
我是一只貓,黃白相間,沒有名字。這家的爺爺奶奶管我叫“么兒咪”,就是晉北口音里“貓咪”的意思,他們的子孫來了,也都跟著這么叫我。
作為一只在人類看來不是什么名貴品種的中華田園貓,流浪原本是我的常態,我自有一身本領,能在城市里生存得很好,說不好也會擁有自己的伴侶、生兒育女。然而命運卻讓我在幼年時被一個男孩撿到,他和小伙伴像玩過家家一樣,把我帶回去把玩了幾天,后來卻不知道該怎么安置我,索性就把我送到了一戶老奶奶家—他的外婆那里,從此我就成了一只家養貓。后來我才知道,我已經是這家爺爺奶奶養的第三只貓,前兩只已經過世,而我們都擁有共同的名字—“么兒咪”。
這里的生活是愜意的。夏天,爺爺每天下午都在門口下棋,奶奶則會出門參加一些不明所以的講座,帶回來一些贈送的雞蛋、掛面之類的(不知為何,她的子女經常勸她不要去,但她從來不聽),或者在門口和其他老太太坐著閑聊一會兒。我就自己在家待著,也從不覺得悶,可以玩的東西太多了—客廳的柜子、抽屜是我最喜歡的,我總是鉆進去把自己藏起來,臥室的柜子頂也是我的領地,站在上面居高臨下的感覺可真棒。我還有個專屬的凳子,上面滿是我的抓痕,我特意抓破了好幾個洞,這樣就不會有人和我搶了。
我常常在專屬的凳子上躺著,即使那些小孩使勁喊我,試圖引起我的回應,我也至多是晃一下尾巴。只有爺爺奶奶喚我時,我才會立即走過去,蹭蹭他們。冬天,爺爺很少出門,有時在客廳里坐一會兒,有時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奶奶卻還是會穿上厚厚的衣服,堅持出門去聽講座。雖然她的子女強烈反對,跟她說那些課是賣保健品的都是騙人的,但我覺得,那里一定有什么吸引人的魔力,而且奶奶聽課后從來不會空手回來。
到了晚上,爺爺奶奶會一起在客廳里看電視,奶奶坐沙發,爺爺坐椅子。我自己走來走去,有時也在爺爺腿上臥著,享受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撫摸我,聽他輕輕叫我“么兒咪”。爺爺身上的肉已經是軟綿綿的了,甚至比我這只貓的還柔軟。他也曾年輕過,有過強健的肌肉,是那時工廠里最得力的工長,退休后也不閑著,做過菜販、門衛,回收過廢品。奶奶曾經也同在工廠里做檢驗,是一名很能吃苦耐勞的婦女,她不僅養育了一個兒子和三個女兒,還在退休后看護自己的母親、一個孫女和三個外孫,一大家子都離不開她的照拂。
爺爺奶奶這輩子仿佛都在為別人而活,一直在辛苦并幸福地支撐著。現在,他們的孩子都成了大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他們會經常回來,但每晚陪在爺爺奶奶身邊的,只有我。
我喜歡爺爺奶奶,也很喜歡這樣的清凈,可也有讓我感到苦惱的時候。每到周末,家里就會擠滿了人,他們的子女、外孫以及重外孫都會回來。我總是會非常小心地藏好,可是那個把我撿來的男孩,每次都會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地把我找出來,一會兒架著我在地上學人類站立走路,一會兒把我夾在兩個枕頭中間讓我不能動彈,一會兒又假裝武林高手用一記掃堂腿把我絆倒……對于這些無比幼稚的行為,我非常不屑,卻也沒辦法逃脫,只能看在爺爺奶奶的份上勉強陪他玩一會兒。爺爺看到后在旁邊無奈地笑道:“又讓捉住了。”
后來男孩長大了,帶回來一個姑娘,圓圓臉,味道和他很像,我想這大概就是他的老婆了。果然,過了一年多,他們又帶著一個和他們長得很像的小小的女孩回來,那是他們的孩子。我是沒機會有自己的小孩了,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遺憾,我甚至沒有機會接觸到一只母貓。
好在還有爺爺奶奶,一直以來我也很知足。直到有一天,我聽到爺爺摔倒了,他坐在地上表情非常痛苦,我在他身邊走來走去,不知道該怎么辦。后來,好幾個人把他抬走了,很多天都沒有回來。那段日子我的心情很不好,也沒有胃口,只想趴在爺爺常坐的椅子上感受他的氣息。他的子女看到我都說我瘦了,還說我“有情有義”,我聽不懂,只盼著他趕緊回來。大概過了十幾天,爺爺終于回來了,身體有了傷口的味道,而且更多時間都只是躺著,偶爾走路步伐也緩慢了很多,但是已經能下樓下棋了。我知道,爺爺只會越來越老,越來越慢。麻繩專挑細處斷,爺爺幾個月后又摔了一次,再次回家后,行動只能依靠四條腿的支架或四個輪的椅子。
爺爺的子女開始輪流住在這個家里,照顧他的起居。孫女也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看望他,給他買了很多東西,坐在床邊拉著他的手說了很久的話,兩個人都流了眼淚。慢慢地,爺爺能坐起來的時間越來越少,他躺著的時候,我就臥在他身邊陪著。我時常好奇,爺爺不能起身,也似乎沒有好好睡覺的時候,在想什么呢?是回憶他的一生?還是想念那些見不到的親人?有好幾次,我聽到他在睡夢中呼喚自己的母親。人啊,到老也都是媽媽的孩子。慢慢地,他身邊開始出現一些東西,那些從前只有我能看到的東西,現在爺爺也能看到了。他不堪其擾,會讓自己的大女兒點著打火機去揮舞,希望那些東西因怕火而消失。
有一天,奶奶說她做了一個夢,夢到爺爺穿著藍色的衣服,戴著帽子,非常健康的樣子,從床上起來出門了,走之前跟她說了一句“我走了”。奶奶立刻驚醒,趕緊進爺爺的房間查看,發現爺爺還在床上躺著,呼吸均勻。但從這個夢開始,爺爺便不再進食。兩天后,他的孩子們都趕回來,守在他身邊。他拿起筆,在紙上顫抖著寫下自己的名字,又在旁邊寫下“87 歲”。他的小女兒在耳邊對他說:“爸,你四月剛過了生日,89了。”他閉眼輕輕點了一下頭,把“7”改成了“9”。爺爺的二女兒曾經是護士,他感覺不舒服時總是會叫二女兒的名字,但這天卻一反常態地一直叫兒子。等到兒子俯身把耳朵貼過去,爺爺說道:“火葬場……”
在那個明媚的七月午后,爺爺躺在床上,床邊是他的老伴,還有他們的四個子女。大家拉著他的手,他安詳地走了。孩子們給他換上了壽衣—藍色的衣服,以及一頂帽子。其實那天奶奶不是在做夢,爺爺走的時候,我也看到了。
爺爺的葬禮來了很多人,大概有兩百個,飯店擺了18桌。他的兒子把瓦罐重重地摔在磚頭上,摔得粉碎,三個女兒哭成一片,那個從很遠地方趕回來的孫女抱著他的照片和骨灰盒,走在送靈隊伍的最前面。儀式之后,家里人忙著招待親友,我看著人們進進出出、忙忙碌碌,只覺得諸多禮節和講究很是繁雜。人類葬禮的意義大概就在于通過這樣復雜的儀式,把情緒都宣泄出來吧,這樣熱鬧、忙碌了幾天以后,也就沒有太多力氣思考和悲傷。
爺爺走后,奶奶老了許多,在家里坐著常常自己哭出來。她的身體也慢慢地變得綿軟,越來越瘦,手變得干枯,步子也慢下來,跟爺爺那時候一樣。我每天還是會藏在柜子和抽屜里,在家里跳來跳去,看看爺爺的照片,陪那些來看奶奶的小孩子玩耍一會兒,看奶奶從柜子里拿出山楂片招待他們。
我是一只貓,我的生活就是這樣,有時我也思考,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是體驗?還是享受?我不知道。但我看到,爺爺奶奶的一生中大部分是奉獻,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家人,這大概就是人類說的偉大吧。作為一只貓,我沒有偉大的理想,我只希望奶奶可以老得慢一點,活得久一點,我愿意天長地久地陪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