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些年,姥爺和姥姥還活著。
20世紀70年代,媽媽是知青,“上山下鄉”政策落實,她沒回哈爾濱,跟著爸爸去了共和國油城—新建設的大慶。
姥姥有五個孩子,都在身邊,只有媽媽出門在外。每到過年,我和哥哥就會跟著媽媽,提上玉米面和凍豆包,擠進轟轟作響的火車。那時的火車很慢,從大慶到哈爾濱,要過二十多個站,走走停停,五個半小時。有幾次,我們三個為了省錢,在爸爸朋友的關照下,爬進一節裝滿麻布包裹的火車郵廂,舒服談不上,只能勉強取暖。火車“嗚嗚”叫著,過了一站又一站,我們靠著搖晃的廂板挨過漫長的嚴寒,但是有關于年夜飯的祈福和盼愿……
姥姥是工人,在哈爾濱道里區一條街道上的廠子里繡錦旗。她手很巧,對家人也很細心,每個孩子都是她的命根子。年夜飯自然要團圓,一個都不能少。回想起來,那些年的年夜飯簡單卻不至簡陋。姥爺和姥姥的工資都不高,姥爺溫溫和和,瘦瘦的,白發很多,話很少,在哈爾濱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的食堂上班。由于“近水樓臺”,“三年自然災害”時,家里的日子也算過得去。
自我記事起,姥姥家就在城市的樓房里,是半地下室。拉開生銹滯澀的單元門,走進樓道里,一股潮涼略帶霉味的氣息襲來。通道的燈,瓦數很低,照著昏黃。我們沿著樓梯摸索向下,看到右側那扇高而窄的戶門,陰暗和霉味也到此為止。
用今天商品房的標準衡量,姥姥家的格局是兩室一廳,但不規則,確切說,是所有空間竭盡其用。入戶是一條寬敞的走廊,或者說,狹窄的功能房。它一半用作儲物間,擺著兩只陳年的木箱,上面有鑲著花邊的鏡框;另一半用作廚房,也是媽媽學生時的書房。那時的她,趴在不大的爐灶上,“沙沙”的寫字聲伴著長夜的寂靜。媽媽的功課很好,在班上總是第一名,后來趕上“文化大革命”,她去了有野狼和白樺林的邊疆。
儲物間的右手,是姥姥和姥爺的臥室,七八平方米,透著從低于地面的窗口投下來的斜陽。書房進去是平時的餐廳,有一只老舊到“飛邊”的四腳圓木桌,外加一張大姨棲身的單人床。最后一個房間是舅舅和舅媽的臥室,我愛趴在那間房的窗前,看低沉的窗井里,白雪越積越厚,仰望那個總是高于房間、停泊在天空之上、驀然遙遠而陌生的世界。
二
臨近傍晚,一家人忙起來了,切菜的切菜,上灶的上灶,擺碗的擺碗……以廚房為中心,整個屋子熙熙攘攘,不時傳來低笑聲和交談。
媽媽和二姨成了年夜飯的主力,姥姥退居二線,盤著有些彎曲的兩腿,坐在炕席上。她手上永遠不閑,拾了還沒做完的錦旗和針線,又戴好系著紅色絲線的老花鏡,瞇起雙眼。姥爺彎著腰,用火鉗把蜂窩煤填進爐子,那煤是黝黑而略扁的圓柱,上面打著均勻散布的圓孔,像墨染的蓮蓬。火更旺了,順著中空的火墻,把屋子燒得微熱,白霧似的煙氣飛散到戶外的寒風里。
姥爺愛喝兩口,自家釀的。黃色的酒液用幾只玻璃罐子封好,里面泡著各式的藥材,大概是熟地黃、黃芪和蛤蚧。年夜里,他會比平時多倒上一小杯,算是對自己又過了一年的慶賀與獎勵。
孩子們呵著白色的霧氣,在居民樓圍起的庭院里聚成一團。長串的鞭炮、震天響的“二踢腳”,還有旋轉和噴射絢麗光芒的花炮,那是要大人們領著、到春節晚會敲鐘時才能放的。因此,零星的散炮就成了我們男孩子快樂的源泉和幸福的談資。摔炮是高級享受,在長久不曾見面的表姐弟面前,抬手猛地一甩—“啪”!便足以引來此起彼伏、經久不息的驚羨之聲。
菜一道道上著,直到擺滿桌子的邊邊角角。年夜的餐桌由一圓一方兩張桌子拼在一起,大人和小孩寧可擠著也不分開入席,這是姥姥家的規矩。如今過年常見的鮑魚、龍蝦及至帝王蟹,那時聽都沒聽說過;可那時的美味,今時也沒了蹤跡。我記得,裝在紙包里的肉松又鮮又軟、入口即化,沒有如今那種強占味蕾的工業感。小學時曾和媽媽、哥哥去過一趟大連,那兒有沉甸甸的海蟹,雪白肥嫩的蟹肉和橙紅馥郁的蟹黃把蟹殼塞得鼓鼓脹脹,一口下去能填滿嘴巴。出了名的天津狗不理包子,最早也是在那兒吃的,剛出籠的七八只包子,熱氣騰騰、杯蓋大小,滑嫩的面皮上打著一道道長長的褶子,油汪汪的細嫩香甜,不是今天的味道。
那個年代,一切食物的回憶和著日子的純凈與天然。人們不用看包裝上的各種添加劑“菜單”—這簡直不可理喻;也沒有什么繁雜的品牌,黑而硬的凍梨拿大紙殼箱子裝著,甜而冷的凍柿子也不知產自哪里。食物的品種簡單,大都便宜,像是人們精神狀態和生活方式的映射。
只是年夜飯上必須有魚,多是鯉魚,紅燒的,盛出滿滿一大盤,搖動著色澤鮮麗、芳香濃郁的湯汁。其他肉也不會少,比如東北有名的“四大燉”: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鯰魚燉茄子和排骨燉豆角。但當時鯰魚和排骨都少有,取代它們成為當時主菜的,是秋林香腸和殺豬菜。哈爾濱的香腸是一絕,全國都沒產出過那般風格和口味,薄薄腸衣裹著配料淳厚、肥瘦相間、彈性十足、略帶焦香的腌肉,斜刀切成海棠葉形狀的長片,我總吃不夠;殺豬菜則是東北農家的流傳,里面有顫顫巍巍的白肉片和像豆腐一樣軟嫩的紅艷血腸。再就是各種炒菜和涼菜,量多味美,有時用小燒瓷盆盛著,以炸茄盒和粉絲拌糖心蘿卜為最。
其實,那時的年夜飯,也陸續接觸到時新的食物和食材,比如可口可樂。我第一次喝時,完全不能忍受那刺鼻的感覺,像濃藥,又像烈酒,對其中的芳甜和冰爽,卻沒察覺到。此后的人生閱歷,大抵如此,凡事當缺點掩蓋住優點,常常令人離它而去。
三
午夜鐘聲從13英寸的黑白電視機里悠悠響起。守夜的我們迎著沖天而起的爆竹聲,跑到院子里去。天空已經成了煙花的世界和焰火的海洋,大紅鞭炮、“轟天雷”“九星連珠”……從大人們的手里接連綻放,可無論聲音還是火光,都瞬間淹沒于驟然明烈的一片汪洋之中。
追鬧的孩子們從北風呼號的院落跑回溫暖的屋子時,餃子剛好端上來,在滿室的溫馨里,升起一團團熱騰騰的霧氣。元寶狀的餃子大抵是豬肉芹菜、海米三鮮、韭菜雞蛋幾種,還有老邊的,里面是酸菜和著?過油的肥肉丁。我們吃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不只因燙嘴,主要是餡料里包了一分或是五角的硬幣,外觀看不出痕跡。吃到的人,是新年中最有福的。
凌晨,一年一度的盛大場面就會出現。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要躺下二十幾口人,蔚為壯觀。各個屋子里,大人們七手八腳地打地鋪,孩子們嬉笑著,在枕頭堆和被褥“山”里,新奇地鉆來鉆去。很快,床鋪旁、腳地上,滿滿都是橫七豎八的人。這大概是年夜里,又一種隆重的團聚儀式。
有一年,大舅家的小巧哥實在忍不了人多的憋悶,帶上長大了些的我和哥哥溜出家門,踏著稀稀落落的鞭炮聲,去看通宵電影。空蕩蕩的街道上,再度璀璨的星空和著四處彌漫的煙塵,成了飄搖在記憶里的別樣年夜。
一家人在一起總是好的,我現在才明白。如今的時代,聚起來太難,大家走著走著就散了。各家在格子間里過著各自的日子,苦著自己的苦,甜著自己的甜。這沒有什么不好,大概是時代的必然。那間聚散過一家人的半地下室,連同整座小區早已被拆遷,空余飄散在時空里的縷縷塵煙。
只是,每到年夜,我還是會想起那個時代的年夜飯。那時,姥姥笑盈盈地盤腿端坐在炕席上,紅絲邊的花鏡后面,是一張溫存而專注的臉。姥爺還會彎下腰,往逐漸涼下去的爐子里添炭,讓整間屋子升起脈脈的溫暖。
年過著過著,人慢慢在變,可過年的親情沒變,對幸福的祈愿也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