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的印史可能有3000多年。1935年,有人在殷墟發現了“亞禽”等三枚殷商古印。遺憾的是,這些印章不是直接發掘出土,而是在殷墟地攤上被偶然發現的。正式見于史料記載的璽印,至少可以追溯到魯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左傳》記載,魯國權臣季武子趁著魯襄公不在魯國,以有人叛亂為由,奪得卞邑,作為自己的食邑。事后,他派人攜帶“璽書”,將此事告知襄公。
考古發掘證明,秦漢時期,古人已經大量使用印泥。只不過當時的印泥多用各種泥土制成,稱為“封泥”。1995年,陜西西安出土了2000多枚秦代封泥。在這些封泥上,鈐印著360多種朝廷、地方和宮殿、園囿的職官名稱。專家考證認為,這批封泥是始皇帝嬴政與秦二世胡亥在甘泉宮批閱政務公文的遺物。
當時,官方文書主要寫在竹簡、木牘上,集而成文,世稱“簡牘”。文書寫就、封發時用繩捆縛,在繩結處封泥,加蓋印章。王國維先生考證過其大致操作步驟:將公文書寫在寬大的單片木牘凹面,文書上加一塊蓋板—“檢”,相當于公文的封面,其大小正好能嵌入木牘凹面,確保文字不外露、不污損;“檢”上一般有三道繩槽,用于系捆;中道繩槽處鑿有方槽,稱為“印巢”,將一丸黏泥按于“印巢”內的繩結上,趁泥濕軟時加蓋印章,待泥干透后,繩結隨之牢固。這正是“緘之以繩,封之以泥,抑之以印”的古代璽印封緘制度。


璽印封緘是古代重要的文書程式,可以防止文書在傳遞過程中簡札散失和機密泄露。據說勤于政務的秦始皇,每日要批閱120余斤重的簡牘文書。每拆閱一件文書,他都要親自檢查封泥是否完好,確認無誤后才會命人敲掉封泥,呈他御覽。西安出土的秦代封泥,正是文書拆閱后留下的印封遺物。
時至漢代,朝廷設有“守宮令”一職,專門管理封泥之事以及皇帝日常使用的筆墨文具等。按照顏色、材質的不同,漢代使用的封泥大致可分為金泥、青泥和紫泥等數種。
例如,南朝梁代人顧野王《輿地志》記載,漢代朝廷封發詔書、加蓋璽印時,使用“武都紫泥”。這可能是出產于甘肅隴南一帶的赤紫色河泥。唐代鄧世隆的《東都記》記載,東漢武威太守鄧訓“好用黎陽青泥”。西晉司馬彪的《續漢書》記載,東漢曾有“金泥”,是泥料中混合水銀、金制成的,非常名貴,但是制法和用途已不可考。

東晉人王嘉編寫的《拾遺記》中,記有一種“蘭金之泥”,更是充滿了神異色彩。漢武帝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有邦國進貢了這種泥。進貢的使者說,此金泥出自水沸泉涌的湯泉中,其顏色如中國傳統色之“紫磨金”,這在古人看來是上等的金色。這種金泥經過高溫煅燒后顏色轉白,“有光如銀”,可能是溫泉中的硫黃等礦物質受熱氧化后的效果。
據說,用此金泥封印宮廷中的函匣和宮門,“鬼魅不敢干”。漢武帝時期,如衛青等著名的將領率軍出征,或是張騫、蘇武等著名使臣出使西域,都此金泥作為“璽封”,被視為極高的禮遇。漢武帝之后,“此泥乃絕”,不知是否與武帝晚年反躬自省、戒奢息武有關。
古人書寫文字,或編以簡牘,或用以縑帛,然而簡牘重而縑帛貴,皆不適合廣泛使用。自東漢蔡倫發明“蔡侯紙”,到魏晉南北朝廉價紙張被廣泛應用于書寫,印章的使用方法也發生了巨大變化。有人將中國印章大致劃分為封泥和鈐朱兩個歷史階段。從這時起,印章逐漸進入了鈐朱時代。
關于早期的鈐朱方式,明末清初學者方以智的《印章考》中有一則考證記錄。他說“封函用泥,后以為印色”,即認同印章的使用歷史經歷了由“封泥”轉為“鈐朱”的過程。所謂“印色”,是古人對朱砂印泥的習稱。

方以智轉述了五代文字學家徐鉉的觀點,“填以泥,題書而印之。后緣此以印,調色封之,亦曰泥”。早期紙書“鈐朱”,常將印章刷上或蘸些墨或朱,直接鈐蓋在書卷上,這與“調色封之,亦曰泥”的文意是契合的。方以智接著說:“晉為詔,以青紙紫泥,即印色也。”晉代人用青紙書寫詔書,調制紫色的印泥作為“印色”,以之加蓋璽印。
朱砂印泥在南北朝時期已經開始應用。據《魏書·盧同傳》記載,為了防止有人冒竊軍功,官員盧同上書進言,建議吏部對勛簿“以朱印印之”,以防篡改。《北齊書·陸法和傳》記載,梁武帝任命陸法和為都督、郢州刺史,但陸法和不愿意出任,“其啟文朱印名上”仍然自稱“司徒”。

在早期書畫鈐印上,也能找到“鈐朱”的例證。唐代書法家竇臮的《述書賦》中有“印記”一節,并畫印模于句下,開中國印譜之先河。其所畫印模就有東晉仆射周覬的“周覬”印,還有唐太宗李世民、唐玄宗李隆基親筆書寫并使用的“貞觀”“開元”印等。唐代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敘古今公私印記》記載,鈐于書畫上的印記有南朝梁代的宮廷鑒書人徐僧權的“徐”字印。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王羲之《平安何如奉橘三帖》卷首騎縫,尚有“僧權”二字各一半的押署可見。
此一時期的鈐朱印泥多為“水印”。其制作工藝較為簡易,一般是先將白及置于水中煎煮,制成“白及水”。白及是一味有收斂止血功效的中藥材,莖部含有黏液質,可以提取白及膠。將冷卻后的白及水與朱砂粉末充分攪拌均勻后,將其仔細涂于印文表面,就可以鈐朱使用了。
然而,水印易流動、有滲透,常會出現印文字口不清、遮蓋力差等問題。古人隨后用蜂蜜取代了白及水來調制印泥。蜂蜜黏性更高且易于凝固,也無須煎煮,可以方便地加入朱砂攪拌,隨調隨用,這就是“蜜印”。
在水印、蜜印廣泛使用的同時,封泥鈐印也并未完全消亡。唐代大明宮遺址中,曾經出土印有官印文字的封泥160余塊,如“云南安撫使印”“潭州都督府印”“歙州府印”等,其作用是對封發各地進貢到大唐宮廷的酒、蜜、木瓜等物品的容器進行封口。或許,其中的一部分蜂蜜還曾被當作原料,用來調制蜜印。
當氣溫低于13℃,蜂蜜就開始凝固結晶,這使得蜜印的調制受到限制。在高溫、高濕的環境里,蜂蜜也容易發生霉變腐壞。盡管朱砂具有較好的穩定性,蜜印卻不能耐久,印文的清晰度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變差。
宋末元初人周密的《武林舊事》記載,南宋都城臨安(今浙江杭州)有從事各行各業的“小經濟”,其中之一名為“印色盝”,與書中言及的“賣字本、掌記冊兒、紙畫兒、諸色經文、刀冊兒、剪字”,同屬于文房用具。“盝”為竹箱或小匣,“印色盝”應是專門盛放“印色”的箱匣,這是目前已知的“印色”一詞的最早出處。
南宋人所用“印色”到底是蜜印還是油印,尚不完全清楚。有學者認為,南宋末年已經開始以油調制朱砂,并在書畫作品上應用“油印”鈐蓋印章。相較周密稍晚的元代人吾丘衍,在其編纂的《學古編》中較為詳細地記載了當時“油印”的制法。“香油浸皂角于瓷器內,煎過放冷,和熟艾成劑,次加銀朱,以紅為度”。香油浸入皂角煎煮后,依次加入熟艾和銀朱調制,印色以紅為準。銀朱與朱砂成分相同,都是硫化汞,是朱色印泥的主要色素來源。


明清時期,印學進入鼎盛期,印色的修合調制也越加精細成熟。清代人孔繼浩是孔子后裔,著有《篆鏤心得》,他在“合印色方”中提及,制朱砂、制油和制艾絨是合印色最主要的三道工序。這里的所謂“制”,是指對上述原材料的精心選擇、加工和制備。
孔繼浩認為,朱砂以四川馬湖的“箭頭砂”為上品,閩中所產的“梅花片”顏色最鮮艷,朝鮮國的“芙蓉片”中明而紅者亦佳。至于方士燒煉丹藥所剩的“爐底”或者市面上用膠水凝合而成的朱砂塊,則不可用。選好朱砂,還要人工去除雜質、精細研磨、水飛漂砂,工序嚴謹講究,往往一兩好朱砂,最后可以入印泥的僅有二三分而已。
艾草也是傳統的中藥材之一,具有濃烈的香氣。制作印泥所需的艾草要纖維較長、彈性較佳才行,一般以產自湖北蘄州的艾草為貴。制備艾絨,要先揀去細屑及梗,然后反復揉搓數百次,至柔和如綿方止;再用清水沸煮數十次,直至水色澄清,無一絲黃綠色才行,最后曬干收貯備用。
制油的環節最為復雜,其工藝與傳統中藥材的修合幾無二致。選用真麻油一斤,用砂鍋熬至無煙,加入草麻仁、干姜、川椒、胡椒、附子、豬牙皂、全斑蝥、金毛狗脊、血竭、麻黃等各種中藥材若干,投入油鍋內熬至滴水成珠為止。濾去藥渣后,再加入明礬末、砒霜末、白蠟、黃蠟,攪拌均勻后封貯。上佳的油色如琥珀,藥香滿溢。
主要的原材料制備完畢,還需要嚴格按照比例和次序調制印色。孔繼浩認為,合印色時可以再加入金箔和珊瑚末少許,能使印泥“色更鮮厚”。有些書畫家還會按照個人喜好,添加冰片以防腐,加入麝香以增香。
相傳,清代漳州源豐藥鋪的魏長安,用麝香、琥珀、珊瑚等八樣珍稀材料,調以蓖麻油、銀朱,制成傷藥—八寶藥膏。無奈由于成本昂貴,少有問津者。有一次,魏長安將八寶藥膏作為印泥鈐于書畫上,發現光彩艷麗。于是,他在藥膏制作的基礎上,成功地研制出“八寶印色”,至今已有300余年的歷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印泥是中國特產,更是獨具特色的文房之寶。無論竹簡、木牘上帶著田野氣息的封泥,還是古卷書畫上紅白斑駁的方圓印痕,都浸透著千百年歲月獨有的深沉和幽雅的美感,也銘刻下了每一位治印人、合印色者和持印人的意志、信念與情思。一枚鮮紅中國印,印入丹砂鑄華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