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5年,潘玉良出生于揚州,原名“秀清”。她自小就對繡花非常感興趣,常常入神地看母親繡花。為了學刺繡,她對著院子里的蘭花依樣描畫,一坐就是半晌。鄰居的木雕手藝也令她著迷。鄰居很欣賞這個有靈氣、專注又勤快的小姑娘。據說,就是鄰居建議她改名為“玉良”,寓意“璞玉可雕,溫良如玉”。
1908年,13歲的玉良被舅舅狠心賣到妓院。這位自小就想“去很遠的地方,看遍外面有趣之事”的女孩,數十次不懼毒打、不顧死活,想要逃離樊籠,可惜未果。有要好的姐妹告訴玉良:日后要看準一個好人,以求其贖身得自由。
在當地商賈為蕪湖海關監督潘贊化舉行的歡迎宴上,玉良被安排唱曲以助興,她那高亢的唱腔吸引了潘贊化的注意。玉良有藝在身,也會選曲;更重要的是,她會選人。她大膽表達了對潘贊化的傾慕,求他留自己做粗使丫鬟。最終,她一句“我要靠自己養活自己”打動了潘贊化。
潘贊化出生于桐城望族,兩度留學日本。作為同盟會員,他與蔡鍔一起參加過“鏟除帝制、還我共和”的護國運動,也曾有過赴湯蹈火的壯志豪情。他熟讀孟德斯鳩、盧梭、約翰·密爾、伏爾泰、斯賓塞以及其他思想家的作品,是一位經由啟蒙運動書本和留學經歷見識到廣闊天地的人。
他性情平和寬厚,待人包容內斂,是個正直的謙謙君子。他和她就這樣相遇了。1916年,他們在朋友陳獨秀的見證下,結為夫妻。于玉良而言,贊化是能助力自己成就自我的伴侶;于贊化而言,玉良也用藝術成就讓贊化被更多人記住。在解救玉良于人生水火之際,贊化也迎來了自己人生的一大轉折。玉良跳出原本逼仄的圈子,時常加入贊化和他朋友的談話中,自是耳濡目染了新思想、新風尚。當她聽到陳獨秀慷慨道出“一切操行,一切權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的時候,獨立人格與自我意識頓然被喚醒。
潘玉良跟隨潘贊化從安徽來到上海,耳濡目染,日漸認識到要靠知識和技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從而獲得改變命運的勇氣和力量。潘玉良接受新生事物的能力,也讓潘贊化內心稱奇,而她的繪畫天賦也被上海鄰居洪野發現,謂之有“驚人的敏銳與少有的接受能力”,遂欣然決定免費教她畫畫。自此,玉良便展現出“只為繪畫生”的狠勁兒。后來,她因造型能力強和對色彩極為敏感,得到美術教育家劉海粟的賞識。其創辦的上海美專是中國最早接納和踐行西方藝術教育理念的學校,辦學原則亦得到過蔡元培和魯迅的發文支持。蔡元培提倡“開放自由,擇優錄取”的教育理念。他曾再三強調,限制太死是會扼殺天才的。劉海粟也堅持破除舊觀念,不以出身而以水準來招收學生。但舊習俗的慣性仍在,玉良入學頗費周折。不過,她在阻力面前始終思路清晰,不懦弱,也不情緒化。她一邊說服贊化,一邊頂住外界壓力,最終進入上海美專,踏上了求學之路。

在劉海粟和蔡元培的幫助下,在她本人的再三堅持下,她以“潘世秀”之名入學,開啟了專業學習西洋畫的歷程。作為中國首批女大學生,她已經具備了獨立意識和自主精神,認定自己是命運的主人,敢于對不合理的偏見提出質疑,并通過繪畫自我表達。對她而言,畫畫不再是排遣寂寞、解悶的玩意兒,也不再是逃避家庭生活和表達心底不甘的工具,而是重新獲得人生意義的強大武器。
一年后,玉良迎來新的機遇,前往法國留學。法國是她從未去過的異邦,更是“新興藝術的搖籃”“油畫的故鄉”。1921年入中法大學新生注冊時,她正式填上并啟用了“潘玉良”這個名字。
在法國,潘玉良的私事和過往鮮有人關注,她的身心更為放松,思維和眼界也隨之打開,手中畫筆更為舒展。于里昂中法大學畢業后,她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意大利羅馬國立美術學院,繼續研習油畫并學習雕塑,并與徐悲鴻成為同學。憑著那股永不滿足和堅忍頑強的精神,她成了“繪畫、雕塑兩藝著稱的藝術家”。與當初下決心贖她一樣,潘贊化再次被玉良的倔強、果敢、剛毅打動,他對玉良的才情愈加欣賞與尊重,全力支持她綻放藝術生命。


數次更名,幾度涅槃重生。玉良抓住每一次自我提升、自我更新的契機。說她不幸,年少經歷使然;說她幸運,是因為命運毫不吝嗇地給她打開了另一扇窗。遇到潘贊化是她的人生轉折點,而身處新文化運動的氛圍和新思潮濫觴之地上海,可以說,是時代助推她,機遇成就她。憑借自身的美術天賦和堅強意志,她在海外得以充分釋放才情,發揮才能,展現才華。她堅韌卻不任性,溫婉卻不依附,出身貧寒卻追慕高雅,長相不艷卻作品流芳。一次次畫展,一次次好評,一次次獲獎,提升了她的膽識和遠見,讓她更有力量去追光。一塊璞玉,終于在藝術界發出炫目之光。
潘玉良從羅馬國立美術學院畢業后,于1928年受聘回國任教,8年后她重返法國,自此后半生孤居巴黎,潛心畫藝,專注創作,構筑自己的藝術空間。她心系祖國,傾盡一生,為“將古代中國繪畫藝術推進現代”付出了一己之力。
潘玉良在國內執教時,堅持藝術的純粹性;在巴黎,她一如既往。她不愿接受背離自己藝術初心的商業化運作。顯然,與畫廊簽約會失去獨立性和自主性。她只在生計窘迫時才出售少量畫作。她能吃苦,也耐清貧,唯獨不愿固化創作思維。
在巴黎,潘玉良深入比較中西藝術觀和技藝的異同,尋求新的繪畫題材和手法。她接受過中國傳統繪畫中意象表現方式的熏染,也欣賞古希臘羅馬藝術中人體曲線自然流動所呈現出的生命力之美。與第一次來法國不同,此時的她不再是單向度的求學者,而是以開放的心態繼續在繪畫材料上嘗試創新,力圖創立獨屬于自己的風格。她用中國筆墨在宣紙上以西洋畫的方式創作人體畫像,獨創了西方人體題材與中國白描線條相融的“新白描體”。她的作品完美地詮釋了何為“東西合璧”:賦色明晰、線條俊逸,就人物姿態把握、情緒表達而言,充沛且富有生命力。其他水彩畫和素描也都呈現出優美流暢的觀感。細品之下,她的畫作背景精細有層次,給人以灑脫爽朗之感,魅力無窮。

刻苦創作加之潛心研究,潘玉良的畫風越發率真直白,創作心態越發自由,原本的含蓄內斂漸漸變為鮮活奔放、大膽恣意。到了20世紀50年代,她的畫作已獨具一格,個展屢獲成功。有評論認為,“她成功地找到了西洋畫和中國畫相結合的表現方法。她的作品既有西畫的真實感又富有中國畫的詩意,達到了一種新的獨創的藝術境界”。潘玉良雖人在異鄉,但她所畫的風物人情和民間故事寄托著對故土的牽掛。
早在1926年第一次留學期間,31歲的潘玉良就曾憑借引發風波的自畫像《浴女》獲意大利國際美術展覽會金獎,而且是首位獲此榮譽的中國女畫家。可見,她在歐洲畫壇早就嶄露頭角。當時,這一獎項的獎金緩解了她經濟上的燃眉之急。回國任教的最后一年,她入選《近代中國藝術發展史》中的現代畫家之列,是14位畫家中唯一的女性。二戰后,這位旅法華人女畫家的作品在美國展出,當地媒體贊譽她為“藝術精英”“令人敬仰的藝術家”。此后,她的創作進入了全盛時期。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她的個展已遍布歐洲。比利時、英國、德國、西班牙等國的各大美術館和收藏家爭相收藏、收購她的作品。其間,她獲得“法國國家金質獎章”,此事在國內的《大公報》有過報道。其后幾年,她仍畫筆不輟,又在數次展覽中獲獎。她因創造了諸多的“首次”和“唯一”而蜚聲巴黎。

1954年,法國拍攝了一部紀錄片《蒙巴拿斯人》,介紹當年該地區的著名思想家、哲學家、藝術家等,潘玉良是片中唯一的東方人。1959年,她成為第一個榮獲巴黎大學多爾烈獎的中國女子。1966年,她再獲法國文化教育一級勛章,次年獲比利時金質獎章以及多項銀質獎章。1969年,潘玉良再獲“藝術—科學—文學促進會”大獎(1957年曾首獲此獎),并被譽為“實至名歸的畫家和雕塑家”。1971年,76歲的潘玉良又獲得法國自由藝術協會國際沙龍銀質獎和法國藝術家協會鼓勵獎。
曾幾何時,她在羅浮宮流連忘返,奢望“某一天我的作品能夠進入這個藝術盛典,為中國的現代藝術占一席之地”。她做到了!作品獲羅浮宮收藏的第一位中國女畫家就是她。夙愿得償,她激動地流下了眼淚。作為“第一個以雕塑作品走進巴黎現代美術館的中國藝術家”,她已成就等身,但也更牽掛故里。

重返法國不久,眼看國內戰事激烈,山河破碎,她積極參加義賣,支持祖國抗日,即便遇到阻力也不退縮。此后,她一邊堅持創作,一邊投入反法西斯的社會活動中。巴黎淪陷后,她避居近郊,創作了反戰油畫《屠殺》,以揭露侵略者和戰爭狂人的罪行。她還與中國留法藝術學會的同人們一起商討并公開致電當時的國民政府,強烈要求收回日寇在侵華期間搶走的國寶;至于其他被損壞的藝術品,她也敦促政府向日寇索取賠償。她的電文被全文發表在巴黎的報紙上,引起極大反響。1950年,她當選為中國留法藝術學會的會長。
一直積極參與捐款救國的潘玉良總算盼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她期待能回到祖國,與親人團聚,只是最終由于各種原因未能成行。海外漂泊數十年,她在生活上和心理上已經習慣了孤身一人,不再依賴他人而活。但她仍魂牽故國,思念故人。恩師洪野去世后,她一直想方設法接濟師母一家。看到青年同胞陷入困境,即便自己手頭并不寬裕,她也總是慷慨解囊,不吝資助。當地華人都聽聞她向來隨和爽直,是個氣勢不讓須眉的女中豪杰。旅法畫家賀慕群有幸近距離接觸過潘玉良,據他描述,潘玉良“留短發,有酒量,個性豪邁,不拘小節,嗓音洪亮”。






1964年中法建交,潘玉良潸然淚下,期待回國,又不知回到哪里。她這一生寫字撰文不多,除了在畫上簽名,就是給潘贊化寫信。潘贊化去世后,她保持著一年給潘贊化的兒子潘牟寫幾封信報平安的習慣。于她而言,他也是自己的親人,給他寫信也是心理寄托;于潘牟而言,視她為母,更有敬中生愛的尊重。
潘玉良在法國時,身邊不缺追慕和愿意陪伴之人。每當她為自己和作品不能回歸家園而悵然的時候,好友王守義總是安慰她:“藝術是沒有國界的,不管在哪里,你都能以中國藝術家的身份為人類藝術的繁榮做貢獻。”去世前一年,潘玉良還去信告知潘牟:“我望把身體養好,就回祖國了。”
1977年,潘玉良在巴黎蒙巴拿斯的一間公寓離世,留下4000多幅珍貴的作品。王守義遵她遺囑,將她的作品盡數運回故土。在王守義替她購置的墓碑上刻著10個大字—世界藝術家潘玉良之墓,是潘贊化后人請故鄉安徽書法家手書的漢隸。人長眠,美長存,潘玉良的一生,都在追求自我實現,她為中華民族在世界藝術之林贏得了一席之地。就構建美術領域的中西文明互鑒而言,她是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