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中后期,第一個文人篆刻藝術流派“三橋派”出現了,這也是明清流派篆刻的濫觴。三橋派的創始人文彭,字壽承,號三橋,長洲(今江蘇蘇州)人,曾任兩京國子監博士,世稱“文國博”。他是明代書畫大師文徵明的長子,詩書均傳其家學。至于篆刻,更是文彭畢生精力之所聚。明代周亮工在《印人傳》中評價文彭:“印之一道,自國博開之,后人奉為金科玉律。”

文彭對篆刻的重要貢獻之一,在于推廣石質印材,開辟了篆刻史上的石章時代。相傳他任國子監博士期間,一次外出時,偶遇一趕驢老者帶著四筐石頭,與一商人爭執不休,便上前詢問緣故。老人說:“這個商人要買我的石料,我趕驢過江遠道而來,他卻壓價,因此爭吵,沒想到驚動了您?!笨粗饍饶切┰緶蕚浼庸轱椘返摹盁艄鈨觥笔?,文彭沉思片刻,說:“你們不要吵了,這四筐石頭都賣給我,我加倍給錢。”回家后,他讓人將石料剖開,用以刻印,十分適用。自此,石印廣為流布。
《印人傳》記載,文彭早年的印章多為象牙材質,他設計好印稿后,找刻工李文甫代刻。發現了“燈光凍”后,文彭開始親自刻制石印。據說,為了追求與高古印章相似的滄桑意蘊,他常把剛刻好的印章放在小盒子里,讓仆人整天搖晃小盒,以求做舊之感。今天我們能見到的文彭傳世印章,邊角多有殘損,雖不一定是仆人搖晃的結果,但或許能從側面說明文彭對“古”的崇尚。

文彭篆刻力主“六書”正統。篆法端正、筆法簡潔的篆字,與斑駁古拙的邊欄渾然一體,形成獨特的審美效果,對時人及后學影響很大。秦漢印的質樸端方,在文彭刻的白文印中表現尤為明顯,而他的朱文印,則有著圓轉清麗的風采。
文彭家世顯赫,官居高位,交游廣泛,又有真才實學,精于篆刻,從其學印者很多,藝術流派因此形成。“三橋派”又稱“吳門印派”,這一流派的印風脫胎于文彭作品,著意學習秦漢古璽,平和莊重,文雅秀麗。
文彭的篆刻“朋友圈”中,除了文人,也不乏職業印人。其中有一人名叫何震,字主臣,一字長卿,號雪漁。何震久居金陵(今江蘇南京),但與年長他30多歲的文彭交往甚密,二人亦師亦友,因此其早期篆刻作品多受文彭影響。后來,看到收藏家顧從德的《集古印譜》后,何震為秦漢印章的藝術魅力傾倒,遂棄舊學,轉而鉆研秦漢印的精髓。在汲取漢代鑄印、鑿印、玉印等不同形式與表現手法的同時,何震借助對印石特性的透徹了解,使用沖刀法治印,終于達到刀筆之外別有韻致的佳境。沖刀,顧名思義,是執刀從篆字筆畫的一端向另一端猛力沖刻,運力連續,中途少停頓,行刀痛快,勢如破竹,線條勁挺利落。
何震是明時安徽新安(今江西婺源)人,所以被尊為徽派篆刻的開山鼻祖?;张勺碳抑斡?,在以秦漢印章為宗之外,還從金石、碑版、法帖、鐘鼎、泉幣、磚瓦等古物上的篆字造型中汲取靈感,在刀法上亦追求書法體勢,善于變化,運刀如筆,作品風格蒼古渾樸。


何震既受文彭教誨,也曾得到文彭摯友汪道昆的提攜。汪氏十分賞識何震的篆刻。文彭發現了“燈光凍”印材后,汪道昆便向文彭索要了一百余方,一半請文彭治印,一半請何震操刀。為了表示感謝,他還邀何震去北方邊塞游覽。
在汪氏的大力宣傳下,當時文人皆以得何震一印為榮。書法家王穉登曾向何震求印,以贈予“秦淮八艷”之一的馬湘蘭。而明代學者姚旅在《露書》中風趣地寫道,萬歷三十年(1602年),金陵城內有“十忙”,有人寫字忙,有人畫畫忙,有人行醫忙,有人合香忙,而“何雪漁圖書忙”?!皥D書”是印章的別稱之一,何震每天忙于治印,全城聞名,也因此留下大量作品。他去世20多年后,心儀其學的程原、程樸父子選摹何震遺印約1500枚,著成《忍草堂印選》傳世。
何震之后的徽派知名印人,有汪關、朱簡等。清代歙縣程邃、巴慰祖、胡長庚、汪肇隆四人,繼承明代徽州印家的長處,又融入個人風格,自成一體,人稱“歙四子”。
明清更替之際,時局動蕩,老輩印人相繼凋零,印壇一度陷入沉寂??登瑫r期,浙江杭州人丁敬以深厚的金石、詩文、書畫素養,和在藝術上銳意創新的精神,一掃印章的時弊陋習,成就了一代宗派,也就是后世所稱的“浙派”。
丁敬,字敬身,號硯林、鈍丁等,早年以賣酒為業,卻嗜好金石文字,善書工詩。他時常往來于揚州、杭州之間,與同有金石之好的“揚州八怪”之一金農以及古璽印收藏家汪啟淑談藝切磋。對于熱愛篆刻藝術的后學,丁敬也悉心教導。乾隆年間,浙江海鹽縣有一個名叫張燕昌的青年,酷愛篆刻,卻苦于無人指點。他聽說杭州的丁敬是篆刻大家,就背上兩個各重十幾斤的大南瓜作為見面禮,去拜訪丁敬。當時年逾花甲的丁敬被張燕昌的真誠感動,收下南瓜,同意收張燕昌為弟子。后來,張燕昌也成為清代治印名家。

丁敬生活的康乾盛世,是金石學大為興盛的時期。丁敬對金石文物的感情很深,每見名帖佳槧,不惜典當衣物購買。他還曾對西湖周邊的古代石刻進行系統考察,搜訪無遺,還不顧荊棘險阻,攀登拓印山間崖壁上的古人題刻,遇精彩者,往往流連終日,不愿離去。
在廣泛汲取各種古文字資料的基礎上,丁敬提出了創造性的觀點:“古人篆刻思離群,舒卷渾同嶺上云??吹搅扑蚊?,何曾墨守漢家文?!彼麑⒆套鳛橐婚T需要創新的藝術來看待,并創立了以切刀法著稱的“浙派”。
如果說沖刀法是一氣呵成,切刀法則是“積點成線”,刀桿豎立,向前、向下頓切,將碎切形成的線段串成較長的筆畫。以切刀法刻出的線條,邊緣不甚光滑,與古印的殘損痕跡相近。丁敬的篆刻在具體刀法上長短不一,直線中穿插弧線和斜線,暗含起伏律動,使印章別具淵雅曲勁、古穆凝重之美。


丁敬開宗立派后,浙派的后起之秀有蔣仁、黃易、奚岡、趙之琛等七人,與丁敬合稱“西泠八家”。其中趙之琛,崛起于清末,廣納博收。他敏銳地注意到當時新發現的金石文字及相關的研究成果,將秦石鼓文、詔版權量,漢銅鏡銘文、碑額、碑文,乃至北朝摩崖文字等都納入印作,并根據印章印面對文字的特殊要求,將這些文字“印章化”,為印壇帶來了生機,也因此成為劃時代的巨匠。
一方好的印章,是由篆法、章法、刀法結合而成的。清中期以來,印壇多只注意刀法,趙之琛對此提出明確批評,認為“有刀無筆”和“有筆無刀”都不是佳作,只有刀筆結合,互為補充,才能創作出好的篆刻作品。趙之琛的朱文印,線條細勁挺拔,雋美秀逸,既有行刀的通達與暢意,又有篆書的逸趣,以及起筆、運筆、收筆的濃厚筆意。
趙之琛創作態度頗為嚴謹,17歲開始治印,40歲以后就很少動刀了。晚清民國時期輯存的《趙之琛印譜》,去掉其中重復者,共收錄其印作近300方,這些印章大多保留到了今天。
浙派在印壇風頭正勁之時,唯一可與之抗衡的只有鄧石如一派。
鄧石如,安徽懷寧(今安慶)人,號完白山人。鄧石如少時家境貧寒,以鬻書刻印為生。32歲時,他被推薦至大收藏家梅镠的府上,得見大量商周鐘鼎彝器、兩漢瓦當碑拓。面對這么多高古的“教材”,鄧石如日夜臨摹,用功不輟。他在梅家住了8年,每天黎明時分就起床,研一大盤墨,直至半夜把墨寫盡才罷休。功不唐捐,鄧石如在書法方面突飛猛進,又迅速打出“印從書出”的旗幟,把自己綿厚而又磅礴的篆書引入篆刻。


將鄧石如的印作與浙派名家的作品對比,不難看出:浙派篆刻多采用漢印通用的繆篆,鄧氏多用有自家特色的小篆;浙派尚方,鄧氏喜圓;浙派主切刀以表示金石氣,鄧則多用沖刀表現筆墨意味??傊?,浙派主要追求古拙,鄧石如則致力于在印章上體現書法意趣。“印從書出”是鄧石如藝術創造力的體現和對印壇的巨大貢獻。
當然,鄧石如的印作并不是簡單地將篆書書法作品縮小移植到印面上。鄧氏治印,往往在小篆中融入繆篆元素,在直線中參以曲線,同時注意曲線間的呼應。行刀自如暢達,極得淳厚之美。他的代表作“江流有聲斷岸千尺”朱文大印,更是將篆法、章法、刀法十分高妙地結合在一起,令后世篆刻家心折不已。



關于這枚印章的創作,還有一個頗為神奇的故事: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秋,鄧石如正客居京口(今鎮江)。一日,他取一方印石在爐中烘烤,拿出來之后,發現石頭上的紋理仿佛一幅赤壁圖,似隱約可見蘇東坡泛舟于蒼茫煙水間。這種想象一下子激發了鄧石如的創作靈感。他馬上舉刀,在這塊石頭上刻下了《后赤壁賦》中的名句:“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可謂妙手偶得。
鄧石如創立的鄧派篆刻,對后世篆刻大師吳昌碩、黃牧甫等影響很大,更有包世臣、吳攘之等人傳其衣缽,使鄧派印風得以發揚光大。
吳昌碩,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碩、倉石、昌石等,號缶廬、缶道人等,浙江安吉人。他在初學篆刻階段涉獵很廣,主要取法浙派,也學漢印,甚至學習明人的作品。30多歲時,吳昌碩來到蘇州著名金石學家吳云家寄食。吳云收藏鐘鼎彝器、金石書畫無數,知道吳昌碩喜歡篆刻,他便把自己收藏的印譜、印章等拿出來供他學習。不數年,吳昌碩眼界大開,印藝大進。

晚清時期,印壇又陷入比較低迷的狀態。清代中期崛起的丁敬,曾以奇崛硬朗的風格力矯印壇纖巧靡弱的積習,但其后繼者偏重炫耀切刀之法,刀法也越發細碎,日趨熟巧,近于機械。同時,鄧石如傳派中,吳攘之尚能繼承鄧氏印風而有所創新,之后的傳人技法則顯得婀娜有余而剛健不足,又走入纖弱一路。吳昌碩早年向多個流派學習過,但他很快覺察到這些風氣的弊端,益感秦漢印章高古氣息的可貴,于是直接取法石鼓文,又博涉漢代磚瓦吉金,終于取得了后人難以逾越的印學成就。

石鼓文是春秋晚期秦國的重要書跡,受到后世廣泛關注。吳昌碩發揚其古樸爛漫的精神,用筆恣肆沉穆,創作出與別家不同的樸茂蒼勁的神采。石鼓文也與他的篆刻線條、章法產生了有力的互動。吳昌碩的篆刻作品中有不少在邊款上標注“擬獵碣意”(石鼓文內容為歌詠秦國國君游獵場景,故亦稱“獵碣”),把石鼓蒼厚錯落的意味融入印文。
篆刻的刀法猶如書法之筆法,是篆刻語言的支柱。吳昌碩在傳統的沖刀、切刀基礎上,大膽地改用圓桿鈍刀,沖切并施,重刀淺行,在運刀中不斷調整刀與印面的角度,八面出鋒,刻成的線條蒼潤而富于變化,立體感很強,正是“刀拙而鋒銳,貌古而神虛”。在他的印作中,“小心落墨,大膽奏刀,細心收拾”得到了最貼切的體現。他是篆刻刀法的集大成者,“自我作古空群雄”正是這位印壇大師的自我寫照。






光緒三十年(1904年),篆刻家丁仁、王福廠、葉銘等聚于杭州西子湖畔,研討印藝,創立西泠印社,并于1913年在杭州正式召開成立大會,公推63歲的吳昌碩為首任社長。西泠印社的成立是中國印學史上的一件大事。在吳昌碩領導下,印社于每年春秋兩季各舉辦一次雅集,探討學術,切磋印藝,還積極聯絡篆刻家,出版印學資料,改變了600多年來各派印人“單打獨斗”的局面,對現代篆刻藝術的發展有劃時代的推動意義。

縱觀明清時期文人流派印的發展,明代文人致力于捕捉秦漢璽印神韻,但由于印章制作方式不同,對古印章的研究與認識也有待深入,難免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伴隨著考據學、金石學大興的清代的到來,人們對古代文字資料的掌握更全面,研究成果更多,名家輩出。丁敬、鄧石如等人,都不再以清麗秀美為主要追求,晚清諸家中的趙之琛、吳昌碩,更是入古出新、富于創造力。他們的杰出印藝,為數千年的中國古代璽印與篆刻藝術做出了卓越貢獻,他們的作品和其中體現的超越時代的活力,至今仍然澤惠著當代印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