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過程論視角下的抗逆力研究,把學生良好學業成就的獲得視作風險因素和保護因素博弈的結果。本研究采用扎根理論方法,考察來自社會弱勢階層家庭,且本科和碩士階段均畢業于“雙非”院校的“雙一流”高校在讀博士生群體過往的生活經歷和受教育歷程,研究發現:科研素質、文化特質、成就動機、家庭和社群環境、師生關系是促成該群體完成學業抗逆的保護因素。其中個體的學術興趣、科研素養、自身具備的文化特質以及對于讀書價值的感知,是“雙非”學生不斷尋求學業進取的強大內生力量;個體所在家庭的養育實踐以及個體所處社群文化觀念等為學業抗逆營造了積極的外部情境;基于學緣關系而結成的師生交往為“雙非”學生提供了補償性文化資本,是影響和引領“雙非”學生成長的重要驅動。外部情境和重要驅動的雙重支撐又進一步強化個體的內生力量,最終完成學業抗逆。
【關鍵詞】" “雙非”院校;“雙非”學生;學業抗逆;保護因素;保護機制
【中圖分類號】" G640" 【文章編號】" 1003-8418(2025)01-0071-10
【文獻標識碼】" A" 【DOI】" 10.13236/j.cnki.jshe.2025.01.010
【作者簡介】" 劉文曉(1987—),女,河南新鄉人,江蘇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講師、教育學博士;蔡國春(1966—),男,江蘇泗陽人,江蘇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教授、高等教育研究中心主任、教育學博士(通訊作者);陳群(1988—),女,安徽安慶人,上海市教師教育學院教材語言文字研究部(上海市教育委員會教學研究室)助理研究員;陳煒(2000—),女,河南新鄉人,江蘇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碩士生。
“我走了很遠的路,吃了很多的苦……二十二載求學路,一路風雨泥濘,許多不容易……把書念下去,然后走出去,不枉活一世。”[1]2021年4月,一篇博士論文致謝在網絡上引發廣泛關注,掀起了人們對底層學子知識改變命運話題的熱烈討論。在關于“處境不利學生何以突破桎梏實現學業逆襲”的問題上,已有文獻以青少年為主要研究對象,探討青少年如何突破不利境地,在基礎教育階段取得優良的學業成績或最終獲得優質高等教育機會。相對而言,這一主題對攻讀研究生學位的學生關注甚少,這可能和“獲得一流高校本科層次入學機會就可以看作學業成就獲得的標志”的一般認知有關。
然而,通過高考能獲得一流高校入學機會的畢竟還只是少數,越來越多的學生迫切希望通過考研、考博來再一次爭取一流的高等教育資源。特別是對于本碩階段均來自“雙非”院校的底層家庭子弟來講,這一愿望似乎更加迫切。因此對“學業成就獲得”的關注,可以從基礎教育階段延伸到研究生教育階段。本研究擬考察來自社會弱勢階層家庭,且本科和碩士階段均就讀于“雙非”院校,博士考取“雙一流”高校的在讀博士生群體,通過對其漫長學業歷程和生活實踐的回顧,尋找幫助他們最終獲得學業成就的關鍵要素及其影響機制,從而為學校、家庭、社會等提供有益參考,以采取相關措施幫助學生增加學業成功的可能性。
一、學業抗逆:一種“學業成就
獲得”的分析視角
“學業抗逆”(Academic Resilience)是社會學、教育學領域在解釋學生學業成就獲得時,借用心理學“抗逆力”的概念及分析范式延伸而來的,并衍生出“抗逆學生”(Resilience Student)等概念。“抗逆力”研究優先關注學生成長的優勢而不是缺陷或困難,這種優勢被看作“保護性”的,鼓勵增加或加強保護因素,如個人支持和情感來源、人際溝通和解決問題的技能等。在抗逆理論研究的最初階段,研究者的興趣主要集中在作為抵御風險和脆弱處境的個體因素上。在后續研究中,人們對個體與其情境互動的作用更感興趣,認為個體的經歷總是與重要他人(如父母)的生活聯系在一起,并且總是受到社會系統的影響[2],這是一種動態的、過程論的研究取向。這一動態過程描述的是風險因素(會提高不良結果出現概率的各種遺傳、生理、環境等因素)和保護因素(能夠幫助個體更好地應對不良生活事件、減少消極發展的個人或環境因素)在某一時段上相互影響、相互博弈的過程[3]。
在學業抗逆研究中,研究者也通常采取過程論的觀點,關注支持個人獲得較好學業成就的保護因素及其影響機制[4] (本文稱此為“保護機制”)。國際上常將來自較低社會經濟地位(社會經濟地位,即Socioeconomic Status,簡稱 SES)家庭的學生,克服不利成長環境,在基礎教育階段取得優秀學業成績視為學業抗逆的結果標識,并將這些學生稱為“抗逆學生”。國際學生評估項目 PISA同樣認為與學業失敗風險最相關的因素是家庭社會經濟地位,這一指標由父母的教育和職業水平以及家庭經濟收入、家庭文化產品來確定[5]。
此處的“逆”可以理解為在教育社會學領域被廣泛討論的阻礙個體學業成就獲得的若干不利因素,如由社會結構性因素導致的弱勢階層地位等。《科爾曼報告》公布后,人們發現,整體而言即使給予社會弱勢群體子女以更為優惠的傾斜政策,其取得高學業成就、獲得優質教育機會的幾率仍然遠遠小于社會優勢階層[6]。學業優績所倚賴的思維、方法、態度、價值觀等絕非全然天賦和后天努力所致,而是社會結構性因素在教育系統作祟。自私有制社會始,個人始終處在經濟、社會、文化資本存在差距的社會情境中,每個人越是希望憑借個人天賦和努力實現成功,越是受到階層結構的掣肘。因為與“天資”相比,按學校標準衡量的能力,更依賴于一個階層的文化慣習與教育制度的要求或定義教育成功的標準之間的關系[7]。
如此看來,弱勢階層學生獲得良好學業成就的難度是比較大的。雖然隨著教育規模的不斷擴大,普通人接受教育的機會顯著增加,甚至只要愿意就可以很低的分數接受高等(職業)教育[8],但在機會總量大幅擴張的背景下,對優質教育資源的需求量也劇增。國內研究表明,雖然農村大學生的數量和比重在逐年增加,但在一流高校入學機會的獲得上,農村學生依然處于劣勢[9]。盡管如此,仍然有一部分學生沖破階層的藩籬,不斷通過優異的學業成績過關斬將,躋身一流高校。這種不能夠被“教育分層論”所解釋的社會現象被研究者看作學業抗逆的重要標志事件。
二、學業抗逆研究在研究生教育階段的延伸
以往研究發現學業表現更佳、家庭背景更好的本科生更傾向于選擇讀研。李忠路對首都大學生成長追蹤調查數據進行了實證分析后發現,2010年和2012年畢業于北京高校的本科生中,約30%的學生選擇了讀研,而選擇讀研的學生更多地來自“211工程”高校[10],其家庭背景和學業表現都要顯著地優于畢業后直接就業的學生。劉凌宇等通過對2017年全國學術型碩士畢業生的調查數據進行實證研究發現:相比于在國內攻讀博士學位,“雙一流”建設高校的碩士畢業生較一般高校學生更傾向于直接就業或出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11]。由此結合日常經驗即可以合理推斷,這些來自較好家庭且擁有“211工程”學歷的本科生更多地進入了“雙一流”高校讀研,“雙一流”建設高校的碩士畢業生較一般高校學生更傾向于出國繼續攻讀博士學位。這樣來看,考研大軍中那些來自弱勢階層家庭且就讀于“雙非”院校的本科生更多地進入了“雙非”學校讀研,并可能傾向于選擇攻讀國內“雙一流”高校的博士學位。因此對于這部分學生來講,他們通過考博競爭取得的良好學業成就也理應被視為學業抗逆的顯著標志。
已有文獻為本研究提供了有益的理論基點,我們思考,在“學業抗逆”視角下,如何去理解來自弱勢家庭且有著“雙非”院校背景的學生考入“雙一流”建設高校讀博這一過程?其中個體與其家庭或學校的互動所形成的保護因素值得關注,本研究也將以“雙非”學生學業抗逆保護機制作為核心問題予以考察。
三、研究設計
(一) 研究對象:一個追求上進的小眾群體
過去更多的研究把目光聚焦于研究生的讀博意愿、讀博動機,以及其中所表現出來的性別差異、院校差異、階層差異等,也有很多研究對在讀博士生的科研狀態、學術產出、學術興趣等予以觀照,然而極少有人在更廣的生命歷程和跨階段的學業歷程中去探求他們作為個體人的成長經歷,更鮮有把他們作為研究對象加以考察的深入研究。
本研究在研究對象的選擇上遵循目的性抽樣原則,從一流高校中具有“雙非”學歷背景,且來自社會弱勢階層家庭的在讀博士研究生(稱“雙非”學生)這一特殊群體中取樣。具體的抽樣策略兼顧使用了目的性隨機抽樣和滾雪球抽樣等方式。這里的“一流高校”指“雙一流”建設高校,即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和世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雙非”院校即非世界一流大學建設高校、非世界一流學科建設高校,同時也非“985工程”“211工程”高校。“社會弱勢階層家庭”指社會經濟地位相對較低家庭(低SES家庭),本研究參照PISA以父母職業和父母受教育程度作為家庭社會經濟地位的主要參考指標。
(二) 研究方法
在研究方法的選擇上,已有的學業抗逆研究以量化研究為主,但這一過程在日常生活中是怎樣完成的,量化研究難以在微觀層面提供答案。本文采用扎根理論方法,考察這些“雙非”學生盡管面臨學業失敗的風險(生活環境,也包括學業環境)卻依然獲得較好學業成就的保護因素及其影響機制(保護機制)。
(三) 資料收集
本研究分別于2022年1-3月、2023年1-8月、2024年3-7月聯系到20位受訪者,采用半結構化訪談的方式收集資料,試圖發掘這一群體如何表述、理解和闡釋他們的生命歷程,這其中是否存在共同的結構框架或不同的類型差異。每次訪談時間為1.5~2.5小時,個別訪談對象根據需要在后期進行了補充訪談。全部訪談資料形成轉錄文本共計55萬余字。
四、編碼分析與模型建構
(一) 三級編碼
研究借助NVivo12plus,在開放式編碼階段得到了一連串的初始概念,經過與原始訪談材料進行重復比對和分析,得到了86個概念和43個原始范疇。在主軸式編碼階段對43個原始范疇對應的訪談案例材料做進一步分析,總結得到了12個主范疇。在選擇式編碼階段通過總結對比43個原始范疇與12個主范疇之間的邏輯關系,將“雙非”學生學業抗逆保護機制作為核心維度問題,并從學術興趣、科研素養、底層文化特質、家庭養育、師生互動、價值感知、社群環境共7個核心范疇(標記為H1-H7)方面厘清了學業抗逆的實踐邏輯(表2)。
(二)“雙非”學生學業抗逆保護機制模型構建
伊迪絲·格羅特伯格(Edith Grotberg)等人曾同時在20個國家的20個地方開展了一項跨文化的抗逆力項目,該項目研究認為抗逆力是一個動態和相互關聯的過程,并將它歸結為三類保護因素:個體內在的力量和品質(I AM)、獲得的外部社會性支持(I HAVE)以及擁有的問題解決能力(I CAN)[12]。類似地,研究根據上述三級編碼結果在此將7個核心范疇視為“保護因素”,并將其分為五類:個體擁有的科研素質(I CAN)、個體的文化特質(I AM)、個體的成就動機(I WANT)、家庭和社群環境(I EXIST)、所屬的師生關系(I HAVE),并在此基礎上建構“一流高校‘雙非’學歷背景博士生學業抗逆保護機制”模型,如圖1所示。
首先,由本科學習、考研經歷、論文發表、科研熱情、科研產出等構成的科研素質,是“雙非”學生追求讀博必備的能力基礎;由吃苦精神、突破自我、奮斗精神、甘愿寂寞、爭強好勝等構成的文化特質,是其品質要素;由職業訴求、自我實現等構成的價值感知,是“雙非”學生的學業成就動機。其中,文化特質和成就動機作為非智力因素能促成學術興趣的生成和提高,學術興趣的生成和科研素養的提升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增強自信心,從而激發積極文化特質作用的發揮,并強化個體的成就動機。三者相互作用,共同構成了“雙非”學生追求學業成功的內在力量。其次,由家庭管教、家庭教育期望、家庭背景、社群就業觀念、社群教育觀念等所構成的家庭和社群環境,是“雙非”學生不斷追求學業進取的外部支持情境。外部支持情境在強化個體成就動機和文化特質的養成上起積極作用,進而服務于科研素質的提高。最后,由師生交往和導師支持等構成的師生關系是“雙非”學生讀博的重要驅動力。其中,對于出身社會弱階層家庭、缺乏社會資本和上層文化資本的“雙非”學生來說,學校場域內的師生互動能夠提供有效的文化資本補充,對于學習興趣的激發、學習能力的提升、學術追求的指引等實施有效牽引和提供實質幫助,進而增強個體學業進步的內在力量。反之,“雙非”學生自身具備的以取得學業成就為目標的強大內生動力,使得他們傾向于在學校場域主動建構互動良好的師生關系,并在很多時候將學業成就的取得視為對師長的道德義務以回饋師長支持。再者,“雙非”學生自身對學業的主動追求,也會提高家庭成員對其學習能力的信任程度和期待,并因此而愿意盡其所能提供經濟、情感等條件支持。同時,學生長期身處某種社群環境中,在追求更高學業目標的過程中會有意無意吸納與自己志向一致的正向信息,主動過濾或分解負面信息,從而為自己打造一個外部的支持環境。最終內生力量、重要驅動、外部情境三者相互作用促成了來自弱勢階層家庭的“雙非”學生完成學業抗逆。
(三) 飽和度檢驗
完成17份訪談資料編碼后,研究選擇剩余3篇未編碼的訪談材料作為三角材料,用于評估理論的飽和度。評估結果顯示沒有頻繁出現的新范疇和新概念,且相關類屬之間也未產生新的邏輯關系,由此可見,目前所得的理論模型已經飽和,概念范疇較為豐富。
(四) 信效度檢驗
研究者在每次訪談結束即對實時語音識別結果進行一次轉錄,而后進行人工二次轉錄與核驗,提升研究的內在信度。
編碼與模型模擬初步完成后,研究者邀請17位受訪者和4位與本研究無關的學者(包括3位教育學教授,1位教育社會學博士)對基本結論進行審讀,評價研究效度并提出修改建議。
五、研究發現與討論
一流高校“雙非”學歷背景博士生學業抗逆保護機制模型,能有效解釋“雙非”學生在學業上不斷進取并最終獲得較好學業成就的保護因素及其影響機制,以下結合訪談資料作具體討論。
(一) 良好的科研素質:學業抗逆的堅實基礎
博士生教育作為高等教育最頂層的專業教育階段,其目標是為國家經濟社會發展和文化科技進步培養高層次創新創造性人才,因此學科和專業使命理應是每一位選擇讀博碩士生的初心和追求。本研究搜集并考察了42所第一輪一流大學建設高校2024年博士研究生招考簡章,從報考條件上看,各高校內容大同小異,主要包含國籍、政治素質、學位條件、專家推薦信、身心健康等基本要求。個別高校在報考條件上明確了對考生專業素養的要求,如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湖南大學、云南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中央民族大學要求報考者“對學術研究有濃厚興趣”,同濟大學要求考生“對從事創新型學術研究和解決復雜實際問題具有濃厚興趣”。
在與20位博士生的訪談當中,了解到他們對于讀博這項決定有諸多期待,但是支撐他們走學術道路的共同強大動力是對學科和專業的濃厚興趣。這種學術興趣有的始于碩士期間,“因為我碩士期間發了文章,可能自己還是喜歡做科研時的狀態”(M4)。“研一時導師就要求我們每周交一篇筆記,我寫的是對于教育實踐問題與理論相聯系的思考,我覺得很有趣,越寫越有意思。”(F2)有的則在本科階段后期逐漸萌發,“我本科論文指導老師算是我的引路人。我經常會跟她聊天,特別是在考研復習、撰寫畢業論文的時候。你生命中就需要這種人,讓你知道你自己是誰,這是很重要的。”(M17)有了興趣,便有了更進一步的動力,“我從來不會后悔研究生畢業沒有直接工作,雖然讀博很艱難,但是我真的太喜歡我的研究方向了,更重要的是我也想追尋我生命的意義”(F9)。
當然,讀博不僅需要學術興趣,更要有扎實的學科功底和專業素養。學生的學科和專業功底既決定博士生培養水平起點的高度,又是決定博士生培養終極水平和質量的關鍵要素[13]。截至2023年12月,我國所有一流大學建設高校在普通招考方式下均采用“申請-考核”制選拔優質生源(普通招考之外另有直博和碩博連讀方式)。在一流高校招考簡章“綜合考核”部分,除了重點考查考生的思想政治素質和外語能力之外,絕大多數高校明確了對考生科研素養的考核內容。研究通過詞頻分析發現,該部分提及頻次最多的前五位分別是“科研能力、專業素養、創新潛質、創新能力、培養潛質”。而“學術發表”作為科研能力、創新能力、培養潛質的重要表征,無疑在入學考核中占據重要位置。
本研究20位受訪者在讀研期間共發表23篇CSSCI期刊論文(一作9篇),20篇北大中文核心期刊論文(一作14篇),2篇SSCI論文(一作1篇),5篇SCI一區文章(均為一作),7篇SCI二區文章(一作1篇),17篇SCI三區文章(一作6篇),3篇SCI四區文章(均為一作),3篇EI文章(均為一作),22篇普通中英文期刊(一作20篇)。在教育背景不占優勢的情況下,這些“雙非”學生依靠較為亮眼的科研成果幫助自己競爭成功,“我當時申請讀博時手上有兩篇C,一篇核心,都是一作。入學后有個導師就說,這樣的條件拿出來沒有幾個人能比,所以就很順利”(F2)。“我跟著我的碩導確實做了很多科研,面試時就明顯地感覺到老師對你的態度是不一樣的。雖然你是一個‘雙非’學校,但是你的成果放在這,他們會覺得你是一個很上進的人。”(M18)有幾位同學坦言,正是因為自己的本碩“雙非”背景,使得他們在讀研期間更加專注于科研論文產出,“我們‘雙非’如果說你想著去考‘985’的博士,你沒有其他的選擇,最重要的還是看你自己的科研成果。你要去瘋狂發文章,你要拿你的論文去打動老師”(M19)。
(二) 鮮明的底層文化特質:學業抗逆的精神文化資本
文化資本概念下的學校教育非但不是社會公器,反而被裹挾于不平等的社會當中,既是受害者,同時更是階層再生產的隱蔽工具。盡管文化資本理論深刻揭示了社會再生產的文化邏輯,但過于強調中上階層的文化而忽視了底層文化;關注了多數沒有取得高學業成就的底層子弟,卻忽略了那些身處社會底層卻依然取得高學業成就的“寒門貴子”們。程猛等人認為,底層子女取得高學業成就的關鍵不在于獲得了中上階層的文化資本,而恰恰是充分利用底層特有文化資本的結果[14],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底層文化”是一種“底層保有的文化”,是多元文化形態中的一種,具有強大的力量,而非“文化的底層”,更非被貶斥的次級文化。
這20位歷經了漫長的學業苦旅而最終進入一流高校讀博的個體,具備了不懼艱難險阻的奮斗精神、與命運的抗爭精神以及持久的耐力等,這種鮮明的底層文化特質恰恰是其所擁有的精神文化資本。他們知道既然無法從家庭獲得更多資源加持,那么自身所擁有的耐力、心性等就是自己最好的天賦和依靠,“一開始我媽拿一個小擔子挑著茶葉面叫賣,還補襪子謀生,所以我知道金錢來之不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運,我覺得雖然命運很難改變,但是你至少可以先做個努力”(F1)。因為對他們而言,讀書“看上去”既不需要身份標簽,又不需要天賦異稟,少有階層壁壘。“雖然本科階段沒有證明自己,或者碩士階段也沒有證明到自己,但是博士階段我證明我能來一流高校。就是農村出來又能怎樣,自己努力的話,一定還是能證明我們不比別人差。”(M12)這種底層文化賦予了底層子弟“靠讀書改命”的原動力。“我爸媽外出打工,我從小跟爺爺奶奶生活,我就一直相信,讀書可以改變我的命運,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想法,反正我就是堅信。”(M3)同時有個別受訪者表示,在因成績不理想而進入較低層次學校時,父母需要付出巨大經濟代價支付高額的學費,這使得自己背負了沉重的道德債務,覺得唯有不斷取得更好成績才能自我解脫。“因為我總覺得我來讀三本要花父母很多錢,讓父母不是那么舒心,我覺得都是我的錯才會這樣。所以我拼命學習讀書減輕罪惡感。”(F2)這種底層文化使得他們更專注于學業,自律而專一,特別是在研究生階段,這種文化特質正是從事科研工作、產出學術成果所需要的必備素養。
(三) 強烈的成就動機:學業抗逆的階層跨越動力
受訪博士生在回答為什么要選擇讀書這條路時,除了想要實現學術理想之外,他們提到最多的是“就業”。“我記得我跟家里人說(考研)考砸了沒希望的時候,媽媽就說當時的心情就是絕望,不知所措,我們本科同學大部分家里條件都比較好,所以考研的不是很多。看到哪里有調劑的我就申請。考博的時候也是,那個時候就覺得一個‘雙非’學校還是文科專業的研究生,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就只能繼續讀。”(F2)現代社會文憑持有者的大幅增加帶來文憑的相對貶值,高等教育日益成為實現就業或躲避失業的基本條件,而不是一躍進入精英階層的護身符。盡管如此,接受高等教育在生活條件的改善、社會身份的轉換、家庭社會資本的提升方面依然具有顯著積極的影響。對于大部分受教育者而言,僅僅是實現從農民子弟身份到非農從業者的轉變就已經可以算作成功地實現了階層流動,這也是人們對高等教育一直保持超高熱情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如布迪厄所述,為了進入勞動力市場,年輕人不僅要調動教育獲得,還要調動物質獲得和關系網絡[15]。于是,真正的“再生產策略”被利用起來,“階級再生產的真正動力依舊牢固地根植于對財富和財產的繼承和通向上層地位的特權入口,而這種特權入口得益于家庭聯系和校友關系網絡的促進”[16]。因此,接受高等教育在今天看來,并不能保證通向上層的道路,在就業現象的背后還隱藏著社會身份的傳遞。即便如此,也應該注意到隨著教育層次的提高,階級再生產的魅影逐漸從就業市場隱退,尤其進入博士教育階段,是否能在學術勞動力市場有所斬獲在最大限度上體現出普遍性原則和自獲性原則[17],個人通過學術表現而獲得的學歷證書和專業技能等是影響其就業質量的決定因素[18]。“如果能夠把最高學歷都讀出來,那肯定不管是找工作,還是去哪個城市生活,都是會有更大的自主權的。”(F6)因此青年們特別是來自弱勢家庭的子弟,或許是深知父母無法為他們提供強大的社會關系資源供其輕松獲得體面的工作,又或許是從小耳聞目睹父母謀生的辛勞,因此不得不通過延長教育年限來補償社會資本的缺失,靠自身能夠掌控的好成績來爭取更高的學歷證書從而實現職業理想。“我覺得作為一個普通家庭子弟,目前來說只有讀書是往上改善生活條件最快的一條路。”(M18)
(四) 積極的教養環境:學業抗逆的成長土壤
謝愛磊在一項圍繞中縣農村居民教育觀念的田野民族志研究中指出,農村居民對子女社會流動機會的判斷,讓他們感到“針對教育的回報率低,進而降低了他們對子女教育結果的期望,削減了他們的教育投入熱情”[19]。但本研究發現,受訪者父母普遍認同學校教育對子女社會流動機會的積極意義,認為教育會有助于子女改善生活條件,“他們非常的支持,很驕傲,我家里可能從來都沒有上過大學的嘛,所以說你蹦出一個大學生,讀完碩士再讀博士,家里肯定會全力地支持”(M8)。“他們學歷也不高,對讀博也沒有很明確的概念,只是覺得還能夠支持我讀,我又想讀,就支持。”(F14)底層民眾基于切身經驗洞察到自身從事職業與受教育水平,對子女的職業發展有著深遠的影響。他們認為自身當前所處的社會層級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子女向上流動的可能性,這種對子女通過就業實現階層躍升的期望被削弱后,進而轉化成支持子女繼續攻讀更高學位的強動力,希望通過提升學歷層次來增強其競爭力,以期打破代際傳承的局限。“他們那輩吃了沒有讀書的虧,對我的要求就會特別的嚴格。所以說包括讀研讀博他們也很支持。意思就是說想要讓我走得更遠一點,幫他們實現讀書的愿望。”(M4)
當然,教育的深遠意義與價值在中國社會遠超乎單純功利考量的范疇。對于中國家庭而言,鼓勵子女勤勉讀書,不僅僅是對知識本身的崇尚,更蘊含著為家族增光添彩、福澤后世的深厚寄托。在這樣的文化土壤里,后輩們承載著父母的深切期望,自然而然地踏上了持續追求學業卓越的道路。尤其對于農家子弟而言,接受更高的教育被視為一條改變現狀、跨越階層的寶貴途徑。“有的人上了大學之后,再來中學里面做老師,在村里面就會變成一個特別好的榜樣,其他家長就會說好好學習好好努力,以后去做老師做醫生,鼓勵孩子去讀書。”(M5)
(五) 和諧的師生關系:學業抗逆的補償性文化資本
讀書之旅漫長,恩師便是途中的一道陽光,映照出求學者進步空間的敞亮。當被問到學業歷程當中難忘的人和事時,受訪者提到最多的就是那些在基礎教育階段所遇到的激發自己求知欲望與鼓勵自己讀書前行的好教師。對于出身底層的子弟來說,由于父母的教育背景和職業性質,家庭文化資本處于劣勢,家人極少能在學業方面提供實質的幫助和指導,此時學校和朝夕相處的教師作為優勢文化資本就成為重要補償[20]。或許作為學生的他們因羞澀局促而并不曾主動尋求幫助和照護,但來自學校教師的無私關愛和學業指導使得教師成了他們生命中的重要聯結者,將他們從這一邊帶到那一邊[21]。“我們高中數學老師對我特別好,沒有因為我成績不好看不起我,反而非常關心我,會私下里給我開小灶補課,雖然我成績還是沒有提高,但是至少沒有因此而遭到老師的責備,到現在我都特別感謝我的數學老師。”(F2)“我高中的時候遇到了一個特別好的班主任,每次考試之后他都會特別鼓勵我們,尤其是我每次考完試他都會跟我私下談心,比如說這次考得怎么樣,鼓勵我不要灰心,要好好學習,當時我就覺得心里面特別暖。”(M5)
來自教師的知識傳授與情感關懷是學生在學校環境中一種重要的補償性文化資本,了解此前不知道的知識、接觸之前未涉獵的事物、見識未想象過的世面……這一系列精神文化體驗都能夠作為激勵學生讀書逆襲的動力,鼓勵學生把書讀下去。同時,這些抗逆學生身上展現出來的勤奮和韌勁等品質,讓老師看到了他們身上的潛力,認為他們是“讀書的料”,所以并不因為他們的家庭背景而選擇區別對待。有趣的是,除了學緣因素結成的師生關系外,有一位受訪者提到本科舍友的家人對自己向往和堅持學術研究之路的影響,“舍友的大伯是博導,那個時候我就聽他們說了關于讀博或者讀碩的一些經歷,其實父母這方面給的支持基本上是沒有的,就得靠自己去探索”(M5)。這里舍友的家人同樣扮演了學校環境下優勢文化資本擁有者的角色,彌補了受訪者家庭的文化資本缺失。
碩士研究生階段是每一位學子發掘學術潛力、豐富研究興趣和培養科研能力的關鍵期,導生關系可能影響到碩士生的學術興趣、學術產出、生涯規劃等。訪談發現,碩士生學業優異的背后并不指向某種固定的指導風格或者交往模式,有的學生傾向于導師給他們充分自由自主的思考空間,有的則傾向于頻繁跟導師聯絡,“我導師當時說過,說我天天在后面追著她問問題、改文章”(M19)。但是無一例外提到的都是導師寬厚仁愛的個性,不僅如父母般關懷備至,更在學業上給予悉心指導,“我在讀研期間和我導師交流得比較多,我導師是一個很博愛的人,也是一個很有胸懷的人,他能夠理解我、支持我,我覺得這是促使我去讀博的一個重要原因”(M15)。這種情感上的支持在受訪者對未來讀博道路產生懷疑和動搖的時候及時給予了寬慰和鼓勵,“有一次他感覺我好像沒有要讀博的想法了,給我打了40多分鐘電話,一直在鼓勵我讀博”(M5)。為了盡量減少學生學術道路上的阻礙,導師也同樣在博士報考階段給予了關鍵的工具性支持,如撰寫推薦信、聯系意向博導等。“我們院長和我碩導帶著我們一起去拜訪那個博導,他都感覺很震驚,老師竟然還能這么幫學生。”(M4)
來自導師的支持使受訪者的學術興趣變得愈加堅定,甚至主動給“考取博士”賦予了道德意義,努力達成以求回報導師。“我碩導就是全心全意地對學生好!當時就覺得如果我不能考上博士或者是不能做出一些成績來的話,我都對不起他的這些用心良苦。”(F6)
綜上,本研究通過與20名博士生的深度訪談考察回顧了他們是如何完成學業抗逆這一過程的。不可否認的是,除以上五類保護因素之外,我們同樣看到了譬如生命中的關鍵事件、學校組織環境等對于個人生活際遇產生了重要影響。雖然每個人的生命都獨一無二,不可復制,但我們依然試圖從中窺探一些可供后來者借鑒的軌跡。
六、研究局限與展望
本研究尚存幾點局限。
一是研究僅闡釋這些保護因素對于學生實現學業抗逆的影響機制,未充分深入探究影響因素之間的交互作用關系。為回答影響因素是單個因素更占主導地位,還是交互影響作用更明顯的問題,也許可以在未來研究中應用組態視角與QCA(定性比較分析)方法,進一步識別“雙非”學生完成學業抗逆的組態方案,提供實現學業成功或避免學業失敗的更多路徑,使研究更具探索性。二是研究基于小樣本深度訪談研究得出的研究結果,即使進行了理論飽和度檢驗和信效度確證,但只要一直推進數據收集工作,新的信息將會持續出現,只不過邊際效益可能會一直遞減。即便如此,我們仍愿意在后續研究中進一步擴大研究對象范疇,提升研究對象的內部異質性,修正“雙非”學生學業抗逆保護機制的理論模型以提升其解釋力。三是研究發現家庭養育在“雙非”學生實現學業抗逆的歷程當中扮演了非常關鍵的角色,如果能將學生父母納入訪談,無疑將會使研究結論的闡釋更加完備。
這些一流高校博士生的學業苦旅還遠遠沒有結束,考取博士只是他們每個人過往生命歷程的小小節點。訪談中也曾問起他們現如今的讀博生活,既有院校層次轉換帶來的陣痛,也有導生交往風格變化所致的苦悶,更有院校出身差距造成的“自卑”和“自我懷疑”……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讀博生涯開始的那一天,注定又是一段充滿更多挑戰的抗逆歷程。是否能順利畢業,畢業后是否能如當初所望獲得穩定且體面的工作,都將會是后續研究關注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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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全國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2022年度教育部重點課題立項“一流高校雙非學歷背景博士研究生學業抗逆歷程的質性研究”(DIA220366)。
\"Keep Studying\": A Rooted Theory Research of Academic Resilience among
Doctoral Students with \"Double Non-first-class\"
Academic Backgrounds in Elite Colleges and Universities
Liu Wenxiao, Cai Guochun, Chen Qun, Chen Wei
Abstract: Resilience research from a process theory perspective views the achievement of good academic performance as the result of a game between risk factors and protective factors. This study adopts the rooted theory approach to examine the past life experiences and educational history of a group of doctoral students from socially disadvantaged families who graduated from \"double non-first-class\"" colleges at both undergraduate and master's levels in a \"double first-class\"" university, and finds that: Scientific research quality, cultural attributes, achievement motivation, family and community environment, and teacher-student relationship were the protective factors that contributed to the group's academic resilience. Among them, the individual's academic interest, scientific research quality, cultural qualities and perception of the value of learning are the powerful endogenous forces for students from \"double non-first-class\"" colleges to seek academic advancement; the parenting practice of the individual's family and the cultural concepts of the community in which he/she lives create a positive external environment for academic resilience; and the teacher-student interactions based on academic affiliation provide compensatory cultural capital for students from \"double non-first-class\" colleges, which is an important driving force that influences and leads the growth of these students. Under the dual support of the external context and the important driving forces, the individual's endogenous strength is further strengthened, and academic resilience is finally accomplished.
Key words: \"double non-first-class\" colleges; students from \"double non-first-class\" colleges; academic resilience; protective factors; protective mechanism
(責任編輯" 馬慶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