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個娃,補貼28萬?”“生孩買房0首付?”
早已落戶廣州的湖北人易元發出了驚嘆:“感覺很心動!”
1989年出生在湖北小城的易元,家里從小就供她上外國語學校,英語啟蒙即是外教。因此,成為母親后,她也幾乎是舉全家之力,重金砸在女兒的教育上。
在易元的印象中,湖北人一直比較重視教育,畢竟“特產就是黃岡密卷”。在這種內卷之下,養育一個孩子的成本,變得高昂。她移居嶺南后才發現,和自己同輩的獨生女,在別的省份并不常見。
而湖北天門,這座戶籍人口160萬的縣級市,2024年生育補貼政策實施首年,即實現17%的出生率增幅。令人心動的補貼面前,不愛生娃的湖北人,似乎被打動了。
這種趨勢,在全國范圍內都有體現。1月17日,國家統計局公布人口數據,顯示2017年以來,出生人口實現了首次回升。這背后,是一系列生育支持和“紅包”補貼開始發力。
2024年,《關于加快完善生育支持政策體系推動建設生育友好型社會的若干措施》印發,生育支持被一路升級為“一把手工程”,稅收、住房、教育和職場權益,全方位發力。其中最具吸引力的,便是各種形式的“補貼”。
但是,真金白銀的刺激效應能維持多久?這屆年輕人真的愿意生孩子嗎?尚無定論。要想全面扭轉生育率下降的趨勢,仍需要綜合考慮經濟、社會、政策等多方面因素。
畢竟,生育是人生大事,關系到一個個家庭具體而微的生活感受,關系到最少三個人的未來規劃,這些有血有肉的事實,遠比簡單的數據增長要復雜得多。
2025年開年,一個“重大消息”出現。
1月17日,國家統計局公布,2024年全國出生人口954萬人,比2023年增加52萬人,這是自2017年以來首次回升。緊隨其后,貴州、甘肅、廣西也陸續公布人口數據,出生人口數量、人口出生率均有回升。
這些擺頭向上的折線,似乎為全國生育率低迷、老齡化憂慮加劇的困局撕開了一道口子。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案例,來自一個知名度并不高的縣級市—湖北天門。2024年,天門出生7217人,出生人口8年來首次“由降轉增”,同比增加17%,直接領跑目前所有已知省市數據。
這一“逆轉”式的變化,被廣泛認為是當地政府推出的“真金白銀”激勵政策起效了:在天門,生育二孩、三孩的家庭,可分別獲得9.63萬元和16.51萬元補貼,疊加購房優惠后,三孩家庭最高可享28.51萬元補助。當然,補貼不是一次性拿完,而且房補只能用于買房。
高額補貼政策,確實直擊年輕人不愿生育的核心痛點之一—經濟壓力。
任澤平、梁建章等學者組建的人口智庫機構“育媧人口”的《中國生育成本報告2024》顯示,中國家庭養育0—17歲孩子的平均成本達53.8萬元,北京、上海等一線城市甚至超100萬元。
而天門市通過一次性生育獎勵、按月育兒補貼、納稅專項附加扣除、產假延長至158天、配偶陪產假15天等政策,顯著降低了家庭生育的即時負擔。當地居民算過一筆賬:一套90平方米的房產首付約10萬元,三孩家庭僅購房補貼即可覆蓋首付成本。

據報道,天門市已經投入了3900多萬元用于獎勵生育。
全國范圍內,類似政策也在鋪開。四川攀枝花為二孩、三孩家庭提供每月500元育兒補貼;深圳、宜昌等地則通過現金補貼、教育費用減免等方式,減輕家庭負擔;浙江舟山推出免費社區“寶寶屋”托管服務。
中國人民大學人口與健康學院副院長、教授楊凡告訴南風窗記者:“目前,各地都在探索生育支持政策,然而從全國性層面分析,這類政策相對較少,因此需要逐步從地方探索的經驗中分析,看看能否推行到全國?!?/p>
考慮到生育前后過程中的種種變量,若將2024年的生育率回升視為“轉折點”,或許過于樂觀。
楊凡對南風窗分析認為,無論生育率降低還是升高,都是多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回升的出生人口數據背后,除了積極的生育政策以外,例如疫情導致的集中延遲生育、中國家長對龍年的生肖偏好等,也是重要原因。
政策向好,但具體到微觀層面,一戶家庭,一對夫妻,一個女性,在決定是否生育時,真的會將羨煞旁人的“補貼”作為前置因素進行考量嗎?答案是復雜的。
籠統地講,在生育選擇上,不同地域、不同群體,生育考量的面向可能全然不同。直接的經濟補貼對低收入群體的吸引力顯然更大,發達地區的高收入群體可能更看重產假、托育政策等。在更細致的層面,生育也是個人化的選擇。
來自某一線城市的新手孕媽鄭青,夫妻雙方都是大城市本地人,考慮生育時,在經濟條件上并沒有太多擔憂,最頭疼的是孩子未來的教育問題。
在廣州,已經養育了一個女兒的易元,在是否生二胎的問題上,主要考慮的是未來的收入結構是否穩健,以及孩子父親能否從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時間來共同承擔養育責任。
回到湖北天門,新手母親劉苓告訴記者,自己在備孕前,其實并不了解生育政策,只是家里人提前做了一些經濟上的準備。一年多前,劉苓還在深圳務工,考慮到家里的催促,以及自己也想安定下來,于是回到了家鄉天門。相親、結婚、懷孕,都是在一年時間里,順其自然發生的。
她今年就要滿30歲了,正好處在“黃金生育年齡”的末班車。孩子是早產,比較順利,沒有剖宮產。因為打了無痛,生產時的痛苦還算能忍受?;貞浧鸷⒆映鍪赖哪且豢蹋瑒④咧挥幸粋€感覺:“神奇?!?/p>
在產房里,護士把這個小不點兒抱給她時,初為人母的劉苓驚訝極了:“我居然生了一個這么大的娃娃出來,而且還會叫(喊)?!?/p>
由于劉苓是一胎生育,且是無業保胎,而目前的政策則偏向以二胎、三胎為主的“增量優先”策略,劉苓沒有享受到任何現金補貼或產假補貼。由于她的孩子是早產,生產后還有十余天住院費用,也主要由新農合報銷,賬單是兩萬出頭,報銷后自費花了7000多。
當然,醫保報銷方面,產婦產后漏尿、腹直肌分離等損傷,80%醫院未將其納入產后康復醫保(目前僅少數城市試點),這意味著大部分身體代價仍由女性獨自消化。
劉苓的堂兄則恰好趕上了政策,在去年年中生下了第二個孩子,生下來就一次性補貼了2000元,之后每個月還能領800元,直到小孩三周歲。不過,補貼只是錦上添花的作用,他們主要還是靠家里原有的財富積累,以及長輩在實際育兒過程中的幫扶和支持。
但是,由于結婚前就購置了房產,堂兄一家并未選擇使用購房補貼。實際上,縣城房產的“剛需”正在疲軟,此時的“補貼”,更像是對房地產的“救市”行為。對于小家庭而言,盡管購房成本大降,但在子女剛出生時就購入多套,并不具備性價比。
對于生育政策中尚存在的一些難點和痛點,楊凡在采訪中提到,生育支持的政策體系從2021年正式提出,到現在僅有兩三年的時間,各個方面都處于起步階段,尚未完善。
楊凡認為,“一下子從一孩就鋪開來,財政壓力是不能承受的”,需要先從二孩三孩入手,把制度建立起來,然后慢慢地再提高水平、提高家庭的覆蓋面,甚至提高對兒童的支持年齡的覆蓋面。
在政策沒有覆蓋到的另一面,以劉苓家庭為代表的四代同堂育兒模式,正在成為非制度性的育兒“安全墊”,比如祖輩承擔夜間輪值(每兩天交替照看嬰兒),丈夫全程參與產檢,形成“責任共擔但不越界”的協作網絡。
劉苓提到,“家人帶娃讓我能喘口氣”。在容易產生抑郁情緒的產后初期,劉苓的婆婆還會每到黃昏就立刻打開客廳的燈,預防劉苓的“胡思亂想”。這種類似的細節,讓劉苓備受安慰。
不過,劉苓還是希望可以在未來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因為,“先成為更好的自己,然后我才能成為一個更好的媽媽”。
在劉苓看來,結婚生子是追求平凡的一種生活方式。但她仍然希望,自己可以不只是作為母親的標簽而存在,以后還能和朋友一起開個小店、做點生意。
比她小兩歲的未婚青年陳其,盡管有穩定的情感關系,但至今還沒有考慮結婚,主要原因就在于,她無法從職場中抽出身來。往往夜晚十點,她才能離開工位,加之銀行業層層克扣的工資,也讓她覺得無法支撐起一個屬于自己的新家庭。
盡管法律對育兒假和產假有明確規定,但陳其的一位同事,每天都不敢提前兩小時回家,害怕自己因真正使用了“育兒假”,而遭遇職場上的隱性不公,如績效被扣分。
經濟學博士劉倩等人曾撰寫《性別經濟學視角下的生育政策建言》,其中提到,在孩子出生后,父親的收入往往不會變化,但女性的收入會下降。即使孩子20歲的時候,母親的工資依然比父親低21%。
這一現象被廣泛稱為“生育懲罰”,指的是母親從生育到退休所產生的收入損失。以北京為例,生育一個孩子的女性“生育懲罰”為122萬,上海為127萬。

能否重返職場,也是女性生育選擇的重要因素。在生育率普遍低下的歐洲,法國曾以高生育率而著稱,盡管近年有所下降,但半個世紀以來,該國始終維持著接近世代更替水平的生育率—2.1。20年前,一項統計顯示,法國媽媽一胎后重返職場的比例是84%。而在全球生育墊底的韓國,據韓聯社報道的2018年的數據,女性生育后職業中斷者高達81%,有接近65%的女性,不得不面對生育后無法重拾原有工作的困境,這大大降低了職場女性的生育意愿。
在推動教育觀念轉變的當下,中國不少城市創新地提出了“媽媽崗”的設置,其特點是工作時間靈活、管理模式彈性,方便兼顧工作和育兒。然而,在實操過程中,“媽媽崗”被用人單位簡單地理解為客服、工廠普工、銷售員、家政服務等門檻較低的職位。
如何破解職場上的隱性歧視?楊凡認為,這不僅是企業本身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對政府而言,如何設計有效的激勵機制和成本分擔機制。“(育兒員工的)用工成本不能完全由企業承擔,例如有的地方會有社保返還機制,有的地方生育友好的企業會有表彰機制。”
不過,從目前情況來看,如何讓高等教育女性群體受益于實際政策,仍然存在比較大的優化空間。即便如天門市為教師、醫務人員提供職稱評定優先政策,可能難以完全消除職場晉升的隱性壁壘。
天門市的高補貼模式,不一定適用于全國,一味砸錢,可能加劇地方財政壓力。如何在財政可持續性與政策吸引力間尋找平衡點,也是縣域試驗的關鍵命題。
楊凡提到,生育觀念的形成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并非僅由某一方面的因素決定。
“我們研究中心曾經進行過一項針對不婚不育、晚婚晚育群體的調查。從意愿角度來看,完全不想生孩子的人比例并不高,很多人是無奈之舉。他們的生活中有很多現實因素困擾,例如成本問題、無人照顧的問題,以及對孩子的教育焦慮等,更多地是在表達對這些問題的憂慮。因此,我認為最重要的是了解原因,如果能針對這些原因有針對性地進行支持,狀況會好很多?!?/p>
長期來看,人口結構性問題依然嚴峻。聯合國預測,到2054年中國人口將降至12.15億,本世紀末更可能“腰斬”至6.33億。而育媧人口研究顯示,育齡婦女數量正在以年均400萬的速度減少,預計2030年主力育齡群體規模將比2022年縮減17.4%。
面對這一趨勢,唯有通過持續的政策迭代與社會協同,才能真正讓生育從“國家任務”轉化為“個人選擇”。
畢竟,生育意愿的復蘇,本質是一場關于生活質量、社會公平與未來信心的漫長博弈。
(除楊凡外,其余采訪對象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