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巴黎解放,維爾高爾(Vercors, 1902-1991)在英國BBC 廣播中聽到“巴黎所有的鐘一起長鳴”。巴黎走出長夜,重新變成光明之城。一九四〇年法國戰敗投降,維爾高爾率先發出抵抗的聲音,創立地下午夜出版社,出版其小說《海的沉默》(一九四二)等一系列抵抗文學作品,成為抵抗知識分子的象征。
一九四八年,他離開午夜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繼任社長蘭東在午夜出版社成立五十周年、維爾高爾去世一年之際,再版他的《沉默的戰斗:午夜的回憶》(一九六七):“這本書套上了由他本人繪制的帶著星形標識的封面……我已經期盼了很久,期盼午夜出版社能在維爾高爾的陪伴下共度這個生日。我覺得,這里屬于我們。我覺得,這里也是屬于他的。”在“二戰”到六七十年代的“戰爭與和平”背景下,維爾高爾和蘭東的“午夜”揭示了法德知識分子交集的“巴黎生活場景”之一隅。
維爾高爾原名讓·布呂萊(Jean Bruller),本為版畫師。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國入侵波蘭,攻破法國馬其諾防線,布呂萊感嘆:“敦刻爾克的大撤退像史詩一樣壯觀,但這是一部黑暗的史詩。”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貝當與希特勒簽訂法德停戰協定。戴高樂將軍在倫敦對法國人民發出抵抗召喚。作家和知識分子陣營淪陷。一九四〇年七月,法國出版者工會簽署一份“與占領當局的出版審查協議”,聲明“停售某些一貫毒害公共思想的書籍,尤其是政治避難者和猶太作家的作品”,涉及幾乎所有大出版社和英法德經典名著。法蘭西文明到了生死關頭。
布呂萊在“奇怪的戰爭”后退伍回到巴黎。德占巴黎是抵抗、合作與沉默的萬花筒。索邦大學學生在香榭麗舍大街游行遭鎮壓,地鐵上有人散發“致淪亡者的倡議書”;猶太人先佩戴黃星,然后開始被抓捕;當代藝術家德斯皮奧、德蘭、弗拉明克應希特勒之邀周游德國;抵抗運動的創始人讓·穆蘭遇難。薩特戰后承認,積極抵抗的人是為弱者贖罪的英雄。他在《什么是文學?》中寫道,大部分抵抗者受盡酷刑卻沒有開口,打破了惡的循環。布呂萊最早像加繆一樣信奉虛無主義,認同薩特“人是徒勞的激情”,但他無法忍受荒誕的戰爭制造痛苦和死亡,無法不聽從里爾克在《馬爾特·布里格手記》中的指示:“哪怕僅僅是看上去有可能,那么出于對世間萬物的愛,就必須,就必須做些事情。”占領的日子如同暗夜,為了聯合不同政治傾向的有抵抗思想的作者,他創辦了地下“午夜出版社”。他的父親是猶太人,十六歲時從匈牙利“向著遠方的那顆星辰、那片為無數人提供過庇護的土地、那個自由博愛的法國大步前行”。從此午夜的每本書封面上都印一顆黃色“大衛星”和午夜(Minui t)的首字母M。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日,午夜出版布呂萊的第一部作品《海的沉默》。他解釋說,書名源自他腦中一個詩意而野蠻的畫面:“在海水表面沉寂、默然的假象下,各種海獸正在深水中無休無止、殘忍暴戾地混戰”,“在帷幕拉開時,我仿佛想用這個詞來敲三下鐘,昭示法國未來將失去言論自由、在沉默中偷生的漫長悲劇”。他在火車上看到阿爾卑斯山的分支維爾高爾出現在黎明的原野上,“就像是平地里突兀而起的一艘大輪船,有一種不可征服的偉岸感”,為自己取筆名“維爾高爾”。他自視為一個“熱愛文學的步兵”,像斯丹達爾在《巴馬修道院》中一樣講述正在發生的歷史:一個德國青年軍官入住法國民宅,每天以過分文雅的法語向沉默的房主及其侄女講話。他熱愛法國文化,贊美房主的高貴尊嚴,隨著戰爭事態惡化,發現自己說的是致命的謊言,但他沒有反抗,主動要求去蘇聯前線送死。少女意識到了這一切,最后以絕望的悲憫道了一句“永別”。《海的沉默》在巴黎、南方自由區和國外廣泛流傳并深受贊譽,維爾高爾“第一次感受到無名英雄的快樂”。
一九四二年《海的沉默》問世,加繆發表存在主義小說《局外人》,一九四三年擔任地下抵抗刊物 《戰斗報》 的主編。薩特繼續發表作品,但不與午夜合作。維爾高爾在《沉默的戰斗》中描述,薩特每天在花神咖啡館寫作,他有一種非凡的能力,跟朋友打招呼或長談之后馬上接著寫未完成的句子。薩特和加繆“二戰”后蜚聲世界,但維爾高爾比他們更早從孤獨轉向團結、從荒誕轉向反抗,建立了對人性、交流和合作的信仰。
午夜出版社同時針對作者和讀者“介入”:一方面為作家提供出版機會,激勵他們以反抗立場寫出縝密、節制、邏輯清晰的文字,區別于激發仇恨和暴力的地下印刷品,維爾高爾強調:“宣傳之道非我們所能為。這是人贏得精神純潔的問題。”另一方面將社會“名流”確立為目標讀者,向各界人士寄送抵抗文學書籍,鼓舞、說服并動員他們。在《海的沉默》后,午夜出版社發行了由四十多篇文章組成的二十五本書。比如 《禁文集》 包括波朗為在抵抗運動中犧牲的《法國文學報》主編雅克·德古爾寫的文學傳記、蓬熱描繪法國工人到德國當勞工的詩、朱利安·邦達談德意志民族的隨筆、艾爾莎·特里奧萊的《阿維尼翁戀人》、阿拉貢的《格雷萬蠟像館》、紀德的《日記選》、艾呂雅征集的地下詩集《詩人的榮譽》等。維爾高爾還設立“證言”叢書,出版了被納粹殺害的共產黨員佩里的自傳文稿與天主教徒、民族主義者佩吉譴責貝當之流的作品合集。在抵抗的四年中,維爾高爾和同伴們穿過遍布德國哨兵的大街送鉛條,運包裹,分發圖書。
維爾高爾以為自己是在讀了德國作家榮格爾(Ernst Jünger, 1895-1998)的日記《花園與道路》后構思了《海的沉默》中的德國軍官,后來發現小說寫作時間更早。“現實中應該是這樣發生的,我讀后說:‘這個榮格爾,就是我的維納爾·馮·埃布倫納克!’”榮格爾參加過兩次世界大戰,德國總理科爾和總統赫爾佐格為他祝賀百歲生日,法國總統密特朗多次拜訪他。二〇〇八年榮格爾的《戰爭日記》進入法國最權威的七星文庫。榮格爾在德國文壇極具爭議,他曾贊同希特勒撕毀“凡爾賽條約”,把他當成民族主義盟友,客觀上支持了納粹主義。在一九三九年的戰爭節點,他創作小說《在大理石懸崖上》,納粹的支持者和敵人都視之為反希特勒極權主義之作。
一九四一年四月二十四日,榮格爾與德軍一起進駐巴黎,寫下《第一本巴黎日記》和《第二本巴黎日記》。據他記載,奧托將軍的參謀漢斯·斯派達爾上校組成了一個反希特勒的“喬治圈子”,“我們在軍事機器內部形成了一個光輝的精神騎士單位,我們在利維坦的肚子里開會,此外盡最大力量關注和關心那些不受保護的弱者”。一九四一年秋天, 榮格爾開始接觸巴黎文藝圈,與法國上流社會人士和作家德里厄·拉羅歇爾、讓·吉羅杜、馬塞爾·茹昂多、保爾·雷奧托、讓·波朗等會面,與讓·科特托出入小酒館,與畢加索閑談,“人們在這里(巴黎)的生活脫離了歷史”。然而白天的軍人職責與夜晚的道德反思的分裂折磨著他:“我過多地參與了血腥的世界”,他以德國軍官身份出現在巴黎打破了永恒的文人共和國幻象。
一九四二年五月,榮格爾最早的“二戰”日記《花園與道路》法文版問世,成為他在巴黎的名片。他在書中稱上帝會幫助以色列人戰勝惡人,引用《舊約·詩篇》第一節:“但最終,上帝對以色列人,對心靈純粹的人是善的。”戈培爾命榮格爾的上級讓他刪去這一內容。他在《巴黎日記》中多次表示反對排猶主義,托關系釋放了作家柯萊特的一個猶太朋友,記下反猶作家塞利納在巴黎德國學院演講的駭人言論:奇怪“我們的(德國)士兵不把猶太人槍斃、吊死或處決”。他稱頌被納粹處決的法國共產黨人質的慷慨、犧牲和奉獻。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他在巴黎完成《和平:向歐洲青年和世界青年發出的呼吁》。維爾高爾不了解榮格爾辛德勒式的舉動和內心的抵抗,認為《花園與道路》會像宣傳材料一樣對法國人實施精神麻醉,把作者個人的想法看成德國國家的態度,為合作分子洗脫罪名。他處在歷史的迷霧中,無法以上帝之眼解讀榮格爾其人其作。畢竟無法否認《花園與道路》呈現的騎士形象對通敵選擇的致命誘惑。一九五〇年漢娜·阿倫特在《德國報導》中指出:“盡管榮格爾從前的作品對納粹知識分子的某些成員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他本人從始至終都是一個積極的納粹反對者,而且他的行為證明了有點過時,但從前的普魯士軍官熟悉的榮譽觀念,這足以證明個人的反抗。”阿倫特此時已拉開歷史距離,能夠從“平庸之惡”的角度看到榮格爾“內心流亡”的珍貴價值。
像榮格爾一樣,維爾高爾寧為自由射手而非加入某個意識形態陣營,《海的沉默》采取類似榮格爾《鋼鐵風暴》的客觀手法,不發出抵抗呼吁,僅僅描述人物,“他們的動作,他們透露出內心活動的手勢,他們始終意味含混的話語,以及他們無意中將自己徹底暴露的沉默”。小說意在表達“好德國人”無法避免成為希特勒的戰爭工具,卻被有些人看成德國宣傳的成果,甚至被指責通敵。午夜出版社未來的編輯部主任、新小說作家羅伯- 格里耶承認他們全家是擁護貝當元帥和反猶的附敵者,處在“海的沉默”中。薩特認定維爾高爾為一九四一年的法國資產階級服務,抵消貝當與希特勒一九四〇年十月二十二日在蒙托瓦會面對他們的影響。因此讀者在特定歷史境況下依其政治倫理素養理解作品,很可能與作者的介入意圖不符。這就是“介入文學”的悖論。薩特仿佛為了彌補自己消極抵抗的過失,戰后將作家介入和文學的意識形態功能推向極端。加繆則強調藝術的宗旨是理解人,在憤怒的時代也要保持相對的意識,藝術家“出于對眾人的愛而進行辯護,而不是為那種遙遠的、使當代人道主義喪失尊嚴的基督教式的法庭而辯護”。
泰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種族-時代-環境”決定論,構建拉丁民族與日耳曼民族的文明和文化的對立。維爾高爾在《海的沉默》中,借德國軍官之口將法德對抗表述為精神與力量、愛與恨、光明與陰影、沉默與言語、夏特爾大教堂與紐倫堡、文學與音樂、和平與戰爭等二元對立,主張德法融合與互補。他在《沉默的戰斗》中將地中海與黑森林對立,把德國的野蠻暴力直接與地理環境相聯系,“這片風景顯露出來的是一種冷漠的粗糙感和一種暴戾的剛硬感,近乎對人類懷有敵意”。在抵抗活動間隙,他在地中海邊的馬德拉戈海角游泳,想起古希臘和薩福,感覺“這樣的權利遭到剝奪,或許比其他任何權利被剝奪都更顯殘酷,甚至從各方面來看比糧荒還要無情”。“二戰”后德法知識界共同呼喚古希臘智慧。
在加繆看來,歐洲的思想體系因忽略了地中海傳統而處于中午和夜半的激烈斗爭中。一九四三年夏天,他為一家抵抗運動報刊寫了四封給想象中的德國朋友的信,說德國代表野蠻的物質力量和盲目的英雄主義,法國代表智慧和正義,對是否有權制造戰爭苦難顧慮重重。加繆顯然把戰爭簡單化了,為法國失敗辯護,從道德上分出兩個國家制度的優劣。但他秉持樸素的人本主義,認為世界上不存在絕對正義,但存在著人的真理,應該以有目的的英雄主義反抗非正義并創造幸福,選擇相對的烏托邦。反抗依靠一種“南方的沉思”而非暴力。加繆和海德格爾都反對薩特存在主義的“我思”,但“南方的沉思”不同于海德格爾的“思”。一九四六年,法國哲學家、抵抗戰士讓·波弗萊拜訪因納粹主義而聲名狼藉的海德格爾,重啟法德知識分子對話。海德格爾在致波弗萊的《 關于人道主義的信》 中說,薩特的“存在先于本質”不過是把形而上學顛倒了,不是真正的人道主義,“思是通過存在為了存在的介入,思就是存在的介入”。這種“思”意味著人自由地、近乎絕望地直面存在的界限,既反對理性調節也反對辯證超越,既不是加繆和維爾高爾反法西斯的“介入”,也不是海德格爾加入納粹黨的“介入”,不難理解后者對自己的不義保持著“海的沉默”。
海德格爾以直覺和審美權威反對理性主義和技術專制,“作詩就是為人棲居而采取尺度”,言說存在的多樣性。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七日,榮格爾在《巴黎日記》中寫道:“警報,飛機過去了。從拉斐爾旅館頂上,我看見兩次,在圣日耳曼方向,爆炸后,升起巨大的云彩,飛行隊伍在高空遠去。轟炸目標是塞納河上的橋。第二次,太陽落山了,我手持一杯勃艮第酒,里面漂著草莓。城市,還有被落日染紅的塔和穹頂,沐浴在大美之中,如同一朵花萼,為了致命的授粉升起。一切都是演出,被痛苦確認和升華的力量的純粹展開。”他在危險中靜觀—這種浪蕩子的疏離深受頹廢主義和于斯曼的影響。然而他并非鼓吹戰爭美學,而是通過這種驚懼的審美在物質毀滅中保持與世界的感官聯系。美是鮑姆嘉通所說的感性認識,不是形而上學的器官。如加繆在諾貝爾獲獎演說中強調的,藝術不是完全拒絕,也不是完全贊同現實,藝術家“是活生生的創造物的永遠的辯護人”。
午夜出版社走出了至暗時刻,但沒有被光明吞噬。作為無可指摘的抵抗戰士,蘭東把政治干預、文學革命和社會批判結合在一起,與薩特的“介入文學”直接競爭。他將維爾高爾的“文學”與“證言”徹底分開,出版揭露法國軍隊在阿爾及利亞戰爭中實施酷刑的“文獻”, 以及與海德格爾現象學聲息相通的新小說。他在午夜出版社秘密印刷《關于在阿爾及利亞戰爭中有權利不服從的聲明》,為雅克·維爾日的《巴勒斯坦人》作序,譴責奧斯維辛的幸存者建立以色列之后從受害者變成征服者和施害者。同時他策劃了從德國現象學汲取營養的哲學家德里達、布爾迪厄和德勒茲等的理論叢書。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榮格爾致信海德格爾,說收到午夜出版社的讓·波弗萊的《與海德格爾的談話》。一九五五年夏天,經波弗萊介紹,海德格爾與詩人、抵抗戰士勒內·夏爾在巴黎見面。一九六六、一九六八和一九六九年夏天,夏爾邀請海德格爾到普羅旺斯的勒多爾小住并與波弗萊等會談。海德格爾自問自答:“在這個時代,還有諸如‘在家’、寓所、住處之類的事情嗎?不,只有‘居住機器’,都市的稠密地帶,簡言之,只有工業化的產物,卻再也沒有家了。”他重提“人詩意地棲居”,超凡魅力不言而喻。但夏爾超越了海德格爾對存在的單純追問和榮格爾的孤獨“反叛”,而以他在普羅旺斯山林中的抵抗行動實踐了海德格爾“美是作為無弊的真理的一種現身方式”。他將抵抗詩集《許普諾斯之頁》(一九四三至一九四四)題獻給加繆并在末尾寫道:“在我們的黑暗中,留給美的不是一個位置。全部位置都是留給美的。”加繆為夏爾詩集德文版作序,說詩中“太陽有時也是陰暗的”,“夜色是光明的”,他“眼里充滿淚水的智慧”。這種智慧就是古希臘人的陽光與陰影、勇氣與沉思的平衡。榮格爾在一九八五年的訪談中說:“我需要每年至少來巴黎兩三次,到地中海邊一次。”南方的沉思意在愛智慧并克服啟蒙的蒙昧主義。
如荷爾德林在《面包與葡萄酒》中所寫:
有一件事情始終確定;無論是在正午
還是將近夜半,始終有一個尺度,
普適眾生,卻也為每一個人特別置送。
(《沉默的戰斗:午夜的回憶》,[ 法] 維爾高爾著,方頌華譯,湖南文藝出版社二〇一七年版;Ernest Jünger, Journaux de guerre, II.1939-1948 ,Gallimard,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