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會輕易許下任何諾言\也從不會為一個人如此心碎\而現在我可以敞開我的內心\你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姑娘……
———汪峰《你是我心愛的姑娘》
第一章:疑惑
蘇亞一死,宗平生出兩個疑惑。這種疑惑不能跟別人說,只能問自己要答案。第一個疑惑:“蘇亞還是不是我的妻子?”蘇亞活著時,她跟宗平沒離婚,活著是宗家的人,死了是宗家的鬼。蘇亞當然是宗平的妻子,只不過現在是一個死掉的妻子,不是一個活著的妻子。
第二個疑惑:“蘇亞跟我的婚姻關系還存在不存在?”頭一個疑惑是道義上的,不管宗平承認不承認,蘇亞活著或死了都是他的妻子。第二個疑惑是法律上的,蘇亞一死,她跟宗平的婚姻關系是不是自然就消亡了。
這不是宗平迂腐,偏要弄明白這兩個疑惑,而是牽涉到下一步,宗平怎樣去買蘇亞的墓地,怎樣去安葬蘇亞下土。蘇亞活著時,沒有買墓地,她死后,骨灰盒暫時寄存在省城殯儀館。蘇亞是春天里死的,按照當地習俗,冬至過后下土。這就是說,冬至來臨前,宗平要買好蘇亞的墓地。要不到時候,蘇亞的骨灰埋葬在哪里?
宗平做事是個急性子,蘇亞死后不出一個月,他回了一趟臨淮,找到兩位學生,想把買墓地的事,委托給他倆。早年,宗平在陶瓷廠當老師,有一幫子學生。這兩個學生,一個姓王,一個姓耿。耿學生是畫家,平時跟宗平聯絡得多。王學生是律師,平時跟宗平聯絡得少。不管平常聯絡得多與少,宗平打電話過去說一聲找他倆有事,王學生和耿學生都說,哪天你來臨淮,我倆等候著。到這天,耿學生安排了一家小飯店,就他們三個人。電話里,宗平交代說,不喊其他學生。
宗平選擇這兩個學生,有過一番考量。耿學生是畫家,人緣廣泛,容易查聽哪個地方的墓地適宜。王學生是律師,做事嚴謹,容易判斷選擇的墓地是否合法。這座城市的中心區域叫洞山,有一溜東西走向的舜耕山。舜耕山,往西綿延至八公山,往東連接著上窯山。有好多家或大或小的公墓,隱藏在這些山林中間。針對現有的公墓亂象,市里有關部門正在治理整頓。公墓多,需要挑選。公墓亂,需要甄別。這就是宗平慎重地把這件事交給這兩個學生的原因所在。
耿學生說,這兩天我找一輛車,幾家公墓看一遍,都是一種什么現狀,我再打電話跟你說。王學生說,宗老師你放心,這些公墓合法不合法,我去市民政局核實清楚。
從事后往回看,宗平把買墓地的事想復雜了。沒用耿學生去查看,沒用王學生去核實,宗平騎車去舜耕山閑逛,很巧地遇見一家公墓,走進去看了看,蘇亞的墓地差不多就算定下來。
公墓名叫舜耕山陵園,在舜耕山風景區內。那一天,宗平騎一輛共享單車穿過舜耕山隧道,往南騎行至第一個十字路口,向右拐彎往西去。宗平的目的是放松自己,從蘇亞離世的氛圍中盡快走出來。大概向西騎行一千米,宗平看見一個帶箭頭的牌子,上面寫:舜耕山陵園。宗平在牌子旁邊停下來,兩眼往里邊瞅了瞅。這里是舜耕山南面,眼前除了樹木還是樹木。
這里會有公墓?
陽光下,宗平頭腦恍恍惚惚的,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里屬于風景區,又不像風景區,到處是雜亂的灌木叢,沒人留心這里有公墓沒公墓,更是沒人無緣無故地走進去看。宗平撂下共享單車,沿著箭頭的方向往里走,前面不遠處有一處簡易的棚子,一位老婦人在里邊賣祭祀品———鮮花和紙花。宗平的心一陣狂跳,看樣子真的有公墓。
宗平問,這里有賣墓地的嗎?
老婦人答,你往上面走一走問他們。
前面是一溜漫長的山坡路。初夏天,宗平緊張地走出一身汗。拐過一道彎,有一扇大鐵門現出來。大鐵門內有兩間平房,宗平照直走進去。暗黑的房屋里,有一個中年男人坐在一張桌子前面,兩眼陰森森地盯著宗平,像閻王殿的閻王爺。
宗平慌里慌張地問,我想問一問這里有沒有墓地賣?中年男人說,在售的有三個區位,三種類型,三樣價位。宗平問,都是什么價格?中年男人說,有兩萬六千塊錢的,有三萬八千塊錢的,有五萬六千塊錢的。宗平不知道公墓的價格是貴是便宜。中年男人站起來說,我帶你進去看一看,你就清楚了。宗平慌忙伸手制止說,下一趟我跟家人一塊兒過來看。宗平已看見,往前走一走就到公墓區。中年男人重新坐下來說,要不你去跟其他家公墓比一比,我們家的最便宜。
中年男人像一個冰人,宗平站在桌子跟前,能感到一股寒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嚓啦”一下子,宗平身上的汗水被逼了回去。
宗平聲調顫抖地問,我現在買一塊墓地葬我老婆,將來我要是跟我老婆葬一塊,是不是兩塊墓地一起買?中年男人說,你打算跟你老婆合葬,就買一塊墓地;你不打算跟你老婆合葬,就買兩塊墓地。宗平問,不買兩塊墓地,我怎么跟我老婆合葬呢?中年男人說,一塊墓地有兩個穴位,你老婆用一個,你將來用一個。宗平“噢”一聲說,我明白了。中年男人問,你不會沒見過公墓吧?宗平搖頭說,沒見過。中年男人說,難怪你不知道有兩個穴位。
宗平老家依舊土葬。母親前面死,買一口棺材,買一棺墳地,安葬下土;父親后面死,買一口棺材,買一棺墳地,安葬下土。父親和母親不是安葬在同一塊地里,原由是安葬母親的時候,只買一棺墳地,父親死,母親墳旁沒了地。現在買蘇亞墓地的時候,宗平考慮到將來自身的去處,問中年男人要不要買兩塊墓地。聽到中年男人的答復,宗平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買一塊墓地,不管將來同不同蘇亞合葬,眼下跟閨女都好交代了。
相隔一個月,閨女從外地回來,陪宗平把蘇亞的墓地買下來。三種墓地,最便宜的在公墓區的西南角,占地面積小,屬于邊角料,宗平和閨女都看不上;最貴的在公墓區的西北角,占地面積大,沒有專門的通道,要從別人的墓前穿行,進出不方便。宗平和閨女看上中間價格的墓地,在公墓區的東南角。賣墓地的中年男人說,再過幾年,這一片墓地就成了中心區。公墓一排排向東、向南擴建。沙子和石料,山一樣地堆放在不遠處。修建墓地的工人正在“叮叮當當”地施工忙碌。
宗平問閨女,就給你媽買這種墓地?閨女說,就買這種。宗平問,其他地方的公墓要不要去看一看?閨女說,不用看。
蘇亞生病住院四年,由宗平一個人照看。閨女在外地安家,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得來。就算閨女陪宗平一塊兒替蘇亞買墓地,也是宗平一個人當家,他說哪里合適就在哪里買。有一個隱含不露的真相,或許宗平替蘇亞挑選的墓地,就是自己將來的墓地。中年男人手上拿著一張圖,賣掉或沒賣掉的墓地,上面都有標注。宗平站在實地,前后左右看一看,確定了一塊墓地。
公墓北面是一溜土山坡。宗平問閨女,你可知道土山坡那邊是什么地方?閨女搖一搖頭說,不知道。宗平告訴閨女說,仙女湖。
十年前,宗平在這里工作的時候,經常跟蘇亞一塊兒去爬舜耕山。那個時候,他倆行走的路徑是走出家門,沿著老市委南門前面的一條路,一直爬上山頂的亭子里,坐下來歇一歇,沿山頂的一溜羊腸小路向東走一走,再折頭原路返回。出家門,進家門,差不多要一個半小時。那個時候,山南屬于合肥市長豐縣,站在山頂往南看,近處是雜亂的灌木叢,遠處是莊稼和民房。宗平和蘇亞沒去過山南面。中間有一年,山南七個鄉鎮劃歸臨淮市管轄,莊稼地很快長出公路和高樓。緊接著圍繞舜耕山修建了一條環山路,供市民休閑健身。宗平和蘇亞再上舜耕山,就能沿著環山路往山南面走一走。東南山腳下有一口水塘,叫仙女湖。宗平和蘇亞走過去,圍繞仙女湖轉一轉,再往回走。舜耕山陵園就隱藏在仙女湖南邊的灌木林里。那個時候,宗平和蘇亞都不知道。
冬至后幾天,宗平從喪葬公司雇一輛車去省城殯儀館接回蘇亞的骨灰安葬下土。耿學生、王學生、閨女和宗平,四個人跟車一塊兒去一塊兒回。一路上,宗平懷抱蘇亞的骨灰,閨女懷抱蘇亞的遺像。十一點鐘前到達墓地,十二點鐘前安葬下土。蘇亞家那一邊,大姐一家人過來。宗平家這一邊,二弟一家人過來。加上宗平的學生,蘇亞的同學,喪葬公司的司儀和司機,晌午一共安排兩桌飯。宗平和閨女陪同蘇亞大姐一家人、蘇亞的同學坐一桌。蘇亞生病,隱瞞同學,她們沒一人看過她。蘇亞與大姐幾年前生氣不和,蘇亞生病,大姐上門看過一回,遞上一點錢,算做一個了結。一桌人少說話或不說話,跟辦喪事的氣氛很吻合。安葬下蘇亞,宗平有了一種輕松感和疲憊感。不知不覺間,他迷迷糊糊地打起盹,竟然做了一個白日夢。夢里有一間病房,蘇亞媽躺在病床上,宗平站在病床前。
蘇亞媽問,聽說你跟蘇亞去民政局了?宗平說,我不想去,蘇亞逼著我去。蘇亞媽問,這么說你同意跟蘇亞離婚了?宗平說,我不同意!蘇亞媽說,你不同意,還跟蘇亞一塊去民政局?宗平說,我不去民政局,她就在家喝藥、上吊、跳樓!蘇亞媽說,那是嚇唬你,你叫她喝藥、上吊、跳樓我看一看。宗平不說話。蘇亞媽說,你們倆結婚不到一年,怎么說一聲離婚就離婚了呢?宗平說,我不想跟蘇亞離婚。蘇亞媽問,你真不想跟蘇亞離婚?宗平語氣堅定地重復說,我不想跟蘇亞離婚!蘇亞媽問,你說話算話?宗平說,我說話算話!蘇亞媽說,聽你這么一說,我死就能閉眼了。
蘇亞媽說過這么一句話,兩眼緊緊地閉上。宗平等一等,沒見一點動靜。宗平心里害怕起來,心想蘇亞媽莫不是真的死去了。宗平戰戰兢兢地伸手推一下蘇亞媽的肩膀。就是那么一瞬間,蘇亞媽變成了蘇亞。宗平激靈一下醒過來。
宗平問自己,我剛剛睡著了?宗平答自己,睡著了。宗平問自己,我剛剛在做夢?宗平答自己,在做夢。
第二章:諾言
飯桌一散,蘇亞的葬禮結束了。宗平回家躺在客廳的沙發上,想著做過的那個白日夢。在現實生活中,宗平早年有沒有向蘇亞媽承諾“我不想跟蘇亞離婚”,宗平已經不記得了。宗平倒記得,他跟蘇亞說過“我不想跟你離婚”這句話。那是他倆結婚頭一年,跟一個名叫李慧蓮的女孩子有關。
那個時候,宗平在陶瓷廠黨委宣傳部做新聞干事,蘇亞在陶瓷廠職工醫院做護士,李慧蓮在陶瓷廠財務科做會計。宗平跟李慧蓮認識,他倆同是廠團委主辦的《螢火蟲》文學社社員。宗平三年前進廠,李慧蓮一年前進廠,他已經結婚成家,她還是一個大姑娘。在《螢火蟲》文學社,宗平寫詩歌和小說,李慧蓮寫詩歌。有一天聚會的時候,李慧蓮帶來幾首詩歌,宗平甲乙丙丁地點評一番。宗平家里有一本謝冕的《中國現代詩歌欣賞》,他寫詩歌或點評詩歌都是依據這本書。李慧蓮說她想看一看這本書。宗平說,散會后,你跟我一塊兒回家拿。
那是一個熱夏天,蘇亞休班在家,上身穿背心,下身穿褲衩,顯得少而隨意。宗平帶李慧蓮開門進屋,蘇亞一邊埋怨宗平不跟她提前說一聲,一邊慌里慌張地躲進臥室換衣服。那個時候,家里沒有電話。宗平提前說一聲,怎么跟蘇亞去說呢?宗平心里想,蘇亞和李慧蓮都是女的,蘇亞穿多穿少不應該有什么難堪。蘇亞心里可不這樣想。事后蘇亞說宗平,你這樣做是有意出我洋相,叫我在她面前出丑。蘇亞說這話的時候,在宗平眼里她已經變成一個胡攪蠻纏的女人。
蘇亞問,你帶這個女人來我家,你倆是有預謀的吧?宗平說,我倆有什么預謀呀?蘇亞說,她打扮得像一個十八歲的小姑娘,我蓬頭垢面像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宗平問,就算你像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又怎么啦?蘇亞反問說,你說怎么啦?你見我又老又丑嫌棄了唄,你見她水嫩年輕動心了唄。宗平說,你這個女人簡直不可理喻。蘇亞說,我問你,天底下有女人頭一回上別人家門,就夾不住尿要上衛生間的嗎?我問你,天底下有男人遞毛巾,偷偷摸人家女人手的嗎?宗平說,你真是一個麻絲纏不講道理的女人。蘇亞說,我就是一個麻絲纏不講道理的女人。
那一天,李慧蓮穿一件水紅色的連衣裙,描過眉毛,涂過口紅,頭頭臉臉精心地收拾過。相比較,蘇亞素顏素面,衣著氣色都要相差一大截子。李慧蓮坐在客廳沙發上吃一牙西瓜,起身上一趟衛生間。李慧蓮吃完西瓜,上衛生間前,宗平拿毛巾遞給李慧蓮擦手。就在宗平遞毛巾的時候,蘇亞說她看見他偷偷地摸了一下李慧蓮的手。宗平說冤枉,就算我有心想摸一下李慧蓮的手,還會當你面呀?蘇亞說,所以說你倆事前預謀好了的,就是想當我面做給我看,想法子氣死我!
宗平從書柜里找出那本書遞給李慧蓮,就一塊回了辦公室。宗平在機關大樓上班,進廠門往南走。李慧蓮在行政大樓上班,進廠里往北走。走進廠大門,李慧蓮叫宗平先去她的辦公室提一捆汽水帶回家喝。那個時候,瓶裝汽水剛時興。財務科管錢,有人送;宣傳部不管錢,沒人送。下午下班,宗平提著汽水回到家,見蘇亞睡在臥室床上,廚房里冷鍋冷灶的。往日蘇亞休班都是熱菜熱飯地準備好等候著宗平下班回家。
宗平問,你身上不舒服啦?蘇亞說,我心里不舒服。這個時候,宗平不知道蘇亞生什么氣。宗平問,誰惹你生氣啦?宗平跟蘇亞談對象時就這樣,蘇亞要是生氣就說心里不舒服。蘇亞不說話,眼淚汪汪地哭起來。宗平頭腦“嚓啦”一下子明白過來問,是李慧蓮來家拿書這件事?蘇亞說,那是來我家拿書嗎?宗平問,不是拿書是什么?蘇亞說,你倆向我示威來啦!宗平“噗嗤”一聲笑起來說,你這個醋壇子,我跟李慧蓮有什么呀?蘇亞問,你帶李慧蓮一塊來我家,我要是不在家呢?宗平問,你休班不在家在哪里?蘇亞說,不許我上街逛一逛呀?宗平說,你要是下午上街,晌午不跟我說嗎?蘇亞問,我要是臨時想上街呢?蘇亞這樣說話,宗平只好不說話。蘇亞說,我要是不在家,你倆就能拱一個被窩啦!宗平說,往后我不跟她來往不就照(行)了嘛。蘇亞問,你能舍得?宗平說,我聽老婆的,你說我能跟誰交往,我就跟誰交往。
老話說,男人靠拱(睡),女人靠哄。意思是說,一個女人要想攏住一個男人,就得睡一睡;一個男人要想攏住一個女人,就得哄一哄。宗平對付蘇亞生氣的辦法,就是哄一哄。宗平拿兩瓶汽水,上牙咬開瓶蓋,一瓶遞給蘇亞,一瓶留在手上。蘇亞抹一抹眼淚,伸手接過汽水喝起來。蘇亞問,你辦公室發的?宗平含糊其辭地說,辦公室發的。蘇亞猛然想起李慧蓮說她辦公室發汽水這件事,嘴里的一口汽水“噗嗤”一聲被吐出來。
宗平急忙問,怎么啦?
蘇亞說,汽水里有一股子尿臊味。
這一天,蘇亞跟宗平沒有撕破臉皮爭吵,只是躺在床上裝生氣,喝下一瓶汽水,就去廚房里熱菜熱飯。在男女交往中,婚前婚后原本宗平沒有多大變化,工作中該跟哪個女人有聯系就跟哪個女人有聯系,生活中該跟哪個女人有聯系就跟哪個女人有聯系。宗平說,我身正不怕影子斜。蘇亞說,就怕你身子斜,影子更斜。蘇亞對待宗平男女交往的政策是防患于未然。
蘇亞問,你能保證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不動心?宗平說,我不動心。蘇亞說,那你就不是一個男人。
蘇亞問,你能保證人家女人見到你不動心?宗平說,人家女人對我動心那是人家女人的事,我管不著。蘇亞說,你要是真跟人家女人拱到一個被窩里去,就怕你不想管也得管了。
兩個月過后,蘇亞跟宗平有了一回真正的爭吵。爭吵的根源依舊在李慧蓮身上。這一回,蘇亞有了他倆在一塊的把柄,她不得不撕破臉皮鬧起來。蘇亞跟宗平說,我要鬧就跟你鬧到位。什么叫鬧到位?就是離婚。
中間有半個月,蘇亞去外地參加短期培訓班。培訓結束,蘇亞打電話說,晚上六七點鐘到家。那個時候,打長途電話不方便。蘇亞去那邊郵電局,電話打到陶瓷廠總機,再轉宗平辦公室分機。宗平說,我下班燒好熱水,你回家洗澡休息,我差不多八點鐘能回家。宗平晚上有一個飯場,不去不合適。宗平家的洗澡裝置是由一個單缸洗衣機的內膽改制的,需要提前通電燒個把小時。要是熱水敞口擱在那里,時間一長就冷下來。蘇亞說,我自個回家燒吧。宗平說,我回家燒好熱水,再去飯店來得及。蘇亞有潔癖,外出進家門,不洗澡不換衣裳,不往臥室里去。
蘇亞幾點鐘到的家,宗平不知道。宗平八點鐘回家,見蘇亞洗過澡躺在床上。宗平喊兩聲,蘇亞沒答應,她路途勞累睡著了。洗衣機內膽沒有添加水的水管。宗平只有端臉盆,一盆一盆往里倒。加滿水,插上電,宗平也要洗澡。俗話說,小別似新婚。宗平洗過澡,就候良辰美景了。宗平想到這里,有了一種迫不及待的樣子,剛插上電,又伸手拔下來,干脆去洗澡堂洗澡吧。
那個時候,陶瓷廠有職工浴池。每天燒三池熱水,供早中晚三班倒職工下班洗澡。洗澡堂在廠區里,在機關大樓后面。這天晚上,天氣悶熱,滿天烏云,一副想下雨的樣子。宗平出門的時候,帶了毛巾和肥皂,帶了換洗衣裳和洗澡票,就是忘記帶雨傘。宗平洗澡的時候,心里想著蘇亞,洗澡的速度自然加快不少。宗平洗過澡,走出洗澡堂,看見地面有積水,知道天上下雨有一陣子了。雨,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宗平站在浴池門口,腳下遲疑兩秒鐘,頭頂著臟衣裳往前跑,繞過機關大樓,是一條廠區大道,直通西大門。宗平家住陶瓷廠西邊,有十分鐘路程。依照這個速度跑回家,肯定不用十分鐘,只是依舊要淋濕。宗平心里想淋濕就淋濕,大不了回家換衣服。
宗平走上廠區大道往前跑一段,右側就是行政大樓。偏巧的是,行政大樓有兩扇窗戶亮著燈。亮燈的地方就是李慧蓮的辦公室。一瞬間,宗平鬼使神差地向行政大樓跑過去。宗平想去躲一躲雨,見一見李慧蓮。這兩個月,不能說宗平在廠里沒見過李慧蓮,只能說沒有單獨地說過話。這一刻,宗平跑去見李慧蓮,想跟李慧蓮說一說話是真,躲雨只是一個借口。宗平心里清楚,辦公室燈亮著不代表李慧蓮在里邊。就算李慧蓮不在,財務科其他人在,宗平跑去躲一躲雨,依舊說得通。
李慧蓮在,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李慧蓮說,這是她妹妹,在老家縣城上高中,星期六來這里看姐姐。李慧蓮老家在壽縣城郊區,離這里有三十里路遠。姐妹倆長得不太像,姐姐寬肩大臉,妹妹窄肩瘦臉,要說李慧蓮漂亮,她妹妹更漂亮。妹妹在做數學題,被一道題目卡住。李慧蓮說宗平,你給我妹妹講一講這道數學題。宗平學的是數學,分配到陶瓷廠當過兩年數學老師。宗平拿過題目看了看,眼睛有些陌生,心里沒有把握,就沒敢拿筆拿紙直接去解題。宗平說,我先看一看課本。課本宗平能看懂,先看例題,后做習題,這是一種慣常的學習方法。宗平手捧數學課本,暫時地離開現實世界,快速地走進數學王國。
蘇亞在家里,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地去了一趟衛生間,回頭路過客廳,看一眼掛在墻上的石英鐘,激靈一下醒透徹,時間已到九點半鐘,宗平還沒有回家。蘇亞重新去一趟衛生間,瞧見洗澡的毛巾和肥皂不在,知道宗平去廠里洗澡了。外面“嘩嘩啦啦”地下雨,蘇亞看一看雨傘在家里,知道宗平是被雨水阻隔在洗澡堂。蘇亞穿上衣裳,帶上雨傘去廠里接宗平。看管洗澡堂的人,認識宗平和蘇亞。這人跟蘇亞說,宗平離開洗澡堂有個把鐘頭了。蘇亞問,宗平打傘沒打傘?這人說,沒打傘。宗平沒打傘,淋雨去了哪里?蘇亞抬頭看了看機關大樓,上下黑黢黢的,知道宗平不在辦公室。
蘇亞接著去了趟職工醫院。蘇亞在家沒有覺得冷,走路上身上冷颼颼的一陣一陣發抖。蘇亞抬手摸一摸額頭,知道發燒了。往年蘇亞都有這樣的毛病,夏季換秋季,身子一勞累,調節不過來,就發低燒。家里沒了退燒藥,蘇亞去醫院拿幾片阿司匹林,回家退一退燒。就這樣,蘇亞回家已有十點鐘,停雨后宗平還沒回家。蘇亞換下身上的衣服,一屁股坐在客廳沙發上,氣鼓鼓的像一只癩蛤蟆。
蘇亞面對不見蹤影的宗平說,我看你今天晚上回家不回家!
宗平十點半鐘回到家,見蘇亞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問,你怎么不睡覺?蘇亞語氣輕飄地問,你去了哪里?宗平說,我去廠里洗澡了。蘇亞問,你洗過澡去了哪里?宗平說,我沒去哪里呀?蘇亞說,胡玲媽跟我說,你兩個小時前就洗好澡。胡玲媽就是看管洗澡堂的那個人。宗平心里發虛地說,我去辦公室躲一躲雨。蘇亞說,整個機關大樓都黑燈瞎火,你去哪里的辦公室躲雨?
宗平只好說實話。宗平說,李慧蓮的妹妹有一道數學題目不會做,我幫她講了講耽誤一點時間。蘇亞臉色呆寒,氣得胸口一吸一鼓,說出來的話語依舊輕飄飄的。
蘇亞問,你說這件事怎么辦?宗平兩眼糊涂地問,什么這件事怎么辦?蘇亞說,我懷疑你跟李慧蓮有一腿。宗平說,李慧蓮的妹妹在那里,我跟李慧蓮能怎么樣?蘇亞說,我懷疑你跟李慧蓮早拱在了一塊。宗平說,你說這話要有憑據。蘇亞說,你跟李慧蓮沒一腿,她頭一回來我家會上衛生間尿尿?你給她遞毛巾會趁機去摸她的手?
老賬新賬一塊算,宗平渾身長嘴都說不清。
蘇亞說,我倆明天去離婚!
蘇亞要離婚,宗平沒想到。宗平辯解說,我跟李慧蓮真是沒什么?蘇亞心里壓抑的一團火就是這個時候爆發出來的。蘇亞說,你說你跟李慧蓮沒什么,你扔下生病的妻子不管不顧,半夜里去跟她私會;李慧蓮上一回來我家,我就不高興你不是不知道,你說你倆沒什么,說出去誰信?
蘇亞跟宗平一口氣爭吵到半夜兩點鐘。蘇亞最終給宗平指出兩條路。第一條去離婚,明天上午他倆一塊去民政局。第二條寫保證書,保證今后不再跟李慧蓮來往。宗平低頭說,我寫保證書。宗平在保證書上寫,我要是再跟李慧蓮來往,我倆就離婚。蘇亞看了看保證書說,你要是再跟李慧蓮來往,我不會輕易地離婚便宜你。宗平問,你說怎么辦?蘇亞惡狠狠地說,殺死你!
不管怎么說,宗平恪守住“我不想跟你離婚”這一諾言。直到蘇亞去世,李慧蓮都是宗平唯一“出軌”的女人。
第三章:離婚
蘇亞這一生想跟宗平離婚的次數,恐怕很難用數字去統計了。他倆頭一回走進民政局辦理離婚這件事,宗平倒是能清晰地回想起來。
中秋節前,蘇亞上街買給娘家和婆家的節禮。按照往年的規矩,娘家四筒月餅,十斤蘋果,兩只公雞,四瓶白酒;婆家四筒月餅,十斤蘋果。中秋節那一天,宗平和蘇亞帶閨女回老家過節,先要去菜市場買菜,再回去燒菜。買什么菜,燒什么菜,過節就吃什么菜。那個時候職工工資低,娘家和婆家的節禮加一塊,差不多要花掉一個人一個月的工資。照理說,宗平和蘇亞雙工資帶一個閨女,家庭經濟不會多緊巴。事實卻相反,物價一天一天漲,孩子一天一天大,按月柴米油鹽過下來,哪個月的工資都不夠花。蘇亞娘家在陶瓷廠,父親死得早,她媽一個人在家過日子。蘇亞媽有退休工資,不用他們過問,還要貼補蘇亞閨女的零嘴。宗平家住郊區,父母開拖拉機做生意,不說接濟他們錢,最起碼不扯他們的后腿。這個中秋節,宗平和蘇亞都想節省錢。怎么節省錢?只能在兩家節禮上打算盤。
蘇亞跟宗平說,我們回老家過節,還要我們上街買菜,你說這是誰家的道理呀?蘇亞這樣說話是想把回老家買菜的錢節省下來。這筆錢節省不節省,宗平當時沒表態。
宗平跟蘇亞說,你媽不喝酒,我們買四瓶酒不都被你姐夫一個人喝掉了。蘇亞問,你說這話什么意思?蘇亞家姐妹倆,姐姐嫁的男人在鐵路上。相比較,宗平酒量小,姐夫酒量大。中秋節,蘇亞送娘家的四瓶酒,不說全部喝進姐夫的肚子里,差不多要喝下三瓶半。
宗平說,我看今年中秋節就不給你媽送酒了吧?蘇亞說,你說不送就不送,我看兩只雞也不用買了。宗平說,不送雞說不過去吧?蘇亞說,我媽吃雞自個兒會上街買。宗平“咯噔”一下沒了話說。
中秋節前兩天,宗平一個人提四筒月餅和十斤蘋果回了趟老家。宗平跟他媽說,中秋節這天,蘇亞要在醫院值班,我要在廠里開會,回來家要到晌午頭。宗平是個實在人,在他媽面前說謊話,臉色通紅,眼神躲閃。宗平媽知道,肯定是蘇亞出的餿主意。宗平媽說,叫你二弟上街買菜,叫你二弟媳婦在家燒鍋,你們一家人過節回家吃晌午飯就照(行)了。
每一年中秋節都趕在秋忙天收莊稼。大河灣村搬遷至淮河南岸,莊稼地依舊在淮河北岸。要是不過節,早上做好晌午飯,帶去淮河那一邊,省得來來回回地跑,省得把時間浪費在過河上。中秋節這天,全家人要吃一頓團圓飯,宗平和蘇亞帶上閨女一塊回家過節,買菜燒菜自在情理中。往年都這樣,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這一年打破習慣,宗平媽沒說一句難聽話,宗平倒是積攢一肚子委屈。
從宗平媽這方面來說,宗平娶一個城里媳婦,跟農村這個家不是一條心,說話辦事離皮離肉的。從宗平這方面來說,為了省下這一筆買菜錢,叫他在父母面前丟盡了臉面。回家路上,宗平肚子里的委屈化作淚水,洶洶涌涌地偷偷摸摸地流出來。
轉眼到中秋節這一天,蘇亞休班在家,宗平去單位上班。那個時候,中秋節不放假,宗平去辦公室忙一忙手頭工作,半晌午,早早地離開辦公室回家。蘇亞在家燒雞、燒魚、燒肉。肉燒好,魚燒好,雞在鍋里燒半拉子。
一大早,蘇亞就上街買菜。宗平問,今天我們不在家吃,你上街買菜干什么呀?蘇亞說,晚上我們在家吃。宗平問,不去你媽家啦?蘇亞說,不去!往年過中秋節,晌午去宗平家,晚上去蘇亞媽家。宗平問,晚上怎么不去你媽家啦?蘇亞說,晚上我們在自個兒家過。宗平問,你跟你媽說好了?蘇亞說,我跟我媽說,明天晌午我們去她那里。
蘇亞的彎彎腸子,宗平看不透,蘇亞媽一樣看不透。中秋節晚上,蘇亞姐一家人在那里,宗平不去吃飯就看不見姐夫敞開肚皮喝他們送去的酒。蘇亞知道這個中秋節,他們回家沒買菜沒燒菜,宗平心里不快活。蘇亞不想在中秋節晚上回娘家,讓宗平心里再多出一份不快活。蘇亞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現在娘家的一頓團圓飯都不想吃了。蘇亞說,我們隔天晌午去不是一樣嗎?蘇亞媽生氣地說,我鎖上門不在家。
就這么,他倆帶閨女中秋節晌午回老家吃一頓飯,第二天晌午再去蘇亞娘家吃一頓飯。這個中秋節看似波瀾不驚地過來,其實一場離婚正埋伏在暗處等候著。
八月十六這一天,蘇亞跟宗平吵架是有預謀的,晌午吃罷飯,蘇亞把閨女丟在娘家,沒有往家帶。往常蘇亞晚上值班,就把閨女丟在娘家。蘇亞說宗平晚上帶不了閨女。熱了冷了,閨女好生病。今天晚上蘇亞不值班,閨女丟在娘家原本就反常。宗平問,怎么不帶閨女回家呀?蘇亞說,我這兩天身上疲乏,閨女留下來,我回家歇一歇。家里有剩菜剩飯,宗平回家跟蘇亞說,你歇著,晚上我熱菜熱飯。三下五除二,他倆吃罷晚飯,宗平刷干凈鍋碗,拿本書坐在沙發上看起來。蘇亞從臥室懶洋洋地走出來,兩手掐腰站在宗平面前。
蘇亞說,我跟你說一件事。宗平兩眼看書,頭不抬地問,你說什么事?蘇亞說,我倆離婚吧。宗平手一軟,書一沉,“啪嗒”一聲摔在地板上。宗平問,我怎么得罪你啦?蘇亞說,不是你得罪我,是你媽得罪我。宗平問,我媽怎么得罪你啦?
蘇亞說起昨天晌午回老家過節的事。蘇亞問,你媽昨天晌午買的那只雞大不大?宗平不明白蘇亞問話的意思,就不亂答話。蘇亞又問,你媽昨天晌午買的那條魚大不大?昨天家里買的雞和魚,確實不算大。蘇亞再問,你知道你媽為什么不買大雞和大魚嗎?宗平說,我不知道!
宗平壓不住的怒火“嗤嗤嗤”往外冒。
蘇亞說,你不知道,我知道。宗平說,你這是沒話找話吵。蘇亞說,你媽這是故意在全家人面前出我的難看。宗平問,怎么出你難看啦,雞小魚小她不吃?蘇亞說,你昨天晌午吃過一塊像樣的雞肉和魚肉嗎?那么小的雞和魚,還不夠三個孩子吃的呢!
二弟家有兩個孩子,大的是閨女,小的是男孩。
宗平說,你這樣認為,我就沒辦法跟你說話了。蘇亞說,我們回家不買菜不燒菜,就叫我們一家人吃不上菜,你媽心里就這樣想的。
宗平不搭理蘇亞,伸手撿書,假裝看書。
蘇亞說,我倆離婚,你們家老的小的我都纏夠了。老的,是指宗平媽。小的,是指宗平。宗平手里的書往沙發上一摔說,離婚就離婚!宗平破天荒地答應這么爽快。蘇亞說,明天上午我倆就去民政局!
這是他倆頭一回去區民政局離婚。辦理結婚的和辦理離婚的,在同一間辦公室同一個工作人員。時隔幾年,負責結婚或離婚的工作人員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人,宗平和蘇亞也不是從前的宗平和蘇亞。工作人員看一眼宗平和蘇亞遞過來的結婚證問,你倆是來離婚的?宗平和蘇亞慌亂地點一點頭。這人說,我看一看你們的單位材料。蘇亞問,什么單位材料?這人問,你倆結婚沒從單位寫材料嗎?蘇亞說,從廠計劃生育辦公室寫的單位同意結婚材料。這人說,離婚跟結婚一樣,要從單位寫同意離婚材料。宗平問,是去廠計劃生育辦公室寫嗎?這人說,哪里能寫著去哪里寫。
那個年代就這樣,結婚要從單位寫材料,需要單位同意;離婚也要從單位寫材料,需要單位同意。
區民政局辦公大樓不通公交車。宗平和蘇亞出了門,坐三站公交車,還要走三里路,從廠門口經過時,已到下班時間。宗平問,下午我倆再去廠計劃生育辦公室?蘇亞說,現在你去找人家寫材料早下班了。頭一回去民政局離婚,蘇亞跟宗平不鬧不吵,像是一塊逛街買東西。
這一天,蘇亞早上去醫院請了一天病假。宗平早上去辦公室跟領導說家里有事,具體什么事,宗平不可能說。轉眼到下午上班時間,蘇亞躺在床上不起來。蘇亞說,不是我舍不得跟你離婚,我跟你離婚,我媽這么大年歲,能不能受得住?閨女這么小,我一個人怎么帶?宗平聽蘇亞這樣說話,知道她不愿跟他離婚了。晌午頭,宗平睡在沙發上。他爬起身,看見昨天看過的那本書,塞在沙發墊子的夾縫里,上手拿出來悄悄地扔進垃圾桶。宗平不想再看這本書,不想再想他跟蘇亞離婚的這件事。“嚶嚶嚶”,蘇亞在臥室里細聲細氣地哭起來。
宗平回想起來的第二回離婚,與第一回相差三十年。這一年,蘇亞五十二歲,早早地走進更年期,看天不是一個天,看地不是一個地,動不動就跟宗平吵一架。今天吵一架,明天吵一架,宗平有時候都有了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有一天,蘇亞跟宗平說,我倆離婚吧。蘇亞的這句話,宗平聽過一千遍一萬遍。蘇亞說,我跟你這些年沒過著好日子,跟你離婚了可能過一過好日子。宗平依舊不敢說話。蘇亞問,你說我倆家產怎么分?宗平不能不說話。宗平說,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蘇亞問,你說我倆離婚去法院,還是去民政局?宗平說,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蘇亞說,那你現在寫訴狀,法院說我倆家產怎么分就怎么分。宗平說,是你要離婚,不是我要離婚,訴狀應該是你寫。蘇亞說,我說是你想跟我離婚就是你想跟我離婚,我說叫你寫訴狀就是你來寫訴狀!
蘇亞走進更年期,最大的特征就是纏磨人。閨女上大學不在家,蘇亞纏磨人只能找宗平。宗平像一塊石頭,先前有棱有角,慢慢被蘇亞打磨得光滑圓潤。宗平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家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更年期的蘇亞更不是一個講理的人。宗平只能時時處處忍讓著,不說話或少說話。
蘇亞說,我倆明天去法院。宗平低下頭。蘇亞問,你是沒聽見我說話,還是裝啞巴?宗平說,我聽到了。蘇亞問,你說我說的什么話?宗平說,你說我倆明天去法院。蘇亞問,我倆明天去法院做什么?宗平抬起頭來說,離婚!蘇亞說,我告訴你這個婚離定了!
隔天早上,蘇亞吃罷早飯不提去法院的事,宗平更是不敢提。下午,蘇亞吃罷午飯,先去臥室午睡,宗平長松一口氣,坐在客廳沙發上等候著,希望蘇亞一覺睡到天黑透。昨天晚上,蘇亞沒有睡好覺,宗平跟著一塊沒有睡好覺。更年期容易失眠,蘇亞睡不著覺,就叫宗平陪著一塊不睡覺。蘇亞問,你說我睡不著覺的原因是什么?宗平不搭話。蘇亞說,我跟你說就是因為我絕經早!我絕經早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因為我身體差!我身體差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因為我生閨女坐月子沒坐好!
蘇亞這種三段式推理方式,宗平聽過無數遍。不管蘇亞跟宗平嘮叨一件什么事,最后都要落實在生閨女坐月子沒坐好上面。蘇亞問宗平,你說我現在脾氣為什么這么壞?還不是我坐月子沒坐好體質差導致的!蘇亞問宗平,你說閨女頭腦為什么這么笨?還不是我坐月子生氣奶水受影響導致的!蘇亞問宗平,你說我跟你家人相處不好的原因是什么?還不是我坐月子跟你媽鬧矛盾導致的!
蘇亞生閨女坐月子,宗平媽說家里忙走不開,不過來伺候蘇亞坐月子。蘇亞說,我要是生一個男孩,你媽伺候我坐月子不比誰跑得快!蘇亞生女孩沒生男孩,這是根本所在。宗平回家,他媽跟他說,我家二畝地,眼看荒掉了一畝地。宗平兄弟兩人,那個時候二弟還沒有結婚成家。宗平媽不來伺候蘇亞坐月子,心里覺得虧欠不安,三天兩頭地跑過來一趟,坐一坐,看一看,吃一頓飯回去。宗平照常上班,只有下班后才能照顧蘇亞,大多數時間是蘇亞照顧自己坐月子。宗平媽跑過來一趟,燒刷洗插不上手,還得蘇亞燒飯伺候她。蘇亞跟宗平說,你回家跟你媽說,叫她不要來了!她來幫不上一點忙,還得我伺候她。宗平知道蘇亞說的是實情,只是不好回家說。宗平媽再來,蘇亞臉色就不好看了。挨近晌午,蘇亞忙東忙西,就是不燒飯。宗平媽回家跟宗平爸說這件事。宗平爸說,我家大孩子不如考不上學校留在農村,這樣我們一家人也不會受這個女人的窩囊氣。宗平爸嘴上說的這個女人,就是蘇亞。就這么,蘇亞跟宗平一家人結下一個死結,幾十年解不開。
蘇亞在臥室一覺睡到下午三點鐘,爬起床依舊不提去法院離婚這件事,宗平就在沙發上假裝睡覺不起來。下午四點鐘,蘇亞跟宗平說,我倆走吧?宗平問,我倆去哪里?蘇亞說,你不要裝糊涂,我倆去法院。宗平假裝看一眼手機說,現在四點鐘,我倆到那里人家不下班呀?蘇亞說,你不要跟我磨蹭,我倆去那里人家不會下班!
那個時候,宗平已經調進市文聯,家住市中心江陳小區,坐3路公交車去區法院,二十分鐘就到了。法院跟其他單位不一樣,門衛都是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蘇亞和宗平一前一后走近門崗。蘇亞昂首挺胸,宗平縮頭縮腦。門衛問,你倆來法院什么事?蘇亞說,我倆來離婚!門衛問,你倆之前來過法院登記嗎?蘇亞說,頭一回。門衛是一個略顯肥胖的中年男人。門衛說,你倆明天上午來吧!蘇亞問,怎么一回事?門衛說,負責案件登記的同志有事出去了。蘇亞問,不到下班時間,你們就下班了?門衛說,是去市法院開會。蘇亞說,我去問一問你們領導,看是不是真的去市法院開會了。蘇亞一邊說話一邊徑直朝里走。門衛上前一把攔住蘇亞,不叫蘇亞往里走。
蘇亞大聲地問,你憑什么攔我?我問你,人民法院為不為人民辦事?
前面大廳走出一個男人,說他是副院長,問蘇亞什么事?蘇亞說,我來辦理離婚,他說負責登記的人不在,叫我明天來。蘇亞伸手指一指門衛繼續說,我想問一問你們領導,正常上班時間,人民法院為不為人民辦事?副院長跟蘇亞說,我找其他同志登記你的案件!
在一間辦公室里,工作人員受理了蘇亞和宗平的離婚案件。這人問,你倆誰是原告,誰是被告?蘇亞說,他告我!夫妻倆一起來法院登記離婚,這人見多不怪。登記好蘇亞和宗平的相關信息,這人拿出一份打印的離婚訴狀,叫宗平回家填寫好交過來,離婚案件就能進入受理程序了。蘇亞問,多長時間能判我倆離婚?這人說,這個不好說,快的兩個月,慢的半年,有些離婚案件,一年都判不掉。蘇亞一把奪過宗平手上的離婚訴狀,交還給這個人說,我倆明天去民政局離婚,我沒這么多時間等法院判決。
就這樣,法院和民政局來來回回好多趟,宗平和蘇亞幾十年沒有離掉婚。
第四章:出走
蘇亞有過兩回離家出走的經歷。
頭一回蘇亞離家出走是在閨女三歲那一年。蘇亞離家出走像出差,在臥室收拾一個包,洗漱用具和衣裳一樣一樣往里塞。閨女在客廳沙發上玩,宗平站一旁看著蘇亞。蘇亞說,我離婚離不掉,我離開這個家照(行)了吧?離家出走是蘇亞過去沒有經歷過的,宗平不知道怎么去勸說。蘇亞說,我離開這個家,叫你一個人在家帶閨女慢慢地過去吧!宗平不知道蘇亞走出家門后,是去汽車站還是去火車站,更不知道自個是希望蘇亞快一點走出家門還是慢一點走出家門。
宗平問,要不要我幫你一起收拾包?吵架需要兩個人一塊吵架。離婚需要兩個人一塊離婚。唯獨離家出走,只需要單獨一個人。蘇亞在選擇離家出走的策略上,早早地輸給了宗平。蘇亞說,我不需要你幫忙,你巴不得我快一點離開家,走得越遠越好。宗平說,那你就不要收拾包,就不要離家出走。蘇亞說,你以為我想跟你往下過日子,我一天都不想跟你往下過,我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想跟你往下過。宗平絕情絕義地說,那你就離家出走吧!
那是一只黑顏色的包,去年宗平去廣州開會,主辦方找一家旅行社組織旅游時發的。包的正面寫著某某航空旅行社字樣,背面印著一架昂首起飛的飛機圖案。這是宗平頭一回坐飛機。起飛地是省城駱崗機場,目的地是廣州白云機場。宗平回來后手指黑包上的飛機圖案,告訴閨女,他坐在上面,“嗡嗡嗡”地飛到那邊。閨女說,是一只蜜蜂。宗平開心地笑一笑說,是一只很大、很大、很大的蜜蜂。宗平一口氣說三個“很大”。從此,閨女就把黑包與蜜蜂或宗平聯結在一塊。
閨女停下玩,進臥室站在宗平旁邊,看一看蘇亞,看一看黑包說,這是爸爸的包。閨女的話沒說明白,宗平聽明白,閨女不想叫蘇亞用黑包。宗平大人大量地說,你媽要用就叫她用。閨女走近黑包,蹲下摸一摸上面的飛機圖案,跟蘇亞說,媽媽你不要拿走爸爸的包!蘇亞厲聲厲色地說,我就是要拿走怎么啦?宗平不想節外生枝,跟蘇亞在家里爭吵,上手拉開閨女說,爸爸帶你去外面放風箏。
平常就這樣,閨女說話向著宗平,顯得跟宗平親。究其原因,宗平帶閨女帶的多只是一方面;蘇亞跟宗平吵架,閨女認為蘇亞跟宗平鬧人,是更主要的一個方面。閨女小時候要是鬧人,蘇亞就會告訴她,鬧人不是好孩子。閨女的邏輯是,鬧人的孩子不是好孩子,鬧人的媽媽也不是好媽媽。蘇亞一旦跟宗平吵架,閨女就會說蘇亞,媽媽鬧爸爸,不是好媽媽。這個時候,蘇亞不去反駁閨女,反過頭來說宗平,閨女算是被你教育成功了。宗平不做辯解,心里有一種甜絲絲的感覺。人們說,閨女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宗平現在親身體會到,此言不虛呀!
樓房的南面有一大片朱家崗菜地,菜地中間有一條東西大路。宗平帶閨女放風箏就在這條大路上。春風一天比一天暖,草木一天比一天綠,是放風箏的好時節。前些天,宗平扎了一只燈籠風箏,輕盈宜飛。閨女手扯線繩,宗平手持風箏,相隔十來米遠,宗平把風箏往空中一拋,閨女往前跑上一大截子,小燈籠就飄搖半空中了。閨女前面跑,兩眼看著風箏。宗平后面追,兩眼看著風箏。這一刻,宗平的心情就像小燈籠一樣,是輕松的愉悅的。這一刻,宗平不會去想蘇亞離家出走去哪里。
蘇亞在家收拾好黑包,提溜著走出家門。“哐當”一聲關上家門的那一刻,她也不知道去哪里。蘇亞暫時想到的去處有兩個,一個是娘家,一個是單位。蘇亞提包去單位,想一想行不通。不說單位除去值班室以外沒地方住,就算單位有地方住下來,同事的閑言碎語,她能受得了嗎?幾十個同事一人一口唾沫星,還不把她淹死在單位里。
蘇亞要是提包回娘家,跟她媽說不想跟宗平過日子了,肯定會招惹她媽的一頓臭罵,再被趕出娘家門。蘇亞媽早就跟蘇亞說,你跟宗平吵架是你倆的事,你跟宗平離婚是你倆的事,不要動不動往娘家跑,把我牽扯到你們中間去。蘇亞媽的意思很明確,不做蘇亞的后盾,不辨他倆的是非。蘇亞媽說,我家養的狗咬人不咬人不清楚嗎?你跟宗平吵架十有八九毛病出在你身上。
在宗平的眼里,蘇亞媽是一個明白事理的人。她跟宗平說,蘇亞要是在家跟你胡攪蠻纏,你來跟我說,我去找她事。蘇亞媽這樣說話,明顯地是籠絡宗平的人心。宗平一個大男人家,在家跟老婆吵架,怎么能跑到岳母面前訴苦告狀呢?有一回,他倆在家爭吵,蘇亞上手把宗平的大胳膊揪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夏天里,宗平穿一件短袖褂,跟蘇亞一塊去岳母家。蘇亞媽瞧見了問蘇亞,宗平的大胳膊是你揪的吧?蘇亞說,他惹我生氣,我不揪他揪誰?蘇亞媽說,大胳膊上的肉,稍微揪一揪就發青變紫,你能不知道?蘇亞說,我下回揪他的屁股。蘇亞媽說,屁股上青了紫了,別人就看不見啦?宗平站一旁,不知道蘇亞媽說這樣話,是袒護宗平,還是袒護蘇亞。
在蘇亞的眼里,她說不出宗平哪個地方好或哪個地方不好。宗平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按月開工資,一把交在蘇亞手上。上班帶孩子去幼兒園,下班接孩子回家,要是去市里開會,或下分廠車間有事,就會委托同事,上幼兒園接孩子去辦公室。只要蘇亞不在家休班,孩子上下幼兒園就是宗平的事。醫院里有各種傳染病,孩子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去醫院。這是蘇亞和宗平的共識,也是蘇亞不接送孩子的原因所在。宗平這么一個自律顧家的男人,蘇亞跟他過日子不安心,更不甘心。蘇亞媽問,你跟我說一說,宗平到底有哪個地方不好?蘇亞不說話。蘇亞媽問,你跟我說一說,你到底想找一個什么樣的男人過日子?蘇亞依舊不說話。蘇亞媽說,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蘇亞不說話,不是心里沒話跟她媽說,是心里有話跟她媽說不出口。蘇亞想跟她媽說,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現在的日子不是我想過的。蘇亞想跟她媽說,我不想就這樣被家庭拖累,被男人孩子拖累,一天一天過下去,一天一天老下去。蘇亞不甘心過眼前的日子,又沒辦法去改變,就鬧心窩火地跟宗平吵架,就鬧心窩火地跟宗平離婚,就鬧心窩火地離家出走。真的離家出走,真的走出家門,卻又不知道去哪里!
蘇亞提包下樓慢慢吞吞地往南走。她知道宗平帶閨女在那里放風箏。她要去找男人和孩子。在這個世界上,除去家、除去男人和孩子能夠接納她,不會有第二個地方、第三個人。
宗平帶孩子在大路的東頭放風箏。蘇亞提包從西頭上大路。閨女只顧放風箏沒看見蘇亞,宗平看見蘇亞假裝沒看見。蘇亞往東頭一步一步走,手上的包似有一千斤那么重。春天刮東南風,宗平和閨女一直頂風往東邊跑。蘇亞趕不上爺倆,距離越拉越大。蘇亞索性放下包,坐在一旁田埂上,雙手交叉在面前,頭埋下擱在胳膊上。這一刻,蘇亞的身心都感到十二分的疲乏。往大路西頭走,是回家的必經之路。蘇亞坐在這里等候宗平和閨女。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蘇亞漸漸地騰空頭腦什么都不想,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像一個傻女人。
天色向晚,宗平帶閨女回頭。閨女驚訝地手指一團黑乎乎的身影說,爸爸,那不是媽媽嗎?宗平說,你去拉你媽回家。閨女走過去喊一聲,媽媽,我們回家吧?蘇亞站起身一只大手遞給一只小手。宗平走過去提包。蘇亞問,你知道我為什么不離家出走了嗎?宗平說,我不想知道。蘇亞說,我不想給那個女人騰地方。蘇亞說的那個女人,是指李慧蓮。宗平火冒三丈地問,這兩年我跟人家有過來往嗎?蘇亞說,那是我在家,我要是不在家,你不去找她,她也會找你。
第二回蘇亞離家出走,過程要復雜一點。蘇亞吸取上一回離家出走的教訓,先在工作單位旁邊租了一間房屋,從家中收拾一只包提過去,就有地方睡覺休息,就有地方燒鍋吃飯。
這一年,蘇亞媽已經過世十二年。蘇亞媽活著時,蘇亞跟姐姐還走動,蘇亞媽一死,蘇亞跟姐姐走動就少了。姐妹倆就這樣,在娘家做姑娘時顯得親,成家后慢慢變疏遠。要是日子過得好,或許蘇亞還想跟姐姐走一走,日子過得差就懶得走動了。現在蘇亞離家出走,多了一份任性,少了一份約束,心理上沒了負擔。
蘇亞跟宗平說,我想出去一個人過一過。宗平說,你想一個人過一過就一個人過一過。
這一年,宗平調市里工作已經第五年。蘇亞在一家少兒報臨時做編校。閨女上高中一年級。
蘇亞跟閨女說,你跟我一塊去那邊住。閨女說,我跟我爸在家住,不去你那邊。蘇亞問,你在家,誰燒飯給你吃?閨女說,我爸燒飯給我吃。這些年蘇亞在家都是蘇亞燒鍋做飯。不是說宗平不愿燒鍋做飯,是蘇亞嫌棄宗平做出來的飯菜不好吃。蘇亞問宗平,你在家燒鍋做飯給閨女吃?宗平說,我在家燒鍋做飯給閨女吃。
按理說,蘇亞離家出走是一件大事。實際上呢,一家三口人心平氣和地協商這件事,好像蘇亞是要上街買一把小白菜。
蘇亞兩只手提兩只包出門,一只包裝衣裳床單,一只包裝鍋碗瓢盆。蘇亞說,我下午下班回來家拿一床被子。宗平說,我跟你一塊送被子過去。蘇亞說,我不想叫你知道我住在哪里。宗平問,你怕我過去打擾你?蘇亞點一點頭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們家住六樓,宗平和閨女站在窗前往樓下看。蘇亞朝著小區大門一步一步走過去。閨女問宗平,我媽什么時候回來家?宗平說,你媽最好不要回來家!閨女說,我媽離開家,我想她。宗平說,你媽不在家,我不想。那一刻,宗平厭惡蘇亞到了頂點,只是臉面上一點沒有露出來。
蘇亞第二回離家出走一共五天時間,星期一出家門,星期五進家門。前三天,蘇亞跟家里沒有任何聯系。家里和報社都有電話。蘇亞沒往家里打過一個電話,宗平沒往報社打過一個電話。蘇亞那一邊過得怎么樣,宗平一點不知道。宗平和閨女在家中,宗平不向閨女提蘇亞的事,閨女也不向宗平提蘇亞的事,好像蘇亞跟這個家一點關系都沒有,或者說蘇亞已經從這個人世間蒸發掉。
第四天,蘇亞早早地出現在閨女的學校大門口。正是學生走進校門的高峰期,男孩和女孩身穿相同的校服,看得蘇亞眼花繚亂,又心神不寧。逆光里有一團黑影朝蘇亞慢慢地靠過來,蘇亞一看是閨女。
蘇亞問,你早上吃的什么?閨女說,包子和豆漿。蘇亞問,你爸沒在家做早飯?閨女說,我爸跟我一起出門,他說一早要去開一個會。蘇亞說,我在家,他一個月兩個月不開一次會,我三天不在家,他就要去開會,你說他開什么會?閨女說,我不知道。
蘇亞在家一年四季做早飯,很少去門口買著吃。蘇亞嫌那里的早餐貴,嫌那里的早餐不衛生。
蘇亞問,你爸昨天晌午燒什么菜給你吃的?閨女說,我倆去洞山基地小街吃客飯,我吃臘腸的,我爸吃牛肉的。蘇亞問,你爸不是說,我不在家,他燒鍋做飯給你吃嗎?閨女說,我爸說他今天晌午在家燒排骨。蘇亞說,你今天晌午去我那里,我清蒸鱸魚給你吃。閨女搖一搖頭說,我要是去你那里吃晌午飯,我爸在家等我怎么辦?蘇亞說,我晌午下班前打電話跟他說一聲,再過來接你去我那里。
就這樣,閨女知道了蘇亞的住處在哪里。星期五下午,宗平先去學校等閨女放學,其后爺兒倆一塊去蘇亞住處。蘇亞住的地方叫陳家崗,是一片城中村。爺倆沿著一條七拐八拐的巷子走進去,爬上一座樓的四樓就是蘇亞的臨時住處。蘇亞沒下班,爺兒倆在一旁露臺上等候。露臺上有兩把破舊的椅子。閨女趴在一把椅子上做作業,宗平坐在一把椅子上看風景。
蘇亞回來就埋怨閨女說,跟你說不要帶你爸來這里,你偏要帶他來。閨女說,我爸來接你回家。蘇亞說,接我回家燒鍋做飯給你們吃?宗平說,你看這里是什么地方,遇見壞男人怎么辦?蘇亞說,我巴不得有一個壞男人看上我。宗平說,那樣我就沒了老婆,閨女就沒了媽。蘇亞說,你沒了老婆是真,我還是閨女的媽。宗平說,媽和媽就不一樣。蘇亞問,怎么不一樣?宗平說,你跟人家男人生孩子,就慢慢地忘記這個閨女了。
就這樣,宗平和閨女接蘇亞回了家。蘇亞說,我交了一個月的房租,我去問房東能不能退一點。宗平說,你不用退,下個星期我過去住幾天。蘇亞說,我實話跟你說,我住在那里半宿半宿地不敢睡。宗平問,那你不回來家?蘇亞說,你不去接我,我就不回家。
這一天,閨女跟宗平說,我看你和我媽像過家家。宗平愣一愣神,想一想回答說,我和你媽就是過家家。
第五章:尋死
蘇亞有自殺傾向,開頭只是嘴上說一說,后來就有所行動了。蘇亞跟宗平說,我哪天真跟你過夠了,我就尋死,我就投河,我就上吊,我就跳樓,我就喝藥。蘇亞這樣說話,宗平不去接話茬。一個女人家嘴上說死、死、死的,宗平忌諱。蘇亞問,我跟你說話,你怎么不搭理我?宗平說,你說這種話,我沒法搭理你。蘇亞說,你不搭理我,我就去死!
蘇亞落下話音去廚房,順手關上廚房門。廚房有窗戶,有菜刀,有電源,有液化氣。宗平后腳跟過去,一邊敲門一邊喊蘇亞說,你快開開門,你說什么話,我都搭理你。蘇亞在廚房里沒動靜,宗平抬腳去踹門。“哐”,一下子。“哐”,兩下子。“哐”,三下子。門從門鎖那地方裂開來,打開門,宗平聞見一股液化氣的難聞氣味,蘇亞一動不動地站在鍋灶前。宗平趕緊地關上液化氣閥門,趕緊地打開窗戶換氣,趕緊地把蘇亞往廚房外面推搡。
蘇亞說,你不是說不搭理我嗎?宗平說,我的姑奶奶呀,就算我不搭理你,你也不能打開液化氣呀?蘇亞說,我想去死!
蘇亞鬧離婚,宗平不擔心。蘇亞離家出走,宗平不擔心。蘇亞有自殺傾向,宗平擔心。宗平跟蘇亞說,你下回不能這樣,要是液化氣中毒,你想喊一聲都喊不出來。蘇亞說,真要是那樣,就算我享福了。
那兩天是周末,宗平哪里都不敢去,整天呆在家里看守著蘇亞。
宗平問,你怎么會有尋死的念頭呢?蘇亞說,這話要問你,不要問我。宗平說,是你尋死,不是我尋死。蘇亞說,有跟男人過得好的女人尋死的嗎?宗平問,你跟我過得怎么不好啦?蘇亞說,我跟你過得好不好你心里清楚。宗平說,你跟左鄰右舍的女人相比,是吃的比人家差,還是穿的比人家差;你跟你高中的女同學相比,是你家的男人在社會上混得比人家差,還是你家的孩子在學校成績比人家差?
蘇亞長嘆一口氣,不說話。宗平知道蘇亞跟人家相比的,不是物質的東西,是精神的東西;不是看得見的東西,是看不見的東西。蘇亞要是需要物質的東西,家里有錢就能滿足。蘇亞需要的是看不見的東西,就像空中漂浮的一縷霧氣,蘇亞看不見說不清,宗平一樣看不見說不清。
這一回,蘇亞吃下好多片安眠藥。他倆具體因為一件什么事爭吵起來,宗平早已經忘記了。客廳桌子上有一瓶冰凍的礦泉水。宗平生氣地順手一扔,砸在衛生間推拉門的玻璃上。“喀嚓”一聲響,推拉門的玻璃從上到下裂開一道大口子。蘇亞說,你這是逼我去死,我倆這日子沒法往下過了!宗平解釋說,我想把礦泉水瓶子扔在垃圾桶里,一失手就砸在玻璃上。推拉門旁邊有一只垃圾桶,宗平這樣能解釋得通。蘇亞不聽宗平解釋,伸手拿上手提包走出家門。閨女問宗平,爸爸你要不要看一看媽媽去哪里?宗平說,不要,她出門轉一轉就回來。
往常蘇亞跟宗平生氣就這樣,出家門轉一轉,消一消氣就回來家。這一回不同以往。蘇亞走出小區大門的時候,包里買了兩樣東西,一樣是安眠藥,一樣是礦泉水。小區大門內側,開了一家診所和一家超市。診所里有安眠藥,超市里有礦泉水。蘇亞有失眠的毛病,往常都是去那里三片五片地買安眠藥。這一回買一瓶。整瓶安眠藥,診所怎么會一下賣給蘇亞的?宗平心里存疑惑。
出小區大門過馬路,往西南斜對面,有一處小公園,俗稱老鷹膀。那里有一座巨大的老鷹雕塑,一年四季伸展翅膀飛翔在半空中。天氣時陰時晴,一副想下雨又下不下來的樣子。烏云遮擋太陽的時候,蘇亞就坐在老鷹雕塑的臺階上,一邊抬頭看著這座怪模怪樣的雕塑,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太陽光露出來,照射在蘇亞的眼睛上。蘇亞眼前一黑,趕緊地低下頭,趕緊地去樹陰下面。那里有一張休閑椅,蘇亞舒舒服服地坐上面,伸手去掏礦泉水和安眠藥。猛然地,蘇亞的動作麻利起來,先擰開礦泉水的瓶蓋,再擰開安眠藥的瓶蓋,“嘩嘩啦啦”往嘴里倒不少片安眠藥,就著礦泉水“咕咕咚咚”咽下去。蘇亞動作連貫地做完這件事,呆愣愣地去看兩只手,左手拿著半瓶安眠藥,右手拿著半瓶礦泉水。
蘇亞問,我真吃安眠藥了?
蘇亞答,吃下半瓶子!
蘇亞扔下安眠藥和礦泉水的瓶子,站起身快速地回來家。她要換一套床單和被罩,她要抓緊時間洗澡,她要干干凈凈地躺床上死去。
閨女去上學,宗平在家里。蘇亞進門就對宗平說,我吃藥了。宗平問,吃什么藥了?蘇亞說,安眠藥。宗平問,幾粒?蘇亞說,半瓶。宗平問,你說的真話假話?蘇亞說,信不信由你。
蘇亞抓緊時間換床單和被罩,抓緊時間脫衣裳洗澡。蘇亞一邊洗澡一邊交代后事。蘇亞說,我的那條白金項鏈在箱子里,留給閨女做紀念。蘇亞在衛生間里的說話聲音顯得含混和虛飄。蘇亞說,我死后你把我葬在哪里都照(行),就是不回你老家。蘇亞走出衛生間站在客廳地板上顯得虛晃。蘇亞說,我現在去睡覺,你不用喊醒我,也喊不醒我。宗平相信蘇亞吃下安眠藥,趕緊地走到電話跟前,撥打120,叫來一輛救護車。
蘇亞沒死,在醫院急救室洗胃輸液,半夜里醒過來。蘇亞頭腦不糊涂,睜眼看一看身處的環境,知道睡在病床上。蘇亞自言自語地說,想死沒死掉。兩眼閉上,眼淚“嘩啦”一下流出來。
醫生說,蘇亞尋死是一種病。蘇亞在急救室住三天,去精神科住四天,開了幾種藥出院。醫生說,這種病沒有好辦法治療,主要要心情開朗,情緒穩定;一旦情緒有反復,就容易產生自殺的念頭;一旦有了自殺的念頭,就很難控制得住。
蘇亞暫時不能上班工作。宗平說,我去你單位請假。蘇亞說,看來我一時半會不能去上班了。宗平說,你不能上班就在家待著。蘇亞說,我不想拖累你和孩子。宗平說,你這是說的什么話?蘇亞說,過一陣,我身體恢復得差不多,去跟你離婚。宗平頭腦“嗡”地一陣子響。離婚,出走,尋死,離婚,轉來轉去又轉回頭。蘇亞說,我多拖累你和孩子一天,我心里都不安。宗平說,你跟我離婚,我倒省心了,閨女怎么辦?蘇亞說,我一個人過,不用閨女過問。宗平說,就怕閨女上學上不安,將來工作成家一樣不得安。蘇亞問,那你說怎么辦?宗平說,我倆在一塊慢慢地往下過。蘇亞說,那我等身體好一好,就離家出走,去一個你和閨女想找找不到的地方。
相隔十年,蘇亞生了一場重病。病情查出來,她不愿住院治療,一天一天往下拖。蘇亞說,反正是一個死,吃藥打針往下拖,不如早死早解脫。蘇亞生病不想叫同學和家人知道。宗平說,同學不知道就不知道,家人還是要說一說的。蘇亞問,你說跟你家人說有什么用?只能惹他們在背地里看笑話。宗平問,你姐姐說不說?蘇亞不答話。
姐姐家住省城北邊,宗平家住省城南邊。姐姐來看蘇亞,要穿過大半座城市,坐公交車要一個半小時。姐妹倆鬧別扭,有幾年不來往。姐姐到小區門口,叫宗平下去接一下,說不知道哪座樓。蘇亞跟宗平說她姐,這都什么時候了,還不忘擺一副臭架子。從前有幾年,姐姐家住省城,宗平家住臨淮。姐姐每一趟來臨淮,蘇亞都去火車站接。那個時候,綠皮火車經常晚點。姐姐上午來,蘇亞上午半天做不成一件事;姐姐下午來,蘇亞下午半天搭進去。姐姐來臨淮,蘇亞家只是她晚上睡覺的落腳點。姐姐要去她以前的廠子辦事,要去看她過去的老同事和老朋友。蘇亞去火車站接姐姐,一年一年,一趟一趟,煩不勝煩,又苦不堪言。
蘇亞家搬到省城,姐姐沒上過門。宗平心想姐姐來看蘇亞,肯定吃的喝的買不少,叫他下樓提一提。沒想到姐姐空手站在大門口,兩眼空空地瞅著宗平走過來。宗平站住腳,招手喊姐姐往里走。姐姐不動,叫宗平往外去。
姐姐問,我去你家,蘇亞不會不叫我進門吧?原來姐姐擔心這個事。宗平說,蘇亞不答應叫你來,我也不敢同意呀!姐姐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里邊有一點錢。姐姐說,這些錢你拿著,我不知道蘇亞能吃什么就沒買東西,回頭蘇亞想吃什么你就買什么。宗平爽快地收下錢。
姐姐在宗平家前后坐了十分鐘,蘇亞跟姐姐一句話都不說,宗平在中間調解說話。蘇亞坐沙發,姐姐坐板凳,宗平站中間,他一副緊張神態,好像時刻提防著姐妹倆爭吵打架。姐姐拉開褲腳,伸手指一塊傷疤跟宗平說,她去年查出皮膚癌,經過半年吃藥放療,現在各項指標正常了。宗平看見蘇亞眼里掠過一絲驚恐的光。宗平安慰姐姐說,哪天我去你家看一看你。家人親戚之間不走動不往來,宗平心里有一種冰涼的感覺。姐姐說,我不用你去看我,你在家照顧好蘇亞,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該住院住院。宗平看見蘇亞背過臉,眼淚流出來。
姐姐家一個男孩,孫女上小學三年級。姐姐跟宗平說,我得快點回去,要不接孫女放學來不及。姐夫負責買菜燒飯做家務,接送孫女上學的事就落在姐姐頭上。姐姐說,我每天早早地去學校,在那里看孩子玩耍打鬧,心里就不想生病的事,一天一天容易往下過。姐姐這樣說話,是說給蘇亞聽的,想叫蘇亞出門走一走,心情開朗忘掉生病這茬事。
宗平送姐姐出門等電梯。姐姐說,你不用下樓送我。宗平說,你回去打車快一點。姐姐說,蘇亞生病,我幫不上忙,她看病住院全靠你一個人。宗平說,這是我該做的。
宗平開門回家,聽見蘇亞坐在沙發上,“嗚嗚溜溜”地哭。那一刻,宗平明白上天留給蘇亞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下一個周末,閨女從外地回來,她跟她媽說回家拿東西,其實是勸蘇亞去住院。宗平打電話叫閨女早一天回來,勸蘇亞早一天住院。蘇亞查出來的是慢性病,早兩天住院,晚兩天住院,差別不算大。宗平跟閨女強調說,你媽早住院總比晚住院好。閨女說她手上工作忙,不到周末回不來。閨女這樣說話,宗平知道她不想回家,不想面對蘇亞。蘇亞跟常人原本就不一樣,遇見這種事,宗平跟她溝通困難,閨女跟她溝通同樣困難。宗平在電話里說,我再勸一勸你媽,她要是愿意住院,你就不用往家跑一趟了。閨女說,就算我媽去住院,我周末也得去醫院看她呀!
蘇亞直接跟閨女說,我知道你爸叫你回家是什么事。閨女說,你在家要是聽我爸的,還用我這么遠地往家跑嗎?蘇亞說,我聽你的,就是不聽你爸的。閨女說,那我明天上午送你去住院?蘇亞說,你送我去醫院,不要叫你爸去。
宗平站一旁,聽蘇亞跟閨女這樣說話,似乎有些不可信。
宗平有意找出一只旅行箱,薄被、枕頭、臉盆、毛巾、肥皂,住院需要的東西往里塞。蘇亞問,你就這么急著叫我去住院?宗平說,我想起什么就收拾什么,省得明天急趕急地忘這忘那。蘇亞說,閨女回來家,你去超市買鱸魚和排骨,住院的東西我自個收拾。
蘇亞真的愿意去住院,宗平放心地開門去超市。
這天晚上,三個人待在三個房間。蘇亞在客廳里,宗平在書房里,閨女在臥室里。閨女往她的小家打電話,一是叮囑孩子在家聽爸爸的話,二是向男人說明娘家這邊的事。宗平在書房,想寫稿子寫不下去,想讀閑書讀不下去。自從蘇亞查出重病,這個家就偏離了正常軌道。往常蘇亞晚上喜歡看電視劇,周末喜歡看綜藝節目。今天是周末,電視上中央臺轉地方臺,沒有一家綜藝節目能夠看下去。
蘇亞索性關掉電視,跟宗平說,我下樓走一走。宗平說,晚上路人少,我陪你一塊走一走。蘇亞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宗平說,你不想叫我陪,就叫閨女陪。蘇亞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亞前腳出門,宗平后腳出門。蘇亞一個人出門,宗平不放心。蘇亞出小區大門往東走,宗平跟出小區大門往東走。蘇亞站住腳說,我跟你再說一遍,我想一個人走一走。宗平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蘇亞問,你就這么不放心我?宗平不說話。蘇亞往前走,宗平繼續跟。蘇亞說,你不就怕我去死嗎?今晚我就死給你看!
小區前面三百米遠就是一條主干道,叫繁華大道。蘇亞轉頭向南,朝著繁華大道走過去。宗平往前跑幾步,攔住蘇亞說,我們回家吧?這個時候,蘇亞的頭腦里只有死一個念頭,哪里還有家的存在?
蘇亞說,你不要攔著我,叫我去撞車。宗平死死地攔住蘇亞不敢放松。蘇亞朝宗平怒吼說,你到底放開不放開?宗平趕緊地打電話,叫閨女下樓。閨女不當一回事地說,我媽想一個人走一走,你就叫她一個人走一走。宗平說,你媽要去撞車。閨女說,我去跟我媽說你不要去撞車,她就不去撞車啦?宗平說,你想下樓就下樓,不想下樓就不下樓!
就在宗平給閨女打電話的空隙,蘇亞從宗平身旁一下閃過去。宗平伸手一把扯拉蘇亞沒拉住,蘇亞斜側身摔地上。宗平呆愣住,蘇亞安靜下來,整個世界都凝固。
當天夜里,宗平和閨女送蘇亞去省立醫院骨科。急診醫生初步判斷,蘇亞的右胳膊尺骨鷹嘴骨裂。宗平問,要不要打石膏?醫生說,需要住院手術,加金屬板固定。
第六章:告別
宗平安葬下蘇亞,留在臨淮沒有回省城。
他們在臨淮有一套住房,留在那里一直沒處理。宗平的家人和同學,蘇亞的同事和同學,大多數在臨淮。每一年,宗平和蘇亞都要回臨淮幾趟,住在這里比住在賓館自由自在。這套住房是宗平調入市文聯第二年購買的商品房。那個時候,商品房剛起步,指望單位分配住房已經不可能,宗平不得不花錢買房屋。宗平離開陶瓷廠那一年,廠子已經風雨飄搖快倒閉了,少發工資或停發工資是常態。他們家積蓄少,從蘇亞姐家借了四萬塊錢。那個時候,四萬塊錢算大錢。他們家一年還一萬,前后還四年。想不到,四萬塊錢變成了禍根,是導致蘇亞與姐姐不和的主要原由。
借錢的事,是蘇亞跟姐姐協商的,宗平沒參與。蘇亞和宗平一塊去姐姐家拿錢的時候,姐姐沒說寫借條,宗平就沒寫借條。寫借條,不是宗平沒想到,是蘇亞覺得沒必要。蘇亞說,錢是姐姐家的,寫借條是不是顯得太那個了。太那個了,就是妹妹與姐姐的情誼太淡薄了,就是懷疑姐姐擔心他們家不還錢。
蘇亞問,你覺得有寫借條的必要嗎?宗平說,聽你這樣一說,我覺得沒必要。
其后兩年間,宗平先后被蘇亞逼迫寫出四張借條,蘇亞偷偷地交在姐姐手上。時隔二十年,宗平回想這件事都像做一場噩夢。蘇亞已經離開人世,宗平想要說清這件事根本不可能。
這件事的前后大約是這樣的。有一天,蘇亞去姐姐家。姐姐說,你哥說親兄弟明算賬,下一趟你來我家,叫宗平寫一張借條吧。姐姐嘴里的你哥,就是姐夫。姐夫那天不在家,姐姐這樣說話,是姐夫的意思,還是姐姐的意思,蘇亞判斷不了。蘇亞一愣神,遲疑片刻說,我回家就叫宗平寫借條,下一趟帶過來。
宗平寫一張借條不難,難的是蘇亞怎樣向宗平開口。蘇亞要是直接跟宗平說,就暴露出姐姐的情分淡薄,就打了蘇亞自個兒的臉。蘇亞不想直接說怎么辦呢?她找一個跟宗平吵架的機會,說出這件事。蘇亞說,你得給姐姐家寫一張借條,要是我倆離婚,你耍賴一分錢不還怎么辦?宗平說,當時你說不寫,我就沒寫,現在你說寫,我就寫啦,你這不是沒話找話吵嗎?蘇亞說,我就是沒話找話吵,我就是覺得你這個男人不可靠。
宗平寫好借條,蘇亞收好借條,爭吵算結束。宗平寫借條,是息事寧人,不想跟蘇亞爭吵下去。或許蘇亞跟宗平吵一架就是為了寫借條。借條拿到手,目的實現,蘇亞還跟宗平爭吵什么呢?
隔了一段時間,蘇亞把借條交在姐姐手上,姐姐看過覺得不滿意。姐姐說,上面寫借款三萬,不對呀。蘇亞說,借四萬,還一萬,不是三萬嗎?姐姐說,上面要寫清楚,一共借四萬,還一萬,還剩三萬。蘇亞說,我回家叫宗平重寫。
這個時候,蘇亞還沒有意識到,不跟宗平直接說明這件事,不叫宗平當著姐姐面寫借條,就會沒完沒了地修改下去。
第二張借條交在姐姐手上,姐姐看一遍說,上面寫得還是不清楚。蘇亞問,怎么不清楚啦?姐姐說,你家借我家四萬塊錢干什么用,上面沒有寫。蘇亞說,不是買房子嗎?姐姐說,我知道你家買房子,可借條上沒寫呀?
這之前,蘇亞只覺得怎么樣叫宗平寫借條難,沒想到寫出符合姐姐心意的借條更難。蘇亞跟宗平吵兩回架,寫兩張借條,沒想到千辛萬苦寫出來的兩張借條變廢紙。
蘇亞叫姐姐找出紙和筆。姐姐口述,蘇亞記錄,逐字逐句地修改三遍,總算寫出一張符合要求的借條。
這是第三張借條。宗平在借條下方,簽上名字,寫上日期。蘇亞收好借條,有一種做完一件大事的輕松感。蘇亞心想不會有問題的這張借條,姐姐看后還是不滿意。姐姐不滿意的不是字面意思,是宗平沒有照抄一遍。也就是說,借條的字跡是蘇亞的,簽名和日期是宗平的。
姐姐說,一張借條兩個人的字,你說真有什么事,宗平會認賬?
蘇亞說,我回家叫宗平重抄一遍,你說是寫欠款三萬,還是寫欠款兩萬?
姐姐說,當然寫三萬。
蘇亞說,我今天帶來一萬塊錢,一共借你家四萬塊錢,還上兩萬,剩下兩萬。
姐姐說,那你就寫,剩下欠款兩萬塊錢。
蘇亞跟姐姐翻臉是數年后的事。這個時候,宗平家早已還清姐姐家的四萬塊錢。蘇亞跟姐姐說,就說借你家四萬塊錢吧,寫一張借條你說不照(行),寫兩張借條你說不照,前后兩年寫四張,為了寫借條,你知道我跟宗平吵了好多架嗎?姐姐說,你今天要跟宗平離婚,明天要跟宗平離婚,你倆離婚,沒有一張借條,欠錢我找誰去要?
蘇亞說,四張借條都在你手上,你現在要一張不落地還給我。
姐姐說,四張借條早扔掉了。
蘇亞說,四張借條扔掉,應該是我扔掉,不應該是你扔掉。
姐姐問,你說怎么辦?
蘇亞說,你要寫一個說明。
姐姐問,我說明什么?
蘇亞說,說明我家借四萬塊錢還上,四張借條你扔掉,我家現在不欠你家一分錢。
姐姐說,當初就不該借給你四萬塊錢!
姐姐說的沒錯,借四萬塊錢,惹出一大堆不是。蘇亞說的也沒錯,借條一天在姐姐手上,就一天欠著姐姐的錢。姐姐做錯的地方是,不該在借條上斤斤計較,為難蘇亞反復寫借條。蘇亞做錯的地方是,應該跟宗平直接說明這件事,叫宗平當著姐姐面寫借條。在蘇亞的心里,姐妹的情誼擺在前面,各自的家庭擺在后面。在姐姐的心里,各自的家庭擺在前面,姐妹的情誼擺在后面。
姐姐問,你說說明怎么寫?
蘇亞說,說明怎么寫,你比我清楚!
最后,姐姐不得不寫一張說明。蘇亞拿到說明,這件事才算了結。只是傷疤留在各自心里,蘇亞至死都沒能與姐姐和好如初。
蘇亞住院治療前,回了一趟臨淮。這是她生前最后一趟回臨淮。不是看朋友,不是看同學,不是辦事,就是想回臨淮看一看,在臨淮家里住一夜。蘇亞心里明白,一旦住院,一旦治療———檢查、吃藥、打針、化療,身體很快就會垮下去,再想回臨淮就根本不可能。就算住院治療前回臨淮,蘇亞一樣要坐輪椅車。
蘇亞說,我倆明天就回臨淮。宗平說,家里有輪椅車,你想哪天回就哪天回。蘇亞說,我不坐輪椅,那像一個什么樣子。宗平說,你坐輪椅車,少走路,你輕松。
蘇亞胳膊骨折,住院做手術,里邊有金屬板固定,身上還得戴一副支架。支架像一個鐵籠子,捆綁在身上,胳膊懸空端著,等骨頭慢慢地生長愈合。蘇亞坐在輪椅車上,支架的大部分重量擔在輪椅車的扶手上面,宗平一路推著蘇亞出院回家。
蘇亞說,我不想叫那邊的鄰居看見我坐輪椅車。
宗平說,我倆晚上坐高鐵回去。
秋天不熱不冷。宗平和蘇亞從省城南站坐六點半鐘的動車,七點零九分鐘到達臨淮南站,再坐上出租車半個小時到家中樓下。蘇亞頭一回坐輪椅車上高鐵,進站,安檢,由宗平推著走人工專用通道。檢票時間沒到,他倆就提前坐垂直電梯,去站臺候車。也就是說,蘇亞坐在輪椅車上,變成一個特殊的乘客,一切都跟正常人不一樣。到樓下,蘇亞下輪椅車,宗平攙扶著,蘇亞一步一步往樓上挪動。到家中,蘇亞坐在沙發上,宗平下樓搬回輪椅車。輪椅車輕便,能折疊,能提溜。他們家住六樓,宗平上下樓兩趟,有了氣喘吁吁的樣子,有了腰酸背疼的感覺。緊接著,宗平要打掃家中衛生。隔一段時間不住,地面上,家具上,落滿一層灰。過去都是蘇亞打掃,現在蘇亞這樣子,只能由宗平打掃。
蘇亞說,你先歇一歇再打掃衛生。
宗平說,我打掃好衛生再休息。
蘇亞說,我想跟你說一說話。
沙發靠客廳西面墻擺放。蘇亞坐在沙發南邊,右胳膊擱在沙發南端扶手上。宗平坐在沙發中間,面前是一床蓋沙發的床單。宗平進門時伸手扯開丟這里。過一會,宗平打掃好家里衛生,就要清洗蓋沙發和床的床單。
宗平說,我去燒一壺水。他們家燒飯用液化氣,燒水用電水壺。蘇亞說,我不想喝水。宗平說,你不想喝,我想喝。蘇亞問,你不想跟我說話?宗平站起來,重新坐下身。宗平說,你想說什么說吧。
宗平心里明白蘇亞這一趟是跟這個家告別。蘇亞說話跟告別肯定有關聯。這么沉重的話題,宗平不想跟蘇亞說。人往往就這樣,一個臨近死亡的人,一旦看破生死,就不回避生死的話題;一個遠離死亡的人,很難看破生死,就不愿談論生死。這就是宗平躲避蘇亞,不愿跟蘇亞說話的因由所在。
蘇亞問,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回一趟臨淮嗎?
宗平避實就虛地說,這里是我們的家,你想什么時候回就什么時候回。
蘇亞說,這里是我的家,省城不是我的家。
宗平說,那套房是我們花錢購買的,是我們花錢裝修的,怎么不是我們的家?
蘇亞說話強調的是“我”,宗平說話強調的是“我們”,他倆說話的重心不一樣。
蘇亞說,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
蘇亞不喜歡省城,宗平知道。那一年,宗平想往省里調,蘇亞就不熱心。蘇亞說,你都五十歲的人了,人生地不熟的去那里干什么呀?老話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們總是想著高處比低處有更多的名利。其實,宗平這個歲數調省城,剩下工作的最后一站,要重新買房,要重新理人脈,利與弊都明顯。宗平執意去,蘇亞攔不住。頭兩年,宗平租房住,蘇亞不過去,各過各的。到周末,宗平往回跑。這兩年,省城的房裝修好,宗平搬進去住,蘇亞不得不去那一邊,生活中卻是處處不方便。下樓去買菜,旁邊有兩家超市,很難買到新鮮的。下樓遛彎,四周到處扒到處建,只能在小區內走一走。在蘇亞看來,省城就是一座亂糟糟的城市,沒有一點好印象。
蘇亞說,真到那一天,我回臨淮,不留省城。蘇亞這是提前交代后事。蘇亞說,我回臨淮,不回你老家。宗平老家在淮河邊上,蘇亞同樣不喜歡。
蘇亞說這個話題,宗平只有不插話。蘇亞明白宗平的心理,很快朝別的話題岔過去。
蘇亞問,你現在想不想跟我離婚?宗平問,你怎么問起這個呀?蘇亞說,你現在想跟我離婚還來得及。宗平厭煩地說,我不想跟你離婚。蘇亞依舊說,現在你跟我離婚,是擺脫我這個累贅的最后機會。你想一想呀,你現在不跟我離婚,我這個樣子,想離家出走能走得了嗎?想尋死還用的上嗎?
死神一步一步接近蘇亞,宗平和蘇亞都看得見。
蘇亞問,是不是我媽活著的時候,你對我媽有過什么承諾?宗平說,沒有承諾,我跟你媽什么承諾都沒有。蘇亞問,那我倆鬧離婚這些年,你怎么不愿離婚呢?宗平依舊回答說,我不想跟你離婚。蘇亞說,你這個時候不跟我說實話,什么時候說呢?宗平說,我說的都是實話,沒有一句是假話。
宗平想去打掃衛生,不想跟蘇亞繼續說下去。
蘇亞說,我換一個話題跟你說,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去哪里嗎?
宗平問,你說去哪里?
蘇亞說,爬一爬舜耕山,轉一轉仙女湖。
宗平說,明天上午我推你去舜耕山的環山路走一走。
蘇亞爬山爬不了,宗平推著她走一走環山路還是可行的。
蘇亞搖一搖頭說,你去打掃家里的衛生吧,我坐在這里想象著去爬舜耕山、去轉仙女湖。
蘇亞輕輕地閉上眼。宗平坐在那里不動彈。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蘇亞重新睜開眼,跟宗平說,今天你推我回臨淮累了,家里衛生明天打掃也是一樣的。宗平說,人一歇下來,身子就發懶。蘇亞說,那我再跟你說一說話。
蘇亞說,前兩年你在省城,我一個人去爬舜耕山、去轉仙女湖,我一直好奇,仙女湖南邊的那一片樹林里有什么?去那里沒有路,人們都不去,我一個人不敢去。有一天夜里,我做夢一個人去了那里一趟。你猜一猜,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宗平問,你看到了什么?
蘇亞說,是一大片墓地……
宗平離開臨淮前,去了一趟房屋中介那里。他要賣掉臨淮的這一套房屋。宗平的一把鑰匙,蘇亞的一把鑰匙,分別交在耿學生和王學生的手上。宗平跟兩位學生說,要是房屋中介帶人看房,你倆誰有時間誰過來。宗平知道一時半時,他不會回臨淮,不會看蘇亞。
責任編輯:曹桐桐

【作者簡介】曹多勇,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4部,中短篇小說集6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300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安徽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