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中的畸變者

［摘 要］ 蘩漪、焦母、思懿依次出現(xiàn)在《雷雨》《原野》《北京人》中，形成曹禺戲劇中的非典型母親人物譜系。蘩漪、焦母、思懿的反母性特征分別表現(xiàn)為反叛者、活死人與惡婦人；同時，三者身為絕望主婦和悲情女子的兼容體，反映了在深淵中走向畸變的悲劇主題。

［關" 鍵" 詞］ 非典型母親；蘩漪；焦母；思懿；畸變

作者簡介：鄧雋祺（2004—），女，漢族，廣東梅州人，本科在讀，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

引言

在傳統(tǒng)文學與文化體系中，母親形象有著獨特的光暈，往往是神圣、無私而溫柔的。然而，隨著現(xiàn)代性的深入，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曹七巧等非典型母親形象不斷出現(xiàn)，形成了豐富的非典型母親人物譜系，曹禺筆下的蘩漪、焦母、思懿也在其中。

一、曹禺與多元的非典型母親：反叛者、活死人與惡婦人

在生母缺位的童年中長大的曹禺對母親的形象有著強烈的探索動力，他深入挖掘了女性被忽略的心理世界，塑造出了一系列游離于愛恨之間、私欲旺盛的母親的形象。［1］蘩漪是受過新式思想影響的青年女人，思懿是深受士大夫習氣熏陶的中年女人，而焦母是古舊傳統(tǒng)和鄉(xiāng)土體制中的老婦。盡管三者被設置于不同的情節(jié)主題語境下，年齡和身份也大不相同，同時曹禺對思懿和焦母的書寫存在著漫畫化和類型化的傾向［2］，但他描寫舊中國“受著政權、神權、族權和父權的壓迫”的最苦的婦女的現(xiàn)實意識仍然貫穿于文本的深層敘事結(jié)構(gòu)之中［3］，蘩漪、焦母、思懿也隨之呈現(xiàn)出身份、遭遇等諸方面的相似性，乃至殊途同歸地回到一致嘗試逃離悲劇而不得，卻導致自身畸變的悲情主題。

反叛者、活死人與惡婦人是蘩漪、焦母、思懿在非典型母親身份基礎上多樣化的身份標志——作為母親，蘩漪異在高調(diào)地拒斥母性做出毀滅性的反抗，焦母異在走向母親功能的反面成為生命的吞食者，而思懿異在缺乏母親的道德并濫用母親的權利。

蘩漪是一團“郁結(jié)的火”，是制造矛盾、揭露黑暗的反叛者，她不僅為了自身受到的苦楚反抗，而且重視自己的情緒和欲求，她為了大局、家庭、孩子隱忍和壓抑注定會決堤，以毀天滅地的力量“復仇”。《原野》中焦母半人半鬼，腐朽的身軀和視力的缺陷使得她處于半脫離人世的狀態(tài)，意愿上對掌控生活的執(zhí)拗使她顯得僵硬、恐怖，缺乏人性，讓她如同追尋活人的僵尸一樣追逐著子媳的蹤跡。在劇中，后輩們無不惶惑地受著焦母的恐怖壓制，她不同于養(yǎng)育、呵護生命的典型母親，她是一個吞食一切生命的活死人，猶如一個死亡的黑洞一樣能吸走一切生命力。而思懿是極端自私和虛偽的惡婦人，她既缺乏道德又外強中干，一面極力地打壓和盤剝他人，一面矯揉造作地營造自己的賢名。［4］無論是她的奸邪、怨毒、自私，抑或是她的咄咄逼人、八面玲瓏乃至于實質(zhì)的懦弱，都迥異于經(jīng)典的母親形象。

二、絕望主婦：非典型母親人物的相似呈現(xiàn)

蘩漪、焦母、思懿雖處于不同的情節(jié)語境中，但她們的相似性卻有跡可循。她們做出與尋常母親迥異的舉動，試圖通過借用別樣的道路來完成對母職牢籠的突圍，她們放縱私欲，將自己轉(zhuǎn)化為父權的代言者，嘗試控制金錢的力量。然而，諸種道路都是末路，不僅造成了對他人的傷害，也使她們走向了癲狂和滅亡。

（一）行動：拒斥母性

蘩漪放棄母性的宣言是驚心動魄的，在周萍即將和四鳳私奔時，她當著周沖的面說：“你的母親早死了，早叫你父親壓死了，悶死了，現(xiàn)在我不是你的母親……（對周萍）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要你說——我是你的！”［5］而恐懼她說出真相的周萍不斷以周沖在場要挾蘩漪，道出“不過世界上沒有像你這樣的母親”這樣道德綁架式的斥責。蘩漪對母性的放棄，正是在母性與情欲被置于針鋒相對的位置時產(chǎn)生的。因而，當周沖的死亡沖散了“母性-情欲”對峙的結(jié)構(gòu)之后，蘩漪悲痛欲絕，甚至悲苦地懺悔道：“沖兒，你該死，該死！你有了這樣的母親，你該死！”［5］

焦母的反母性行為表現(xiàn)為她對他人生命病態(tài)的掌控。焦母宣稱：“我就有這么一個兒子，他就是我的全部家當。”她的母愛走向了極端，膨脹、畸變得幾乎愛恨不分、張牙舞爪。對待尚在襁褓中、不能抵觸或逃出她的兇暴的愛的小黑子，焦母一改陰森冷血的風格，滿懷愛意地唱著搖籃曲。而對待成人的大星，焦母指責有之、誘導有之，恩威并施，為了綁架兒子罔顧他的幸福——愛之花已經(jīng)結(jié)出了怨毒之果，走向了原生、純潔的母愛的反面，成為毒化的、畸形的私欲呈現(xiàn)。

思懿與母親身份之間存在著長久的糾葛，在對小輩作威作福的同時作繭自縛。極度功利化的個體思懿對自身母親身份進行了極端的利用，而母親身份也將思懿關進了身體和制度雙重的牢籠。思懿讓曾霆喝參湯的情節(jié)凝練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她將被丈夫拒絕的參湯強加給曾霆，曾霆表示參湯壞了，而她先是質(zhì)疑、隨后冷哼一聲離去。溫情的喝湯場景，在此處卻只有強勢的母親作為上位者蠻橫的逼迫和無奈的兒子作為下位者麻木的應對。壞掉的參湯就像思懿變質(zhì)的母愛，付出、威壓和脅迫并存。此外，思懿對母職的利用還反映在她對繁衍的執(zhí)著上。然而，曹禺讓思懿在一片慘痛的結(jié)局中成為母親，預示著未來對母職的履行必然讓她受盡苦楚，她所期待的權威只是妄想，不可不謂是被異化的母親身份對思懿的反噬。

（二）畸變：迷途與癲狂

蘩漪的執(zhí)拗使得純真善良、滿懷希望的周沖痛苦不堪，最終淪為家庭罪惡的犧牲品。蘩漪為了私欲主動利用周沖，強迫他阻止周萍和四鳳私奔，甚至不惜口出惡言：“你不是我的兒子；你不像我，你——你簡直是條死豬。”［5］此時，喪失理性的蘩漪在精神上已經(jīng)和蔑視她的人格、毀滅她幸福的周樸園等人站在了一起。在追逐欲望和扼殺欲望的矛盾之下，蘩漪的癲狂如一條蟄伏的毒蛇一樣潛滋暗長。起初，蘩漪的癲狂是以周樸園為代表的父權體制判定的欲加之罪，無人在意她的申辯，即使是周沖和周萍也加入了勸她喝藥的陣營中。蘩漪喝下的藥是父權體制的規(guī)訓的象征，在丈夫的淫威下，她不得不喝藥為孩子們做一個“服從的榜樣”。［6］而后，她看穿了所謂病癥背后的陰謀，卻沒有還擊之力，只能以“我有神經(jīng)病”的自棄和反常行為來恫嚇施害者。蘩漪認識到自己必然成為“瘋子”的命運，更加悲劇的是，她的困獸之斗卻最終促成了她真正的癲狂。

《原野》中，焦母徹底被腐朽的文化同化，無時無刻都在折磨兒媳；她的立場與謀財害命的焦閻王一致，哪怕和仇虎歷數(shù)他家人的遭遇時也不斷為焦閻王洗清罪責；焦母的背后還有著以偵緝隊為代表的統(tǒng)治集團［7］，對于仇虎她從未想過懺悔，卻恨不能斬草除根。而恰恰是她與偵緝隊的勾結(jié)激怒了仇虎，導致了大星、小黑子的先后死亡，由此，焦母徹底化身鬼怪，她“聲音嘶啞，震顫出一種失望的鬼音”，在原野上為小黑子叫魂——焦母的瘋癲可以說是她為了融入腐朽黑暗的社會最終招致的自我異化。甚至，焦母的目盲和不變的緊張感或許有著象征意義，一個舊世界行尸走肉式的傀儡無法看見和感受真實活著的人的喜怒哀樂，只是刻板而兇猛地拄著盲杖追殺活人的狀態(tài)。焦母試圖通過成為吃人的世界的一部分來獲得生存空間，卻早已在內(nèi)部被死亡侵蝕，她茍活著，直至成為無情的自我的犧牲品。

三者中思懿是自主權利最大卻淪落得最為徹底的一位。她的自私自利登峰造極，對待弱者愫方，她施以羞辱和奴役；而對待外來的強勢者，她非但沒有勇氣與之抗衡，反而暗中助力他們在家中興風作浪。思懿同樣成為封建制度的傳聲筒，在丈夫面前張牙舞爪的她，人生信條竟然始終是：“他是你的男人，你的夫，你的一輩子的靠山。”［5］思懿試圖通過權力的鞏固達到理想的生活，然而，她雖如愿以償成為曾家的實際控制者，卻不免在上下離心的處境中遭遇家破人亡的慘劇。看似呼風喚雨的思懿實際上是孤獨的異類，劇中的眾人都對她避而遠之，視她為洪水猛獸。［8］她的為人不齒是她在環(huán)境下異化的結(jié)果，也被她的言行分裂所加劇。思懿身上最為悲劇的是她的虛偽恰好騙過了自己，這使得她永遠不思悔改，也必然走向末路。

蘩漪、焦母、思懿主動選擇了自己的人生信條，卻未能實現(xiàn)理想生活，反而迷失并走向終結(jié)，而能使她們的選擇哪怕在頃刻之間都無法保持成功的，除了本身的矛盾性和落后性之外，還有所處畸形世界的影響。

三、悲劇主題：畸形的宇宙與無望的逃離

曹禺早期作品中的黑暗宇宙或許是整體和連續(xù)的，《雷雨》呈現(xiàn)了令人窒息的舊式家庭，《原野》描繪了黑霧茫茫的鄉(xiāng)土社會，而《北京人》暴露出死而不僵的舊文化體系，各個文本中雖有偏重地表現(xiàn)家庭、社會、文化的殘酷，但在焦點之外也渲染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所以，無論是人物中的無私者、虛偽者、理性的算計者或是激昂的斗士，都無力逃出這個恐怖宇宙，只能通過或卑瑣的茍活或銳利的抗爭留下些許掙扎的痕跡，向世人宣示吃人世界的殘酷。

《雷雨》中的蘩漪面對專制的丈夫、陰森的家庭和陰暗的社會的圍剿，很大程度上她把冷漠和癲狂打造成了掩飾自身恐懼的鎧甲。蘩漪對周樸園稱周公館為“你的家”，就充分地表現(xiàn)出她認識到自我孤立的處境。在劇中，周沖向蘩漪傾訴自己要娶四鳳的愿望，她回答說：“你真是個孩子。”就此可猜測，蘩漪親歷了從熱情地追求愿望的孩子變成絕望而孤獨的大人的過程，她的斗爭意識最終同恐懼和壓抑一同蟄伏在心底，蓄積成毀滅性的爆發(fā)。

在《原野》中，大量象征主義的環(huán)境渲染使得故事如同發(fā)生在鬼的世界，焦府如一座陰森的靈堂，而屋外是粗暴、淫蕩的鄉(xiāng)野，死寂的傳統(tǒng)與原初的野性對峙著。焦母是兇殘冷酷的閻王和文化體系半輩子的死囚，日日直面囚籠外的野蠻的情欲表達，卻只能據(jù)守著壓抑而暴力的家庭，這正是她淪落為活死人的漫長的背景。在猙獰面目之下，焦母的真情流露極為動人：她辛酸地勸白傻子別娶好看的媳婦，認為大星“娶了個美人丟了媽”。而白傻子出人意料地答道：“不……不要緊，我媽早死了。”焦母隨后陷入了凄楚，面對無法聽懂的傻子，她“辛痛地”說：“嗯，孩子們長大了，都這樣，心就變了……忘記媽。什么辛苦都不記得了。”［5］由此可見，焦母并非滅絕人性，她兇悍背后有著難言的委屈，她放任自己控制兒子的私欲的背景，是長期苦痛下形成的自保機制，兒子已然是她的救命稻草，可恨的焦母本質(zhì)上也只是絕望環(huán)境的一個殉葬品。

在《原野》中，代表著沒落的封建文化的曾家人呈現(xiàn)出喜劇性的卑劣［9］，思懿在這樣極端繁縟、變態(tài)而窮途末路的文化中生長和生活，和“活死人，死活人”朝夕相處。因而，與其說她天性是偽君子，不如說她是惡劣環(huán)境的同流合污者。同時，思懿的處境是可悲的，相比深得人心的愫方，她與丈夫、孩子都離心離德，處于被取代的危機感之中；同時，思懿的認識中本應為她撐起一片天的丈夫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她因此喪失了服從的對象，深陷于與“閹雞一般的男子”的婚姻泥潭之中。從這個角度看，或許思懿也曾是一位幼年被迫成婚、苦悶而倔強的瑞貞。整體來看，思懿面對著眾人的懷疑和厭倦，情感游離而無枝可依，她的“膽小如鼠，怕賊，怕窮，怕死，怕一切的惡人和小小的災難”恰恰反映了她在可悲的處境之下因缺乏安全感而產(chǎn)生的精神緊張。思懿“怨艾自己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個婦道”或許是有道理的，正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是非顛倒的亂世，恰是思懿這樣的小人飛黃騰達的時機，如果她無須因為嫁作人婦而在小小宅院中濫用自己的一腔壞水，肯定比曾文清式的廢人更有生存的能力。

結(jié)束語

雖然三者中只有蘩漪發(fā)出了抗爭的絕響，但焦母和思懿何嘗沒有向往過改變。焦母雖然錯誤地把針對金子作為獲得幸福的方式，但這不失為她嘗試從更年輕有為的金子身上爭奪話語權的努力；思懿對未來有著固執(zhí)而確切的安排，比如許諾兒子給他納喜歡的女孩做妾、在懷孕后訂好新房讓文清娶愫方，盡管想法荒唐，也證明了思懿在混亂中希望重整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三者的努力雖然注定無望，但并不因此失去意義。康德認為，悲劇的偉大就在于它忠實地表現(xiàn)生活中最陰暗的東西，同時又不會在最后讓人感到沮喪壓抑。［10］悲劇讓人在忍受悲痛的時候，不失對自己人生的思索與反省，不安于命運的不公而渾噩終老。非典型母親人物的命運悲劇與一個時代的鐵屋子里的讀者自身的遭遇共鳴著，深刻地警醒著世人畸形世界帶來的個體異化，以此埋藏下斗爭和希冀的種子。哪怕蘩漪、焦母和思懿最終都在深淵中沉淪，她們的抗爭、覺醒、努力甚至是背水一戰(zhàn)時的張牙舞爪仍然豐富了世人的精神寶庫，并以其強大的共鳴力量鼓舞逆境中的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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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