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欲底下呂雉的“自我確認”

摘 要：北京人藝的新版《霸王別姬》是劇作家莫言創作的一部歷史話劇，講述了呂雉、虞姬、項羽三人之間對于情愛與權欲的糾葛爭斗。歷史不是過去，而是今人對過去的一種解釋，是一種對歷史人物及事件的選擇和評價。莫言以當代人的視角審視這段歷史，創造性地將呂雉置于全劇的中心地位，對“霸王別姬”這個流傳千年的故事做出具有當代意識的歷史敘述，通過戲劇的手段，透過女性視角下的女性命運來折射出人類古老而永恒的母題：認識你自己。本文將從現代闡釋學理論出發分析該劇主題的暗轉、辯證的心理分析和人類自我確認的終極命題，進而探討史劇創作中歷史真實與歷史理解真實的關系。

關鍵詞：莫言；《霸王別姬》；呂雉；闡釋學；自我確認

歷史學家總強調保持歷史的嚴謹性，而戲劇家則總喜歡在歷史的真實前爭取更大的自由。前者不應否定歷史劇是現實審美的產物，后者也不應否定歷史劇以歷史本身的延續產物作為依據。伽達默爾認為：“真正的歷史對象不是客體，而是自身和他者的統一物，是一種關系，在此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真實和歷史理解的真實。”[1]P294按照上述現代闡釋學的觀點看，劇作家莫言是與楚漢春秋那段歷史建立起了某種關系，尤其是與其中的人物呂雉、虞姬和項羽。在莫言建構的這種關系中，既存在著歷史上原有的真實，如“垓下之圍”“沐猴而冠”“彭城之敗”“烏江自刎”等都是司馬遷記載的歷史事件，但也必須看到，其中也存在著莫言從當代人的視角出發觀照這一段具有傳奇色彩的歷史，這里面包含著歷史理解的真實。

一、主題的暗轉

《霸王別姬》是莫言創作于1997年的一部歷史劇，也是莫言創作的第一部進行公開演出的話劇作品。然而這部將近30年前的歷史劇作品，北京人藝在當下再次重排的價值何在？特別是大多數觀眾對“霸王別姬”中虞姬、項羽相繼自刎的橋段了然于心，編導團隊如何創造性地發展這個延綿數千年的歷史事件和人物形象呢？莫言首先篩汰、揀選出的事件情境是虞姬在四面楚歌的絕望境遇下為項羽最后一次舞劍，隨后自刎而去，譜就了一曲愛情與鮮血、英雄與美人的悲歌。若僅此而已的話，該劇在主題的設計上仍舊落入窠臼，不能算作有所超越。幸好莫言也并沒有墨守這一“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傳統倫理主題；也沒有刻意強調項羽與劉邦二人爭斗的政治道德評判。莫言創造性地在項羽與虞姬中間虛構出了關于呂雉的一條線索，進而讓這位本不該成為這段歷史的主角的女性人物一躍成為了全劇的中心。從故事表層結構看，《霸王別姬》似乎還是圍繞項羽與虞姬的故事，但筆者認為莫言在劇中最濃墨重彩進行刻畫的人物是呂雉，一個“皇后的尊位我要，男人的肉體我也絕不放棄”[2]P130的“人”。該劇實質上是一部探討人的自我認知和自我確認的心理歷史劇，而呂雉則是莫言刻意安置在這一尋求認識自我之路上的中心人物。海德格爾提出過一個重要的概念“此在”，即“人”這個特殊的“存在者”。而“人”（此在）與其他一切“存在者”的根本區別在于，“人”能夠詢問他自己和世界上其他存在者的存在，并理解自己的存在[1]P290。因此，理解和解釋被海德格爾看成是“人”（此在）的存在方式，而莫言在《霸王別姬》中正是切切實實針對“人”的自我認識展開了歷史的敘事與飛揚詩意的虛構。所以，倘若我們帶著陳見（傳統印象中的霸王別姬的故事）和那個正統的主題（愛情的悲歌與政治的成敗）看莫言的這部歷史劇，難免會對該劇深刻的主題與鮮活的新人物產生陌生感，但這也是產生審美欣賞興趣的起點。

從表層來看，莫言是借用了司馬遷《史記·項羽本紀》中的故事寫霸王兵敗垓下，最后在兵敗與美人離去的凄美情境中悲壯地自刎于烏江。實際上，莫言是用霸王別姬這個故事來建構屬于他自己的歷史敘事，進而傳達出具有哲理意蘊的當代意識，即認識你自己。莫言曾表示：“今天，我們應當把歷史當作我們的素材，把歷史當作我們表達思想的材料——歷史事件不過是懸掛在我們思想和故事之間的釘子。”[3]從這一點看，這次《霸王別姬》主題的暗轉是莫言精心設計的，而劇中的呂雉、項羽、虞姬可以說是與搜集歷史素材時的莫言發生一次巧遇。

二、辯證的心理分析

海德格爾明確區分了“存在”與“存在者”兩個概念，認為“存在”是一個變動、生成、尚未規定的過程；而“存在者”則是在存在生成過程中的某種凝定，是一種已經生成和已被規定的東西。“人”（此在）作為一種特殊的存在者，理解和解釋被視為人的存在方式，而此在的存在方式又是具有有限性的，即受時間性和歷史性的制約，因此在理解和解釋歷史人物及歷史事件時我們常常習慣性被“前理解”及“前結構”所影響，進而我們會帶著我們現有的偏見和歷史的偏見去解讀人物和事件，基于此，我們心目中呂雉的形象往往是陰鷙狠毒。歷史記載中的呂雉是著名的殘暴人物，例如她將劉邦的妃子戚夫人做成了人彘、除掉了劉邦身邊的開國功臣韓信，還有后面的外戚干政。仿佛歷史真實中的呂雉就是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形象。這恰恰是受到了“前理解”和“前結構”的制約，然而這又是無法避免的。而莫言則抓住了“人性是生成性”的這一點來闡發自己對于呂雉的理解。首先，突出的表現就是認識到呂雉從人到皇后再到人是一個生成的過程，是具有歷時性的。其次，莫言想要著重表現的是呂雉在欲壑難填的私欲與艱難復萌的人性之間共時性的矛盾掙扎，意在突出呂雉身上存在的愈是人性的愈使她痛苦的“存在”過程。

莫言在《霸王別姬》一劇中，依據現實的邏輯與情感的邏輯，努力對呂雉的心理流程進行梳理，以期展示出她的行為動機和內心邏輯，而不僅僅停留在對她的“既定”面貌或者歷史評價作出簡單的復原與重現。這是莫言對呂雉的心理與行為進行合理的揣摩和理解的過程，需要想象與虛構的勇氣，因為莫言是想讓觀眾從呂雉身上感受到那一份關于人類命運與永恒困惑的反思與省覺。莫言在劇中為呂雉構建了皇后、女人、母親的三重身份，而這三重身份深層蘊含的是權欲與人性的撕扯，這是一種共時性的存在。如全劇中呂雉四次出現的臺詞“想做帝王后，就要割舍兒女情”[2]P130及三次出現的“人最大的弱點在于不徹底”[2]P129，都是赤裸裸地展示呂雉對于權欲的垂涎和渴望。但與此同時，莫言又將呂雉放置在了項羽的楚軍大帳中，創造性地虛構出呂雉對威風霸氣的項羽產生了男女之情的情節，但這情感的涌現絕不單純是處于弱勢的女性對于男性身份的屈服與男性魅力的癡迷。莫言在劇中早已寫下了緣由。呂雉坦言：她與劉邦的夫妻身份早已名存實亡；劉邦從未給自己置辦過上等的彩衣；劉邦為了輕車出逃，竟然三次將自己的孩兒從車上推下。這一次次的傷害讓呂雉內心無論是作為母親，還是作為一個女人，無論是精神還是肉體上，都烙下了深深的傷痕。因此，她對于項羽的崇敬之情甚至說是占有之欲，其實是她作為一個正常的人所渴望獲得的那一份補償性的慰藉。但莫言還不僅于此，在對呂雉心理進行辯證的分析后，莫言創造性地生發出了一個情境，讓呂雉這兩種內心的掙扎共時性地表現出來。即在劇中第三節“唇戰”中，呂雉在得知劉邦為了輕車速逃，三次將親生兒女推到車下。這一刻，呂雉再也無法忍受地哭嚎出來：“我的盈兒啊！”[2]P131這一刻母性的復萌和內心的崩潰，毋庸置疑是符合歷史真實的。但就在虞姬質問呂雉聽到劉邦的禽獸之行有何感想的時候，莫言寫出了可以說是神來之筆的一句臺詞：“為我的漢王感到驕傲，為了至高無上的帝位，連親生兒女都能舍棄！”[2]P131虞姬震驚了，讀者驚愕了，在現場觀看演出的所有觀眾都沉默了。這就是莫言深挖人性后對于呂雉心理做出的可以說是近乎殘酷的描寫——殘酷的歷史文化力量與人本身所有的復雜性之間產生的沖突、較量和傷害。呂雉說出了這樣冷酷決絕的話，她的內心也是劇痛的。

然而，這種痛苦的情感體驗在當下其實也隨處可見。我們可以看到，在呂雉身上，越是充滿人性的，即對于愛的追尋和作為母親對于孩子的保護欲望越強，她所承受的痛苦就越深。在這個時候，權欲即對于帝位的渴求，早已成為一種野性文化存在于歷史文化心理中；反觀我們的今天，多少人為了追名逐利而徒增痛苦，卻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莫言在該劇的節目單上寫道：這是一部與現代生活息息相關的歷史劇。可以說，該劇有對女性的憐憫，有對女性悲劇的歷史命運的思索，但更值得引起讀者與觀眾思考的是從古至今人對于自己的存在與人生終極定位究竟如何，是在多種選擇中不斷地內耗與掙扎，還是不斷審視認清自己，最終找到自己的人生終點。呂雉給出了答案，但過程是坎坷艱難的。

三、人生的終極定位

黑格爾認為：“歷史最高的真實是一種既真實而對現代文化來說又是意義還未過去的內容（意蘊）。”[4]P343正如我們的血管中仍然流淌著我們遠古祖先的血液和歷史積淀下來的歷史規定性，這是“活的歷史”，也是歷史的“教訓”。虞姬在劇中的成長與最終實現自我認知經歷了生發、刺激、內省的三個完整的階段。這也是我們用現代闡釋學理論來審視和認識呂雉這一形象的可能性所在。

呂雉想要實現自己的自我認知與肯定需要具備兩個基本條件：審視自己的契機和足夠審視自己的經驗與能力。首先是生發的階段，呂雉在與虞姬的唇戰中，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38歲了，面對著嬌艷動人的虞姬，自己顯得是那么的憔悴與衰老。猛然間，呂雉回憶起了自己年輕時候也是沛縣城里的美人，與劉邦就如虞姬和項羽一樣沉湎于男歡女愛之中。呂雉說出了自己的曾經，但呂雉突然認識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及自己真正的追求——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想做帝王后，就要割舍兒女情！青春易逝，帝業永存[2]P130！這不僅是呂雉點破虞姬性格的弱點的時刻，更是呂雉確認自己的人生終極定位的一個契機。在楚營做人質的幾年中，呂雉多的是審視和反省自己的時刻，而莫言將影響呂雉命運走向的關鍵一筆落到了姬別霸王的橋段上，這是很有深意的。虞姬為了切斷項羽的兒女情，在為項羽做最后一次劍舞之后，舉起自己剛剛舞就的長劍自刎而亡，為的是鼓起項羽最后的豪情。莫言于此處寫了一句詩：長歌當哭淚滂沱，愛到極致是死時。在呂雉的眼里，剛剛翩翩起舞的虞姬何嘗不是自己過去在劉邦面前歌舞時的情形，在她的耳畔或許還響起了劉邦曾經與她的纏綿細語。但與此同時，想起劉邦對自己所做出的殘酷之舉及無賴行徑，無不更加刺痛呂雉的心。隨著項羽大聲地悲呼“虞啊”，呂雉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與痛苦。她不知道歷史為何如此地顛顛倒倒，過去了的一幕幕又在眼前上演，她也曾是沛縣青春無限的少女，昔日的嬌兒為什么在此時此刻要匍匐在一個至情至義的男人面前渴求著無望的愛呢？呂雉看清了現實，更認清了自己。她拔出匕首想要刺殺項羽，卻被項羽一腳踢開。呂雉以為項羽會奪取自己的生命，誰料莫言筆下的項羽終究不忍下手——我不愿讓手中的寶劍，沾上女人的鮮血！看似項羽又因為柔情寡斷放過了呂雉，實則是讓呂雉真正體認到了自己要攫取的就是權力。

全劇的結尾，是呂雉的一段獨白。莫言很巧妙地通過人物之口交代了自己的最終自我認知的實現：“有了它，可以造福天下，也可以禍害蒼生；可以黑白顛倒，也可以撥亂反正。對，這個東西，就是權力。女人啊，得不到愛情但得到權力，也是種不錯的補償。”大困惑、大掙扎、大震驚之后便是大覺悟。

四、總結

莫言在《霸王別姬》的人物小傳中寫道：呂雉在本劇中比在《史記》中可愛許多，她其實是個披著古裝的現代女人。作為全劇著墨最多和虛構程度最大的人物，呂雉身上的確蘊含著很多當代的女性意識與思維方式。藝術中成功的人物形象，往往能夠擺脫作為故紙堆的歷史的制約，憑借著自身的血肉與鮮活的靈魂，自然地依據著性格的邏輯，去完成自己內心與行為的建構。歷史不是過去，而是今人對過去的一種解釋，一種對歷史人物及事件的選擇和評價。在《霸王別姬》中，呂雉絕對地成為了莫言連接歷史與當代、溝通創作者主體意識與歷史積淀的最好的橋梁，而呂雉身上所體現出的人性的復雜及人類面對人生定位追尋過程中遇到的永恒困惑，都是值得我們當代人去反思與省悟的。發生在呂雉內心的悲劇與痛苦至今仍在發生，只不過，莫言通過戲劇的手段，透過女性視角下的女性命運來折射出人類古老而永恒的母題——認識你自己。

參考文獻：

[1]朱棟霖，王文英：《戲劇美學一種現代闡釋》，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2]莫言：《我們的荊軻》，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

[3]莫言：《歷史不過是些釘子——答〈新聞周報〉記者楊瑞春問》，《新聞周刊》，2000年第26期

[4]黑格爾：《美學（第3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

注釋：

①全劇結尾呂雉的長獨白是2024年1月人藝新排《霸王別姬》時加入的，原劇本中沒有收錄。

（作者單位：上海戲劇學院）

責任編輯 岳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