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事情的生發之源,都是遇見。因為遇見,我在一群潮州孩子的心中植入了屬于我的獨特元素。因為遇見,我和當地老師逾越語言、地域和習俗的界線融為一體;因為遇見,我在阡陌縱橫的潮州大地上留下串串腳印;因為遇見,街邊豬肉檔的“老爺保號”、市場里自種自賣青菜的大哥、學校拐角處粿條店的阿叔……都在我的潮州印記中留下或濃或淡的一筆。正是這些遇見,重新定義了我對教育的理解,深化了我對教學的認知,同時也豐富了我的人生經歷,從而在我的生命里,多了一段色彩斑斕、足以品味半生的時光。
遇見純真孩子·相悅相納
我對口幫扶的學校是潮安區的楓溪瓷都實驗小學。學校處于城鄉接合部,一出校門便是熱鬧的街道,生活很便利,交通也很便捷,幾公里的路程便能到市中心。所以,跟很多人的支教經歷不同,我的支教故事可能底色比較明麗一些,基調比較歡快一點。
支教期間,我負責501班的語文和五年級5個班的道德與法治。雖然我耕耘杏壇已逾三十載,可說是閱人無數,但跟當地學生接觸之后,中山和潮州兩地孩子的差別之大還是令我感到驚詫。從性格上來說,較之中山的孩子,潮州娃的性格曠然天真、不事雕琢,心懷善意也不失調皮,童心未泯又棱角分明。
不知是何種歸因,或許是我的教學帶來了新鮮的異質元素,或許是我本真的性格契合了他們的欣賞角度,僅僅兩周時間,我便受到了五年級幾乎所有孩子的熱捧。每到上課時,只要看見我在窗外出現,他們便如舉辦嘉年華般開始狂歡,有的高聲大叫,有的捶打桌子,還有的手舞足蹈……待到下課順著走廊依次走過五年級的教室時,也經常會受到他們的夾道歡迎,各種親昵的問好,故作姿態的撒嬌,無中生有的搭訕……無不表達著他們對我毫不掩飾的喜歡,讓我感受到童心的純潔和教育的美好。
他們純真的性格不但表現在對我的尊敬上,也表現在對我的不滿和抗爭上。記得一天早上,經常欠交作業的小炫來到我辦公室,說他周日的讀書筆記忘帶了。我只是輕嗔一聲:“沒寫就沒寫,總是找借口。”他立即暴跳如雷地吼叫:“我本來想跟你好好說說的,你就是不相信我……”然后一直不停不歇,直至被數學老師勸回教室。下課后,他還跑到我的跟前,摸著喉嚨大聲叫著:“跟你吵架喉嚨都疼死了,疼死了……”直到上課才回到教室,誰知到了下午,他卻滿臉誠意向我道歉,并恭恭敬敬地把他的作業交給我,叫我驚詫不已。像這般“逸事”,我經常碰到。他們率直地表達情緒的方式,常讓人哭笑不得。
隨著支教生活的深入,我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兩地孩子的學習方式也存在著很大的差別。中山孩子要接受名目繁多的各種培訓、輔導,這里的孩子更順從天性,自主、自由、自發地學習自己喜歡的東西。兩者的區別可作這樣的比擬:潮州的孩子是散落在山間田野里自由生長的樹木,枝葉旁逸斜出,姿態自然舒展,而中山的孩子從小就在園林里接受園丁的修枝剪葉、施肥噴藥,雕琢成培育者期許的樣態。古語既有“順木之天,以至其性”的說法,也有“玉不琢,不成器”的訓誡,在培育孩子時如何在“自然成長”和“精心雕琢”之間取得平衡,我不作深究。但是我覺得,作為一個支教老師,我應該做的是在孩子原有成長的模式上,指引一條能讓他們獲得更多陽光和汲取更多養料的發展路徑,而不是把他們移植到園林里再次培育,支教工作并不是全盤否定后的重新再造。
遇見傳統教學·相教相長
為給當地孩子一條能獲得更多養料和陽光的路徑,我在支教學校做了兩項革新,一是改革傳統的習作教學模式,二是推進“整本書閱讀”的課程化。
習作教學是我的專業優勢,在此之前我花了足足三年的時間把統編版教材三至六年級共59篇單元習作都做了教學設計,并開發了配套的課件、學習單和范文,因此我以自己的專業優勢作為革新的突破口。聽了當地學校幾個老師的作文課后,我發現他們的課堂普遍存在習作與興趣、習作與生活、習作與閱讀割裂的問題,習作成了為寫而寫、缺乏真情的編造。面對此況,我把我班當做實驗班,用真實的寫作任務驅動學生的寫作興趣,并在寫作過程中進行全程指導,既解決他們“為何寫”的問題,也提供“怎樣寫”的方法。正如詹姆斯·伍德所言:“在某種程度上,我們都是內心的小說家和詩人。”當表達欲望被激發之后,孩子驀然發現自己心中也有一池浩渺的湖水,當科學有效的寫作方法助力他們突破各種梗阻時,湖水開始從心中向筆尖潺潺流動,文字便如一條歡樂的小溪在他們的筆下流淌,開始是幾行,接著是幾段,再接著是完整的篇章。在習作課堂上,聆聽他們寫字時的沙沙聲,我常常感到自己如一介農夫,走在田間聽著莊稼拔節生長的聲音。那感覺無限美好……但是,寫作動力是需要維系的,于是我把教室后面的整面墻都變成“優秀習作展示欄”,還不斷鼓勵他們參加省市區各級各類的作文比賽,頻頻向《潮州日報》《新作文》等報刊投稿。習作教學模式的轉換,為他們插上了一雙自由的翅膀。
但我比誰都清楚,技法寫作教學可以提高學生的寫作水平,但要獲得可持續生長的寫作能力,閱讀才是王道。況且,閱讀并不單單提高寫作水平,它對提升人的整體素質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雖然《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20年版)》把“整本書閱讀”作為六大學習任務群之一已歷時四年,但因為各種原因,我支教的學校還沒有開展這個任務群的學習。面對此種困境,我決心以一己之力,先從我班做起。于是,我在寒假建了一個微信群,極力“攛掇”了20多個學生參加讀書打卡活動,并用“共讀一本好書”的形式閱讀名著《水滸傳》。陪伴是最好的教育,我在整個寒假和他們一起閱讀打卡,因為有了老師的同行,有了同伴的競爭,學生的熱情如同汩汩的泉水噴涌而出,以至于除夕之夜和大年初一,還有很多學生堅持上傳閱讀打卡。一個假期下來,大部分學生完成了《水滸傳》整本書的閱讀。以此為契機,第二學期我在全班推行“整本書閱讀”活動,把20分鐘的午寫改成固定的閱讀時間,再以讀書筆記作為閱讀的抓手,貫徹落實“整本書閱讀”的課程化。隨著我班閱讀活動的不斷推進,我驚喜地發現,很多班級正在悄然間跟風而行,并呈延展壯大之勢……
遇見潮安教育·相融相生
在支教初期,我就發現兩地教師的教學理念和課堂模式相差甚遠。當地的老師用開放的胸襟包容并接納了我這個“異質”的到來,他們樂于學習和勇于改變的精神讓我心生敬佩。以局外人的目光來審視他們的教學生態,我自然看得更加分明一些。他們的課堂大多還是把學生當作是知識容器的注入式教學,這種教學偏重于讓學生接受結論性的知識,而淡化了知識形成的建構過程。為此,我在支教學校多次上閱讀教學和作文教學的示范課,還開設了習作教學專題講座,努力從教學理念和課堂實踐兩方面展示“以學習者為中心”的建構主義教學模式。老師們也積極和我切磋教學技巧,主動要求觀摩我的課堂教學,也常邀請我診斷他們的課例。正是日常教學的互學共鑒,讓我和當地老師碰撞出更多的教育思想火花,從而構筑了一條雙向奔赴、攜手共進的友誼橋梁。
支教期間,本著“立足一個點,帶動一批人,影響一群人”的支教理念,我利用自己的專業特長,在楓溪、古巷、沙溪等鎮開設了多場習作專題講座和送教活動,努力做好區域輻射的引領工作,也曾多次陪同組團老師參加送課助學活動。細數下來,我在支教期間拜訪了近30所學校,從城區到鎮區,從鎮區到山區,都留下了我的足跡。這些走訪讓我目睹了潮安的真實教育生態。很多地處偏僻山區的學校,辦學條件的艱難程度讓我心有戚戚。印象最深是赤鳳鎮的峙溪中心學校,前是巍巍群山,后是浩蕩韓江,幼兒園、小學、初中10個年級共有58人,很多學科還是采用復合班教學。很多媒體大力宣傳支教教師的動人事跡,也有很多善心人士為學生送去各種援助,但我覺得,堅守大山的當地教師才是那里“最可愛的人”。那天我和音樂老師到這個學校送課,在送課老師動情地拉起手風琴時,一位年約50的本校老師突然跑出教室,在外面泣不成聲。原來是那優美的琴聲勾起了他年輕時的回憶,那時的他意氣風發,拉琴奏曲,而他的好時光,卻在大山深處悄悄流逝了。思及自己的錦瑟華年,他不覺悲從中來……學校的校長告訴我們,在一江之隔的對岸,還有一個叫松水小學的學校,學校只有2個學生、3個老師。聽后我百感交集,最讓我感動的是“一個也不掉隊”的初心從未走樣變調。可以說,那些孩子是幸運的,雖然他們生在大山深處,不能享受更優質的教育資源,但他們并沒有因大山之隔而孤立無助,隔絕于世。
遇見一方熱土·相逢相歡
潮州是個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古邑,也是鐘靈毓秀的一方土地。到潮州支教,就必須說說潮州的山川河流,風土人情,這樣的支教生活才是完整的,因為,沒有隔絕生活的教育,也沒有只有教育的生活。我們姑且不說潮州的著名景點牌坊街、廣濟樓、廣濟橋,也不說韓愈為官八個月、贏得潮州山水皆姓韓的文公祠等系列景點,單是那里的地名,都是可以入詩的,楓溪、鳳凰、文祠、溪美、古巷……每個地名都能讓人聯想起無數美好的意象。
支教期間,我曾三訪茶旅小鎮鳳凰,每一次都讓我從不同季節、不同角度領略到她的魅力,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她的春之容顏。草木蔓發之際,漫山遍野的映山紅仿佛在烏崠山巔流動,天池宛如一塊天然的翡翠嵌鑲在山間,云霧繚繞的高山茶園時隱時現,還有那在蒙蒙細雨中披蓑帶笠的采茶女點綴著茶山。這般景致,恍若如一副流動的鳳凰山水圖。古巷鎮是我常去常往的地方,我和古巷的支教老師曾在夜晚,坐著學校門衛的三輪車“轟隆隆”地馳行在古巷的大街小巷,到各姓的祠堂給“老爺”(潮汕人對所有神仙的尊稱)放電影,由此知道了“老爺”在民間的聲望。在龍湖古寨的古老宅院、尋常巷陌里,我們流連徘徊,凝視著歲月賦予她的斑駁墻壁和生苔石階,想象著曾經的繁華;我們也曾在彩霞滿天的時分,凝望著韓江寬闊的水面,想象著昔時潮州府這條重要水路是怎樣的千帆競發,直抵群山高峻的大埔,再遠至梅縣、五華……我們也曾在歸湖的溪美竹林里品賞土窯烘烤的燒雞和炭火煨熟的番薯,飯后抬張椅子,悠閑地在溪邊洗濯雙腳,洗滌蒙塵的心靈……
說起民情風俗,潮州無疑是我生活過的民俗活動傳承最為完好的地方。由春節時祭拜祖宗和神靈而逐漸形成的“營老爺”巡游活動,是潮州人最隆重盛大的民俗活動。“營老爺”的巡游活動在正月初一開始,各地各姓的巡游猶如一場熱鬧非凡的接力賽,此起彼伏,一場接著一場,整個潮州都在鞭炮和鑼鼓聲中顫抖,紅紅火火地鬧完整個正月為止。青龍廟的“大老爺”全城巡游是潮州最大規模的民俗活動,其巡游路線經過繁華的市中心,隊伍逶迤綿亙近十公里,喧天的鑼鼓聲和“興啊、順啊”的呼聲響徹全城。
除了民俗活動富有魅力,豐富多樣的小吃也是生活在潮州的一種幸福。馳名的牛肉丸、牛肉火鍋自不必提,單是那各式各樣的粿品,風格獨特的粿條湯,江東鮮嫩的竹筍,鳳凰神奇的浮豆腐……提及都讓人垂涎三尺。因為靠山鄰海的獨特地理優勢,山珍海味也是潮州人家尋常的菜肴。可以說,這方土地的饋贈,可以滿足任何一個挑剔“吃貨”的所有訴求。
多少美好的遇見,多少美麗的印記,終將歸寂于似水華年。作別潮州,我想借用一句話來表達我的無限情思:“告別是結束,也是開始;是苦痛,也是希望;面對告別最好的態度就是,好好告別。”是的,這片土地所遇見的一切值得我好好告別。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東鳳鎮民和小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