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一個世紀的藝術生命

黃永玉曾是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教授，他用個人特有的啟發式教學方法，培養了大批優秀的版畫人才，所以先生是教育家。黃永玉一生寫了大量散文、雜文、詩歌，文筆瀟灑、幽默生動，還寫了長篇傳記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三部曲，可惜還有更多部沒能寫出。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在寫作，99歲出版了散文集《還有誰誰誰》，所以先生是文學家。黃永玉一生創作了大量的版畫、油畫、彩墨畫，在陶瓷、紫砂、玻璃、蠟染、剪影等各類別都留有精彩的作品，當然還有郵票、酒瓶、橋梁等的設計。先生更是一位藝術家。

黃永玉給我們留下的各種作品，數量眾多，一生幾乎將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了創作上。藝術創作當然需要天賦的才能，既要有不同于常人的對事物的觀察和感悟，又能在創作中自由大膽地發揮。對于藝術家，天賦是重要的，但我同意張大千對天賦的解釋：七分人力三分天。他認為自己用功努力是主要的，占到七成。有成就的藝術家沒有不刻苦用功、長期歷練的，而黃永玉在勤奮刻苦方面是遠超過七成的。

傳統中國畫講究對于墨筆線條的運用，從存世的唐、宋繪畫中可以看到許多令人驚嘆的作品。黃永玉的繪畫雖然有多種不同用筆方法，而墨筆的線卻是他大部分作品中的靈魂。在他90歲后到去世前所作的多幅白描人物、花卉作品中，人們看到那細若游絲的直線、曲線所組成的穿插復雜之構圖，哪里會相信是位近百歲老人的手筆？沒有幾十年的刻苦修煉，怎能做到？我曾和黃永玉笑談：“如像以重量級別組劃分的舉重、拳擊等比賽項目那樣，按年齡組來劃分的畫家比賽繪畫，您一定是冠軍。”的確，在中國繪畫史上，真找不出另一位年近百歲仍能畫如此高質量大幅精彩線描的畫家！黃永玉的刻苦，還表現在對寫生物體的細心觀察和準確描寫上。這種認真細致的動態捕捉，在他晚年依然堅持不懈。小區院中的玉簪花、湖邊遠方飛來的大雁、屋內新品種花卉寶蓮燈等，都是他的寫生對象，這些題材在他90歲以后的作品中，依然展現著深厚的寫生功力。而畫集中那幾幅摔跤樣式圖，一招一式，人物的手腳動作、用力重點都帶著動感，“生動”二字用在這里是格外恰當的，雖然這與他少年時曾學習過摔跤有關，可那畢竟是八九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對人物、動物、植物的描繪，都確保形態、結構無誤;那些重要的細節、關鍵的點位，更是刻畫得一絲不茍。即便在描繪時常作夸張、變形處理，也不會讓觀者有不舒服的感覺，反而會帶來欣賞的愉悅。這樣扎實的基本功，能不讓人佩服嗎？

黃永玉在創作中總是對自己不斷地提出挑戰，給自己制造“困難”。如在早年的版畫作品《春潮》中，打向鯊魚的鐵錨本是一條拋物線就可以勾畫的，但在畫面上卻是一條繞了30多個圈的細線，這些都是要用刀在木板上刀刀地凸刻出的，難度可想而知。黃永玉一幅97歲所作的白描《李時珍先生隨想》，從人物周圍到紙的邊緣，用墨筆勾畫了70多種植物、昆蟲、藥材，還有800多個小字的長題。類似的作品，畫集中還有許多幅。黃永玉大概是想告訴大家：我這把年紀了，還能拿小筆，而且還能這樣地寫畫。他這種頑強的挑戰精神，一直堅持到生命最后。要知道，很多大畫家在晚年，只是重復畫一些簡筆題材罷了。

中國畫如何在繼承傳統中發展，這是100多年來許多畫家都在摸索和探討的大題目，而對西方繪畫技法、色彩的借鑒應該是一條可行的探索之路。黃永玉一生的創作都在求變探索之中，所以他的重要作品很難找出固定模式和程式化的構圖。

荷花是黃永玉畫中出現較多的一種題材，他卻從筆法、色彩、構圖等方面不斷地做各種嘗試，這在多幅以“荷”為主題的大作品中體現得十分突出，當然小幅荷花也是變化多樣的。他的創作思維永不停止，在重要作品創作之前，總是靜靜地長時間思考，像大戰役前的布局，一旦思考成熟，立即投入戰斗。面對無論多大幅的宣紙，隨著一聲“干活兒”，他的全部精力就都投入繪畫中，間歇休息時，在煙斗陪伴下依然凝視畫面而對原構想作出補充。待作品完成后，他會說：“如果讓我再畫一張，比這張要更好。”這樣的話，我聽過不止一次。

黃永玉對創作是極為認真的，他總能在其中找出不滿意的地方，因此才有不斷改變、不一樣的新面貌。他在創作中沒有滿足、沒有終點，絕不故步自封，更不會自以為是。黃永玉的繪畫風格應與他沒有固定的師承、沒有門派的束縛有關，可以自由地發揮，不必走前人的老路。而使他能自由創作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對古今中外各類藝術的學習和廣泛汲取。只要能夠表現他構思中所要達到的效果，便不受繪畫工具、顏色、種類等的限制，大膽嘗試使用。另外，在繪畫創作能力方面，我認為，一位有成就的畫家，應該是能創作大幅或巨幅作品的。黃永玉給我們留下許多大幅、巨幅作品，而且90歲后還在不停地畫大幅作品，他的創作欲望和精力真讓人敬佩！

怎樣欣賞、理解黃永玉的作品，我覺得不僅僅是看，關鍵在于讀懂他在畫上的題字。黃永玉是很注重在畫上題字的，他的水墨畫、彩墨畫大多題有幾十字、幾百字，最多的竟有幾千字，就是一篇文章了。這在歷來的繪畫作品中是少見的，也成了他特有的繪畫風格。文敘畫、畫襯文，將“詩、書、畫”的形式演變為“文、書、畫”，開啟了一種新的風貌。這與他一生喜愛讀書有關，古今中外書籍，只要有興趣他都會認真閱讀，吸收其中的精華，并根據自己的理解在繪畫創作中發揮。畫集中有關《莊子》的作品是黃永玉九十五六歲時所作，可見他晚年仍在孜孜不倦地讀書。

黃永玉以自己特有的繪畫風格，在中國繪畫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

（本文為中國青年出版社2024年6月出版的黃永玉畫冊《永玉100》序言，有刪改，標題為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