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經濟版圖上,遍布的中小銀行如同一根根毛細血管,一頭連著金融市場,一頭連著普通百姓,源源不斷地為地方經濟輸送著養分。
中小銀行雖然整體運行平穩,但一直存在著業務發展模式、公司治理、風險抵御能力等方面的弱點。尤其是近年來,面對內外部環境的深刻變化,一些中小銀行的經營發展開始出現問題。
2018年,河北發生案值26億元的銀行騙貸大案,后查清為晉州恒升村鎮銀行監守自盜;2019年,包商銀行被“掏空”,成為國內第一家進入破產司法程序、第4家倒閉的銀行;2022年,河南數家村鎮銀行“暴雷”,儲戶的400億元存款憑空消失……
2022年,中國農歷虎年春節前,在有著“世界的十字路口”之稱的紐約時報廣場,一則“迎新春,祝冬奧”的倒計時視頻頗為引人注目。
視頻中,亮相送祝福的不僅有聯合國秘書長、美國多位政要和一眾文化明星,還有一位體態發福、疊著雙下巴、眉眼略微下耷的亞裔中年男子,他就是久安電視國際傳媒集團理事長、河南新財富集團實控人呂奕。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在紐約時報廣場的拋頭露面并未讓他聲名遠揚,而是幾個月后暴雷,讓他避無可避地成為整個中國金融圈的輿論中心。
在人們的固有印象中,“銀行”兩個字代表著絕對的安全。然而,2022年4月,多位網友舉報河南數家村鎮銀行無法取款事件,近40萬儲戶的400億元存款在銀行憑空消失。
由于涉及重大社會穩定問題,警方迅速介入,之后一紙通報讓事件有了基本定性:開封新東方村鎮銀行、許昌農商銀行旗下的禹州新民生村鎮銀行、上蔡惠民村鎮銀行、柘城黃淮村鎮銀行的股東——河南新財富集團通過內外勾結、利用第三方平臺以及資金掮客等吸收公眾資金,涉嫌違法犯罪,公安機關已立案調查。
隨后,呂奕的種種過往被網友們“扒”了出來。這位原籍河南省南陽市鎮平縣的隱形富豪,財富的膨脹始于其獲得的一部分蘭許高速公路建設和運營權。當時,多家銀行紛紛向本身并沒有多少錢的呂奕拋來橄欖枝。他以高速收費權抵押獲得了數十億貸款。
2010年前后,國家層面出臺一系列政策,鼓勵和引導民間資本進入銀行業。與許多民營企業一樣,呂奕的新財富集團也借著這股東風,開始入股地方村鎮銀行和農商銀行。
與其他民營企業入股方式不同,呂奕并未直接持股,而是借助老鄉、下屬、合伙人等來控制一個個公司,這些關聯公司背后的主要股東之間都是交叉持股,之后再通過錯綜復雜的關系網絡直接或間接入股地方銀行。曾有記者試圖通過帶有明顯宗族關系的高管姓名來梳理其股權結構,但由于這些公司的股東以及任職人員頻繁變更,導致始終無法一一穿透。
這樣混亂的股權結構也成了呂弈的“隱形衣”,幫助新財富集團滲透到金融體系最末端的毛細血管。據不完全統計,至少30家村鎮銀行跟新財富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獲得銀行股權后,呂奕便開始了被內部人士稱之為“大股東抽血”的操作。即利用內部人優勢,從中獲取更優惠的貸款。拿到巨額貸款后,他并沒有將其用于企業的發展上,而是左右手倒騰,躲避重重監管,最終轉到國外。就這樣,這些村鎮銀行變成了他的個人“提款機”。
事發之前的2022年初,聽到風聲的呂奕逃往美國,新財富集團也幾乎同步注銷,獨留40萬儲戶呼天吁地。
“這是典型的‘金融犯罪’,這在我國商業銀行法律上是明令禁止的”,熟悉河南金融體系的人士稱,這是中小銀行內部監管缺失問題第一次暴露在公眾面前。
究竟什么是中小銀行?
廣義來看,除去三家政策性銀行(中國國家開發銀行、中國進出口銀行、中國農業發展銀行)、六家國有大行(中國工商銀行、中國農業銀行、中國銀行、中國建設銀行、中國郵政儲蓄銀行、交通銀行)、12家股份制銀行,國內包括城市商業銀行、農村商業銀行、村鎮銀行和民營銀行(不包括外資銀行)在內的4000多家銀行大都可歸為中小銀行。

按照中國人民銀行和原銀監會的標準,總資產在5000億元以下的銀行被稱為中小銀行。
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副局長肖遠企在今年年初公開表示,全國共有中小銀行3912家,主要是城市商業銀行、農村信用社和村鎮銀行等幾類,總資產110萬億元,占銀行業整體總資產28%。
在這3912家中小銀行中,農村商業銀行和農村信用社共3000多家,村鎮銀行有1600多家,城商行100多家,民營銀行19家。其中,問題最多的當屬村鎮銀行。
村鎮銀行起源于中國證監會于2006年年底發布的一份關于幫扶三農的文件。文件提出,通過對中西部、東北和海南省的縣及縣以下地區,以及其余國定和省定貧困縣的銀行業金融機構實行“寬準入、低門檻、嚴監管”的政策來服務三農需求。
根據該文件規定,只需要找到一家境內銀行業金融機構持股20%以上,同時其他投資人單方持股不超過10%,就可以用100萬元的低注冊資本成立一家村鎮銀行。
要知道,根據我國商業銀行法的規定,普通商業銀行的最低注冊資本是10億元人民幣,即使是農村商業銀行的最低注冊資本也高達5000萬元人民幣,村鎮銀行100萬元注冊資本的門檻之低可見一斑。
寬準入條件下,村鎮銀行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自2007年第一家村鎮銀行成立以來,截至2021年,我國已累計成立了1651家村鎮銀行,占銀行業金融機構數量的36%。
大門打開,隨著新風一同進來的也有灰塵。良莠不齊的入場資本開始讓公眾信任度的持續下降。
曾有一項對千戶城鎮和鄉村居民的調查問卷顯示,有86%調查對象對村鎮銀行持有懷疑態度,更有近94%的調查對象認為村鎮銀行存款風險大、不靠譜,明確不會把錢存在小規模的村鎮銀行中。這對于依托存貸利差獲取收入的村鎮銀行來說無異于新生的幼苗遇上了旱災。
不久,互聯網金融橫空出世,憑借雄厚的資本和便利的引資條件,更是讓村鎮銀行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以螞蟻集團旗下的余額寶為例,2018年第一季度余額寶資產凈值高達1.7萬億元,而同年全國1600余家村鎮銀行的資產總額卻僅為1.5萬億元。也就是說,一個余額寶就頂得上所有的村鎮銀行。
也正是從那時起,急于尋找出路的村鎮銀行開始玩起了各種“野路子”。
2018年,在互聯網金融的火愈燒愈烈之際,富民銀行成了銀行圈里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作為中國銀監會批準成立的中西部第一家民營銀行,它與京東金融推出我國最早的一款互聯網定期存款產品“富民寶”。該產品為5年期定期存款,利率4.8%。
憑借該產品,富民銀行迅速獲得豐厚的收益。僅當年就吸收存款高達204億元,相比前一年翻了近4倍。
隨后,其他中小銀行紛紛效仿,與度小滿、陸金所、支付寶、360金融、小米金融等平臺合作推出互聯網存款產品。到2020年底,在接入互聯網平臺存款產品的95家銀行中,村鎮銀行、城市商業銀行、農村商業銀行等中小銀行接入數量比例高達70%。
憑借向互聯網金融平臺提供高返點的方式,曾經飽受“信任危機”之苦的村鎮銀行變得“洋氣”起來,存款規模也開始不斷飆升。
以華瑞銀行為例,根據媒體相關統計,華瑞銀行2018年年底存款規模尚不足1億元,在通過互聯網平臺吸納存款之后,次年就暴增至60億元,瘋狂的增速可見一斑。
不知不覺間,存款規模暴漲的村鎮銀行開始偏離服務三農的初衷,如脫韁野馬般地涉足各個領域,經營風險也隨之變大。
相關人士表示,“如果銀行本來只有20億元的放貸能力,但突然暴漲到200億元時,一旦管理沒有跟上隨便亂放貸款,風險就會變得很大,甚至會出現擠兌風險。”

2020年12月,人民銀行金融穩定局局長孫天琦在演講中公開指出,互聯網金融平臺銷售存款產品是“無照駕駛”的違法金融活動。
到2021年1月,中國銀保監會聯合中國人民銀行共同下發《關于規范商業銀行通過互聯網存款開展個人存款業務有關事項的通知》,明確表示商業銀行不得通過營銷宣傳、信息傳輸、產品展示、利息補貼、購買入口等方式在非自營網絡平臺上開展定活兩便業務和存款業務。
自此,互聯網存款產品的滔天巨浪才逐漸平息,村鎮銀行的野蠻吸納存款之路也暫時告一段落。
然而,被壓抑的欲望并不會消失,而是換了一種方式重新出現。
強監管要求下,銀行通過互聯網平臺銷售存款產品成為歷史。但嘗到了互聯網平臺帶來的甜頭后,村鎮銀行很難回歸到最初線下艱難的攬儲中去,開始琢磨起規避監管的新路徑。
不能在非自營網絡平臺上賣存款?那就開發自營平臺。
就在原銀保監會和央行聯合下發規范商業銀行互聯網存款的通知后不久,不少村鎮銀行的客服人員都收到了上級的通知,要求客服們根據客戶名單,按照專門話術撥打電話進行客戶引流,將原本互聯網平臺上的存款轉移至微信小程序。
一位禹州新民生村鎮銀行的客服人員就曾公開表示:“話術主要是讓我們跟客戶表明微信小程序是安全的自營渠道,可以繼續購買。引流的轉化效果很好,我自己當時打了幾個月電話,只是度小滿一個平臺的客戶就轉移過來了幾萬個。”
這種通過微信小程序吸納存款的方式規避了“非自營網絡平臺”的監管限制,但經營風險卻始終存在。有知情人士認為:“早前,監管部門設計村鎮銀行特許權的時候,以為這些村鎮銀行只會在相應縣鎮范圍內活動,是按照傳統思路進行設計的,但沒想到十幾年之后有了互聯網金融。這些銀行基于互聯網金融自發搞的產品擴張,就沒有相應的規則約束。”

由于村鎮銀行最初的定位是在縣鎮以內活動,一般不直接接入央行的結算系統,而是通過發起行或其他行代理接入。這在縣鎮小規模存款范圍內原本是效率最大化的管理方式,但伴隨著互聯網金融對全國儲戶存款的吸納,最終出現了潛藏的系統性風險。
有業內相關人士分析認為,不法分子很可能利用了村鎮銀行不直接接入央行結算系統而是接入發起行代理接入的輕管理方式,制造了“體外循環”。
例如,涉案的河南村鎮銀行,其支付清算賬戶很可能并未直接接入央行結算系統,而是開設在許昌農商銀行,由許昌農商銀行進行相關確認操作。在客戶將錢從其他一類卡轉入河南村鎮銀行電子賬戶時,農商銀行內部人員和外部不法分子相互勾結,將收到的錢款轉移走并向資金轉出方發送虛假的確認回執。也就是說,從在小程序上存錢的那一刻開始,儲戶的錢很可能就已經被轉移。
中小銀行的監管不到位,帶來的不僅僅是金錢上的損失,還有隨之而來的金融腐敗,以及對金融體系的嚴重侵蝕。
2005- 2019年,“明天系”注冊209家空殼公司,通過借款形式套取包商銀行信貸資金,形成的占款高達1560億元,且全部形成了不良貸款,最終導致包商銀行出現嚴重的信用危機。2019年5月24日,包商銀行被人民銀行、原銀保監會聯合接管。
“這是中國金融發展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其中反映出的公司治理失敗的慘痛教訓值得警醒。”時任包商銀行接管組組長的周學東表示,諸多中小銀行的風險,其背后的根源在于公司治理失策,以及與之相關的金融腐敗和違法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