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鑫前輩《太極拳經譜》疏解

《陳氏太極拳圖說》，在拳學界享有極高的聲譽。它是一代拳理大師陳鑫前輩，在清末民初完成的代表性著作，也是拳師一生心血的最后結晶。書中全面總結了陳氏太極拳的歷史、理論、技術，以及相關知識，實錄了陳氏數代積累的關于家傳太極拳傳承和實踐心得，展示了陳氏門派獨到的拳理、拳技，揭示出的是陳氏不傳之秘的珍貴拳經。

全書四卷，按內容可分為兩大部分，第一大部分在卷首，主要闡述太極拳的基本理論。第二大部分在卷一、卷二、卷三，主要是拳架的圖解、說明和口訣。其中，卷首的義理按內容又可分為兩部分：1、與太極拳關系密切的，太極、八卦、陰陽、經絡等古代基本經典理論的圖文。2、《太極拳經譜》《太極拳拳譜》《太極拳推原解》等11篇拳師本人撰寫的太極拳論文。本文所注釋的《太極拳經譜》是拳師所創論文的群文之首，也是整部《圖說》的總綱。雖然文字簡約之極，但其筆墨上涉古代基本的經典理論，中演拳法的義理、境界、觀念，下統拳架的技法、訣竅、戰術，內容殊為賅備完整，是太極拳理論中的曠世奇作，具有非凡的重要價值與意義。

本文的注釋主要采用“自證法”（用陳鑫前輩自己的理論觀點，來解釋他自己的本篇論作）和“經典闡釋法”（根據太極拳理論自身的特點，對文章中的字句給出符合“通常含義”的解釋。這里的“通常含義”是指在儒、道、醫等經典理論系統中對該字句的常規解釋）。另外，陳前輩的文章原為一段通篇，為了方便，本文根據其文意內容作了分段疏解。

目前的學界和拳界，對陳氏太極拳的研究從拳架、攻防策略、身體力量與內在氣血等（練身）方面的論述和研究比較多，而從“修德、明理、養性、斂神、從心”的角度來認識和理解、修煉太極拳的則比較少。本文希望通過這種努力，能對同道了解這篇文章和太極拳作出些許貢獻。

下面，對《太極拳經譜》分段逐句試作解釋。

太極拳經譜

篇名的意思就是“太極拳根本理論的譜緒”。

“太極拳”：陳鑫前輩在《太極拳名義說》的開篇言：“拳以太極名，古人必有以深明乎太極之理，而后于全體之上下、左右、前后以手足旋轉運動，發明太極之蘊，立其名以定為成憲。”意思是說：用“太極”一詞來為拳法定名，想必是古人有深明太極至理的，而依此意蘊在人身體上發揮出相應的旋轉運動，并以此來定名，使“太極”成了這種特殊拳法的成規。

“經”：此處的“經”有兩重含義。從“拳理”而言，指太極拳依據的根本義理、法則和常道，如太極、陰陽、柔靜、理氣等中華文化傳統的經典理論。從“拳術”而言，指打拳所遵循的根本內容、步驟和策略，如纏絲運動、養心性和積功夫、敗中取勝等。

“譜”：《釋名·釋典藝》“譜，布也，布列見其事也。亦曰緒也，主敘人世類相繼，如統緒也”。在這里“譜”的意思就是“布列”，通過“鋪開陳述”來說明：拳系的始末和概貌及拳系的技法和訣竅。

太極兩儀，天地陰陽，闔辟動靜，柔之與剛。

文章開篇一句從宇宙萬物創生的源起開篇，直說到太極拳所依據的無上至理，是領起全文的總綱。

世間，萬物化生，從“體”上來講，太極就是一切的源頭和母體。太極具有“動”和“靜”兩種相反相成、互為其根的特質，是為“兩儀”（陰陽）。從創化生成的角度來理解，則“一”已分為“二”了。

“二”既是“成物”的法則，同時也是世間之物常具的樣態，其中最大的代表就是“天”和“地”了，它們特性相反，但沒有天也就談不到地了，相反亦然。宇宙的至理，從“創生”的角度說，就是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表現在“成物”上，則陽為天、陰為地，這就是《易》所說的“天行健”、“地勢坤”。

天地間萬物化生，令人稱奇，令人眼花繚亂，而這一切其實都只不過是太極之初的混沌元氣（也叫太和元氣）或動或靜，“開”、“閉”運化不息罷了。其動之為陽，“剛”健流行；其靜之為陰，含“柔”斂藏。

屈伸往來，進退存亡，一開一合，有變有常。

本文第二句，將宇宙的至理，落言于拳術的“至理”。

從根本的法則來看，太極拳不過是混沌元氣的動靜往來，開合屈伸，奇正相生罷了。

虛實兼到，忽見忽藏，健順參半，引進精詳。或收或放，忽弛忽張，錯綜變化，欲抑先揚。

本兩句從“至用”的角度具體解釋第二句的“至理”。

這種“至理”體現在創拳的理路和運拳的招法上，講究拳師的內勁要符合太極的原則，虛實兼有。其力或張或弛，收放自如，全看對方的狀況而定。彼剛我柔，彼柔我剛。彼進我引，彼竭我進。這樣的拳術，不同于一般的一味向外發力進攻的拳法，而是欲硬先軟、欲擒先縱。

此處“引”是引勁落空之意，就是說他仰攻我，我引得更高，他俯攻我，我引得更深，他直進我引得他更長。總之順對方的來勢引向空處，不抵抗，也不截擊。這就是“健順參半”中的“順”義。體現在招法上：“凡接手，掤在前。采捋挒，引為先”（太極拳三字經）。“捋手不引進，必然使拙勁”（太極拳諺語）。當對方用剛勁打來，我以柔勁引化，這在術語上就叫做“走”，現在人也稱之為“走化”。當然“引”還有另外一個含義，將在后面介紹。

“進”，是太極拳中的又一個基本概念。隨著對方來勢已被引空，到了自己的出擊條件相合時，便須速行出擊，這出擊用的就是“進”。“進”也有多種講究，本文將在后面交待。

必先有事，勿助勿忘。真積力久，質而彌光。

拳經說到這里，作者已經把最根本的理論和要訣——也就是“至理”——全部點明，所以作一小結而交待總的原則：知道了這些道理，還要更注意一點，這一點又在全部“理”之先，那就是一定要真功實行，又要循序漸進，才會涵養出真元氣，鍛煉出真功夫。“打拳不練功（內、外功），到老一場空”嘛。

盈虛有象，出入無方，神以知來，智以藏往。賓主分明，中道皇皇。經權互用，補短截長。神龍變化，儲測汪洋？

這一句承上啟下，接著上文的“真積力久”，在“氣”的層面談太和真元之氣的樣態，也談論對它的把握和根本的用法。

太和元氣神妙無比，從拳架上看，似乎或剛或柔有形有象，但是其一漲一落，運化詭異，對手實在難以把捉。而在本人則全憑此元氣真神來感知對手勁力來路，更需運用智慧與謀略，不使對方知道自己進攻的意圖。而在這一過程之中，要中之要，是必須把握住一個原則，就是自為主宰，中道而行。如能做到這一點，那么就能夠隨時奇正相生，變常運轉互補。打拳做到這一步，將如同神龍見首不見尾，誰也不知這“汪洋”到底有多深、多廣了。

沿路纏綿，靜運無慌。肌膚骨節，處處開張，不先不后，迎送相當。前后左右，上下四旁，轉接靈敏，繞急相將。高擎低取，如愿相償。

說完了太極至理元氣，接下來的幾段都是在此基礎上談具體的“因體起用”，也就是身法心法、戰略戰術等問題。

“行拳須明纏絲勁，不明此理不明拳”，本段談的就是太極拳的靈魂：纏絲勁。這也是陳鑫前輩積大半生經驗和體會闡釋出來的獨得之見。作者在書中專門有一篇論文并圖解來談這種獨特的運勁方法，就叫《太極拳纏絲精論》。其中特別強調了兩點：

一為太極拳招處處皆纏，不可斷，如引亦纏、進亦纏，中間沒有斷續；不可分，如掤捋擠按、采挒肘靠莫不是纏，不可將招與纏分割為二。這就是本處所說的“前后左右，上下四旁，轉接靈敏，繞急相將。”

另一為手即權衡，纏絲勁中含著內氣收放，與對方交接即知虛實緩急，便要相應斟酌得當（“不先不后，迎送相當”），而不是簡單的只是外部招法。纏絲勁是一種螺旋勁，在圓轉中求松活，在松活中求內力收放自如。所以才要求：“肌膚骨節，處處開張”。要懂得纏絲勁可以通過看太極圖來了解。一動一靜，陽極生陰，陰極轉陽，人若能“得其環中”（《莊子》語）而運化無窮，則“高擎低取，如愿相償”，接近太極大道了。

不滯于跡，不涉于虛。至誠運動，擒縱由余，天機活潑，浩氣流行。

懂得了太極拳的纏絲勁，則拳法處處中道得宜，外形順暢不滯，內力鼓蕩不虛。其拳至此只見運者竄蹦跳繞、閃展騰挪，處處皆是真元流露，處處皆是道法自然，有情有景，可以登堂入室矣。

以上內容為本文的上半部分，談的全部都是太極拳的原理。

佯輸詐敗，制勝權衡，順來逆往，令彼莫測。因時制宜，中藏妙訣，上行下打，斷不可偏。

聲東擊西，左右威宣。寒往暑來，誰識其端？

下面幾段或談戰略，或談戰術，或談技術要點，或談理論核心，都是對前面原理內容的展開。

本部分談與對手交接的戰術問題，具體地說就是談“虛實”的運用。可以“敗中取勝”，其要點在“引”的第二種含義，就是以虛勁誘敵深入，令彼不測其實，最終失勢落敗。也可以看準時機上身虛晃，下盤出擊，但必須注意重心始終要中正。還可以聲東擊西，欲左先右，欲右先左。如此常常揣摩于心，臨戰自然八面威風，莫測高深。

千古一日，至理循環，上下相隨，不可空談。循序漸進，仔細研究，人能受苦，終躋渾然。至疾至迅，纏繞回旋，離形得似，何非月圓。精練已極，極小亦圈。

陳小旺老師在《陳氏太極拳的五層功夫》一文中說：“……‘要想拳練好，必把圈練小’。練習陳式太極拳的步驟，即由大圈到中圈，由中圈到小圈，由小圈而無圈。所謂‘圈’并非指手腳運行的軌跡，而指內氣疏通。……”就是對陳鑫前輩這段文意非常好的解釋。太極拳是日積月累的功夫，春往秋來，能吃得苦中苦，用得心上心，最后必然可以達到周身一體，意到氣到，形化神現，無處不是圈，無處不是拳的太極渾然之境。

日中則反，月滿則虧。敵如詐誘，不可緊追，若逾界限，勢難轉回。況一失勢，雖悔何追？

我守我疆，不卑不亢，九折羊腸，不可稍讓；如讓他人，人立我跌，急與爭鋒，能上莫下；多占一分，我據形勝，一夫當關，萬人失勇。沾連粘隨，會神聚精，運我虛靈，彌加整重。

這一段解釋前面的“賓主分明，中道皇皇”，談的是“界限”的問題。

所謂物極必反，所以在太極拳交手中，要想立于不敗之地，最要注意的就是不過界限。（為此，作者在書中專門有論文談及，其篇名就叫“界限”。）本段的“界限”有兩重含義，1、是指我守我疆，不一味侵進他人領土，即使兩人貼身交鋒，也還是不可超出自己勁力可自如伸縮的范圍去攻擊，否則就容易“失勢”，超出自己的極限，輾轉不靈活，被別人占領先機。2、更重要的，太極拳被視為“軟手”，因此常會出現一種誤會，就是交手時要以讓為先，其實一味地“讓”也是不對的。“讓”是要有原則的，“讓”是要“引而化”，這中間始終都有一股捀勁，而不能讓對手隨意侵入自己的重心旋轉范圍以內。如果正之，我身自如一圓圈，來力即轉，使對手無著力處；如果反之，對方侵入圓心以內，自己就要失重而跌了。所謂攻而不逾，守而不退也。

若要攻守兼備，則需全神貫注，運轉虛靈元氣，或沾連（引而不丟），或粘隨（進而不頂），倍加肅穆莊嚴了。

細膩熨帖，中權后勁，虛籠詐誘，只為一轉；來脈得勢，轉關何難？實中有虛，人己相參；虛中有實，孰測機關？不遮不架，不頂不延，不軟不硬，不脫不沾，突如其來，人莫知其所以然，只覺如風，摧倒跌翻，絕妙靈境，難以言傳。

執持中道、攻守兼備的難點在于“轉關”。只有轉關自如，才能做到拳若鬼神，所以本段專門談“轉關”的問題。

前面所言的：不論是對對方來力的細膩感知；還是虛實相生、隱藏意圖；還是佯輸詐敗、誘敵深入。所有的這些虛勢都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趁對方不察，將虛轉變為實，打出最后一擊，這就是“轉關”（同理，為了防敗，也可將實轉變為虛）。怎么實現“虛實”莫測，瞬間轉換？關鍵就在爭“來脈得勢”，令招術、神氣、血脈皆得真機，在承接轉換之際不割不斷，靈活自然。（見作者的另一篇論文《爭走要訣》）這就需要在平時的練拳中，對招術、心意、內氣、勁力的“起承轉合”處處留心，細細體會了。

試一形容，手中有權，宜輕則輕，斟酌無偏；宜重則重，如虎下山。引視彼來，進由我去；來宜聽真，去貴神速。一窺其勢，一覘其隙，有隙可乘，不敢不入，失此機會，恐難再得！

“轉關”的目的是要克敵制勝，而其成敗的關鍵，不單在“轉關”本身是否迅速靈活，還在于對“轉關”時機的把握是否恰當，這就是“權”的問題。本段接著上文，談：轉關所需要依賴的對時機的判斷；應達到的拳術狀態，以及達到化境的最佳拳術其氣感的狀態應該是怎樣的。

怎樣決定勁力轉成輕還是重，虛還是實？要依靠心、手經過長期訓練而形成的敏銳的感知力，來了解對方的虛實。對心、手有什么要求？陳鑫前輩的另一篇論文《太極拳推原解》說：“太極拳者，權也，所以權物而知其輕重者也。”意思就是練“拳”最重要的，是練得心中無物，而手的感知就像秤錘一樣，可以隨時平施，而稱出物的輕重。所以太極拳交手講究“聽勁”，對對方的勁力稱量了解得真切了，那么他若實來，我則引而化去；他若虛來，我則不追，免得中人圈套；他若稍顯簡慢，出現了勁力的斷續，我則立刻乘隙而入，發動進攻，因機制勝。

“權”是稱量的意思，《孟子·梁惠王上》：“權，然后知輕重”。在儒家的義理中，“權而變”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時中”也就是在懂得了“遵義理”的基礎上“行權變”。而能夠“時中”，也就靠近儒家最高的境界之一“中庸”了。

一點靈境，為君指出。至于身法，原無一定。無定有定，在人自用。橫豎顛倒，立坐臥挺，前俯后仰，奇正相生。迥旋倚側，攢躍皆中。千變萬化，難繪其形。

本段介紹各種身法，而其要者，無論何種身法，實際都依賴于習拳者在精神上對理、氣的把握和通過鍛煉得來的在身體上對理、氣的運化。練功如果到了“階級神明”的層次，就能全都運乎一心了。

氣不離理，一言可罄，開合虛實，即為拳經。

本句總括全文。在體的層面，理、氣不二，就是太極；在起用的層面，陽開陰合，動靜虛實，就是拳。

用力日久，豁然貫通，日新不已，自臻神圣。

行文到此，拳經已算說盡了，但作者仍苦口婆心，勸進后學：要達到至理妙境，其方法不外乎拳不離手，日漸其新。勉勵人只要持之以恒，必然會有朝一日豁然開朗，達到大化流行的神妙拳術境界。

渾然無跡，妙手空空，若有鬼神，助我虛靈，豈知我心，只守一敬。

而當太極拳打到“化”境，則從外在來看，只覺空靈無物而又搖曳繽紛，處處皆至理，處處皆太極，處處皆順暢，就好像有鬼神相助一樣。此時，人、拳、理、氣、天地、陰陽，早已復道返一，只耀現萬殊一本，造化流行。

在此之際，作者尤不忘殷殷叮嚀，傳授“心決”：“豈知我心，只守一敬”。從外在行拳來看，功夫至此，觀拳、練拳都已無入手處，似乎已無跡可循；但事實上，萬法歸宗，太極拳作為內家拳的核心，還是在內在的明理、養氣、修心、持性。

這就是作者在《太極圖說》的第四篇文章《太極拳拳論》中所說的：“以吾（我）身還（復歸）吾心之太極焉已耳（罷了），亦即（也就是）以吾心之太極還太極之太極焉已耳”。只不過是“物”復歸其“先天長養之根”罷了。

這里的“敬”，在程朱理學中是一個和“誠”同等重要的心性概念。《易·坤》：“君子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意思是君子要用“敬”來端肅自己的內心，用“義”來規范自己的外在行為。《新書·道術》：“接遇肅正謂之敬。”意思是人在處理事情的時候，態度嚴肅、端正，這就叫作“敬”。

“敬”的含義，用今天的話來解釋就是：去除私欲，全憑造化自然，內心呈現謹慎專一、端正而又嚴肅的境界狀態。

其實，內心若能始終持守這樣的狀態，人的行為將不勉而中，無往而不適，更不用說打拳了。

（作者單位：云南民族大學體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