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祖謙的有機宇宙觀

摘要：呂祖謙的有機宇宙觀既繼承中國古人“天人合一”傳統，主張“天人貫通”，人與宇宙的和諧統一；又將“生生之德”落在“教化之德”與“進德遵道”上，將天、地、人統一在有機的整體框架下討論，重視德性的次第涵養，將倫理道德有機地對應宇宙中發生的自然現象；同時認為人心具有感通之覺，文學的表達要“合道”，贊同宋明理學家“心統性情”的有機宇宙觀。

關鍵詞：呂祖謙；有機宇宙觀；天人合一；生生之德；心統性情

中圖分類號：B244.9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3-0126-04

Lyu Zuqian’s Organic Cosmology

Li QingFang Ruili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Foreign Languages， China Jil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0）

Abstract： Lyu Zuqian’s organic cosmology not only inherits the ancient Chinese tradition of “man-nature harmony” and advocates for the harmonious unity between humans and the universe through the idea of “heaven and man being interconnected”， but also puts the “Shengsheng Zhi De” on the “Jiaohua Zhi De” and “Jinde Zundao”， and discussing heaven， earth and man under the organic overall framework， emphasizes the sequential cultivation of virtues， organically correlating ethical and moral principles with natural phenomena occurring in the universe; at the same time， he believes that the human heart possesses a perceptive faculty for empathy and connection， and that literary expression should “conform to the Tao.” He concurs with the organic cosmology of the Song and Ming Neo-Confucianists， who emphasize the idea that “Xin Tong Xingqing”.

Keywords： Lyu Zuqian; organic cosmology; man-nature harmony; Shengsheng Zhi De; Xin Tong Xingqing

宇宙觀是如何看待世界、看待自然，研究宇宙的本原等。有機宇宙觀的哲學概念，在中國古代就有。中國古人的有機宇宙觀，更多的是將宇宙的本原認作“太極”“道”，并且將其看作是有機的、能動的，有自己的生成法則與規律，他們認為宇宙有生生之德，且德也是有機的，有機是指構成事物的各個部分猶如生物體各部分一樣，具有不可分割的統一性且不可分離。呂祖謙（1137—1181年），字伯恭，南宋理學家、文學家，世稱“東萊先生”，著有《東萊集》《歷代制度詳說》《東萊博議》等。呂祖謙博學多識，主張明理躬行、學以致用，反對空談心性，開“浙東學派”之先聲。他所創立的“婺學”（又稱“金華學派”）是當時最具影響的學派，在理學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與朱熹、張栻齊名，并稱“東南三賢”。呂祖謙的有機宇宙觀內容包含天人合一、生生之德、心統性情等哲學概念，在這些概念的基礎上，秉承“文道貫通”這一整全的指導思想，闡發經典論著，用于教學與治學當中。

一、天人合一

（一）天人感應

中國古人講究直觀，講究體悟，常將天、地、人進行聯系與對比。曲秀全［1］提出，“天人合一”觀在漢代被改造為“天人感應”說，主張通過直覺體悟，通過神秘的“玄覽”“內省”達到認識事物本質，進而溝通天地。呂祖謙在《皇朝文鑒（一）》中引石延年的《春》：“一氣回元運，恩含萬物深。陰陽造化首，天地發生心。”［2］413也就是說，宇宙與人一樣都是整個的有機體，天地與人一樣，是會感受到“恩情”的。呂祖謙繼承前人“天人合一”的有機宇宙觀，并且能動地將君臣之道融合于“天人感應”之中。

呂祖謙引富弼的《論辯邪正》內容曰：“夫君臣之道本是一體，君者，元首也，執政者，股肱心膂也，諫官御史侍從論思者，耳目也，內外群有司者，筋肌支節血脈也，體若具備，方能成人，為君者，上下之官亦具而無闕，方能成國。為國者，正如為人之體也，人之體，一脈不和則為疾矣，君之國，一官不合則為害矣。體之不和，為疾最大者股肱心膂也，國之不和，為害最大者執政也。”［2］878呂祖謙贊同富弼的觀點，即把君王的頭看作元首，那執政者是君王的心腹，常常忠心諫言的群臣是君王的耳目，其余內外之臣皆看作此身體里流淌的血脈。只有各個人體器官功能都具備，才能“構成”一個真正的人，強調有機的天人關系。如其引劉敞《論災異》曰：“（君臣）上下相飭，而自天佑之。”［2］923因此天人合一就成為君主執政時的借鑒。這種將君臣關系投放到國家機制運行情況的理論，同道教將人的身體與宇宙同構是極其類似的。如《管子·心術》中有“心之在體，君之位也；九竅之有職，官之分也。心處其道，九竅循理。嗜欲充益，目不見色，耳不聞聲。故曰：上離其道，下失其事。毋代馬走，使盡其力；毋代鳥飛，使弊其羽翼；毋先物動，以觀其則。動則失位，靜乃自得”。道教認為“道”內蘊于身體之中。

（二）天人貫通

呂祖謙在其《左氏傳說》著作中，將人的生死和“氣”對應聯系起來，如《呂祖謙評傳》所說：“‘兩人同受病，然一人元氣盛，其死必緩；一人元氣弱，其死必速’，他的這種說法與‘死生有命’的儒家傳統見解顯然是對立的（《左氏傳說》），也與其所主張的由‘天命’‘天理’決定一切的觀點相矛盾，而與葉適關于‘萬物皆氣之所役’的觀點相接近”［3］。呂祖謙講“天人合一”，強調內在和諧統一。在答學者所問時，呂祖謙對于“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中“明畏”“明威”的回答是：“天理昭明，可畏者皆我民之明威也”。呂祖謙說：“自我聰明、明畏，是言天人貫通之理，天有顯道，厥類維章”，認為天心與圣人之心合一是普遍的原理。田浩解讀呂祖謙的學說時認為：“圣人之心，即天之心。圣人之所推，即天所命也。”［4］楊伯峻在《試論孔子》中說：“無論各家各派的‘理’怎樣，各家各派自然認為他們的‘理’是正確的、善的、美的。”［5］11所以他認為孔子講“命”即依“善”、依“美”之“理”，也就是說，“理”在孔子這里是有機的，分善惡美丑，孔子追求的是“善”的理、“美”的理。呂祖謙繼承了這種有機宇宙觀和圣人傳達天命、追求德性的境界旨趣，所以諸如天生災異以譴告之的傳統觀點也就是天會懲罰不道德的君主。“天人合一”既肯定統治階級“君權神授”，也要求君主治國要合于天道。

二、生生之德

（一）教化之德

《道德經》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如果把一看作本原，二為陰陽，則二氣交感而產生中和之氣，是為二生三，然后再變易為萬物，這種生成論實質上是對自然、對宇宙的知識探索和規律總結。儒家在此基礎之上，透過“生生”看到了有機之“德”，強調德性的重要性。《東萊標注三蘇文集》引老泉文論《易》，呂祖謙標注：“自此至《詩論》凡四篇，皆沿禮立說。此篇論禮窮于《易》達，故圣人神之一《易》”。在他看來，圣人作《易》是為了“教”，即“教”天下人尊其君父兄之權威，不僅有生成之德、教化之德，更有生生之德。

韓愈將“德”看作有“吉兇”，認為“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呂祖謙在《古文關鍵》中引韓愈《原道》，贊同將德也看成有機的，如引《原人》曰：“形于上者謂之天，形于下者謂之地，命于其兩間者謂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兩間，夷狄禽獸皆人也”［6］10。呂祖謙點評此論“極好”，接著又引曰：“故天道亂，而日月星辰不得其行；地道亂，而草木山川不得其平；人道亂，而夷狄禽獸不得其情。天者，日月星辰之主也；地者，草木山川之主也；人者，夷狄禽獸之主也；主而暴之，不得其為主之道矣。是故圣人一視而同仁，篤近而舉遠”［6］10。呂祖謙夸“結得極好”，同意韓愈的觀點，將天道與日月星辰對應，將地道與山川草木對應，認為天道、地道是其對應之主，主人有問題，則管轄之所及就有問題。在人道上，更推至德性，認為人是人道之主，人道亂則夷狄禽獸“不得其情”，是因為人不同于夷狄禽獸，人受過教化，教化使人導性情之正，所以德性自然被當作是有機的，有善惡吉兇。

（二）進德遵道

呂祖謙在《東萊書說》中注解：“人心，私心也。私則膠膠擾擾，自不能安。道心，善心，乃本然之心，微妙而難見也。此乃心之定體，一則不染，精則不差。此人下功夫處，既有他定體，又知所用功，然后允能執其中也。人心惟危，人心是私心。道心惟微，道心是本心。精一是子細之意，既能精一，則信能執中矣。”呂祖謙把道心說成本心，他認為道心是人的初心，是孟子所秉承的良心，它包含仁義禮智信。把人心說成是私心，與道心即本心形成對比，可稱之為外心。在呂祖謙看來唯有本心遵道，修行本心進德，這與佛家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異曲同工之處，也就是說只要正心誠意，就可立即消除“終身蒙蔽”，犯有滔天罪惡的奸佞之人也可以一下子變成好人，擺脫罪惡的枷鎖。同時呂祖謙又認為自存本心，僅靠佛家所說的頓悟，未免簡易不夠，主張要有個依次涵蓄的過程。《東萊呂太史別集卷第八》之《與朱侍講》曰：“致知、力行，本交相發工夫，初不可偏。學者若有實心，則講貫玩索，固為進德之要。其間亦有一等后生，推求言句工夫常多，點檢日用工夫常少。雖便略見仿佛，然終非實有諸己也。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訓誘之際，愿常存此意”。呂祖謙要求知行一致，只是學，教有次第等級而已，不存在先后之說。

在呂公著的《進十事》排第一位是“畏天”，“《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若修己以德，待人以誠，謙遜靜愨，慈孝忠厚，則天必降福，享國永年，災害不生，禍亂不作；若慢神虐民，不畏天命，則或遲或速，殃咎必至”［7］16。呂祖謙在《皇朝文鑒》中引呂公著的《進十事》，在他看來自然界與人是一個有機整體，基于這樣的有機觀，將自然界與人的社會實踐活動相聯系。《皇朝文鑒》還引《西銘》曰：“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吾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7］346因此，呂祖謙認為對天的敬畏是“德”的表現，道德進修是次第的，對于“德”的涵養如同萬物的生長，是有機的、有生命的。

呂祖謙認為德性的長進是在天道規則運行法則之下井然有序增長的，強調陰陽平衡。他在《讀易紀聞》中說：“君子體仁，足以長人”，認為“仁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忠信，所以進德也”。因為“有根則苗自長”，忠信所以進德，忠信是樸實，即是種子，有此種，則德越大，透出他生生之德的有機宇宙觀。正如楊立華認為程顥所講“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特別強調繼承天地生生之理，在這一點上所有的萬物其存在都有充分的理由，有其存在的誠性或善性，并且認為這種動態的“生生不已”的力量構成了所有事物背后的統一的力量。呂祖謙認為理、性、心與事功是一體，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理學、心學、事功之學是道在不同層面展現，更多強調明道用道，在這種統一、整全的視域下治學，“文道貫通”的文道觀自然應運而生。

三、心統性情

（一）心識貫通

呂祖謙常常將“理”或“道”與“心”聯系起來論述。他說：“心之與道，豈有彼此之可待乎？心外有道非心也，道外有心非道也。”認為心與道同一。呂祖謙認為：“人心皆有至理。”我們每個人心中就存在合道德和普遍規律的理，如果誰違理而行，欺騙別人的同時也欺騙自己，欺騙自己的內心，欺心是要不得的。呂祖謙認為體會與認知到這一點，才能做到在心與識的貫通，在他看來心既是主宰又是個體修行工夫的主體。

呂祖謙與朱熹編排的《近思錄》引用《橫渠語錄》：“心生道也。有是心，斯具是形以生。惻隱之心，人之生道也。性即心。心，統性情者也。”認為“道不離心”，而心是性情的樞紐，“心統性情”。呂祖謙對《蒙·彖》中“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志應也”的理解為：“多謂發蒙者不可自屈，必待童蒙先來求我，志與我相應，然后可教。茍急于教人，不待學者又志而強告之，必不能入矣，此固是正理”，強調理解“志應”二字的重要性。我國古代學者強調內心的感通能力，也就是“覺”，而“覺”是內向的活動，它的重點不是外部世界的認知，而是主體精神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側重于“心”的作用，并且儒家的心更多的是一種道德的心。

呂祖謙說：“中則無不正矣。必并言之，曰中正”［8］，認為“中”是“統論中之道”。呂祖謙引曾子臨終告誡孟敬子為學切要的話“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呂祖謙說：“我且理會自己切要事，須是看動、正、出三字。”［9］他將容貌、顏色、辭氣與心做了相應，認為內心的感情通過面容呈現，臉色莊重嚴肅是正心誠意的舉措，這樣的心口合一自然表達出和諧的言辭，體現出一身正氣，符合中國古代“合道從心”的哲學。呂祖謙認為“道”始終貫通“心”與“識”，文言辭藻是自心中而出的，心識貫通是人的主體精神的自覺。

（二）文勢合道

《易傳》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清醒地認識到了語言的局限性和遮蔽性。雖然日常理解的邏輯語言無法盡意，語言與思想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統一關系，但《易傳》提出了另一種盡意的方式，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象形文字可以很直觀地盡意，這樣的文學表達為后世通過文藝意象來彰顯道的境界做了鋪墊。中國古人善于把直觀的體驗用在文章學上，強調在文章寫作過程中應順乎自然，追求自然而然的境界，避免過多的人為修飾，形成文勢，文勢合道體現出文章的力量感與動態的表達，成為中國古人寫作的追求。

呂祖謙引蘇洵《上歐陽內翰》曰：“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余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2］134在蘇洵看來，歐陽修的文章雖家喻戶曉，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得更深刻，認為其雖曲折變化，卻條理清晰通達，疏闊而暢適，無間隔，不折斷，氣勢造極而語言凈盡，急切的言詞與高妙的論述，說來卻閑適而平易，從沒有艱苦費力的表現。呂祖謙身為理學家，同時重視文章修辭，認可蘇洵的觀點。中國古人注重內心的體驗，內心的感受，古代文評的人情、人性、人文味是很濃的，西方文評較理性、理智。在蘇洵、呂祖謙看來，孟子、韓愈、歐陽修文章雖有不同修辭手段與表現風格，但都是離不開道的“有質之文”，而統籌其的有力之勢則是性之真情、道之所存。

四、結語

呂祖謙有機宇宙觀動態地看待整個宇宙生態系統，特別是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對當代社會的發展以及對自然生態的保護有積極作用。如王鳳林說：“當代東西方的學者在解決科學與人文的沖突以及后工業社會中人與自然尖銳對立的社會問題時，把視野轉向東方思想特別是轉向有機宇宙觀，足以說明有機宇宙觀在當代科學與人文的互動建構中是有借鑒價值和意義的。”研究有機宇宙觀正當其時，了解有機宇宙觀，能在整體的視域之下看待人文與自然，看待整個世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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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潘富恩，徐余慶.呂祖謙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2：232.

［4］田浩.朱熹的思維世界［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126.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6］呂祖謙.古文關鍵［M］//黃靈庚，吳戰壘.呂祖謙全集：第1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7］呂祖謙.皇朝文鑒：二［M］//黃靈庚，吳戰壘.呂祖謙全集：第13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8］呂祖謙.東萊呂太史集［M］//黃靈庚，吳戰壘.呂祖謙全集：第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401.

［9］門人所記詩說拾遺［M］//黃靈庚，吳戰壘.呂祖謙全集：第2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160.

作者簡介：李青（1984—），女，漢族，江蘇揚州人，單位為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哲學。

房瑞麗（1978—），女，漢族，河南夏邑人，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與文獻學。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