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中原王朝統治集團的民族交融情況考

摘要：通過統計《舊五代史》列傳中記載的主要官員的民族出身，討論各民族在五代各朝政權的參與狀況，從而進一步分析各王朝統治集團的民族交融情況。后梁統治集團基本上是由漢人以及少部分受漢文化影響較深的少數民族構成的，這說明后梁的統治集團內民族交融程度有限。后唐、后晉、后漢三個沙陀王朝統治集團內民族出身比較復雜，除占統治地位的沙陀外，漢族官員的人數最多，還有少量的吐谷渾、回鶻、粟特、突厥、昭武九姓等民族。一方面，沙陀統治者有意吸納各民族人才到統治集團內；另一方面，漢族官員并未將沙陀王朝當成“夷狄”，而是將其視為中原正統。后周統治集團內非漢族官員數量比同為漢人建立的后梁要多，其中大部分非漢族官員都是原本任職于后唐、后晉、后漢三個沙陀王朝的沙陀人，說明后周統治集團繼承發展了沙陀王朝時期的民族交融狀況。

關鍵詞：五代；中原王朝；統治集團；民族交融

中圖分類號：K243.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3-0102-04

A Study of the Ethnic Blending of the Ruling Groups of

the Central Plain Dynasty in the Five Dynasties

Zhang HaiyangHuang Yan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Changchu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130032）

Abstract： By counting the ethnic origins of the principal officials recorded in the biographies of the Old History of the Five Dynasties， to discuss the participation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 in the Five Dynasties regime to further analyze the status of the ruling groups of each dynasty of ethnic blending. The Later Liang ruling group was mainly composed of the Han people and a small number of ethnic minorities deeply influenced by Han culture， which indicated that the degree of ethnic blending in the Later Liang ruling group was limited. The ethnic origins in the ruling groups of the three Shatuo dynasties of the later Tang， the later Jin and the later Han were rather complicated， the number of Han officials is the largest， and there are also a small number of Tuyuhun， Uyghur， Sogdiana， the Turkic peoples and Zhaowu nine surnames and other ethnic groups. On the one hand， the rulers of Shatuo intended to absorb talent from all ethnic groups into their ruling clique， and on the other hand， Han officials did not regard the Shatuo dynasty as a “barbarians” but as the Central Plain orthodoxy. In the Later Zhou Dynasty， there were more non-Han officials in the ruling group than those established for the Han people in Later Liang， and most of these non-Han officials were Shatuo people who had originally served in the Shatuo dynasties of the Later Tang， the Later Jin and the later Han Dynasties， which suggests that the ruling group of the Later Zhou had inherited and developed the situation of ethnic blending that existed in the period of the Shatuo Dynasty.

Keywords： the Five Dynasties; the central plain dynasty; the ruling groups; ethnic blending

五代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大分裂時期，從朱溫篡唐（公元907年）到趙匡胤建立北宋（公元960年）共53年，中原地區先后共出現了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王朝。這一時期不僅延續了唐中后期以來藩鎮割據的局面，各政權為了爭奪政治、經濟利益爭戰不休。同時，契丹、黨項、粟特、沙陀等眾多民族開始活躍在歷史舞臺上，各民族間密切接觸，民族關系錯綜復雜，正如五代名臣馮道所說：“當是時，天下大亂，戎夷交侵，生民之命，急于倒懸”［1］。與這一歷史情況相伴隨，各族人民在中原王朝廣袤的統治區域內共同生活、相互影響，極大地促進了各民族間的交融。

目前學界有關五代中原王朝統治集團民族交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沙陀貴族的漢化方面，一部分學者認為沙陀通過一系列漢化政策最終到宋初已與漢族完全交融，另一部分學者認為，沙陀最終的漢化并不徹底，仍保存了自身的一定特色李鋒敏《唐五代時期的沙陀漢化》（《甘肅社會科學》，1999年第3期）一文認為沙陀通過一系列的漢化政策最終到宋初已與漢族完全交融。而王旭送《沙陀漢化之過程》（《西域研究》，2010年第3期）一文認為“由于長期的割據和戰亂，導致了沙陀漢化的不徹底”。王義康《沙陀漢化問題再評價》（《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認為沙陀“了解中原王朝的立國之本，治國之道，但并不意味就此完全漢化，或‘完全融合于漢族之中’”。李鴻賓更是在《沙陀貴族漢化問題》（《理論學刊》，1991年第3期）一文中進一步提出當時北方是“一個胡漢風習交融的混合之地”的觀點。。這些研究都著眼于幾個沙陀的統治者，而后梁、后周時期統治集團的民族交融狀況鮮有人討論。僅僅把目光集中在幾個沙陀統治者身上所得到的結論可能不夠全面，本文將把研究目標擴大到整個五代中原王朝統治集團，通過統計各王朝主要官員的民族出身，分析其民族構成，以求得到更準確的結論。

一、后梁統治集團的民族交融情況

后梁統治集團中非漢族出身者極少，《舊五代史》列傳記載的后梁官員共106人，其中明確為非漢族出身的只有兩人。第一位李振是唐潞州節度使李抱真的曾孫，李抱真是粟特族功臣安興貴的后代。李振雖為粟特人但由于久居漢地受漢族文化影響頗深，他曾多次參加科舉卻“累上不第”，但因為有才略而被后梁太祖朱溫看中，據《舊五代史》記載：“（李振）以策略干太祖，太祖奇之，辟為從事”［2］118。在朱溫時期李振便得到重用，被任命為“自宣義軍節度副使、檢校司徒授殿中監，累遷戶部尚書”［2］119，到末帝時期“代敬翔為崇政院使”［2］119，是后梁統治集團的重要人物之一。第二位是賀德倫，《舊五代史》稱他“其先河西部落人也”［2］138，本是滑州軍的牙將，后追隨朱溫祖征戰，“繼立軍功，累歷刺史留后，遷平盧軍節度使”［2］138。除此二人外，便只有割據在朗州的雷滿及其子彥恭。

由此可見，后梁的主要官員中漢族人占絕大部分，只有極少部分的非漢族官員。李振、賀德倫兩人雖然血統上屬于“夷”，但受漢文化影響極深，甚至《舊五代史》并沒有明確說明李振的民族出身，只提到了他是李抱真之后，說明他除了血統外可能已經與漢人無異?？偠灾罅赫嘟y治階級的民族結構相對單一，以漢人為主。這說明后梁的統治者并沒有將少數民族群體納入統治集團中，這可能與當時的歷史背景有關。一方面，后梁的實際統治地區并不包括河東等少數民族聚集的地區，其統治區域內少數民族比較少；另一方面，后梁最大的威脅是晉地李克用的沙陀集團，后梁從建立到滅亡從未停止與沙陀人的爭斗。后梁為了維護自身統治的正統地位，便舉起了“內夏外夷”的大旗。朱溫于開平三年（公元909年）十一月制曰：“故得外戎內夏，益知天命之攸歸，喙息蚑行，共識皇基之永固?！保?］41后梁統治者希望通過傳統的夷夏之分，借此在與李克用集團的競爭中確立自己的合法性地位，從中也可以推測，在當時人的觀念中，沙陀與漢族仍存在一定的差別。從后梁統治集團的民族結構與統治者的華夷觀等方面推斷，在后梁統治集團未出現明顯的民族交融。

二、后唐統治集團的民族交融情況

后唐統治集團中少數民族官員人數較多，約占官員總數的22.7%?！杜f五代史》列傳記載的后唐官員共185人，其中非漢族官員共42人，包括沙陀、吐谷渾、回鶻、渤海等民族。其中沙陀人有李存孝、史建瑭、安金全、安審通、安元信、安重霸、安重進、安重誨、康義誠、藥彥稠等33人；吐谷渾有李嗣恩1人；回鶻有李存信、王镕、王昭祚、王昭誨4人；粟特人有康延孝、康思立2人；渤海人有封舜卿、封翹父子2人。

除以上統計之外，康君立、史儼、史敬镕三人雖未明確其民族出身，但根據其姓氏、籍貫、官職可以推測此三人極有可能是昭武九姓人。根據《舊五代史》所載：“康君立，蔚州興唐人，世為邊豪”［2］350；史儼代州雁門人，是李克用的帳中親將；史敬镕太原人，從李克用時期便深受重用，到后唐天成年間被授金吾上將軍?？敌蘸褪沸斩际钦盐渚判罩械男帐希⑶也徽撌俏抵?、代州所屬的代北地區還是太原都是當時昭武九姓胡的聚集之地，此三人又都任武職，以上特點都符合當時少數民族將領的共同特征，故推斷此三人為少數民族，見表1。

表1后唐統治集團中少數民族官員情況民族漢沙陀吐谷渾回鶻粟特渤海疑似少數民族人數1433314223所占比例77.29%22.71%值得一提的是，后唐的非漢族官員大多數為武將，因軍功被后唐封為某州刺史或某地的節度使，例如澶州刺史史建瑭、滁州刺史史儼、振武軍節度使安金全、汾州刺史李存孝等。與之相對的是，后唐少數民族官員中的文官只有以文筆稱于時的渤海人封舜卿及其從子封翹。

總而言之，后唐統治集團的民族構成較為復雜，其統治者為沙陀人，官員數量最多的是漢人，此外，后唐統治集團還吸納了吐谷渾、回鶻、渤海等少數民族的優秀人才。后唐非漢族官員的占比要遠高于后梁，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其一是后唐的統治地域與后梁相比更加廣闊，尤其是囊括了沙陀統治集團的發源地代北地區，這一地區自唐后期以來便是沙陀、粟特等少數民族聚集之地，所以后唐統治地區內少數民族的人數要大于后梁，這為后唐時期民族交融發展奠定了基礎。其二是因為后唐的統治者是少數民族，沒有像后梁那樣的“內夏外夷”思想，這有利于吸納各族人才進入后唐統治集團。

雖然沙陀人建立的后唐王朝中少數民族官員數量要遠多于后梁，但在數量上也不足官員總數的23%。一方面，與沙陀族人數稀少有關。在李克用奉命鎮壓黃巢起義時，其勤王之師只有一萬七千人。單從這一數據來看，五代時期沙陀人的人口數量并不大，在后唐統治區域內人口還是以漢族人為主。早在李克用時期沙陀統治集團便開始有意將漢族人才納入麾下，以李克用收養義子為例，在李克用所收養的義子中著名的李嗣昭、李存進、李嗣本、李存璋、李存審都是漢人，占了義子的半數之多，這些漢族義子為沙陀集團戰勝后梁立下了赫赫功勞。另一方面，后唐以唐為國號，把自己視為唐朝的繼任者，所以后唐的統治者就有意攏唐朝大族之子或官宦后裔。正如《舊五代史》中所說：“故數君子者，或以書檄敏才，或以縉紳舊族，咸登貴仕，諒亦宜哉?！保?］388自稱唐朝左相李林甫之后的李襲吉“舊至太原，武皇署為府掾，出宰榆社”［2］382得到了重用；豆盧革因為是“名家子”，官至行臺左丞相；盧程是唐朝右族，雖才學不高卻仍在后唐為官，被稱為“褊淺無他才，惟務恃門第”［2］424；甚至曾領兵與沙陀作戰的唐朝宰相張浚之子張格，也被授予三司副使之職。由此可見，在當時出現了大量前來投奔后唐的漢族士人，沙陀統治者趁機吸納大量漢族人才，如趙鳳、李愚、馮道等。大量漢族官員的加入，不僅證明沙陀統治者對漢文化的認可和接納，也說明當時大部分漢族士人并沒有將后唐王朝視為異族建立的政權，而是像后唐統治者希望的那樣，將后唐視為唐王朝的延續，兩個族群的相互認同促進了后唐統治集團民族交融的發展。由此可見，后唐政權是當時北方地區民族交融有代表性的個例。

三、后晉、后漢、后周統治集團的民族交融情況

后晉統治集團中少數民族官員所占比例與后唐相近?！杜f五代史》列傳所記載的后晉官員共145人，其中明確非漢族出身的官員34人，包括沙陀人史匡翰、李從璋、李重俊、李從溫、安元信、康福、楊光遠、楊承勛、安從進等26人；突厥人有張萬進、郭金海、張彥澤3人；回鶻人有張從訓、何建2人；吐谷渾人有李金全1人，昭武九姓胡有安重榮1人。此外還有史圭，書中只記載“其先與王武俊來于塞外”［2］579，可以推測史圭是北方游牧民族出身但具體族屬卻不得而知。安彥威與前文所寫的康君立等人類似雖未記載其民族出身但可推測或許為粟特人?？傮w來說，五代時期第二個沙陀王朝后晉的主要官員中漢族人仍然占據大多數，非漢族出身的官員大約占總數的23.45%，這一數量與后唐大致相同，見表2。

表2后晉統治集團中少數民族官員情況

民族漢沙陀突厥回鶻吐谷渾昭武九姓未知族屬人數1112632111所占比例76.55%23.45%這一時期的少數民族官員受漢文化的影響更深。后唐名將史建瑭之子史匡翰，他雖非漢人卻十分熱衷于學習漢文化，《舊五代史》稱其“尤好《春秋左氏傳》，每視政之暇，延學者講說，躬自執卷受業焉”［2］548。另一個較有代表性的人物是“成德軍節度使，累加至使相”［2］619的安重榮，《舊五代史》雖并沒有明確其民族出身，但有關其族別身份問題已有很多學者關注，并經考證確認安重榮應為昭武九姓胡的后代呂思勉在《胡考》（《國學論衡》，1935年第6期）一文中考證安重榮是居住在代北的九姓胡后裔。樊文禮在《唐代的安姓胡人》（《內蒙古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提出唐末五代的安姓胡人，主要是昭武九姓胡后代或漢代遷入中原的安息人后代。，但安重榮從未把自己看作“夷”。他對后晉向契丹卑躬屈膝的做法十分不滿，多次指責石敬瑭“指斥高祖稱臣奉表，罄中國珍異，貢獻契丹，凌虐漢人，竟無厭足”［2］620，最終以此為由在天福六年（公元941年）發動了叛亂。從中可以看出，他被中華文化所浸潤產生了較為濃重的“華夷之辯”思想。由此可見，在當時有眾多少數民族官員將沙陀人建立的后晉視為“中國”，將自己視為“華”，而將在北方的契丹視為“夷狄”，這種華夷觀的產生無疑是后晉時期民族交融發展的一大表現。

后漢民族交融狀況大致與后唐、后晉時期相似。由于后漢只有4年，所以《舊五代史》列傳所記載的官員人數較少，只有37人，其中明確少數民族出身的只有白再榮一人。正是由于后漢存續時間過短，所施行的各項政策基本延續前朝，故而可推測當時的民族交融狀況應該大致與后唐、后晉時期相似。由此可見，沙陀族建立的后唐、后晉與后漢王朝并未帶來嚴重的種族歧視與壓迫反而歷經摸爬滾打而促成了各民族的融匯［3］。

后周延續和發展了后唐以來五代中原王朝內民族交融現象?！杜f五代史》列傳記載后周的主要官員有102人，其中明確非漢族出身的官員共7人，分別是安審琦、安審暉、李從敏、安叔千、張彥超、慕容彥、史懿超，均是沙陀人。除以上7人外，史彥超雖未明確其民族出身但極有可能是昭武九姓人。他出生于少數民族聚集的云州地區，其性格驍獷、有膽氣，符合當時少數民族將領的特點，加之史姓是昭武九姓之一，由此推測史彥超有可能是昭武九姓胡。

后周沙陀官員大多是在沙陀三王朝中便開始為官，在后周建立后繼續為之效力。例如：安審琦是后唐名將安金全之子，從后唐莊宗時便被授予軍指揮使的職務，后晉時加檢校太師，后因與契丹交戰有功“加兼侍中，移領許州”［2］770。后周建立之后，安審琦時更是得到了重用，“授襄州節度使、兼中書令”［2］771，到了世宗時期升任太尉，周世宗“以國之元老，禮遇甚厚，車駕親幸其第以寵之”［2］771。安叔千在后唐便被授予秦州刺史之職，后晉時“進位檢校太保、振武節度使”［2］774，后周時“授太子太師致仕”［2］774?？梢钥闯?，后周對這些沙陀舊臣給予了一定的優待，做到了“祿厚而君子不議，望重而人主不疑，能自晦于飲酌之間，保功名于始終之際”［2］775。

總而言之，后周雖然是漢族人建立的王朝，卻絲毫不排斥之前來自后唐、后晉、后漢的沙陀官員，這表明后周統治者并沒有把這些深受漢文化影響的沙陀人當成是“夷”，這也說明在“沙陀三王朝”中出現的統治集團民族交融的趨勢在后周得以延續。

參考文獻：

［1］歐陽修.新五代史：第2冊［M］.徐無黨，注.北京：中華書局，1974：403.

［2］薛居正，等.舊五代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3］鄧小南.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J］.文史哲，2005（5）：57-64.

作者簡介：張海洋（1998—），男，漢族，山東煙臺人，單位為長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

黃艷（1978—），女，漢族，吉林長春人，長春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

（責任編輯：王寶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