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貴：“嫩江原野上的一面解放大旗”

從金礦礦工到抗聯勇將

1910年，王明貴生于吉林省磐石縣（今磐石市）呼蘭鎮一個貧農家庭，他少年時只上過兩年私塾，十歲就輟學下地干活。二十歲那年，他離家到黑龍江省湯原縣格金河金礦當了一名礦工。1932年5月日偽軍攻占湯原后，10月，中共滿洲省委在湯原組織了一支抗日游擊隊。1934年，王明貴遇到湯原游擊隊領導人馮治綱，王明貴后來在自傳中寫道：“他動員我參加抗日。”

加入抗日游擊隊后， 王明貴隨部隊與日偽軍進行了多次戰斗。1934年8月， 中共領導的湯原游擊總隊正式成立。1935年4月，湯原游擊總隊準備攻打湯原縣城時，日偽軍大部隊聞風而至圍攻游擊總隊。在激烈的戰斗中，王明貴被日偽軍炮彈擊中頭部，同志們把昏迷中的他送往后方，一個多月后得以康復。直到2005年王明貴的遺體火化時，家人才在他的骨灰中發現當年殘留在他頭部的彈片。

1933年5月，中共滿洲省委以東北各地的抗日游擊隊為基礎，組建了東北人民革命軍。1935年12月，王明貴受馮治綱委派，外出為部隊籌備糧草，打聽到了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東北抗日第三軍軍長趙尚志正在尋找湯原游擊總隊的消息。他連忙返回駐地，把這一消息告訴了馮治綱。馮治綱和湯原游擊總隊政委夏云杰商量后，決定盡快與趙尚志及其部隊會師。1936年1月下旬，趙尚志、李兆麟、夏云杰、李延祿、馮治綱等人，在湯原縣密林中開會，決定擁護中共《八一宣言》，成立東北民眾反日聯合軍，由趙尚志任聯軍總司令。會后，馮治綱向湯原游擊總隊全體隊員傳達了會議內容。

1936年2月20日，楊靖宇、王德泰、趙尚志等人聯名發表《東北抗日聯軍統一軍隊建制宣言》，東北抗日聯軍正式成立，上個月剛成立的“東北民眾反日聯合軍司令部”改名為“東北抗日聯軍司令部”，趙尚志自動成為東北抗聯總司令。之后，陸續形成了東北抗日聯軍第一軍至第十一軍，人數最多時為三萬余人，其中第一至第七軍為中共領導的武裝，第八至第十一軍是統戰性質的非黨抗日武裝。抗聯中還有大批朝鮮同志，比如金日成、崔庸健、金策等。

1936年7月，上級調派已是青年連連長的王明貴到抗聯軍校學習。在接下來四個月的學習中，王明貴的政治素質和軍事素質都得到很大提高，并且在此期間加入了中國共產黨。11月，畢業后回部隊的王明貴出任抗聯第六軍三師八團團長，同月底又出任三師副官長（相當于后勤部長）。幾十年后， 王明貴仍清楚地記得當年第六軍參謀長馮治綱對他說的話：“現在沒有師長，軍事上由你負責，作戰由你指揮。”

1937年2月，為粉碎日偽軍對三江平原地區抗聯第六軍的大圍攻，抗聯第六軍主力決定西征，開辟小興安嶺西部的抗日根據地，王明貴奉命率領抗聯第六軍三師先行西征。

兩次西征和克山之戰

1937年4月，王明貴率領抗聯第六軍三師從三江平原出發，先行西征。在長達三千多里的征程中，部隊需穿越原始森林。在零下四五十攝氏度的氣溫中，有的戰士被活活凍死。一路上，部隊還多次與日偽軍進行激戰。幾個月后，他們終于到達小興安嶺西部， 建立了抗日后方基地，為抗聯第六軍主力的到來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抗戰全面爆發后，日軍頭目東條英機調集關東軍和偽滿軍四萬多人，對三江平原的抗聯部隊進行“三江大討伐”。1937年12月10 日，王明貴在指揮戰斗中，左腿被敵方槍彈擊中。他曾經這樣回憶當時的情景：“我決心自己手術取出子彈，戰士和群眾找來一把圓頭老虎鉗子和一把剃頭刀，用煤油和沸水進行簡易的消毒，把傷腿綁在一個長形木條凳子上。因沒有麻藥，大家都為我的手術后果擔憂。”戰士們按住他的傷腿，王明貴親自用刀割開傷口，一名戰士用老虎鉗夾住骨縫中的一顆三八步槍子彈，使勁拔了出來……

1938年4月，三江平原的抗聯軍在“三江大討伐”中損失慘重，于是決定再次突圍西征，王明貴于5月任抗聯第六軍三師代理師長，7月任師長。他和抗聯第三軍政治部主任、朝鮮同志金策率部隊三百多人第二批西征，王明貴任最高軍事指揮，在與沿途敵軍激戰后，終于突圍到達小興安嶺西部，與首批遠征部隊會師。

1939年5月，日軍發動諾門罕戰役，王明貴和其他部隊一起，多次率軍襲擊日偽軍后方供應線、據點、公路和鐵路，吸引了敵人大量兵力，對蘇軍取得諾門罕戰役的勝利起到了積極作用。

1940年后，由于日偽軍長期瘋狂地“討伐”，東北各地的抗聯部隊損失慘重，加上一些將領帶隊投降叛變，東北抗日聯軍由建軍時的十一個軍三萬余人，銳減至兩千多人，剩下的戰士不得不退到深山密林中與日偽軍打游擊。抗聯主要領導人楊靖宇等相繼犧牲，王明貴的革命引路人馮治綱也不幸犧牲，不斷有部隊因作戰失利而越過國界退入蘇聯。

1940年4月，抗聯第三路軍（1939年5月成立，由東北抗日聯軍第三、第六、第九、第十一軍編成）縮編為三個支隊，總共只有四百人，王明貴出任第三支隊支隊長，王鈞（新中國成立后任黑龍江省軍區參謀長）任參謀長，兩人率全支隊一百多人繼續堅持抗戰。

同年9月，王明貴受命率第三支隊一百二十多人攻打克山縣城。克山縣城是日偽軍的重要據點，被敵人吹噓為“鐵打的‘滿洲國’，模范的克山縣”。該縣城駐有偽滿軍一個團、一個警察學校，還有一百多人的日本守備隊，守敵有一千多人。城周有一丈多高的城墻，還有八尺深、八尺寬的護城壕。王明貴先派小股部隊在縣城周邊活動，引誘日偽軍追擊，然后星夜兼程返回克山，與城內潛伏的同志里應外合，一舉攻破了克山縣城。

“特別能打仗”

克山之戰后，王明貴奉命率第三支隊深入嫩江西岸一帶，與在熱河的八路軍李運昌部取得聯系。然而，由于與數十倍的日偽軍連續戰斗，三支隊損失慘重，不得不退回小興安嶺中。1940年10月，三支隊攻占日偽軍霍龍門物資供應站，繳獲了大量物資和數百匹戰馬，三支隊從此成為一支行動迅速的騎兵部隊。

11月中旬，三支隊在蘑菇氣一戰（日偽稱“阿爾山事件”）中，擊斃了關東軍渡邊洋少將，但連續與日偽軍進行七次戰斗后，三支隊只剩下六十多人，不得不在1941年1月上旬撤入蘇聯境內。

1941年3月初，王明貴奉命率三支隊六十多人從蘇聯轉回東北，3月13日在辰清火車站遭遇日軍，有名的抗日英雄——三支隊大隊長白福厚等五人不幸犧牲。6月，李兆麟派陳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黑龍江省省長）到抗聯第三支隊負責政治工作。陳雷后來回憶道：“實際上就是三支隊的政委。”

6月23日，王明貴率三支隊夜襲黑河罕達氣金礦，繳獲步槍百余支，子彈一萬多發。關東軍跟蹤而至，三支隊撤入大興安嶺中，得到鄂倫春族和達斡爾族山民的幫助，王明貴、陳雷等還與鄂倫春族頭人及達斡爾族山民共八人結為抗日兄弟。

在7月至12月間，王明貴率領三支隊，與日偽軍連續進行了十七次戰斗，摧毀敵人多處林業所、公司、金礦以及木材廠，導致其生產的黃金、木材遲遲無法運送出去。

多年之后，日本人編寫的《啊，滿洲》一書中，記述了王明貴和抗聯戰士當時給他們造成的極大恐懼：“夜晚到來的時候，不但機槍手要徹夜不眠地全心警戒，而且全體人員都把手槍放在枕頭下面才能入睡。”他們還把王明貴稱為史前怪獸“獰猛”。陳雷幾十年后這樣回憶他在三支隊的這段經歷：“王明貴十分英勇，他有卓越的指揮才能，特別能打仗。”

1942年1月至2月初，王明貴和陳雷率三支隊陸續發展到了一百七十多人，成為整個東北人數最多的一支抗聯部隊。他們沿呼瑪河東下，連續十一次作戰，破壞多處日偽金礦和駐地。2月初，王鈞在一次戰斗中腿部負重傷。王明貴親自護送王鈞等幾名傷員和赴蘇學習電信的十名學員，跨越冰封的黑龍江到達蘇聯，然后又返回三支隊。

為了消滅最后這支抗聯部隊，日本關東軍調集了兩萬多人的日偽軍“討伐隊”圍攻三支隊。2月10 日，三支隊在庫楚河遭到日偽軍的伏擊，激烈的戰斗持續了一天，陳雷的右手腕動脈被打斷，王明貴和戰士們用削干凈的樹條頂住藥布往斷開的血管里塞，終于把血止住了。陳雷后來回憶道：“如果不是王明貴用樹枝止住了手腕上的動脈血，我恐怕活不到今天！”

王明貴指揮剩余的二十五人撤離庫楚河戰場，在突圍過程中又幾次遭遇敵人，最后全隊只剩下十一人。2月26日，王明貴等十一人終于到了呼瑪縣黑龍江邊，越境進入蘇聯。

一百多名抗聯戰士的犧牲，在王明貴的心中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幾十年后他還回憶道：“庫楚河一戰是東北抗日聯軍歷史上最悲壯的一頁。”

至此，整個東北大地上，只有幾支抗聯小分隊和零星人員還在堅持戰斗。其中抗聯第三路軍第十二支隊支隊長樸吉松1943年1月受傷被俘后犧牲；金策堅持到1944年1月才撤入蘇聯；第三路軍特派員于天放（新中國成立后任黑龍江省軍區副政委）等人一直堅持到1944年12月。

“嫩江原野上的一面解放大旗”

王明貴等十一人進入蘇聯后，周保中和李兆麟接見了他，并對他率領三支隊在國內的戰斗，給予了高度評價。

1942年8月1日，東北抗日聯軍教導旅正式成立，由周保中任旅長，李兆麟任政委，朝鮮同志崔庸健任參謀長。教導旅下轄四個營和兩個直屬連，據當年蘇軍情報處的資料，全旅人數為一千三百五十四人，其中蘇籍官兵三百多人，第一營營長是原抗聯第二軍六師師長金日成；第二營營長是原抗聯第七軍政委王效明（1955年開國少將）；第三營營長是第三路軍參謀長許亨植，當時他還在東北，于教導旅成立兩天后的8月3日犧牲，之后，王明貴接替了他的職務；第四營營長是原抗聯第二軍六師師長柴世榮（1944年后下落不明）。

9月13日，教導旅召開全體黨員大會，將原東滿省委、南滿省委、吉東省委、北滿省委合并組建為中國共產黨東北黨委員會（也稱教導旅中共東北黨組織特別支部局），會議選舉崔庸健為書記，周保中、李兆麟、金日成、王明貴、金策等人為委員。在蘇軍的幫助下，教導旅指戰員進行了爆破、空降、滑雪、通信等特殊技能的訓練，并在1942年至1945年間，相繼派出數十支小分隊三百多人次潛回東北，進行對日偵察作戰。

1945年7月下旬，教導旅二百八十名官兵組成二十多支特遣隊，秘密潛回中國東北，在中蘇邊境日偽軍筑壘設防地區和牡丹江、佳木斯、哈爾濱、長春、沈陽等地偵察敵情，并將偵察到的情況報送教導旅轉交給蘇軍。8月下旬，為表彰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作出特殊貢獻的戰士，斯大林簽發命令， 授予教導旅周保中、李兆麟 、金日成、王明貴四人蘇聯“紅旗勛章”。

9月6日至9日，教導旅主力分批歸國，從日偽軍和偽滿政權手中收復了五十多座大小城市，教導旅更名為東北人民自衛軍，周保中任總司令。到了10月下旬，東北人民自衛軍總兵力發展到四萬余人，王明貴出任齊齊哈爾市衛戍司令部副司令員、嫩江東北人民自衛軍司令和中共嫩江地委負責人，1945年11月又出任東北人民自治軍嫩江軍區司令員。

王明貴在回憶錄中還記錄了一件感人的事：齊齊哈爾市的日本難民為了感謝人民政府對他們的照顧，特地募集了一筆錢，通過一名和尚送給人民政府，但王明貴沒有接受這筆錢，這名和尚便把這筆錢贈送給當地的“日本難民會”，難民會為每個日本難民買了棉衣，使他們度過了寒冬。王明貴在回憶錄中寫道：“日本難民對共產黨非常感激，有些人在棉衣的里子上還用線縫上了我的名字，以表達對中國人民的感激之情。”

1946年9月20日，延安《解放日報》記者采訪了王明貴，將他譽為“嫩江原野上的一面大旗”。兩天之后，國統區的《文匯報》記者也采訪了王明貴，稱他為“中華民國的一個英雄”。

解放戰爭開始后，王明貴出任東北人民解放軍騎兵師師長和一六○師師長，率軍參加了遼沈戰役、平津戰役和西南剿匪等。1955年，王明貴被授予少將軍銜。

后記

王明貴在東北抗戰中與金日成、崔庸健和金策等朝鮮領導人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多年來，有關王明貴和金日成所謂“摟脖子事件”的文章鋪天蓋地，傳言20世紀50年代末金日成訪問中國，周恩來陪同檢閱了我軍儀仗隊后，王明貴突然從人群中“躥”了出來，高興地一把摟住抗聯時期老戰友金日成的脖子云云。王明貴在他的回憶錄中有明確的記載，他在抗戰勝利后只見過金日成兩次，第一次是在1953年隨總參組織的赴朝考察實習團赴朝期間；第二次則是在1964年金日成訪問大慶油田后，周恩來在哈爾濱為金日成舉行宴會，王明貴只是坐在旁桌。他后來回憶當時的情景：“金日成拉著我的手，讓我在主賓桌上就座。我說，我的座位在另一個桌子，金日成同志幽默地說：‘抗戰時期，在蘇聯我倆可以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一吃就是三年！現在抗戰早就勝利了，我們十多年沒有見面了，怎么就不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呢！’”

王明貴1977年后出任黑龍江省政協副主席和全國政協委員等職。1988年，王明貴回憶錄《踏破興安萬重山》出版，由他的抗聯老戰友陳雷作序，引起了很大反響。

2005年6月22日，王明貴在哈爾濱病逝，享年九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