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43年,中國大地戰火紛飛,硝煙彌漫。在重慶中央大學的教師宿舍里,一位青年守著一方舊書桌,心無旁騖地撰寫《商君書錐指》。兩年后,這本書獲教育部學術著作三等獎。那年的學術獎,一等獎空缺,二等獎有兩位得主,一位是毛澤東的恩師楊樹達先生,一位是聞一多先生。三等獎的含金量顯而易見。與作者素昧平生的歷史學家顧頡剛更是斷言:“此人將來必成大器!”
這位二十九歲的青年,便是后來參與修訂《辭海》、主編《漢語大詞典》的語言文字學家、敦煌學家蔣禮鴻。
早慧少年,以“怪”聞名
1916年2月9日,蔣禮鴻出生于浙江嘉興的一個貧民家庭。父親以當雇工為生,家中沒有讀書人,蔣禮鴻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五。幼時,蔣禮鴻就表現出迥異于同齡人的聰慧,鄰人在贊嘆之余,都勸他父親:“一定要供他讀書,借錢也要讀!”
“禮鴻”這個名字,便是塾師取的,但蔣禮鴻并不喜歡。后來,因生肖為龍,他自字為“云從”。“云從龍,風從虎”,這是《周易》中的句子。
因家境貧寒,蔣禮鴻的學業斷斷續續。十二歲那年,因家人希望他將來從商,蔣禮鴻入讀了商業專科學校。可是,對于商科,他感到索然無味,兩年后,轉入嘉興秀州中學讀初三。
秀州中學是基督教會創辦的,學風自由。在聽一位老師講古文后,蔣禮鴻對該領域產生了深厚的興趣。學校的圖書館頗具規模,在那里,他如魚得水,從鄭振鐸的《文學大綱》到胡適、馮友蘭的哲學史著作,再到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還有辭書、年鑒之類,他都讀得津津有味。
閱讀帶來思考。高中時,蔣禮鴻寫了一篇文章評價唐代史學家劉知幾的《史通》一書,初露頭角。在全校的周會上,他敢于評論學校的教學工作;在集會中,他上臺發表過不合基督徒信仰的“謬論”。因秉性耿直,平時少言寡語,而出語必驚人,蔣禮鴻被同學們稱作“蔣怪”。對此,蔣禮鴻不以為意,他只管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廣闊天地里自由翱翔,文章連連發表在校刊上。
靠著勤工儉學,1934年6月,蔣禮鴻從中學畢業。其時,他已被上海世界書局聘為編輯,但老師們都認為他天資聰穎,將來可堪大用,當編輯太過可惜,于是保送他到杭州的之江文理學院國文系學習。在那里,蔣禮鴻遇到了三位讓他終生難忘的恩師:徐益修、鍾鍾山、夏承燾。
先生們或是國學大師,或是詞學宗師,在他們的悉心培養下,蔣禮鴻不僅對音韻、訓詁、考據興趣盎然,詩詞也寫得絕佳,“長調氣格超妙,小令纏綿妍媚”。夏承燾曾對他說:“考據詞章不妨兼治,鍥而不舍,可到陳蘭甫,凌氏《梅邊吹笛譜》不足擬也。”欣賞與厚望,可見一斑。
然而學業未竟,抗戰已全面爆發。杭州淪陷后,學校先是撤退到安徽,后來干脆就地解散。無奈之下,蔣禮鴻隨恩師夏承燾逃難到溫州,經夏承燾介紹,在溫州師范學校擔任國文教師。長衫布履的蔣禮鴻,看上去木訥寡言,可一旦站上講臺,他立刻變得口若懸河,授課妙趣橫生。學生們敬愛他,“沒有一個敢以年少輕之”,而那時,蔣禮鴻只是一名中文系四年級的學生。
戰爭阻斷了蔣禮鴻和親友的通信,孤身流落在外,他愈發擔憂遠在嘉興的老母,也曾多次夢到與摯友任銘善同榻暢談。見他郁郁寡歡,夏承燾的好友、詩人吳鷺山特意贈他一詩:“云從長似垂頭鶴,不向人前一飽鳴。帶甲千山將母夢,江湖萬里逐人行。”
執教數月后,之江文理學院在上海租界復課,蔣禮鴻得以返校完成學業。對他的畢業論文,哲學家馬敘倫撰有評語:“訂正錯簡、句讀處具(俱)見讀書之細,釋義亦有獨到處。”
1939年1月,蔣禮鴻從之江文理學院畢業,受聘為國文系助教。不久,他接到恩師鍾鍾山邀請,乘船去往湖南省安化縣藍田鎮,在那里,新成立的國立師范學院正延攬青年才俊。鍾鍾山任國文系主任,國學大師錢基博也受聘任教。對招募青年教師,老先生們義不容辭,和蔣禮鴻同時到達的,就有迫于父命來湘侍奉的錢基博的兒子錢鍾書。
那年,蔣禮鴻二十三歲,錢鍾書二十九歲。
在藍田,青年教師們很快熟識起來,交流學術,談論時局,交往甚歡。興之所至,蔣禮鴻以詩記之:“吳郎錢子二徐翁,爐焰青來不論功。”“錢子”,即錢鍾書。
國家動蕩,愁緒難免,蔣禮鴻和錢鍾書互相激勵,潛心學術。那段時間,他們都發表了不少論文、詩作。錢鍾書非常欣賞蔣禮鴻的學識,一向很少贊揚人的他這樣評價:“云從小字如簪花好女,人品亦如之。”可是,對于蔣禮鴻特立獨行的性格,年長他六歲的錢鍾書不免擔憂,于是贈《雪喻》詩一首。詩中,錢鍾書以“資清以化莫如雪”肯定蔣禮鴻潔身自好,可比冰雪的品質,同時也勸解他“還期容俗稍恢恢”,意思是應當通融一點,世俗一點。
收到錢鍾書的規勸,蔣禮鴻以詩答之。不過,他并不茍同:“與失不恭寧守隘,敢持諤諤配恢恢?”
依然是那個“蔣怪”!
詩詞為媒,《商君書錐指》成“愛情結晶”
1941年,錢鍾書先一步離開藍田,蔣禮鴻則繼續做一個“狷者”。因覺得國內很多學者的著作穿鑿附會,他“不愿在這種漩渦里討生活”,于是“有所不為”,放棄做文學家或者哲學家,而是把興趣轉移到了“考證之學”上,并很快在文字訓詁和古書校釋方面嶄露頭角,在藍田有了“小圣人”之稱。
蔣禮鴻才華橫溢,未來可期,同事錢子厚視之如獲至寶。錢子厚是從重慶中央大學調來的,為了學生盛靜霞的婚事,他可謂操碎了心。
盛靜霞是江蘇揚州人,家境殷實,中學時就開始發表作品,以才女聞名。就讀于中央大學后,她在詩詞創作上頗有造詣。畢業時,她以筆為武器,創作四十首新樂府《抗戰組詩》。詩文氣勢雄渾,很難想象這些詩出自一個二十歲的女學生之手,老師汪旭初由衷贊許:“中央大學出了兩個女才子,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靜霞。”
這樣一個才女,又生得清麗出塵,留校任教后引來眾多追求者,師長們也紛紛幫她牽線。可是,不搞文學的,她不要;志向是“做官”的,便是聽說她也“仿佛受了奇恥大辱”。錢子厚調往藍田國立師范學院時心有不甘:“你到底要找怎樣的人,把條件告訴我,我到天涯海角替你找去!”盛靜霞于是開出條件:“一要能寫詩詞,能和我唱和;二要未結過婚的;三要是江浙人,生活習慣相近。”
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三點,蔣禮鴻完全符合。錢子厚給盛靜霞寫信介紹,信中還附上了照片。彼時,盛靜霞正為一些莫名其妙的追求者而煩惱,看到照片上的蔣禮鴻五官端正,豐神俊朗,“頗有些氣度”,便答應先通信交往。不久,蔣禮鴻的信到了,字跡娟秀,詩詞清麗,盛靜霞非常滿意。在錢子厚的建議下,她幫蔣禮鴻爭取到一份中央大學的教職,以便與其朝夕相處,增進了解。
1942年,蔣禮鴻離湘入蜀,輾轉到達重慶沙坪壩。然而,盛靜霞是失望的,多年后,她在文中回憶了他們的初見:“那天下午他到宿舍找我,我一見竟是個‘光頭小和尚’,面黃肌瘦,身材矮小,穿一件土布長衫,著土布鞋,和我想象中的‘翩翩才子’完全兩碼事。”
這也就罷了,盛靜霞最不能容忍的是蔣禮鴻的笨嘴拙舌,即便辦公室只有他們兩個人,他也只是看書復看書,長久地一言不發。同事們欣賞蔣禮鴻的學問,卻也認為他不是理想的夫婿,“一個動,一個靜,即使結了婚,也未必有好下場”。
幾個月過去了,感情仍難建立,盛靜霞非常苦惱。就在這時,錢子厚來信責問:“為何仍未訂婚?”在信中,他說蔣禮鴻“品質極好”,外表冷漠,內心卻極熱烈。矛盾中,盛靜霞申請去白沙的先修班執教,她想暫時拉開距離,讓彼此都冷靜地思考一下。臨行前,她和蔣禮鴻懇切交談,希望他能改掉不言不語的脾氣,并約了來年再相見。
送別盛靜霞后,蔣禮鴻失魂落魄。他把種種相思訴諸筆端,“書欲寄,淚先流,不成一字只成愁”“若容款曲心甘奉,直為相思病亦禁”。讀到蔣禮鴻寄來的詞八首,盛靜霞大為感動。此后,兩人的詩詞唱和逐漸多了起來,感情也隨之升溫。
在信中,他們一起探討學問。盛靜霞擅詩詞,但對古文不甚了解,教學中遇到不懂的地方,她便寫信向蔣禮鴻請教。每次,蔣禮鴻都極其認真地將那些深奧的古文一一注釋,對這塊“渾金璞玉”,盛靜霞越來越刮目相看。幾個月后,蔣禮鴻翩然而至,他身穿一件青灰色綢衫,腳下皮鞋锃亮,讓盛靜霞眼前一亮。更為欣慰的是,對二人別后的情況,他娓娓道來,與之前判若兩人。
同一時期,蔣禮鴻開始編撰《商君書錐指》,這是一本校釋《商君書》的書。《商君書》成書于戰國時期,由于歷時久遠,經傳寫翻刻后,疏謬頗多,在千年歷史進程中,敢問津此書者寥寥無幾,其注釋難度可想而知。
然而,蔣禮鴻以“為無益之事,遣有涯之生”為座右銘,決心攻關奪隘。在重慶的酷夏,他和盛靜霞對坐在書桌的兩頭,一個研究,一個協助抄寫,伏案數小時后,看著桌上的四條汗水印,兩人相視而笑。
1945年夏天,蔣禮鴻與盛靜霞舉行了婚禮。在一方紅綢上,他們各寫一首《瑤臺第一層》作為愛情誓言。蔣禮鴻寫的是“連理枝頭儂與汝,人天總是雙”,盛靜霞和的是“明鏡臺前肩并處,笑看恰一雙”。這對才子佳人頗令師友稱羨。
也是這一年,蔣禮鴻以耗時兩年完成的《商君書錐指》向教育部學術審議會申請學術獎勵,獲三等獎。在審查報告中,專家不吝贊美:“本著作參采訂正今昔諸家之說,并下己意整理古籍,堪稱該備。議論亦每有獨到之處,而允當樸實,一洗穿鑿之弊,尤為難能可貴。《商君書》殆當推此為善本矣。”二十九歲的蔣禮鴻讓學術界為之矚目,這本書,也成為他和盛靜霞的“愛情結晶”。
有《商君書錐指》指點門徑,此后的讀者再也不必為《商君書》難讀而犯愁。其后幾十年,盡管又有一批新注本面世,但蔣禮鴻的《商君書錐指》仍然被認為是“最該備、最完善的一個校注本”。
憑借此書,蔣禮鴻本可以升任副教授,可他又犯了“怪”病,以自己年輕為由,婉言推辭,只升了講師。四十年后,這部“少作”被中華書局列入《新編諸子集成》第一輯,成為研究商鞅的代表性著作。
四十年冷板凳,破解“敦煌之謎”
抗戰勝利后,蔣禮鴻夫婦隨中央大學遷回南京。讓人沒想到的是,蔣禮鴻突然毫無征兆地被中央大學解聘了。據說因為新上任的系主任與汪辟疆教授是對立派系,而盛靜霞是汪辟疆的得意門生,所以殃及蔣禮鴻,叫他“卷鋪蓋”了,盡管那時蔣禮鴻已因《商君書錐指》而小有名氣,也未幸免。
被中大中文系“棄如敝屣”,蔣禮鴻倒也沒覺得有什么大不了,他寫了一首名為《去白下口號》的詩自嘲:“飄如一葉出宮渠,進退吾生尚有余。野鶴自安三尺脛,亂書猶累兩頭驢。偶然桑下曾留宿,何用修門更曳裾?頗覺嵇康無遠度,至今人誦絕交書。”在詩中,他表明自己絕不學嵇康的狂放和憤懣,一定會從容屈伸。
南京待不下去了,蔣禮鴻帶著盛靜霞一起到自己的母校杭州之江大學任教。新中國成立后,之江大學退出歷史舞臺,經院系調整,先是拆分到浙江師范學院,后又并入新成立的杭州大學。在杭大,蔣禮鴻教古代漢語,盛靜霞教古典文學。教學中,盛靜霞發現一些出自敦煌文獻的民間詞曲很是令她費解,于是請蔣禮鴻幫忙研究。
敦煌學這一民間文學瑰寶引起了蔣禮鴻的興趣,他一發而不可收。正好那時由王重民、啟功等多位學者編校的《敦煌變文集》(民間口頭說唱文學故事的底本稱為“變文”)剛剛出版,蔣禮鴻敏銳地意識到,敦煌學研究將引起國內學術界的大變革。
由于敦煌變文是根據國內外收藏的敦煌寫本整理校勘的,資料中有照片,也有民間的抄錄本,而落后的攝影技術與年代久遠的傳抄,使得抄錄中難免有脫誤、錯抄。再加上敦煌文獻中的俗字僻詞多而難識,大量的字音轉變、詞義變遷,使敦煌變文成了“有字天書”。蔣禮鴻意識到,如果人們因為讀不懂敦煌文獻而舍棄之,那將是歷史的遺憾。而要想正確讀通敦煌變文,就需要對《敦煌變文集》進行校勘、考證。于是,他開始著手編著《敦煌變文字義通釋》。
“鉆研幾千年前的古籍,尤其是像‘天書’一樣的敦煌變文,當然是艱苦的,但讀書有了所得,就覺樂了。”徜徉在古文字中,蔣禮鴻悠然自得,一坐下來,便伏案數小時,完全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榮辱得失。蔣禮鴻居住的杭大新村院內,春有雙色桃花,秋冬有蘆花、梅花,景色宜人,他卻完全顧不得欣賞,連散步都覺得是浪費時間。
兩個寒暑之后,1959年,《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由中華書局出版。這雖然只是一本五萬七千字的小書,解釋的也僅是敦煌變文中的詞語,但書中所引材料涉及經書、四史、唐宋詩詞、民謠、佛經、碑文等,達百種。蔣禮鴻為敦煌學的研究者搭起了一架天梯,經過他的考釋,敦煌變文的閱讀困難被解決了,對此國外漢學家亦紛紛贊譽。
以自身的體驗,蔣禮鴻多次告誡學生:“拳拳相勉無他意,三十年前好用功”“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著一字空”。
研究無止境,蔣禮鴻沉潛下去,繼續對《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加以增補,1960年《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第二版出版后,一位日本學者在刊物上撰文推薦:“由于本書的出版,古典戲曲研究已不再是緩緩長夜之路,而是又點燃了一盞明燈,使民間文學遺產的積極發掘變得容易起來。”1962年,《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第三版面世,每一個條目下的材料都更加充實,結論也更加精確。然而,就在蔣禮鴻一心伏在書桌上時,外面的世界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1966年,狂飆忽起,蔣禮鴻被揪出。但不論外界如何天翻地覆,他始終在心里告訴自己:“你們耀武揚威,不過是曇花一現,最后歷史必將會給我作出公正的評價。我堅信:我搞的這門學科,對祖國的文化建設,肯定是有用的。”在“牛棚”里,當“牛友”們都已熟睡時,蔣禮鴻仍堅持在昏暗的燈光下閱讀《爾雅》。后來,盛靜霞為他寫了詩句:“曾攜《爾雅》坐牛棚。”
只要有空閑時間,蔣禮鴻便繼續閱讀。他把《全唐詩》《舊唐書》《太平廣記》等大部頭古代典籍一一存儲在了腦子里,資料積累多了,揣摩熟了,待用到時,便可信手拈來。“文革”結束后的二十年中,蔣禮鴻不斷增補《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到第五版時,字數已達四十萬之巨,篇幅比第一版擴大了六倍。語言學家呂叔湘稱贊:“著者對這部書的勤勤懇懇、鍥而不舍的精神是令人欽佩的。”
《敦煌變文字義通釋》被稱為“研究中國通俗小說的指路明燈”“步入敦煌寶庫的必讀之書”,其嚴謹程度被評價為“撼山易,撼《敦煌變文字義通釋》結論難”。1992年,該書獲得第二屆吳玉章獎金一等獎,這是當時全國文科的最高獎項。
更值得一提的是,蔣禮鴻始終秉持“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的治學態度,對于不清楚的地方,從不文過飾非。他曾專門撰寫了一章“待質錄”,來記錄他沒有搞清楚的問題,以便和同行商榷。
晚年時,一次,蔣禮鴻與季羨林閑談,他謙虛地說:“我也沒什么了不起,就是寫了一本小書。”季羨林微笑作答:“司馬遷也只寫了一本書。”這本“小書”,歷時近四十年,最終出到第六版,字數達四十三萬六千字。時人稱贊蔣禮鴻“用力之勤,今所罕見”,是純粹的學者和讀書人。
為求一字穩,豈止捻斷半根須!
1976年后,許多被中斷的學術工作得以緊鑼密鼓地推進。
那時,常有一些小國領導人來華訪問,他們帶來的禮物之一往往是本國的大詞典。而我國當時搜遍全國也只有一部《新華字典》,一度出現“小國送大書,大國送小書”的難堪局面。編纂《漢語大詞典》迫在眉睫,蔣禮鴻受邀參加此項工作,并擔任副主編。
編寫這樣一部大詞典,其艱辛可想而知。“為求一字穩,豈止捻斷半根須!”在實踐中,蔣禮鴻撰寫了論文《辭書三議》,提出編寫辭書要做到會通、逸義、辯證三點。擔任首席顧問的呂叔湘看后,來信給予了肯定:“此文所提三點,實大辭典成敗所系。”
然而,盡管在古漢語上造詣極深,“種成桃李”無數,待到白發盈頭時,蔣禮鴻還只是一名講師。他調侃自己:“我的學生都是大教授了,我還是個老而又老的老講師。”直到1978年,六十二歲的蔣禮鴻才被超升為教授。當時,杭州大學中文系實行獎金制度,蔣禮鴻卻拒絕領取:“我又沒有什么貢獻。”辦公室負責人無奈地說:“蔣先生,你不簽字,全系的獎金都發不下去……”
許多研究需要繼續,許多書稿亟待完成。在編纂《漢語大詞典》的同時,停工已久的《辭海》編委會恢復工作,蔣禮鴻又擔任起語詞部分的分科主編。在考證問題時,蔣禮鴻極其嚴肅,有一個詞“肸肸”,原來依據訓詁學家朱起鳳的說法,解釋為“笑聲”,但蔣禮鴻考據后,認為是“勤苦勞碌”的意思。最終,他的解釋被采納。1979年,《辭海》編纂完成,被作為禮物獻給國慶三十周年,成為文化界的一件大事。
每每有學術上的爭議,蔣禮鴻總會想起摯友兼同事、同為語言學家的任銘善。自大學時相識,他們就并肩成長,1958年又聯袂編纂《辭海》,被譽為“三把刀子”中的其中兩把(另一把“刀子”是南京大學的洪誠先生)。然而,令人痛心的是,任銘善在“文革”中赍志以歿。往事已矣,為紀念這位“畏友”,蔣禮鴻將書房取名為“懷任齋”。端坐于“懷任齋”,蔣禮鴻完成《義府續貂》一書,被訓詁學家視為珍品;出版《咬文嚼字》,“算是漂流在文字海中的一漚”。他的論述源源不斷,后來結集為《懷任齋文集》。
“萬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幾度死臨頭”
古稀之年,蔣禮鴻重病纏身。
1987年,蔣禮鴻查出腎上腺有先天性嗜鉻細胞瘤,手術后身體日漸衰弱。即便如此,他仍不忘培養人才,堅持給學生上課。半節課下來,他背后的衣服已經濕到了腰部。同時,他在病床上為博士生審閱長達二十萬字的文稿,每一處紅色批注,都由心血凝成。一位素不相識的青年教師托人找上門來,蔣禮鴻沒有推辭,不僅在病榻上審完他的論文,而且不顧復雜的人事關系,為他的晉升仗義執言,向校長直陳己見。
學術生命遠重于自然生命,對于生死,蔣禮鴻概不縈懷。1989年,蔣禮鴻的學生、博士生導師郭在貽因病去世,他帶的三名博士生突然失去導師,一時憂心忡忡。蔣禮鴻不顧病體,毅然把他們接收過來,悉心指導。后來,學生黃征不負厚望,完成了專著《敦煌愿文集》(愿文是一種表達個人愿望、祈愿或祈求的文學形式,通常用于宗教儀式、冥想或個人修行中)。
晚年,進出醫院成了蔣禮鴻的常態,病危通知單也是一再下達。肺癌悄然襲來時,家人嚇得魂不附體,蔣禮鴻卻泰然處之。只要高燒稍退,只要手術醒來,他便要手執一本書閱讀。因血管硬化,注射藥物時針頭不容易扎進,有時要連扎四五針,蔣禮鴻也不在意,只管一手拿書,任由護士擺弄。醫生苦勸他:“蔣老,你不能再看書了!”護士說:“你還拿一本書,叫我們怎么給你掛大瓶呢?”蔣禮鴻則答復道:“你掛你的,我看我的。”讀書,就是他的“安心法”。
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后,蔣禮鴻豪邁地作了一首打油詩:“閻王不好客,趕出把門關;不用生他氣,擺師回杭大!”住院期間,一位學生來看望他,學生悲形于色,蔣禮鴻作詩勸慰:“命長總要見閻王,命短些兒也不妨。我友應須知此理,勿因我病便驚惶!”幾次化險為夷后,盛靜霞戲贈一聯:“萬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幾度死臨頭。”
1992年,七十六歲的蔣禮鴻致信老友:“今年給我新招三名博士生,連前六個,可謂生意興隆通四海了。至于財源茂盛達三江,沒有我的份!”行文風趣而豁達。后來,老友戲答:“閻王怕蔣怪,請帖不敢下,也許永不錄用。”
遺憾的是,1995年5月9日,蔣禮鴻還是接到了“請帖”,盛靜霞的《寫在金婚前夕》尚未完成,他已雙目緊閉,再無一語。
蔣禮鴻去世后,依他生前遺愿,遺體捐獻給浙江醫科大學。“茫茫遺體早無蹤,猶有衣冠向晚風”,桃李萬千,薪火相傳,正如蔣禮鴻的老朋友、學者吳忠匡在悼文中所寫:“誦其著述,想見人德,先生千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