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信歌》：解開海南苗族歷史的密碼

海南苗族研究大體走兩條路：一是通過田野調查研究海南苗族當前的經濟、社會、民俗文化等，取得了豐富的成果，但是，由于田野調查的主要缺陷在于族群記憶的丟失，尤其是海南苗族人數甚少，且散處于黎族或漢族村莊之中，族群記憶丟失和錯亂非常嚴重；一是對海南苗族的歷史進行研究，主要依據官方的史志進行考證，但由于官方歷史資料的匱乏而陷入窘境，也遇到了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海南苗族歷史資料有限，于是有學者將其他地方苗族歷史嫁接到海南來，給人以“海南苗族與其他苗族同族”的錯覺。因此，當下海南苗族研究更應該注重民間史料的發掘，它們可能會給我們提供更真實的海南苗族歷史，其中《海南信歌》即是一種重要的海南歷史文獻。

筆者搜集到5份《海南信歌》：廣西凌云邏樓李永輝、李文斌1962年抄本，名為“海南信”（下稱李永輝抄本），共134行，由廣西壯族自治區民間文學編輯部編輯，未出版；該本又于1982年經盤善榮、鄧朝東、鄧文通整理，修訂。海南陵水《信歌》（下稱陵水本）1991年蔣大恩藏本，李明天整理，188行，李明天在文末注：“信歌的作者是來自云南的鄧云英”；李增貴、鄧文通整理廣西凌云《海南信》（下稱凌云本）和云南河口《久前海南信》（下稱鄧版河口本），均為168行[同為鄧文通整理的收入《廣西瑤族社會歷史調查》（七）的《海南信》為134行，與李永輝抄本基本相同]?！逗Ｄ蠈びH信歌》（下稱羅氏河口本）盤朝恩搜集，羅洪慶整理，144行，收入《云南民間文學集成·河口縣卷》。另有，《信寄海南查親》是一首“查親信”，主要是為尋找到海南的親人而作，304行，收錄于《廣西瑤族社會歷史調查》（七），原信存于廣西上思縣南屏鄉十萬大山蔣德華家，1982年11月6日，經張有雋、鄧文通、李崇友收集整理。南屏鄉在上思縣的西南部，是防城港市現在唯一的瑤族鄉，全鄉瑤族占總人口的46.5%，蔣姓是當地瑤族的主要姓氏之一。眾多的《海南信歌》在瑤族地區的發現進一步證明了海南苗族與瑤族尤其是山子瑤的緊密聯系。

這批“信歌”是研究海南苗族歷史的重要文獻，可以讓我們得以窺見海南苗族的一些歷史秘密，解開海南苗族歷史上的許多謎團。

登陸海南的地點及在海南活動的范圍

登陸海南的地點，除《信寄海南查親》外，所有版本都涉及以下句子：渡船到岸海口縣，過了瓊州府里行。

可見，該本所述的登陸地點為“?？凇?，但是，當時應該沒有“?？诳h”，“海口”名字成于宋代，叫“?？谄帧?，元代有?？诟?，明代成為軍事機構，叫“海口所（城）”，由于信歌經多人傳抄，不可能嚴謹且經常有誤。

云南《河口縣志》所存《海南尋親信歌》內容跟上述信歌相差無幾，但是，語氣不同，從其敘述證據看，似乎是云南瑤家兄弟思念前往海南的一支兄弟所作歌謠。其中，有“思著‘田獨’眾親兄”“一心想上‘田獨’去”“聞是‘田獨’花是貴”，詩中所說“田獨”海南確有其地，今三亞田獨鎮，此地或許是瑤人登陸海南的又一地點。

《海南信歌》中記載了許多海南的地名。李增貴本《海南信歌》從頭至尾依次排列的海南地名有：海南便是瓊州管?？芍?，此處海南并非其他瑤族歌謠里的泛指海南，而是確指今天的海南島，當時歸屬于瓊州。

定人縣管好青山，萬州丹山排安上。李增貴、鄧文通釋“定人縣管好青山”為“派人縣管好青山”實誤，從上下文可知，“定人縣”和下文的“萬州”是相對的，故知“定人縣”為“定安縣”，另外，海南版《海南信歌》直接寫為“定安縣管好青山”亦可證明，此處為“定安縣”?！叭f州”，宋元為“萬安州”，后改為萬安縣、萬寧縣，轄陵水縣。

陵水本《海南信歌》中另有“萬州儋州山排上”，儋州，明代領三縣：儋縣、感恩縣、昌化縣。抄本《海南信歌》有“五指山頭根萬樹，州縣府門微過山”句。

廣西《信寄海南查親》一詩主要是訴說衷腸，涉及海南地方僅有“通井通江通地府，轉望水流到兄殿，轉到海南瓊州府，不知海南山高遠，郎書能到山人殿”等句，除海南、瓊州外，不能考證其他實際地名。

綜上，瑤族人進入海南首先到達海口（或有部分從田獨登陸），之后到定安，又從定安往南到萬州，往西到儋州，之后進入海南中部五指山區。

前往海南的路線

《海南信歌》的主要目的是告訴親人：海南沒有虎狼出沒，沒有安全之虞，海南四季溫暖，無凍餒之苦，總之，海南易于生存，希望親人也能來到海南一起生活。為了便于親人前來海南，歌中詳細地敘述了前往海南的兩條路線。以李增貴本為主分析如下：

《信歌》中首先敘述了自己前往海南的路線。作者自己的出發地是“田州”，歌的起因便是“思念田州親兄眾，沉若無山奈了心”“一心意上田州去，得見眾親放信回”“聽聞田州花樹貴，一個花枝四十銀”。唐開元年間設田州，在桂西地區，轄都救、橫山、武隆、惠佳、如賴5縣，治所在都救（今廣西平果縣）。宋代設田州土州，元設田州路，明代廢路復設田州土州治所遷至今田陽縣，屬百色廳，今百色地區。田州之后即寫到一個落腳處是“大明”，李增貴本“上到太平身難病”，釋為“去到大明身得病”，陵水本則直接寫著“上到大明深昔病”，抄本作“上到太明成太病”，河口本作“上到太平遇身病”，但是，“大明”或“太平”是今天什么地方，不太清楚，只能知道是屬于廣東省，因為此句之前皆有“后生住在廣東省”。接下去：泗城條水長流轉，流到南寧結緣唐，流落橫州尋州府，流落陽春縣里游。

泗城在凌云縣西南。南寧，唐設邕州，元改邕州為南寧路，明改南寧路為南寧府，治在今南寧市。橫州今橫縣，尋州即潯州，治在桂平。陽春縣，南朝梁設，今廣東陽春市。顯然，這個敘述是有問題的，不可能從田州先到廣東省，然后再轉回泗城州。從敘述的語氣上看應該是作者從田州出發一直到了廣東，而在廣東得了大病，于是，“愁魚上水想得見，魚落深潭不見身”，然后回憶自己來到廣東的歷程。這樣，順序應該是：田州—泗城州—南寧—橫州—潯州—陽春縣。“大明”很有可能是陽春縣境內的一個地名。

接下去又寫道：陽春流落雷州府，流落海安南海游。海安渡船過一日，茫茫渺渺放廉悲。

李增貴解釋為：陽春流到雷州府，流到海安南海游。海安渡船過一日，茫茫大海放帆飛。

此一路線為水路。應該主要是坐船輾轉到雷州、海安，然后由海安渡海，到達?？凇?/p>

詩作者還提供了另一條到達海南的路線。《信歌》接著敘述到：早路便打大廉過，行過雷州府里飛。雷州行過如民縣，海安正是過船行。渡船到岸?？诳h，過了瓊州府里行。

“早路”或作“旱路”，陵水本作“趕路”，抄本作“旱路”，河口本作“行過”，可見，此一敘述有意強調陸路來海安的過程，有意與上文的“游”“流”區別開來。大廉，即明廣東廉州府，治在今廣西北海。如民縣，陵水本作“如銀縣”，他本皆為“如民縣”，查無此縣，李增貴釋如民縣為“徐聞縣”，或許是正確的。其過程概括為廉州—雷州—如民縣—海安—海口。

海南信歌的作者

瑤族多住在山嶺深處，由于山水的阻隔讓他們的聯系尤為困難，為了保持親人之間的聯系，他們創造一種獨特聯系方式——亦信亦歌的信歌。這種聯系方式的優點是可以通過多人的傳抄或傳唱，傳播到遠方，但是，缺點也非常明顯：傳播的過程中原作者的意思可能會改變，甚至原作者的信息也可能會丟失。所以，我們只能從信歌的只言片語中尋求“作者”的一些信息。

首先，作者并非一人，是由多人完成的。這種信歌是靠廣大族人的熱心進行傳送的。在傳送中“信”是公開的，傳遞者可以加入自己的理解與認識?！安皇锹斆鱽y放信，依心放語為查親，信到鄉村眾便讀，讀了放行過二鄉?！保ò偕恫橛H訪故古根歌》）講的就是這種情形。雖然所搜集到的“海南信歌”字數、行數不同，一些句子也不完全相同，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這些信歌由一人完成多人添加和刪改的。除了信歌開端的套語外，河口本與凌云本開篇的節選如下：

彩條歌語思白紙，放回田州各自知。

此語不話何般事，話是海南有好山。

海南有山千般嶺，青山渺渺路途長。

何有本錢從便轉，來到海南定不憂。

——凌云本

采條信歌思前語，傳出各州兄弟知。

此歌不談何般事，只談海南有好山。

海南有山千萬嶺，青山渺茫路頭長。

何人有錢何人去，去到海南是不虛。

——河口本

整本信歌大體與上引相似，不同的地方：一是用詞略有不同，但大多是同意替代，如“話”和“談”“路途”和“路頭”“定不憂”和“是不虛”。二是很有可能傳抄過程中錯抄之詞，如“采條”當為“彩條”之誤，“千般嶺”或許就是“千萬嶺”，“思白紙”和“思前語”應該有其中一個是正確的。是根據自己的需要更改地名，凌云本直接點明此信是寄往“田州”的，而云南河口似乎跟田州沒有關系，因此，地名改為寄送于“各州”。傳抄錯誤可能跟信歌的傳播本身有關，信歌是靠口傳和輾轉相傳來實現信息的傳播的，而瑤（苗）族同胞整體的文化水平有限，難免出現同音替代的現象，錯別字也在所難免。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許多是瑤（苗）語的語法結構只是用漢語記錄，因此，看著給人的感覺是語法錯亂。但地名的更改顯然是每個傳遞者依據自己所在、所處地區對原文進行更改的。再比較別的段落的情況，如：

海南便是瓊州管，一府三十縣門安。

五指山頭根萬樹，州縣府門微過山。

意吃檳榔周山有，檳山榔樹暗青青。

紅雀也啼猿也叫，山熊馬騮樹頭攀。

跟看此山不過嶺，老人見得哀哀嘸。

——凌云本

海南便是廣州管，一府三十縣門管。

五指山頭種萬樹，州縣府門圍過山。

要吃檳榔此山有，檳榔山腳暗青青。

眼看山中不過岸，烏猿山里結成群。

紅雀也啼猿也叫，瑪瑙山熊樹上攀。

——河口本

與前引情況一樣既有同音替代，如“微過山”顯然是“圍過山”，也有同義替代，如“根萬樹”即“種萬樹”，也有大體相當，如“周山有”與“此山有”，也有些可能是傳抄錯誤，如“不過岸”可能是“不過嶺”。但是不管怎樣，地名是所有信息里面相對確切的，尤其是大的地名和自己的家鄉。海南古稱瓊州，而瓊州又屬廣州管轄，因此，有“海南便是瓊州管”和“海南便是廣州管”兩種說法。五指山也是海南唯一高山。還有句子的顛倒，如所引這一段中后面四句。

不過，各個版本所傳信歌的最初版本出自同一人之手。這“一人”，就是這些信歌的“原作者”，或叫“首作者”。

首作者是來海南生活了很長時間的“田州人”。作者歷敘了到海南生活的經歷。海南無虎狼等大型猛獸，這對居住于山林的瑤族人來說無疑是一個相對安全的生活環境。海南靠海，尤其是北邊、西邊有大片區域適合曬鹽，所以，海南“斤鹽是不貴，一斗白鹽三十錢”。海南多樹，“五指山頭根（種植）萬樹”，到處是山果和動物，“意吃檳榔周山有”“山熊馬騮樹頭攀”“猿猴山熊結成巢”“紅雀也啼猿也叫”，可以打獵。離集市也近，“朝里出圩夜里回”，集市上各種東西像白米、石灰、器錫、顏料等都應有盡有，并且價錢也便宜。已經到海南的瑤（苗）族親朋，老人感嘆自己命短，少年安心放心，自己還對自己所住之山進行了估算：“算定此山吃三世?！边@是一個對海南的自然環境、人文環境相當熟悉的青年。各個版本的信歌都反復提到田州，搜集到的信歌基本上都有關于田州的敘述，如凌云邏樓抄本“放上田州十自知”“田州思著兄弟眾”“忠心意上田州（當為海南）去”“聽聞田州花是貴，一個花枝四十銀”等等。鄧文通等人的整理本，“放上田州兄弟知”“思念田州親兄眾”。海南陵水本，“放上田州兄看知”“思著田州兄弟樂”“一心意上田州去，得見兄弟放信來”。作者信可見，田州既是作者離開的地方也是作者親人的主要聚集地。即便是云南河口本信歌有些地方將“田州”改作“各州”，但仍保留了許多田州的影子，如結尾部分“此歌放上田州去，一個東來一個西”，再如文中反復提到的“泗城”，元屬田州路，治在凌云，今廣西凌云距田州古城49公里，可見，“泗城條水源流長”“放上泗城西林去”中的“泗城”也都有田州的影子。另外，海南苗族口傳歌謠中還有一首《田州歌》主要敘述了他們對田州的記憶，也只有田州一帶的記憶是正確的，其他“云南便是山東管”“云南便是南陽縣”“路（陸）安便是江西管”等敘述都是錯亂的。更可以肯定海南苗族來自田州，而海南信歌的首作者為來自田州的海南苗人，所以才有陵水本：“思念田州眾兄弟”“一心意上田州去”“聽聞田州花是貴”等一系列表達對田州的思念。

“祖籍”田州的“作者”親人，有的仍然稽留田州，有的已經離開了田州，分散到桂、粵、滇等地。這跟瑤族“吃山”傳統有關，“盤皇子孫無田地，各人分散不相逢”。作者一支是從田州來到了“大明山”，又一路流落到海南。其他支系則“一半住東半住西，半親住在校枝地（今越南境），半住云南入四川”，據說可能還有北上到達長江一帶的，“聞過南京東南地，依望退回后里愁”，但從其表述語氣看，退回南京的這一支不是太確定，很有可能是“南寧”誤傳所致，也可能是其他歌謠誤竄進信歌之中。可以確定的是云南、四川、廣東、廣西以及越南都有作者的親人，所以，信歌主要發往上述諸地。

至于作者的姓名，很難考證。有些學者根據信歌的收藏者來判定信歌作者姓氏的做法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我們只能說傳遞者或收藏者的祖上都可能是作者之一，而不能直接判定就是信歌的作者。信歌有自己獨特的傳遞方式，《信歌》的結尾都有大體相類的套語，如《海南信歌》：“此歌放落田州去，放過一村到二村。放上泗城西林縣，放上云南開化游。退落交趾到山羅，放入高平府里飛?！彼揽客迮笥训膫鬟f。而且信也是公開的，“此歌話來若親眾，何字不知能苦人。寧安不若萬讀看”，而且傳遞過程中不斷經過傳遞者之手進行修改，添加上自己的認識和理解，或者把自己尋親的意思也加進去，“筆點不齊且萬添”。因此，我們可以斷定《海南信歌》為一人主創，而最終成型經過多人之手。

信歌創作的時間

信歌中沒有涉及時間，但是從其中敘述中可以大致判斷信歌創作的時間。陵水本里有“海南便是瑤（其他本作‘瓊’，瓊州更合理）州府，一府三州十縣門”，另外三本分別是：李永輝抄本“海南便是瓊州管，一府三十縣門安”，李增貴整理凌云本“海南便是瓊州管，一府三十縣門安”，河口本“海南便 是瓊州管，一府設有三十縣”。

海南從來沒有設過30縣，因此，各本所說“一府三十縣”均是誤傳。“一府三州十縣”的設置始于明正統五年（1440），因此，“一府三州十縣門”有可能是正確的。但是，為什么那么多的本子寫著“一府三十縣”呢？還有一種可能是“一府十三縣門安”，“十三”倒為“三十”，在文獻學上也是常見的“倒文”現象。瓊州設府始于明朝洪武元年，第二年降瓊州府為州，洪武三年復設瓊州府，下轄十三縣。如果“一府十三縣門安”是正確的，此信歌創作的年代當在明洪武三年（1370）之后。而僮人進入海南的時間筆者已經考證最早在弘治十四年（1501）。又據《海南信歌》：

伊憑童人齊同村。路長自知馬邊棍，童同久鄉心自知?！钤鲑F本

無地世今無山住，伊憑憧人齊共村，路遙自知馬力轉，昆憧共村久自如?！晁?/p>

村里也有集姓住，不是盤皇三祖人，池若世今田地少，客童變成齊共鄉?！?/p>

此處，“童”“憧”作“僮”，即后來的壯族人，但在當時多為廣西狼人（或作郎人），他們是作為“土狼兵”征調至海南的。而從“路長自知馬邊棍”“久鄉心自知”“路遙自知馬力轉”“久自如”“變成齊共鄉”等詞可知，他們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磨合?？梢詳喽ㄐ鸥璧膭撟鳟斣?501年之后，筆者之前的判斷是錯誤的。

作者簡介：

馬榮江，男，山東東明人，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生，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海南民俗文化、中國古代文學等方面的研究。本文系海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編號：HNSK（YB）18-107）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