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救贖與基督救贖

亞歷山大·勃洛克（1880—1921），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羅斯“白銀時代”文學象征派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創作富于藝術創新及哲學探求，推動了20世紀俄羅斯詩歌的發展。勃洛克一生著作頗豐，其中長詩《十二個》寫在十月革命后的冬天，是詩人“和時代同生活”的產物。作為描寫十月革命的第一首長詩，它的發表在當時的俄羅斯文學界引起廣泛的討論：一部分批評家肯定詩人對革命的歌頌；而另一部分人則譴責勃洛克背叛了俄國知識分子一貫追求的理想，認為《十二個》是詩人創作藝術的退步。筆者認為《十二個》中除卻相關革命性及道德、政治主題外，救贖主題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點。在20世紀初，俄國許多知識分子都對人民感到了絕望，但勃洛克同時發現了人民的仇恨其實是不分善惡好壞的。勃洛克長詩中所描述的赤衛軍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好人和壞人之分，他們都是受苦受難的可憐人，他們需要被理解、被支持。作為與人民并肩作戰的知識分子，勃洛克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并在長詩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贖。

勃洛克深知人民的聲音對作家的重要性。因此當革命到來的時候，勃洛克發現潛藏在人民中的自發力量正在爆發，他立刻堅定自己的立場，和人民并肩作戰，并完成了自己心靈上的救贖。但勃洛克并沒有完全肯定革命，長詩中并非理想化的十二個赤衛軍便體現了這一點。因此，面對不完美的革命，勃洛克別無選擇地搬出了代表新世界的預言者的基督，基督在此意味著對人民不道德的行為的一種凈化，是對在革命道路上迷失方向的人們的救贖與指引。

自我救贖

1905年革命帶給了勃洛克極大的震撼，至此詩人逐漸轉向了人民和革命。在1906年夏天，勃洛克曾致信葉·伊萬諾夫：“我痛恨自己的頹廢并抨擊周圍那些人的頹廢，哪怕他們頹廢的程度比我輕。”勃洛克在和好友吉皮烏斯談話中談到革命可能會失敗時，他甚至想到了自殺。但他堅定地站到人民這一方，甚至與布爾什維克為伍，在和人民靈魂的共鳴中得到了救贖。

“人民的革命行動遭到反對，或者人民革命干脆不被社會關注，孤獨和絕望成了人的自然心態”這是對當時20世紀初人民革命處境的一個概括，因為人民的革命總是帶著不滿、帶著仇恨，是血腥的和殘酷的。但勃洛克認為這種“惡毒的仇恨”同樣是“神圣的仇恨”，如勃洛克在《知識分子與革命》中所說的那樣：“為什么有的人現在要搗毀古老的大教堂？因為一個世紀以來，這里的胖牧師打著飽嗝受賄，還販賣伏特加酒。有的人為什么要在貴族老爺心愛的莊園里拉屎撒尿？……”這種仇恨帶有神圣的自發性，是可以救贖父輩過錯的良藥。

在長詩《十二個》中，勃洛克堅定地站在人民的陣營中。勃洛克首先塑造了一個看到“全部政權歸于立憲會議！”這條標語后，不理解而哭起來的老太婆的形象。這一形象是勃洛克對這場與人民息息相關的革命中人民的總體認知的表現，人民并不理解為什么會要這樣進行革命，在大多數人民心中革命只是意味著可能會有更好的生活。同時，這也是俄羅斯人民頭腦中有關基督教尚貧觀念的體現，當時布爾什維克正是抓住了這一事實，然后開墾了“貧農報”才得以調動廣大人民身上所具有的強大革命力量。“布爾什維克在把人趕進墳墓！”更是當時人民在革命中迷茫恐懼的體現，他們甘愿被引領著去往新世界，但面對舊世界的毀滅時卻嗅到了血腥味，“因為要實現人人都平等地享有面包必然是暴力奪取、殺戮和重新分配”。隨后出現的“資產階級”“雄辯士”“神父同志”“貴太太”“嘰嘰喳喳的妓女”“流浪漢”以及“癩皮狗”，是作者對當時十月革命后社會上不同階級所呈現不同表現的紛亂晦暗場景的呈現，這正是十二個赤衛軍出現的背景。“惡念，憂郁的惡念……黑色的惡念，神圣的惡念……”這些正是人民身上那種自發性力量的源泉，勃洛克并沒有否定這種力量，而是選擇呈現出這種“惡”、這種“仇恨”。勃洛克就是要將“同時代一起生活”的現實展露在大家面前，以此來表明自己是與人民并肩作戰的，而不是“對自己的人民感到失望”就不去傾聽人民的聲音。同時這也是勃洛克對卡萊爾“民主在暴風雨中走來”的深刻認同，革命不可能是田園牧歌式的，所以作為知識分子，理應認清“平民”與“貴族”，“有文化的人”與“無文化的人”之間由來已久的隔膜，明確革命的偉大之處，積極聆聽革命的聲音并發現其中的雜音從而適當地做出一些指引。

勃洛克在1915年寫道：“那流淌在血管中，尚未找到用武之地的強壯的體力和堅強的意志。”這是他所認為的人民可以帶給作家的有創造力的東西，可見勃洛克本人對當時貴族以及知識分子所傳播的惡毒的、殘忍的人民這種說法并不認同。在長詩《十二個》中所塑造的并非理想化的赤衛隊員正是勃洛克想傳遞給大家的，渴望大家正視人民的體現。“自由，自由，唉，唉，沒有十字架了！”勃洛克在此處的“沒有十字架了”其實也是在表明自己明確人民并不是之前他們所認為的那樣：是俄羅斯靈魂的代表，是天然的基督教徒、全世界的道德標桿。“在狂飲爛醉中，他們解放了的力量，包含著由來已久的階級仇恨和個人恩怨，都不自覺地表現出來。”但這也只是長期的不滿所引發的以“振奮精神”的有效的方法來對生活中發生的變化的感受，這種“暴力”中更多的是對情緒的發泄，但情緒發泄中又包含著痛苦和迷茫。在這次具有崇高正義性和理想性的革命中，他們從長期被壓迫人的報復心理出發，借助這次革命來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和憤恨。當內心柔軟的、正常的情感在這個過程中蘇醒時，他們是痛苦的，但又會很快在大眾的呼聲中，為了他們以后甜蜜生活理想的實現而投入革命。勃洛克通過這樣一個三角戀的故事來呈現革命中人民的痛苦和理想的號召，來捍衛了人民的靈魂，他們并非是完全殘暴的，他們只是想要抓住革命的機會去改變自己被壓迫的命運，實現自己美好的理想。

基督救贖

圖爾科夫認為：“這首詩主要表達了糾纏在勃洛克心頭的錯綜復雜的思想感情——既支持人民的革命行動，又認為這一革命行動由于多方面的原因，還存在著許多必須認真思索的問題。”如老太婆對革命的不理解與恐懼，彼得魯哈與情人之間的糾纏以及情人死后的種種表現，革命中存在著種種問題。在這場不完美的革命中，勃洛克既贊揚革命中人民所迸發出的改變世界的力量，但同時又對人民自身所帶有的那種泄憤性質的巨大力量的肆意噴涌感到恐慌。因此，在長詩的結尾出現了戴著白色玫瑰花環的基督，就像勃洛克認為的那樣“同鼓舞人心的道德凈化作用相比，十月革命的具體的社會政治意義還在其次。”詩人一直以來就將基督看成一個作為“新世界”使徒的歷史人物，而非正統教會的耶穌，因此，結尾的基督正是詩人對這次十月革命的肯定，同時也是對在革命中人民心靈的凈化和救贖。

在長詩所描繪的革命風暴中，首先登場的一系列舊世界中的上等人，如資本家、貴婦人、大肚子牧師；底層人，如老太婆、妓女、流浪漢。這些帶有鮮明階級屬性的人物以及他們的動作和語言同暴風雪一起構成了赤衛軍出場的背景，緊接著就是以赤衛軍為主，展現彼得魯哈和同志們的談話，和情人卡季卡相遇……在勃洛克心中，這場革命的重點從來都不是有關制度方面的，而是有關精神凈化救贖方面的。勃洛克深深懂得，奔騰咆哮的革命洪流是由許多的“水滴”——形形色色、難以計數的動機、委屈、詛咒、復仇的渴望和崇高的理想匯流而成的，因此，革命的重點并不在于建立一種全新的制度，而是作為良藥來消除父輩留下的罪孽，完成對人民心靈的洗滌和重塑，對骯臟的世界的凈化，對社會道德的修復與革新。但勃洛克在長詩中又明確表達出他這一烏托邦式的理想的破滅。當老太婆對繩子上的標語：“全部權力歸立憲會議”表現出不理解時，勃洛克渴望通過革命來洗滌人民心靈的愿望其實就已經破滅了。老太婆作為大眾代表出現在長詩中，她的不理解其實就是普羅大眾的不理解，在革命風暴席卷而來時，他們表示歡迎，但對于革命最終之價值和意義卻知之甚少。

對于彼得魯哈與其情人卡季卡、情敵萬尼卡之間的故事，長詩不僅表達了背叛信仰、投靠敵方陣營的主題，同樣也表達了在這場為正義而戰的革命中所出現的個人情感創傷的主題。長詩中的“癩皮狗”也同樣體現了革命的不完美。“癩皮狗”首先是出現在資本家身后的，但在最后“癩皮狗”卻跟在了赤衛軍的身后，再聯系到“唉，唉，今后尋樂并沒有罪呀！”我們不能不去想這些“新世界”的“代言人”是否會變成新的“資本家”。

這場不算完美的革命最終會朝著什么方向發展呢？勃洛克在意識到革命在現實中存在的實際問題后，他選擇了基督來作為領路人，去明確革命的最終目的和意義，去慰藉革命中人民情感的創傷，去匡正人民革命將要走下去的道路。

選擇基督的原因

長詩中塑造的十二個赤衛軍是一群無政府主義者，他們衣衫破爛、無憂無慮，如同流放的“亡命之徒”，他們有著明確的階級屬性，都是底層的勞動人民。作為最底層的人民，他們雖然表明自己沒有宗教信仰，但他們的潛意識里仍然殘存著人們習以為常的宗教熱情，勃洛克作為無神論者，多次表明自己不是宗教徒，但在《知識分子與革命》中，勃洛克道：“力主人們平等的基督的學說，蛻變成為撲滅人們信仰熱情與偽善文明相妥協的基督教教義……革命將摧毀許多世紀以來文明的虛偽，使人民升華到出色的人類的高度。”由此可以得知，勃洛克雖然厭惡官方的東正教教義，但對于基督個人的光輝還是給予認可和肯定的，并且認為革命可以使被污染的基督重新回歸到兩千多年前的圣潔當中。對于詩人來說，正是這場“暴風雪”將世界上的一切罪惡清掃干凈，基督因此得以出現，來帶領人民走向光明未來。長詩中赤衛軍看不清基督的樣子，因此開槍射擊，但這恰恰是回應了勃洛克那句“應該找到另外一個人”，作為無宗教信仰的人，赤衛軍只是潛意識里有“上帝、基督”這類的“救星”。因此，即使赤衛軍模模糊糊能看出是基督，也不會確認，而是將那人影當作敵人。

長詩里選擇基督的原因至此可以明晰，第一點就是在這次以人民群眾為主的革命中，革命主力軍大都是底層的勞動人民，他們長期受到基督教的熏陶，盡管他們厭惡那些“挺著肚子往前走，肚子上的十字架向老百姓閃著光”的教士和虛偽的教義，但潛意識里還是保留著宗教熱情；第二點就是勃洛克本人雖然不是宗教徒，但對于基督的人格給予了高度肯定和贊譽，因此在沒有“另一個人”出現時，基督就應該出現在“暴風雪”沖刷后的潔凈的世界里。

《十二個》作為十月革命爆發后所創作的“捍衛人民靈魂”的長詩，剛開始飽受同時期知識分子的批判，認為勃洛克背叛了知識分子所追求的高雅理想，但這是勃洛克多年側耳傾聽的那種隱藏在地下的洪流最終爆發而深感喜悅的表現。勃洛克看到了從以往生活堤岸里洶涌而出的人民的強大洪流，且認為俄羅斯文學的任務就是把人民身上自發的巨大力量引向應該摧毀的東西，因此堅定地和人民一起并肩作戰，救贖了那個曾經迷茫痛苦的自己，并引領了那些只看到下流和獸性而看不到人民真正靈魂的知識分子。《十二個》是勃洛克自認為最偉大的作品之一，自1905年起，其靈魂便在為此做籌備，只是在飽受多年痛苦迷茫折磨后，勃洛克終于在1918年得到了救贖。

作者簡介：

陳燕妮，女，漢族，河南淅川人，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文學。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