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雖然空間理論在 20 世紀后半葉影響深遠,但敘事學對空間的探索往往局限在某一特定領域,不僅缺乏系統性和創新性,也未能提供有效的分析指導。中國學者龍迪勇的空間敘事研究有效結合空間理論與敘事學,為分析和解讀具體文本提供了實用的理論框架。俄羅斯裔美國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20世紀杰出的作家之一,他以復雜的敘事而聞名。他的著名作品、自傳體短篇小說《歐小姐》敘述了作者幼年時期遇到的一位瑞士籍法語家庭教師的故事。本文以《歐小姐》為研究文本,運用龍迪勇的空間敘事學理論,從故事空間、形式空間和心理空間三個維度分析其空間功能,由此發現,《歐小姐》中的空間敘事不僅增強了故事的立體空間效果,還幫助完成了人物塑造、加強了讀者互動、深化了故事主題。
[關鍵詞]《歐小姐》" "故事空間" "形式空間" "心理空間
俄裔美籍作家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被認為是20世紀杰出的作家之一,國內外對其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結構、體裁、敘事技巧、倫理和道德主題等方面。20世紀7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開始重視對空間的分析。約瑟夫·弗蘭克等學者在敘事空間理論的發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為空間敘事研究的內容、人物、主題和與讀者關系提供了新的視角。短篇小說《歐小姐》以第一人稱視角講述了敘述者童年時期遇到的一位名為歐小姐的瑞士籍法語家庭女教師的故事,其大多數情節依賴于敘述者的童年記憶。根據敘述者的回憶,歐小姐在他六歲時來到他們位于俄羅斯鄉下的家,歐小姐來時只有馬車夫去車站接她。故事一開始,敘述者頑皮地捉弄歐小姐。某次他離家出走返回后發現歐小姐因為擔心他而放聲大哭,而后敘述者漸漸地與歐小姐和解,并在其陪伴下度過了一段難忘的童年時光。歐小姐雖然長時間身處俄羅斯,但作為一個異鄉人,她始終難以融入。最后,她與同事吵了一架,憤然離開俄羅斯,返回瑞士。一次偶然的機會,敘述者途經瑞士看望歐小姐,卻發現她所居住的社區是從國外回來的法語教師的聚集地。兩年后,得知歐小姐的死訊,敘述者想起了自己曾經遇到過的一只年老而笨拙的天鵝。國內外對納博科夫作品的空間敘事研究大多以弗蘭克的空間理論為理論依歸,視野僅限于敘事作品的形式空間,反而忽略了故事空間、心理空間與敘事的關系,而龍迪勇的空間敘事理論彌補了弗蘭克等空間敘事理論家的理論在這些方面的不足。對空間的細致分類可以幫助研究者深化對敘事文本空間的理解,充分凸顯出各類型空間的獨特性質。《歐小姐》作為納博科夫眾多短篇小說之一,雖然與其他長篇小說一樣都采用空間敘事,但它們在范圍、深度和探索空間的方式方面有所不同。換句話說,納博科夫短篇小說的空間敘事因其獨有的特征和集中講故事的潛力而值得研究。本文將以龍迪勇在《空間敘事研究》中提出的情節空間、形式空間和心理空間三個方面來分析《歐小姐》的文本,探討空間敘事在人物塑造、讀者互動和主題解讀方面所發揮的作用。
一、故事空間
查特曼最先提出了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的概念。他認為處于故事空間中的存在物(人物與環境)是空間性的,故事空間指事件發生的場所或地點,話語空間則是敘述行為發生的場所或環境[1]。龍迪勇對故事空間的定義與查特曼一致,他認為,所謂的故事空間就是敘事作品中寫到的那種“物理空間”(如一幢古樸的別墅),其實就是事件發生的地點[2]。納博科夫在《歐小姐》中主要采用了第一人稱回顧性敘述,敘述行為不知具體發生在何時何地。故事空間主要發生在各種場景中,如敘述者想象中的車站、敘述者的家和歐小姐在瑞士居住的社區。這些不同的地點以及這些地點中的物質存在構成了小說的故事空間。
火車站作為故事的首要場景,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小說開篇,敘述者就想象歐小姐到達車站,前往他的住處。敘述者描述了歐小姐下車后所處的位置,并強調了她在陌生環境中的脆弱。她就像一個被迫離開熟悉的地方,冒險進入未知世界的入侵者。吱吱作響的候車室的門、火車引擎的蒸汽、車站盡頭的一盞孤燈、車夫氈靴踩踏積雪發出的嘎吱聲,都增強了讀者的感官體驗,喚起了一種期待、不安和恐懼的混合情緒。歐小姐即將進入一個人生新階段,場景中的動態元素反映了這種轉變。夜晚的黑暗與寂靜營造出一種孤獨與神秘感,加深了異鄉人的疏離感。這些細節讓讀者沉浸在場景之中。火車站是新起點的象征,而文本中的火車站代表著歐小姐的過去與未知新生活之間的過渡空間,也象征著她所處的臨界狀態。納博科夫利用火車站的空間喚起對未知的預感,并強調了她尋求庇護的旅程。
敘述者的家是另一個重要的物理空間。通過將火車站與敘述者的家并置對比,敘述者傳達了空間的差異和象征意義,突出了歐小姐所經歷的不同環境。火車站是寒冷、孤獨、荒涼的,而別墅則“溫暖、明亮、挺拔、宜人、通風良好”[3]。此外,敘述者還提供了關于房子精美裝飾的復雜細節,例如彩色玻璃和荷葉絲邊的玫瑰色燈罩,這些具體的描述增強了敘事的真實性。房子也具有象征意義,房子內部的舒適既反映了歐小姐此前生活環境的殘酷,也反映了她的期望與現實之間的反差。房子是一個重要的空間,“……遠離城市,躲到我們家在鄉下的僻靜莊園上去”[3]。與繁華喧鬧的城市相比,這既象征著歐小姐在陌生環境中的焦慮,也象征著她對避難所的渴望。敘述者也提到了整個莊園的整潔性,而歐小姐的房間被描述得非常奇特,“就像溫室,庇護著一株枝繁葉茂的植物,散發著一股怪味,濃烈刺鼻”[3]。這個房間成了她的避難所,她把自己僅存的有關祖國、青春歲月、親人和愛人的照片都珍藏于此。她用各種奇怪的氣味和裝飾來逃避現實和隔離自己,用以緩解孤獨。因為她不知道如何面對別人,也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在別墅這個陌生的環境里,她只有把脆弱的心靈包裹起來,才能感到安全。從舊照片中也可以看出,她在家鄉時把頭發打理得很好,且穿著得體。空間的改變在一定程度造成了她性格和習慣的改變。別墅內部歐小姐的房間與他人房間形成二元對立,折射出她與周遭人的關系,以及未能獲得歸屬感與身份認同的現實。這些元素與對故土的懷念、流浪中身份迷失的焦慮、內心的疏離感等,凸顯了小說的主題。
小說中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故事空間是歐小姐在瑞士居住的社區。跨越俄羅斯與瑞士之間遙遠的物理距離,歐小姐回到了祖國。表面上看,歐小姐從陌生的國度回到了熟悉的家鄉。然而,仔細審視她在社區的日常生活,就會發現她也沒有完全融入家鄉的生活。在俄羅斯時,她房間里的掛畫是象征著瑞士的西庸城堡圖。然而,當歐小姐回到瑞士之后,她的房間里掛著一幅俄式三駕馬車圖。對歐小姐來說,在俄羅斯生活的時光變得美麗而難忘。歐小姐在俄羅斯時就像一座“靜止的監獄”[3];回到瑞士后,她與其他法國家庭教師聚在一起回憶往事,形成了一個遠離他人的“小島”[3]。這個封閉的空間就像她封閉而停滯的內心。歐小姐身處瑞士和俄羅斯之間,找不到確切的文化身份,使她處于無根的狀態。通過對《歐小姐》中物理空間的分析,可以清楚地看出,納博科夫策略性地使用空間敘事來豐富敘事體驗。對特定空間的描繪反映了歐小姐的內心狀態,傳達了主題信息,并在多個層面上吸引讀者。
二、形式空間
龍迪勇認為,所謂形式空間就是敘事作品的整體結構安排,通過一定的空間形式呈現出來[2]。他強調:“空間形式不像傳統小說那樣追求故事時間的序列性和因果律,而是代之以空間的同時性和事件的偶合律,因而呈現為一種并置、交叉式的空間結構。”[4]簡單地說,形式空間是文本時間順序安排的形式結構,是基于時間或時間鏈構建的空間時間安排。正如加百利·左拉說的那樣,文本的空間維度中沒有任何自為性的存在物,文本存在和被建構首先是在時間上[5]。時間是納博科夫作品中令人關注和無法回避的主題之一,這印證了文本的存在和構成主要存在于時間中的觀點。傳統的文學創作將時間視為線性進程。然而,作為后現代主義作家,納博科夫在《歐小姐》中挑戰并顛覆了傳統的敘事模式,呈現出一種類似時間循環的結構。
納博科夫在其經典回憶錄《說吧,記憶》一書中提到自己的生活是“玻璃小球里的一個彩色螺旋”[6]。實際上,納博科夫的很多作品的敘事都是螺旋式的。《歐小姐》中,納博科夫挑戰了過去、現在、未來的線性因果關系,導致了時間的非自然結構。納博科夫的時間螺旋保留了圓的特性,但它是一個圍繞過去中心旋轉的圓,而不是一個閉合的圓[7]。換言之,敘事從起點開始,表面上繞了一圈,雖然又回到了起點,卻不能與原本的起點重合,而是開始了新的螺旋運動。《歐小姐》在時間上也是一種螺旋式的敘事結構。整個故事以現在→過去→現在的未來的形式展開了歐小姐的尋根之旅,敘事在故事結尾處以敘述者的自省形式將讀者帶回到了小說開頭的敘事時間。通過敘述者對內心世界的反思,短篇小說開頭的現在也成了過去,小說結尾的現在成為未來,為現實未來的回憶提供了素材。
在文本具體的敘事時間上,《歐小姐》整體上采用了納博科夫經典小說《洛麗塔》的倒敘手法。倒敘手法是指事件發生的時間早于敘事時間,敘事從現在開始,追憶往事。整個故事都是自我敘述,敘述主要通過記憶的形式展開,故事以倒敘的方式展開。同時,在敘述者講述與歐小姐的過往經歷時,敘事中也運用了預敘手法。所謂預敘,就是暫時打亂故事的順序,展示未來將要發生的事件。在故事開始不久后,敘述者就用“可憐”這個詞來形容歐小姐。這里敘述者甚至沒有提到與歐小姐的相遇,卻已揭示了她的悲劇。敘述者使用的很多詞語都暗示了將要發生的事情,比如,敘述者由孤獨的俄語單詞“giddy-eh”引出“很多年以后,她將同樣帶著這一個孤獨的俄語詞回到瑞士去”[3],這里預示了歐小姐滿懷期望能在俄羅斯找到身體和心靈的歸屬之地,然而最終她失望而歸。顯然,倒序框架下順序與預敘結合使用的手法使小說情節交織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發生的事。
三、心理空間
空間理論既關注物理維度,又關注心理維度。文學創作主要關注個體的內心世界和潛意識活動,因此心理空間是空間理論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龍迪勇認為,“所謂心理空間,就是作家在創作一部敘事作品時,其心理活動(如記憶、想象等)所呈現出來的某種空間特性”[2]。心理空間是個體的情感和意識在解釋外部世界時所形成的一種內在的、主觀的境界,其本質是一個人的思想對外部世界的投射。在小說中,納博科夫創造了一個想象與現實交織的心理空間,反映了敘述者自身和歐小姐苦苦掙扎的內心世界。
后現代主義作家善于利用人物的記憶來構建作品中的記憶世界,讓讀者通過這些記憶對事件和人物有全面的了解。納博科夫則采取了不同的手法,他常用火車、月亮、馬車、孤燈等意象,構建一個關于歐小姐到來的記憶世界。《歐小姐》蘊含著敘述者的記憶空間,回憶世界由與歐小姐相關的意象構建而成。為了拯救記憶中可憐的歐小姐,敘述者在故事中多次介入并虛構記憶。在小說開篇,作者提到歐小姐到達俄羅斯車站時,敘述者并沒有去接她。在故事中,納博科夫根據自己的想象重構了歐小姐到達車站的記憶。如“我的幽靈使者向她伸出了一只她看不見的手臂”[3]。這里,敘述者想象自己就像一個幽靈,無形地陪伴著歐小姐,緩解她的焦慮和不安,其實是在表達自己的愧疚和同情。小說中還寫道:“讓我不要遺漏月亮——因為肯定有月亮。”[3]敘述者明確地告訴讀者,他有意識地在創造記憶。在本章的結尾,敘述者出現在雪地里。在這里,他是敘述空間中的敘述者。這些時刻為故事的其余部分定下了基調,強調了這些記憶只是部分關于歐小姐。歐小姐的記憶實際上是敘述者的記憶和想象在腦海中運作的結果。
故事中一個重要的意象是老天鵝。敘述者回憶起去瑞士拜訪歐小姐時,看到“一只老天鵝,大塊頭,又粗又笨、像渡鳥的一般,很可笑地要讓自己站穩在一條停泊的小船上”[3]。一般來說,天鵝是美麗和優雅的象征,但歐小姐年老而退化的身體就如笨拙的天鵝一般,被困在回憶中,無力改變任何事情。但為了生存,她仍在盡力扇動翅膀。敘述者也在這時恍然大悟,理解了歐小姐的痛苦。這真實地描繪了夾在兩種文化之間的邊緣個體,包括敘述者自己的痛苦,他們努力融入社會,卻發現自己無法融入任何一個地方。總體而言,天鵝隱喻了歐小姐,凸顯了她無法找到自己的位置的疏離感。因此,小說中心理空間的建構體現了歐小姐所代表的邊緣人物在母國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矛盾中,面對歷史與現實、過去與現在、記憶與遺忘的沖突與掙扎。
夢境可以作為建構心理空間的手段。小說末尾,敘述者認為天鵝及其所蘊含的神秘意義讓人聯想到夢境。這里的夢境體現了一種典型的心理空間,其特點是空間意象、即時感受和位置關系。小說中夢境的主要意象是天鵝、緊閉的雙唇和手指指向的某物。瞬間的感受是對過去的記憶和聯系,以及對模糊記憶的恐慌和無法擺脫。位置關系包括手指按在嘴唇上,然后指向某物。這個夢境構建了敘述者最初的心理空間,體現了他的心理,即對記憶消失的迷茫、恐懼和恐慌,渴望歸屬感和身份的確定性。他懷念過去,卻無法重回過去。與過去溝通的唯一方式是回憶過去,但記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消失。于是,敘述者不斷地重建自己的記憶。
四、結語
納博科夫短篇小說代表作《歐小姐》對故事空間、形式空間和心理空間的探索十分復雜。在故事空間方面,納博科夫的敘事非常細致,涵蓋了物理空間的各個維度。他經常將現實與想象、過去與現在、各種社會背景交織在一起,創造出一個廣闊而沉浸的空間來表達主題、塑造吸引讀者的人物。作為描寫時間的大師,納博科夫采用了倒敘與預敘手法結合的敘事結構,挑戰了傳統的線性敘事,強調了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并置。這種結構增加了故事的復雜性和深度。心理空間是納博科夫構建人物心理景觀的一種方式,他對心理空間的描繪捕捉到了人類情感的復雜性,包括感知與想象的相互作用、記憶與遺忘之間的張力以及個人身份的錯綜復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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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龍迪勇.敘事學研究的空間轉向[J].江西社會科學,2006 (10).
[3] Nabokov V.The Stories of Vladimir Nabokov[M].New York:Vintage,2011.
[4] 龍迪勇.空間敘事研究[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5] Zoran G.Towards a theory of space in narrative[J].Poetics today,1984(5).
[6] Nabokov V.Speak,Memory[M].New York:Pyramid Books,1966.
[7] 王安.空間敘事理論視閾中的納博科夫小說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3.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羿春艷,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