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河邊的錯誤》是余華在先鋒文學的基礎之上對中國傳統偵探小說的模仿,但其又與傳統偵探小說有著本質上的區別:偵探小說注重的是推理的邏輯也就是證據鏈的完整性,余華的《河邊的錯誤》從偵探小說的故事性出發,但所展現的依舊是后現代現實主義小說的特點,而造成這一現象的其中一個核心因素就是敘事空缺。本文從敘事空缺的內容、造成敘事空缺的藝術手法和敘事空缺的作用三個部分來對《河邊的錯誤》沒有答案式敘述空缺進行分析。
[關鍵詞] 敘事空缺" 余華" 《河邊的錯誤》
《河邊的錯誤》講述的是刑警隊隊長馬哲奉命調查么四婆婆被殺的案件,而后在確定兇手但因其精神狀態無法逮捕的情況下所引發出的一系列連環殺人案。整個故事以警察馬哲為維護整個小鎮的安定,結束這一場錯誤而槍殺瘋子這一事件推向了高潮,最終以警察被診斷為“瘋子”后進入“瘋子殺人無罪”的循環怪圈結束。通過內容不難推斷出余華的《河邊的錯誤》是一本偵探小說,但它又與傳統的偵探小說有著很大的區別。傳統的偵探小說所注重的是推理性、結構的完整度和整個故事的邏輯合理性,但《河邊的錯誤》情節具有荒誕性、結構并不是按照推理—斷案的邏輯順序發展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文中作者并沒有進行嚴密的推理,在案件的作案動機、作案兇手、證明證據上產生了空缺,增添了小說敘事主題的不確定性。本文將對《河邊的錯誤》中的敘事空缺進行分析,探尋沒有答案式的敘述空缺的審美內涵。
一.敘事空缺的內容
余華《河邊的錯誤》其實是披著偵探小說外皮的后現代主義小說。小說從作案動機、作案兇手、推理證據等角度上產生空缺,給人以一種突兀感,同時并未按照傳統的偵探小說的行文結構,將最終的推理展現給讀者。
首先,本文并沒有交代兇手的作案動機。按照傳統的偵探小說結構,在文章的結尾處會對兇手的殺人動機、兇器、殺人手法等一系列案件經過進行交代,讓讀者可以感受到整個案件的完整性和懸念設置的巧妙。但在《河邊的錯誤》中并非如此。文章開頭從么四婆婆的視角寫起,其被殺之前“她回過頭來張望”,可以肯定的是張望的對象一定是兇手,但作者接下來并沒有直接交代兇手和兇器等兇案的主要構成因素,造成了敘事上的空缺。而后在刑警隊隊長馬哲調查案件的時候,只因在瘋子家找到了一把沾著么四婆婆血的柴刀便確定兇手是瘋子。當馬哲認定了這整個案件的兇手是瘋子之后,便忽視其他證據和其他兇手的可能性,開始按照兇手還原作案手法,同時只尋找可以證明兇手就是瘋子的證據,當然也就忽視了可以論證瘋子不是兇手的證據。在文中不止一次描寫兇手殺人之后,將被害人身體埋進墳堆而將人頭放在墳堆上面的變態殺人手法,但全書直到結局也沒有對兇手的這一做法予以解釋。所以,不論真兇是誰,這個要素都是空缺的。
其次,本文在證據方面是不足以證明兇手的。第一,在作案兇器方面,僅憑在瘋子家找到了一把帶血的柴刀便確定兇手是誰,證據是不足的。從開頭馬哲等警察發現么四婆婆家丟失了一把柴刀開始推斷兇器是一把柴刀,到馬哲在詢問兩個看到兇手的目擊證人時“是不是像一把柴刀”的心理暗示,再到瘋子家成功搜查到了那把么四婆婆家遺失的、上面沾有么四婆婆血跡的柴刀,看似整個推理過程是順理成章、證據十足的,但實則不然。因為別人同樣可以用這把柴刀殺死么四婆婆,然后放到瘋子家,嫁禍給瘋子;也可以是兇手殺死么四婆婆后將柴刀丟到河邊,瘋子自己將兇器撿回來。在瘋子家找到兇器這件事情只能證明瘋子的作案嫌疑較高,但單憑這一個證據就斷定兇手就是瘋子這一結論是有漏洞的。
再次,文中目擊證人的證詞是主觀的。馬哲在詢問目擊者的時候其實是帶有引導和提示的。例如在老郵政弄的兩個人在案發的那天傍晚看見瘋子提著一件水淋淋的衣服走了回來,“手里似乎提著什么”“馬哲驀然想起什么,他問:‘是不是像一把柴刀?’”[1]。這其實已經算是誘導性證詞,因為馬哲內心的潛意識已經確定瘋子就是兇手了,所以他在按照兇手的定式來回推證據,當然,這個證據是證明瘋子有罪的證據而不是無罪的證據。
最后,本文并沒有明確表明兇手到底是誰。假設說兇手不是瘋子,另有其人,那就證明刑警隊隊長馬哲的推理線整個是錯誤的。所以小說結局沒有按照傳統的偵探小說交代案件的推理邏輯、兇手、作案動機而是寫馬哲動用私刑槍殺瘋子,局長和妻子為了讓他逃避牢獄之災而診斷為“瘋子”的閉環式結局也同樣在邏輯和內容上說得通。
假設說兇手正是瘋子,這就代表馬哲的推理是沒錯的,但瘋子他是無意識殺人,也就是潛意識的,這撲朔迷離的案件背后指向的便是黑暗的暴力象征——兇手瘋子。這同樣也與余華的先鋒文學的描寫黑暗、暴力的藝術特征環環相扣,符合先鋒文學的敘事特點。所以這三個內容在文中的空缺看似不影響閱讀但實則是余華使用敘述空缺的手法,給讀者造成了一種撲朔迷離、沒有答案的感覺,留下足夠的想象空間。
二.敘事空缺的藝術表現手法
余華在運用空缺敘事的時候同樣使用了一些技巧,向讀者證明的是偵探小說只是《河邊的錯誤》的外皮,其內在依舊是現實主義小說,目的是將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內容主題展現出來。
1.意象的使用
意象是制造空缺的重要手法,它通過一種隱性的表達將作者想要表述的東西表述出來,讓讀者與真相之間保持一定距離但又忽遠忽近,給讀者一種馬上就要觸碰到真相卻又產生懷疑的感覺。
“鵝”是文章中的一個重要的意象。從文章的開頭么四婆婆去趕鵝群回家,卻慘遭殺害,鵝群就已經是引出下文的一個重要的事物,但鵝群并沒有在此刻被賦予實際上的意義。在故事的發展過程中,按照鵝的外貌特征——潔白的顏色,余華將它放到了黑暗的對立面作為意象是合理的。并且不難推斷,鵝在后來的故事發展中所象征的便是“整個事件的真相”。當代表正義的警察與真相一次次相接近又遠離,鵝群的象征意象似乎也就填補了“兇手到底是誰”的敘述空缺。正如陳鑫分析的:“鵝是不會說話的,它們不會告訴人們河邊發生的一切,這也就形成了一種悖謬:真實是存在的,然而人們無法企及。”[2]但馬哲和鵝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也就代表著正義總會找到真相的事實。
2.敘事視角的轉換
本文在不同的篇章的不同敘事環節采用了不同的敘事視角。在文章開頭描寫么四婆婆趕鵝的篇幅中采用的是上帝視角也就是第三人稱視角,從一個事件的旁觀者的角度出發,走進整個案件。例如,么四婆婆上前幾步,站在河邊,嘴里“歐歐”地叫起來,這樣的描寫能夠讓讀者產生畫面感,跟隨作者的文字走進故事之中。而到后來,么四婆婆被害時,便是從么四婆婆的視角出發,“這時么四婆婆感到身后有腳步走來的聲音。當她感到聲音時,那人其實已經在身后了,于是她回過頭來張望……”[3]這句話在這一半知視角上造成了“兇手是誰”的敘事空缺,給讀者留下了疑點。最后,從馬哲調查兇案開始,基本上都是從馬哲的視角出發,將讀者帶入的也是警察的視角,從馬哲的角度來觀察思考整個案件,為讀者留下的也就是警察這個角色之外的敘事空缺。當然,余華轉換視角的方式非常的圓滑和巧妙,自然地將讀者帶入作者設置好的角色當中,增加了小說懸疑色彩的同時通過轉換視角給讀者留下此視角之外的敘事留白。
3.敘事重心的轉移
中國傳統的偵探小說是按照發生案件—搜集證據—調查真相—真相大白這樣的順序進行發展的,而余華的《河邊的錯誤》敘事的發展卻與傳統小說相悖。故事在引出么四婆婆被殺,警察馬哲開始調查真相的故事走向時的確是按照搜集證據—詢問目擊證人—找到證據這樣的順序發展的。但按照傳統偵探小說的結構,在警察馬哲已經確定案件的兇手是瘋子時,故事應該走向結束或者開始進行敘述瘋子的作案動機和作案手法等等,但余華的《河邊的錯誤》并沒有按照這個順序發展,他轉而轉換敘事重心——開始描述瘋子因其精神狀態無法被繩之以法,被關到精神病院后由于小鎮財力無法長時間支持而放出后造成連環殺人慘案,馬哲為維護小鎮的正義,槍殺瘋子的這一故事的另一主線。之前的“兇手是誰”的敘事空缺依舊被留在了小說中。故事的結局更是令人諷刺:為讓馬哲逃避法律的制裁,他的局長和妻子為他找來了精神科醫生,一遍又一遍地詢問他一模一樣的問題,只有馬哲不按常理回答出驢唇不對馬嘴的回答,才能擺脫牢獄之災,但這同樣也陷入了“瘋子無罪”的怪圈之中。文章最后用馬哲發出的“真有意思啊”后戛然而止,故事從制裁一個瘋子到自己要偽裝成一個瘋子繼續生活下去陷入了閉環。通過敘事重心的轉移,作者所留下了兩部分敘事空缺:一是么四婆婆、工人、小孩遇害案件的真相;二是馬哲被診斷為“瘋子”要被送往精神病院入院治療的后續是什么,故事雖然結束,但卻給人一種仍將照此模式發展下去的循環錯覺。
三、敘事空缺的作用
可以說敘述空缺是先鋒作家常運用的敘事手法,通過與傳統偵探小說環環相扣的敘事格局形成鮮明對比,起到郝子靖得出的“打破小說中事件的因果關系,故意空出來邏輯鏈中的一環,使小說變得非連續性,從而也豐富了小說的內涵,變得多解性”[4]的先鋒作用。
對于小說本身而言,首先,敘事空缺豐富了小說主題的內涵。《河邊的錯誤》雖是對偵探小說模式的仿寫,但目的并不是為了向讀者展示環環相扣的謎題,兇手是誰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想通過這樣的結局表明出什么樣的主題內涵。分析文章的標題——河邊的錯誤,河邊是兇案發生的地點,那錯誤到底是誰的錯誤?整篇文章都沒有點明錯誤的指向性,但這并不重要,因為陳曉明在《無邊的挑戰》中提到,先鋒小說中的空缺“不是一個空洞的‘無’,而是‘無限’”[5]。所以說,小說的敘事空缺通過“無”達到了“無限”的解讀,進而豐富了小說的主題。
其次,《河邊的故事》中作者埋下的很多伏筆并沒有被解決。例如,瘋子每殺一次人就要在河邊“洗衣服”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所有的目擊證人包括許亮在內接受詢問的時候都害怕自己被認為是殺人兇手,害怕與整個殺人案件產生聯系,而顛三倒四、做賊心虛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作者并沒有給出相關的答案。但探尋《河邊的錯誤》成書時間——1987年,經濟的迅速崛起與思想開化滯后的割裂,讓身處新舊交替的人們懵懂無措,躁動不安,瘋子也就應運而生。余華是否想以結尾這樣“馬哲成瘋子”的空缺來影射當時的理智社會的秩序已經不能夠有序的存在,瘋子在瘋狂的社會中卻顯得正常的社會現實呢?
最后,敘事上的空缺給小說增添了荒誕色彩。在《河邊的錯誤》中,很多故事情節都是沒有前因后果,異常荒誕,但這的確與敘述空缺緊密相關。文章寫工人被殺之后他的妻子并沒有傷心大哭;寫看門老頭不愿意回答馬哲的問題卻將自己看到的告訴小李等等,這些情節沒有前因后果,非常突兀,讓讀者一頭霧水。但讀完整個故事,卻又讓人覺得故事的秩序就應該建立在這樣荒誕的前提之下,似乎只有這樣離奇的非正常世界才能擔當起這個故事的社會背景。因此,敘事空缺在敘述的視角上打破了正常世界的理性秩序,展示的是非理性的瘋狂,向讀者傳遞的是對荒誕世界的生存哲學的思考。
對于讀者而言,敘事空缺的手法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空間。在《河邊的錯誤》中,文章并沒有直接推斷出瘋子就是真兇,但馬哲按照自己確定的證據便私自定罪,槍殺瘋子,結束了這場錯誤。所有人都忽視了如果瘋子不是真兇,如果馬哲殺錯了人的這種情況;同時在文章的結尾馬哲需要偽裝成瘋子生活,“瘋子殺人無罪”陷入了閉環,進入精神病院后的馬哲是否會成為第二個“瘋子”等等都是作者給讀者留下的伏筆。同時,筆者認為,這也是作者向讀者傳遞的一個信號:證明這篇文章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偵探小說,而是偵探小說框架下的現實主義小說,具有濃厚的先鋒文學的色彩。
通過設置想象空間為作品留白,是先鋒小說作家的常用筆法,這是其放棄全知視角,通過設置空白將筆遞給讀者,形成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共鳴。除余華之外,先鋒小說作家格非的《迷舟》中也同樣運用了這個敘事空缺的筆法:馬三大嬸如何進入軍事基地,如何知道隱秘的地下戀情的這些謎團到結尾也始終沒有解開,這其實是作者留給讀者思考的缺口,是作者想要由讀者填補的敘事空缺。
四、結語
《河邊的錯誤》中的敘事空缺突破了傳統小說中對故事結局真相的看重,打破了“正義終將戰勝邪惡”的中國傳統小說的大團圓結局,以代表正義的警察馬哲槍殺瘋子后變成“瘋子”作為結局,沒有答案卻勝似有了答案。通過這種敘事空缺,作者想展現的是直面死亡真相的情況下,在面對這個失去理性秩序的荒誕世界中怎樣生存的哲學。而以上的思考不是從書中得到的現成的答案,是從沒有答案的書中反推到這個社會荒誕性的原因,進而能夠思考出已經得知生命的歸宿都是死亡的前提下,怎么尋找活著的奧義的主題,這應該就是余華所留下的敘事空缺中希望讀者去填充的現實意義。
參考文獻
[1] 余華.河邊的錯誤[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23.
[2] 陳鑫.悖論的真實:《河邊的錯誤》之鋒芒再探[J].黑河學刊,2013(9).
[3] 余華.《現實一種》[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
[4] 郝子靖.余華小說中的敘事空缺——以《河邊的錯誤》為例[J].名作欣賞,2019(20).
[5] 陳曉明.無邊的挑戰[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
(特約編輯 范" 聰)
作者簡介:姜佳怡,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