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討“中國喜劇”中的相聲元素，兼論《鵲刀門傳奇》中的“中國喜劇”表達

相聲是一種以引人發笑為主要目的的語言表演藝術，是中國特有的一種喜劇形式，跳進跳出、以詞敘事是它的主要表演特征。相聲常以幽默諷刺和夸張手法反映社會生活和人情百態，在中國喜劇文化中扮演著獨特的角色，具有重要地位和深遠影響。它不僅是一種娛樂形式，更是一種傳承文化、傳遞情感、引發思考的重要表達形式，展現出了有別“西方喜劇”的“中國喜劇”的特征。

一、“中國喜劇”中的相聲靈魂

“西方喜劇”側重于戲劇結構和人物設計，形似“工筆”；而“中國喜劇”則在重視兩者的基礎上，更注意喜劇語言的使用，更有“寫意”的特征，更能展現作品內核的精神實質。而相聲作為“中國喜劇”的重要代表，更進一步要求從業者有“淺深聚散，萬取一收”的藝術素養和“俱道適往，著手成春”的揮灑自如。這也是相聲演員能較快適應其他喜劇類型的底氣。

因此，20世紀80年代以來，視覺媒介成為主要傳播方式后，活躍于熒幕之中、舞臺之上的中國喜劇演員多數都有相聲經歷或者曲藝經歷——電影電視的自不必說，相當一部分小品演員，要么是相聲演員改行，要么是學習過相聲、二人轉等曲藝藝術的表演技法。而隨著傳播方式的進一步多元化，在受眾對喜劇的質與量的需求日益增長的當下，盡管各類節目和藝術作品也層出不窮，但筆者認為，“中國喜劇”的味道卻在消散，相聲人才的相對匱乏是造成此種結果的重要原因。這也從反面論證了相聲與“中國喜劇”的緊密關系。

（一）熟悉感是“中國喜劇”的“氣質”

相聲藝諺有云，“墊話是金子”。墊話是拉近受眾和演員的距離，讓他們彼此熟悉，最終保障作品正活的潤滑劑。換句話說，墊話的過程就是受眾對演員、對現場和對演員將要展現的內容逐步熟悉的過程，是相聲演員混個臉熟的過程。

“臉熟是一寶”，是共鳴的歡笑最有力的保證。臉熟首先是受眾對演員的要求。相對比其他演員，喜劇演員往往有“喜劇人”的標簽，這種標簽就是“熟臉”的底色，具有“定于一”的傾向——就如相聲演員一登臺，大家都知道他們表演的肯定是喜劇。就算相聲演員轉型突破自我，在其他類型的文藝作品中有上佳的表現，進而讓受眾驚呼“我都沒看出來是他”。但只要他們站在喜劇的舞臺上，那“這就是他”的“熟臉”就是喜劇“笑果”的保證。

其次，臉熟還是受眾對角色的要求。相聲演員在塑造人物時要遵循曲藝表達的通用規律“像不像，三分樣”。這似簡實難，要求演員在塑造人物時抓住人物被熟知認可的典型特征，要抓住人物慣常掛在嘴邊的典型語言。而這“似非而是”的核心，就是受眾的“熟知”，要讓受眾能在“意料之外”品咂出“是這么回事”的“情理之中”。

最后，臉熟還是受眾對環境、氛圍的要求。就前者而言，是場景元素的貼合感，受眾能想到；就后者而言，是故事本身的代入感，受眾能感到。兩者一而二、二而一，往往同時出現。這不但是相聲的要求，在中國其他藝術的喜劇橋段中也都有體現，比如河南墜子《關公辭曹》中，有這樣一段唱詞：

曹孟德在馬上一聲大叫，關二弟聽我說你且慢逃。在許都我待你哪點兒不好，頓頓飯包餃子又炸油條。你曹大嫂親自下廚燒鍋燎灶，大冷天只忙得熱汗不消。白面饃夾臘肉你吃膩了，又給你蒸一鍋馬齒菜包。搬蒜臼還把蒜汁搗，蘿卜絲拌香油調了一瓢。

山東呂劇《下陳州》中有這樣一段唱段。

聽說那老包要出京，忙壞了東宮和西宮。東宮娘娘烙大餅，西宮娘娘剝大蔥。

這唱詞其實是“皇帝也揮金鋤頭”的具象化，是過去底層群眾的普遍想象，代表著他們最熟悉的場景。因此將之運用到藝術創作中，不但能收到適度夸大、增加故事張力的效果，也能營造出熟悉的環境感、氛圍感。

（二）諷刺是“中國喜劇”的“骨頭”

因熟悉而產生的笑聲在某種程度上是“慣性的笑聲”，絕不是“中國喜劇”的全部?！爸袊矂　睆恼Q生開始就有了諷刺的使命?！妒酚洝て呤袀鳌せ袀鳌分杏涊d了相聲藝術的源頭“俳”“優”以幽默的方式進行諷諫，也為包括相聲在內的“中國喜劇”進行了“嬉以載道”賦能，更對后世的“中國喜劇”從業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張壽臣、常寶堃等老先生敢于向日本侵略者、國民黨投出諷刺的標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侯寶林先生等領銜的“相聲改進小組”引領相聲行業對相聲的諷刺功能進行了深刻的再認識。1950年，學者羅常培應侯寶林、孫玉奎之約，為小組寫了《相聲的來源和今后努力的方向》。

說到諷刺和批評，相聲的確是很有力量的武器。從前在封建時代，人民受帝王和官僚的壓迫都敢怒不敢言，只有藝人們才能借著幽默詼諧的語言，發揮諷刺批評的作用。如今在正確的文藝政策領導之下，……相聲藝人更應當努力學習，提高政治水平，發揮從東方朔、淳于髡傳流下來的諷刺精神，在詼諧談笑中能夠符合新民主主義的政策，然后才對得起人民大眾！

從那時起，相聲演員們深刻理解了諷刺才是相聲的“骨頭”。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建立，但是封建殘余思想的慣性仍然強大，需要文藝作品發揮諷刺的效能，去揭發、批判、凈化。彼時除了相聲，其他喜劇形式也在發揮著諷刺的作用，陳白塵的現代諷刺喜劇就以尖銳的諷刺和幽默的風格批判了社會虛偽和荒謬。通過他的作品，觀眾能深刻地觀照舊中國社會的腐朽。陳白塵的諷刺喜劇具有深刻的社會批判性，為中國現代諷刺喜劇的發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但在他之后，影視喜劇中諷刺佳作寥寥無幾，近幾年的各種喜劇類型更是走入了荒誕的死胡同，現實主義諷刺喜劇幾乎絕跡。

“嬉以載道”是“中國喜劇”的“骨頭”，不論是相聲還是其他喜劇類型，皆是如此。

（三）荒誕是“中國喜劇”的絕招

相聲中的荒誕，一般是以夸張、顛覆等看似不正常的內容和表演手法，突破觀眾的預期，增加故事的張力，進而產生笑料的完整的表演鏈條或者模塊。這種手法的具體使用情景，與前文所述的“熟悉”有相似之處，“基本盤”都是受眾對內容和氛圍的熟悉感。但與“熟悉”有所不同的是，荒誕的故事性更強，更能在“說”與“評”的二元結構中挖掘內容和思想的深度，最終讓受眾在“可能”與“不可能”的反復拉扯中感到放松和釋然，感受到強烈的喜劇效果。

在“中國喜劇”特別是相聲中，荒誕是絕招。很多經典作品，通過荒誕地刻畫丑惡、涂抹強權，褒揚善良、同情弱者。比如相聲《關公戰秦瓊》，就講了一個韓復榘的父親做壽，硬逼著演員來一出“關云長和秦叔寶跨越時空大戰一場”的戲的故事。而“我在唐朝你在漢，咱倆打仗為哪般？”說出了兩位“古人”的困惑，也提起了觀眾的胃口。而這一切的緣由其實就是“老壽星”想看，萬一不打“他不管飯”。如此荒謬的解決讓受眾捧腹的同時，更揭示了封建軍閥家族的不學無術、蠻橫無理。

二、分析《鵲刀門傳奇》中的“中國喜劇”表達

2023年，電視劇《鵲刀門傳奇》上線并廣受好評。這是一部以“古裝武俠”“喜劇”為特色的作品，由唐鐵軍和吳迪執導。該劇以一定的歷史背景為基礎，結合了古代武俠、喜劇元素，以及主人公的秘密抗倭使命，構建了一個充滿趣味和創新的故事世界，為觀眾帶來了不同尋常的觀賞體驗。觀眾直呼熟悉的味道又回來了，終于有一部能看的喜劇片了。那么這個味道是什么呢？就是“中國喜劇”“熟悉”的感覺、諷刺的力度、荒誕的絕招。

（一）“熟悉”的感覺

《鵲刀門傳奇》從第一句旁白開始，就把受眾帶入了熟悉的東北話氛圍。而受眾熟悉的國民喜劇臉，“長?！钡冉拥貧獾臇|北式“國民名字”，再加上家長里短的內容，進一步給受眾營造出了“回到家”的熟悉感。譬如開場第一個包袱：

長在：我這又不差啥，不缺吃，不少穿，我不去。

長海：你有老伴嗎？

長在：你能給我找是咋地？

長海：我給你找個老伴。

長在：我跟你去。

這包袱的結構很簡單，哪位喜劇演員來演都可以。但“可以演”不代表能“演得精彩”。事實上，這幾句大碴子味道濃厚的臺詞一出來，哪怕是大家閉著眼睛，都能想象出大炕頭上那幾張熟悉的臉，就會自然而然覺得，這詞誰說都不對勁，還就得是“特定的人”，這種熟悉感是很難被替代的。也正因為這種熟悉感，受眾和演員、受眾和故事之間才能產生足夠的黏性，他們才有繼續看下去的動力。

（二）諷刺的力度

喜劇需要諷刺，但不能為諷刺而諷刺。若諷刺的“含量”過高或者過于脫離現實，則喜劇就可能變成一場鬧劇。可喜的是，《鵲刀門傳奇》飽含諷刺的成分，但表達手法很靈活，具有鮮明的生活特色，能讓觀眾能在劇情中進入更好的觀演狀態。

劇中，郝盟、趙德柱和姜玉郎讓西門長在教他們絕招，西門長在說：“從古至今，徒弟坑師父的得有多少。”趙德柱在一旁說：“師父說的也對，你像郭家店的郭掌門他徒弟，把他坑夠嗆?！蔽鏖T長在接著說：“別說別人了，慢慢就輪到咱這?！?/p>

就這一段，集諷刺、自嘲于一身，完全是相聲包袱式的喜劇語言，這個時候演員本身和演員角色，故事環境和現實環境進行了快速的切換，帶來了大量信息，進而讓觀眾大笑出聲。這種橋段在劇中比比皆是。

劇中還有一段，是郝盟、趙德柱和姜玉郎報名參加了江湖選秀節目《大俠請就位》。金錢幫購買了欄目主辦權而成為資方，其代表人賈如造訪鵲刀門并提出了一個合作條件，只要鵲刀門能給每個徒弟交五百兩銀子，她就能將他們報送為前三名，因為評委都是金錢幫提前安排好的自己人。金錢幫有著一套非常完整的捧人流程，三個徒弟在金錢幫的包裝下迅速成名，成為了炙手可熱的“名俠”，每個人還收獲了大量的“武迷”。可是好景不長，大師兄郝盟和二師兄趙德柱先后人設崩塌，老三也被那些瘋狂的“武迷”搞得差點被滿門抄斬。西門長?？吹饺齻€徒弟最終鬧得雞飛蛋打，對他們進行了嚴肅批評，二徒弟趙德柱卻不以為然，他還質疑西門長海是不是嫉妒他們出名了，這時西門長海非常硬氣地說自己跟他們可不一樣：“我是真刀真槍站那打出來的。”

也是因為有了大量平衡的諷刺橋段，這部劇沒有淪為鬧劇，成為真正的喜劇。只有搞笑橋段，在中國是不能被稱為喜劇的，純粹的鬧劇在中國沒有市場的。

（三）荒誕升華劇情

《鵲刀門傳奇》用一群大家非常熟悉的、幾乎被“定型”了的喜劇演員，在嬉笑怒罵中演繹了一個江湖故事。傳統認知中，江湖或是負劍攜酒快意恩仇，或是刻苦練武打怪升級，或是輕裘白馬鋤奸懲惡，跟喜劇的交集很少。而《鵲刀門傳奇》用喜劇驅動一個名為“武俠”的故事。名震江湖的五毒教教主是靠炒作上位，請殺手層層轉包層層注水；“大俠請就位”“麻國北部”“武迷”等受眾耳熟能詳的“選秀”橋段，在強化了藝術與現實關聯的同時，更將現實荒誕的活報劇用更荒誕的方式融入到作品中，進一步強化了作品的荒誕屬性。

這一切都是對現實生活現象的悖反和解構，擁有極大的荒誕潛力和現實感染力，所以受眾能更快地適應作品中顛覆式的設計以及夸張的描寫，通過對故事、情感和語言的綜合理解，明白創作者所要傳遞的觀點和理念，最終在笑聲中宣泄積壓已久的情緒。

平心而論，《鵲刀門傳奇》并不是一部特別優秀的喜劇作品，和《武林外傳》《我愛我家》比起來，還有差距。但是我們從這些經典的“中國喜劇”中都能看到熟悉、諷刺、荒誕等屬于相聲的元素。這些經典的相聲元素，正是“中國喜劇”的靈魂。

（責任編輯/馬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