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角”理論下“‘X’不了一點”語言現象分析

“兩個三角”是邢福義先生重要的現代漢語普通話語法研究的理論成果，包括“大三角”理論（即普通話—方言—古代漢語，簡稱“普方古”）和“小三角”（即語表形式—語里意義—語用價值，簡稱“表里值”）理論。在進行語法現象分析時，大小三角相互驗證，實現了現代漢語語法由靜態向動態的語法研究轉變。1984年，邢福義先生在總結自己的研究特色的時候就提出了語法研究結合邏輯和修辭的問題，形成了“小三角”理論的雛形。1987年，邢福義先生發表的《語修溝通管見》一文，標志著“小三角”的形成。1989年，邢先生在“小三角”的基礎上引入了“大三角”，并在當年的湖北省語言學年會上進行專題報告，“兩個三角”學說首次提出。此后“兩個三角”學說被不斷使用和完善。小三角和大三角之間，形成內證和外證的邏輯關系。

“X不了一點”是近期流行于年輕群體的一種口語語言表達，躥火于一位《鵝鴨殺》的游戲主播，原句是“你好不了一點”，是因為另一位游戲主播說都講了他自己是好人，為什么還要殺他，然后這位游戲主播就說“你好不了一點”，在這個語境下，就表示“你不是個好人”。雖然有很多人表示很莫名其妙，但是這種表達的廣泛傳播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和很多網絡迷因一樣，它的異于正常句式、不按語言習慣的形式，在特定的語境下確實更加能夠表達說話者的意思。一般表達一種委婉的否定和調侃語氣。

這種語言現象的流行，在句式語法研究角度下有一定可解釋性。因為它特殊的語法結構，滿足了大眾使用時的需求，使其爆火有了一定合理性，而一種語法現象，客觀來看，必然涉及其表面形式和內在含義及語用環境的解讀，這便給小三角理論（邢福義先生提出的一種“表—里—值”的分析方法）的嵌入提供了機會，本文立足這一句式及其變化，主要運用小三角理論，探討這一句式所表達的形式和內容含義，分析可以進入這一形式的規律性。

“X”不了一點概述

這一表述中，靜態部分是“不了一點”，其中“不了”配合“X”來使用，“一點”表示程度細小輕微。“X+不了一點”整體表示否定義，它的正常語序一般是“一點也不X”，正常句式強調重心在“一點”，而“X不了一點”強調重心在“X”，二者強調重心不一樣，變化后的句式的態度更加委婉，使用語境更加隨意，能夠突出句中的核心。此外，原正常句式情感色彩方面多呈貶義，比如“一點也不懂事！”也有特定語境呈褒義，比如“這孩子真的一點也不閑著！”表達了對小孩的喜愛。而變化后的句式情感色彩方面多呈褒義或中性，比如“你可愛不了一點”等。

“小三角”理論下的“X不了一點”語法現象

一、語表形式意義

語表形式，就是顯露在外的可見形式，對于“X不了一點”這一語法現象的語表形式，在于X可以由幾個音節形式的內容來承擔，呈現什么性質。筆者在網絡材料和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搜尋了共近百條“X+不了一點”結構的表達，發現能夠進入這一句式的X以單音節和雙音節形式為主，例如“學不了一點”“控制不了一點”等，多音節詞匯也能進入其中不過案例非常少，以名詞為主，起指代作用。此外，英語單詞及縮寫，也可以進入其中，比如“emo不了一點”。

第一種能進入該格式的是單音節雙音節的動詞。例如：

1.幾年前一家人住一間破房，炕比桌子大不了一點。

2.誰說我們迷路了？有我在，迷不了一點。

3.我已經夠給他面子了，收斂不了一點。

4.這班誰愛上誰上，我是上不了一點。

5.你跟他比不了一點。

6.他離開不了四川一點。

這一類大多數單音節動詞都可以進入該格式中，和雙音節動詞比在數量上具有一定優勢。其次，“單音節動詞+不了一點”之后也可以增加說話內容；此外有的動詞前可以加副詞“實在”“真的”，比如句3可寫成“實在收斂不了一點”。這一結構中，有兩類比較特殊的“動詞”，一個是方向名詞作動詞用，比如例句4中的“上不了一點”；一個是介詞意味的“比”，例如例句5：“比不了一點”。

第二種能夠進入該格式的是事物名詞，這一類以單音節詞為主，比如“火”“鴿”等，但是在前后文得有語境內容的表述。

如：

這年頭，想火的人多了，沒有幾個容易的。我啊，火不了一點！

上次那只是一個意外，我沒有按時到，這次，我鴿不了你一點！（鴿來自“放鴿子”的說法，就是失約的意思）

第三種能夠進入該格式的是單音節、雙音節形容詞，類型主要有性質形容詞、狀態形容詞和數量形容詞。也是語言表達中使用較為普遍和自然的一種，它和X為動詞的結構是同一種表達的不同方面，前者表達人的態度、狀態，后者就是人的活動、動作。例如：

A：“我是個好人。”B：“你好不了一點。”

啥呀！我那只是包裝出來的外形，我呀，矜持不了一點！

第四種是多音節名詞，如：

什么小珍珠呀！小珍珠不了一點。（此處需要特定的話語環境，這是網友調侃主播要哭了，主播說沒有哭）

我的閨蜜啊，戀愛腦不了一點。

你小鳥（胃）不了一點，吃的比我還多。

這一類都是對一些特有事物/現象的形象化稱呼，用到這個結構里面，表示和這個形象相關的特征一樣。

第五種是英語單詞或者縮寫簡寫，如：

Esay？真的假的？E不了一點好嗎？

我這種樂天派，根本emo不了一點。

天啊！怎么這么多任務，alive不了一點！

二、語里意義

語里意義，是一個詞或一個結構隱含在內的不可直接所見的關系或含義和內容。于這一結構而言，主要探討其充當X的詞的內部結構關系、句法功能和語義內涵。

一是雙音節/多音節X的內部結構關系。

當X為雙音節動詞時，X可以是單純詞，也可以是合成詞，合成詞結構類型主要有動賓結構、聯合結構、述補結構、述賓結構、偏正結構。如：

（1）猶豫不了一點。

（2）家庭和事業真的平衡不了一點。

（3）你說說讓我怎么控制自己的情緒，真的控制不了一點。

（4）想白嫖？白嫖不了一點。

（5）他離開不了四川一點。

（6）我主張言行合一，我這個人，雙標不了一點。

（1）猶豫是單純詞，屬于聯綿詞。（2）平衡是動賓結構，衡是古代稱量的器物，平衡表示使均衡；（2）（3）都是聯合結構；（4）是述補結構，“嫖”補充“白”，還有其他替換元素比如白做、白吃等；（5）是述賓結構，開這個詞根可以被很多語素修飾，比如走開、跑開、逃開等；（6）中X是偏正結構，雙標是“雙面標準”的簡縮說法，即雙面的標準。

當X為雙音節形容詞時，多為單純詞。如：

我告訴你，她本人矜持不了一點。

這環境太糟糕了，浪漫不了一點。

形容詞X進入句式，多表達了說話人的主觀感受，或者表達對一種性質狀態的描述，而且音節上的整齊感也是單純詞進入結構的原因。如果表達成“墨綠不了一點”“水靈靈不了一點”“黑不溜秋不了一點”那就無法成句，更影響表達。

當X為多音節名詞時，合成詞有偏正結構、述賓結構。如：

別起哄了，小珍珠不了一點。

她才是人間清醒，戀愛腦不了一點。

這一類表達相比以上兩大類使用程度大大降低，使用語境也很有限，只有在雙方都知道這個詞的意思的時候才能通用。

二是“X不了一點”的句法功能。

“X不了一點”根據說話的場合有多種表達變換，此處只討論“X不了一點”的整體性句法。

在句子中做謂語：該格式可以成為一個整體，在句子中充當謂語，起形態描述、情勢補充、強調突出的作用。如：

一家人住一間破房，炕比桌子大不了一點。

小得那個樣子！比阿禮大不了一點點。

單獨做一個小句：邢福義將小句定義為“語法中具有一定形式和實在語義，并且帶有語調的最小的表述單位”。“X不了一點”具有實在語義，即對說話人的狀態、情緒的展現，而在語調上，該格式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并且在該格式后添加感嘆詞也能保持原意，句子仍然講得通，例如“開心不了一點啊！”仍然成立，所以我們判斷該格式可以單獨成為一個小句。如

平時有了錯誤，家長也較少批評，從而使孩子的自尊心過于膨脹，受不了一點委屈。

三是“X不了一點”的語義內涵。

關于該格式的語義內涵，主要是因為說話人對內心情緒的表達，因為一個話題的引起，說話人承接這個狀態X，加上“不了一點”的否定表達，表示自己是不會這樣，或者回答對方時反駁對方絕對不是他說的那個樣子；在語義色彩上，表示一種戲謔、調侃的意味。

首先，“X不了一點”描述的是說話人對某件事某個人的態度和想法，多表示一種委婉的否定，也有反向肯定的表達。這是最常見的一種語義內涵，例如“你好不了一點”“你跟他比不了一點”“有我呢，你悲傷不了一點”，表示說話人對聽話人的調侃和鼓勵。

其次，“X不了一點”表示客觀事物或主體本身狀態，往往通過比較，來凸顯主體的特征。例如“炕比桌子大不了一點”“這個柜子和那扇木門相比高不了多少”。

再次，“X不了一點”表示主體的運動和事物的發展變化的大概趨向。例如“他離開不了四川一點”“這局游戲真惡心，打不了一點了”“有了這套訓練方法，小肚子長不了一點”，通過對當前狀態和動作的否定，側面指出了未來的發展方向。

最后，“X不了一點”還表示對某事物的委婉的情緒抵觸和狀態變化，一般上文會有情境鋪墊。例如“這班誰愛上誰上，我是上不了一點”“這個節目太難看了，真的受不了一點”“Esay？真的假的？E不了一點好嗎”。

三、語用價值

“小三角”中的最后一環“值”指的是詞語或結構的語用價值，主要考察研究對象的語用效應和該表達的存在所帶來的價值。

首先，這一格式提供了一種新穎的情感態度表達方式。在特定語言環境中，當想要表達情緒，尤其是一些抵觸和不滿情緒，或是在反駁別人時，一般可以直接使用表示自己不想做的動作或者自己被對方期待的情緒反面詞語，無傷大雅地傳達自己的負面情緒。例如“我開心不了一點”“我做不了一點”“我體會不了一點”。

其次，該格式提供了一種表達夸張和強調的方式，主要通過“一點”和加入的調節程度的副詞來實現。如“我真的高興不了一點”，當心情不好時，面對對方沒完沒了地調笑，說出這一句，一是強調“我”不高興，二是夸張不開心的程度讓對方停下來動作。

最后，“X不了一點”格式既體現網友的求新從眾，也體現其展現自我的心理和渴望自身被理解的需求。同時，這一格式還可以被網友用于表達一些不滿情緒，在一定程度上表現真實的自己。正如邢福義先生所說，凡是能在語言中生存和定根的形式，都是由于它具有特定的難以取代的語用價值。

任何一種語言現象的出現和流行，都不是沒有原因的。網絡語言的包容性和隨意性，促使了“X不了一點”式樣的語法現象的產生和傳播，在對待這些網絡新語言的時候，我們一定要始終秉承嚴謹的學術態度，用科學的理論解釋復雜多樣的語言現象，“X不了一點”句式中，“X”角色身份的多樣性和表達的語境豐富性，滿足了不少年輕群體的表達需求，這是這個時代環境和網絡語言環境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是使用歸使用，絕對不能用不規范的語言現象代替規范標準的正確格式，所以，這一新型語言結構，還需要在社會中不斷接受考驗。

作者簡介：

白宇鵬，2000年生，男，甘肅蘭州人，碩士，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