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翻譯思想是我國本土翻譯思想的一塊瑰寶,也是我國本土翻譯思想研究的一塊“鮮有人煙”之地。譯者素養是指譯者從事翻譯活動必需的生理、心理、語言等主觀條件,主要由陳述知識和以陳述形式表征的程序知識構成,是譯者能力得以形成和發展的前提和基礎。譯者素養作為譯者的重要構成部分,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翻譯活動能否順利進行。可以說,翻譯思想和譯者素養銖兩悉稱。其實《翻譯似臨畫》一書并不是傅雷揮筆而就的作品,可以說他本人亦不知曉此書之名稱,因為此書是后人將他的書信,譯作序言整理匯編而成的文集,雖無一以貫之的感覺,但仍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傅雷絕妙的翻譯思想。傅雷于書中不僅酣敘自身翻譯的諸種技巧,也提出了關于譯者素養的真知灼見。若能厘清傅雷所傳達的譯者素養,當是一份喜悅,定是一種厚饋,更是一縷追思。
縱觀前人在此領域的研究路徑,多是分而論之,抑或研究某人的翻譯思想,抑或研究某人的譯者素養觀,同時,前人對后者的研究,少見立足于某人的某一具體作品或譯作來挖掘其內蘊的譯者素養觀。雖少有,但也能見得些許,如有學者通過傅敬民譯切斯特曼《翻譯模因論》強調了翻譯規范這一譯者素養的重要性,也有學者將培根《論謠言》的三種漢譯本對比得出譯者的歷史文化素養對深度翻譯會產生重要作用的結論。
本文欲從傅雷作品《翻譯似臨畫》出發,先基于書中內容構建起傅雷的譯者素養觀,后用一些傅雷本人的具體翻譯活動來佐證某些觀點,從而去回答此書是否傳達了傅雷的譯者素養觀這一問題。
態度嚴謹
“由于我熱愛文藝,視文藝工作為崇高神圣的事業,不但把損害藝術品看作歪曲真理一樣嚴重,并且介紹一件藝術品不能還它一件藝術品,就覺得不能容忍,所以態度不知不覺地變得鄭重。”在傅雷看來,譯者應有嚴謹的態度,而且應該貫穿到譯前、譯中、譯后三個階段。
就傅雷本人的翻譯活動而言,他習慣于在翻譯前先將自己準備翻譯的源語材料閱讀多遍,這樣做有兩個意圖,其一是為了熟悉故事情節,掌握人物性格特點,其二是為了深入了解隱藏在字里行間的微言大義,因為文學作品有時在表情達意時是比較婉轉間接的,這些婉轉之意沒有得到充分理解,就不能通過其他語言被準確地傳達清楚。
在進行翻譯時,傅雷尤其注重規范,當時他將法國文藝理論家、史學家丹納著作《藝術哲學》的譯稿交付出版社時,出版方要求將譯文中的人名“Taine”與英譯漢作品中的相同人名保持一致譯為“泰納”,又將“一發不可收拾”改為“益發不可收拾”,再將“亦然如此”改為“也是如此”,最后將“rayonnement”改為“光景”。傅雷拒絕改動并且給出理由:音節“Tai”在法語中是舌尖重音,非舌尖輕音,加之“Taine”在國內非大眾皆知之人,所以仍應譯作“丹納”,“益發不可收拾”不僅不合成語,且意義有所出入,“也是如此”使得譯文單調,不符合原作的文學特性,“rayonnement”所在的語句是為了說明宗教人士的特質,若改為“光景”,則無法用以描寫人物,但用“光彩”則能準確展示出這一群體的超凡脫俗之感。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中使用了不少的方言土語,為了翻譯成中文后能保留這種風格,傅雷特地買了厚達五千余頁的《國語詞典》,潛心研究我國方言。
在翻譯完成后,傅雷的嚴謹在于對譯作內容的不斷反思以及對譯作的細微之處進行詳細安排。我自己常常發覺譯的東西過了幾個月就不滿意;往往當時感到得意的段落,隔一些時候就覺得平淡得很,甚至于糟糕得很。傅雷在反思已出版譯作《克利斯朵夫》時,發現其中用了文言文的段落與其他段落無法產生相互呼應的效果,顯示出駁雜不純的風格,故決定重譯。在譯完巴爾扎克《于絮爾·彌羅埃》后,建議出版社在設計封面時為了美觀,“羅”字應用繁體。
綜上,譯前遍熟源語文本,譯中追求規范,譯后不斷反思以及注意細節構成了嚴謹態度這一譯者素養。
方向合適
從文學的類別來說,譯書要認清自己的所短所長,不善于說理的人不必勉強譯理論書,不會作詩的人千萬不要譯詩,否則弄得不僅詩意全無,連散文都不像,用哈哈鏡介紹作品,無異自甘做文藝的罪人。從文學的派別來說,我們得弄清楚自己最適宜于哪一派:浪漫派還是古典派?寫實派還是現代派?每一派中又是哪幾個作家?同一作家又是哪幾部作品?我們的界限與適應力(篇幅)只能在實踐中見分曉。傅雷認為自己譯得最傳神的作品是羅曼·羅蘭的作品,其一因為兩人是同時代,其二兩人氣質相近,可以說羅曼·羅蘭的作品就是適合傅雷的翻譯方向。同時他強調在翻譯巴爾扎克、左拉、狄更斯的作品時,譯文首先要講求清楚通順,畢竟原文冗長迂回,而在翻譯福祿貝爾、梅里美、莫泊桑、都德、法朗士的作品時要注意風格。
如果譯者所選擇的翻譯方向不適合自己,即使試譯,也會漏洞百出,最后無奈輟筆。所以譯者在進行翻譯時不能橫沖直撞,要先全面評估自己的翻譯水平,而后在水平范圍內選擇適合自己的翻譯方向,并在該方向深耕,才能保障譯作的準確性和可讀性,這也是譯者素養的重要體現。
知識面寬廣
文學既然以整個社會、整個人為對象,自然牽涉到政治、經濟、哲學、科學、歷史、繪畫、雕塑、建筑、音樂,以至天文地理,醫卜星相,無所不包。此處以傅雷譯巴爾扎克作品為例。
巴爾扎克善于捕捉一切能再現生活本質的細節,他善于運用細節,但他更懂得聯系著細節的規律,他不僅在作品中再現了生活中的真實,而且真實地把我們引入了他作品中的生活。由此可見,巴爾扎克長于細節描寫,在他的作品中會過多關注微不足道之物,細節描寫已經很考驗一個作家的寫作水平了,若再用他國文字將這種描寫方法復現出來,那對譯者就提出了較高的要求,包括對其他領域知識的運用能力。
“公寓側面靠街,前面靠小花園,屋子跟圣·日內維新街成直角。屋子正面和小園之間有條中間微凹的小石子路,大約寬兩米;前面有一條平行的沙子鋪的小路,兩旁有鳳呂草、夾竹桃和石榴樹,種在藍白兩色的大陶盆內。小路靠街的一頭有扇小門,上面釘一塊招牌,寫著:伏蓋宿舍;下面還有一行:本店兼包客飯,男女賓客,一律歡迎。臨街的柵門上裝著一個聲音刺耳的門鈴。白天你在柵門上張望,可以看到小路那一頭的墻上,畫著一個愛神像:渾身斑駁的釉彩,一般喜歡象征的鑒賞家可能認作愛情病的標記,那是在鄰近的街坊上就可以醫治的。”這是巴爾扎克在開篇對伏蓋公寓的描寫,通過譯文可以看出,原文充滿了大量細節描寫,倘若在翻譯過程中直接順文而譯,則會因為細節要素過多而無法把控正確的描寫順序,進而無法在譯文中體現出巴氏這種精妙的細節描寫手法。但傅雷在翻譯該段時就處理得很好。像巴爾扎克那種工筆畫,主人翁住的房子,不先畫一張草圖,情節就不容易理解清楚。對于巴爾扎克的細節描寫,傅雷在譯前根據原文的描寫順序進行圖畫表達,而后根據圖畫進行文字表達。
傅雷對巴爾扎克細節描寫的處理方法不僅體現了其文藝兼修的特質,即運用繪畫輔助翻譯,還展示了譯者應當具備的素養——不能局限于翻譯知識的積累,更要注重于學習諸領域的知識和技能,擴大知識面,做到融會貫通。
譯者亦是作者
“處處假定你是原作者,用中文寫作,某種意義當用何種字匯。以此為原作,我敢保證譯文必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成功。”傅雷認為在翻譯時不能拘泥于形式上的相同,而應該從原作者的角度去看待譯文,也就是去找到作者的寫作風格,然后將這種風格在譯文中反映出來,即做到風格相似。此處同樣以巴爾扎克的作品為例。
他不是像畫家那樣站在人的對面“寫生”,而是鉆進人的內心中“傳神”。他與他所創造的角色們在內心中也生活在一起,他要塑造什么類型的人物,他就絕對服從這種人生活和思考所必須遵循的邏輯。例如,寫葛朗臺老漢時他服從吝嗇鬼的邏輯。
很明顯,巴爾扎克的寫作風格除了上一節中所提及的多用細節描寫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風格,即純粹地從角色本身出發,而不添上自己對角色的個人看法。也就是說,當譯者去翻譯巴氏作品時,也要與其風格保持一致,而不能在譯文中對角色增加譯者本人的主觀性。以下比較《歐也妮·葛朗臺》的兩種譯本。
周宗武譯:“在索木爾,無人不相信葛朗臺先生有一個私人金庫,一個堆滿金路易的密室,相信他半夜里瞧著一大堆黃澄澄的金子,內心的喜悅難以言表。那些吝嗇鬼們看到葛老頭的雙眼顯出黃金的光彩,確信此事千真萬確。一個慣于從資本中賺取巨額利潤的家伙的目光,就像色鬼、賭徒或阿諛奉承者的目光一樣,必然要染上某些難以捉摸的惡習,鬼鬼祟祟、貪婪和神秘行為,這一切絕瞞不過同伙的眼睛。”
傅雷譯:“索漠城里個個人相信葛朗臺家里有一個私庫,一個堆滿金路易的私庫,說他半夜里瞧著累累的黃金,快樂得無可形容。一般吝嗇鬼認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因為看見那好家伙連眼睛都是黃澄澄的,染上了金子的光彩,一個靠資金賺慣大利錢的人,像色鬼、賭徒或幫閑的清客一樣,眼風自有那種說不出的神氣,一派躲躲閃閃、饞癆的、神秘的模樣,決計瞞不過他的同道。”
原文此段巴爾扎克意在刻畫葛朗臺這一吝嗇鬼和守財奴的形象,便從實際出發,使得葛朗臺擁有現實生活中吝嗇鬼和守財奴的生活邏輯和思考邏輯,沒有加上自身對這兩種形象的看法。周譯和傅譯都很好地展示了葛朗臺的形象,周譯表達出葛朗臺必然會染上惡習,傅譯卻沒有表達出這個意思,巴爾扎克于此段只想說明葛朗臺吝嗇以及嗜錢如命的性格特點,并沒有說葛朗臺一定會因為這些性格特點造成什么后果,可以認為周譯發揮了主觀性,表達了譯者對葛朗臺這一形象的看法,如此一來就與巴爾扎克的風格不侔,傅譯只是在客觀描述葛朗臺的性格特點,沒有增加主觀性看法,故與巴爾扎克的風格是相悖的。
譯者亦是作者,這便要求譯文就像是原作者自己翻譯的一樣,就是要在譯文中突出原作者的風格,譯文多了譯者的個人看法,看似創新,但與原作者風格不符,若從信息完整角度來說,風格沒有傳達到,便會使得譯文不完整。所以筆者認為保持譯文與原文風格一致是很重要的譯者素養。
本文基于《翻譯似臨畫》一書建構起了傅雷的譯者素養觀,一共四個方面:態度嚴謹、方向合適、知識面寬廣、譯者亦是作者。從傅雷的譯者素養觀中可以看出他對譯者發展的希冀,選擇做一名譯者,首先,要有一個嚴謹態度,但這種態度不是敲門磚,敲開翻譯之門后就將其拋棄,而要將嚴謹二字貫穿到譯前、譯中、譯后三個過程,譯前要多讀原文,使得情節和人物性格爛熟于心,譯中要講究規范,不能亂了章法,譯后要多反思譯文,找出不足,以及適當斟酌除了譯文內容外的細枝末節。其次,要找到適合的方向,不能橫沖直撞,亦不能隨波逐流,而要根據譯者的翻譯能力去選擇適合自己的翻譯對象。再次,要擴大知識面,學習翻譯知識,這是必需的,學習其他學科的知識和技能,使這些知識能夠成為自己翻譯過程中的得力助手。最后,要做到譯者亦是作者,在翻譯過程中緊扣原作者的行文風格,使之體現在譯文中,這是一種精益求精的體現,但也不易達到,一旦做到這一點,便脫離了形似,而抓住了原文的神韻,做到神似。
作者簡介:
阮天陽,1999年生,男,漢族,貴州甕安人,西安外國語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翻譯與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