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梁惠王上》作為一篇先秦諸子散文,具有很高的思想文化價值,無論是在高中課本還是大學教材中,都占據著一席之地,可見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盡管幾千年來有無數專家學者對《孟子·梁惠王上》進行方方面面的研究,但對文中“樂歲終身飽(苦)”一句的訓釋或避之不談,或爭論不休,未能形成定論。
教育部組織編寫的《高中語文必修下》作為現行的語文教科書,其權威性不言而喻,出于嚴謹和慎重的考量,書中未對“樂歲終身飽(苦)”做出全句訓釋,而僅僅將“樂歲”解釋為“豐年”。那么,“終身飽(苦)”究竟該作何解釋呢?
一
我們首先看看各家對“終身”二字的解釋。目前在學界,大致有九種觀點:
觀點一:釋“終身”為“一輩子”,支持:孔穎達、王力、鄧國聲等。反對:黎業明、李運富、方有國、曹國安等。
觀點二:釋“終”為“經常”,支持:王夫子、朱城等。反對:李運富、黎業明、方有國、曹國安等。
觀點三:釋“終”為“自始至末的整個階段”,支持:楊伯峻等。反對:黎業明等。
觀點四:釋“終身”為“終年”,支持:裴學海、張歸璧等。反對:王顯、朱城、李運富、方有國、鄧聲國、曹國安等。
觀點五:釋“終身”為“眾生”,支持:王顯、黎業明等。反對:李運富、鄧聲國、方有國、曹國安等。
觀點六:釋“終身”為“中身”,支持:李運富等。反對:鄧聲國、方有國、曹國安等。
觀點七:釋“終身”為“全身”,支持:方有國等。反對:鄧聲國等。
觀點八:釋“終身”為“全家人”,支持:曹國安、劉競等。
觀點九:釋“終”為“冬,年末”,支持:廖承奇。
各家都為自己的觀點尋找合理的解釋并提供大量證據,同時又對其他觀點進行反面批駁。
黎業明在《lt;孟子gt;“樂歲終身飽”句臆解》中對觀點一進行了反駁。他認為“樂歲終身飽(苦)”中的“終身”不能解釋為“終生”“一輩子”。歷代注解《孟子》的學者早就覺察到這一點,但多采取回避態度,《孟子章句》《孟子集注》《孟子正義》等對此句都未做解釋。黎氏認為文中“樂歲”與“兇年”對舉,說明孟子將黎民百姓遇到豐年和兇年的情況作了考量,而人很難一輩子都遇豐年,王力《古代漢語》解釋為“假使一輩子都遇豐年”,與生活常識相悖,也與孟子原意不符。另外,李運富、方有國、曹國安、王正斌等人也都不同意將“終身”解釋為“一輩子”。
其余觀點,各家均有駁議。針對觀點二,李運富在《“樂歲終身苦”新解》中指出“經常”不是“終身”的詞義。下句“兇年(不)免于死亡”沒有“終身”同樣是指“經常”。“飽”“苦”“死亡”的時間性不是來自“終身”而來自語意。對于觀點三,黎業明認為釋“終”為“自始至末的整個階段”,并不能讓人滿意。
鄧聲國的《訓詁二則》一文對觀點四、五、六、七均進行了反駁。首先,鄧氏從語法結構的角度分析,同意李運富的觀點,認為全句的主語是“民”,“仰”“俯”“樂歲”“兇年”四句都是承上文省去主語“民”,因此“終身飽(苦)”與“(不)免于死亡”的主語也應是“民”。若把“終身”一詞解釋為“眾生”,則與以“民”作為主語相矛盾,與全句語法不相契合。其次,鄧氏從“終身”一詞在古籍中的使用情況進行分析,引用朱城《也談“樂歲終身飽”》中的統計數據:《孟子》里“終身”出現十一例,無一有“終年”義。在其他先秦典籍如《莊子》《荀子》《墨子》中,“終身”無一例作“眾生”“中身”“全身”解釋。王顯認為“身”與“年”通假缺乏充分證據,朱城也認為解“終身”為“終年”不符合當時的用語習慣。
觀點八和觀點九似乎沒有遭到學者的批駁。但實際上,曹國安的《“終身”指“全家人”》、廖承奇的《“樂歲終身飽(苦)”句意芻議》兩文發表的時間最晚,因此才沒有遭到前人的批駁。在語義上,觀點八只是觀點五“眾生”的衍生,語義比觀點五更具體罷了。而曹氏把“終身”釋為“全家人”的理由是“終”有“全”義,“身”有“體”義,“終身”謂“全體”,引申則可指“家庭成員之全部”,即“全家人”。“樂歲”“兇年”兩句的主語不是“民”,而是解釋為“全家人”的“終身”,這一解釋既無佐證也很牽強。
廖承奇從聲訓的角度講“終”與“冬”聯系起來,又引申出“年末”義,將“樂歲終”解釋為“豐收年份的冬天(年末)”。首先,雖然“終”在《說文解字》中“從糸冬聲”,與“冬”形近音同,但先秦散文中并無兩者通假現象,也沒有找到“終”翻譯為“冬”的例證。其次,將“樂歲終”連在一起翻譯,與“兇年”顯然不對稱,且“樂歲終”的范圍反而不如“樂歲”概括得廣。
二
我們再來看看各家對“飽”和“苦”的解釋。目前在學界,大致有五種觀點:
觀點一:釋“飽”為“吃飽”,釋“苦”為“勞苦”。支持:孔穎達、王力。反對:李運富。
觀點二:釋“飽”為“吃飽”,釋“苦”為“饑餓”。支持:李運富。反對:方有國、鄧國聲。
觀點三:釋“飽”為“豐足(豐衣足食)”,釋“苦”為“困苦(凍餓痛苦)”。支持:方有國。反對:鄧國聲、廖承奇。
觀點四:釋“苦”為“勤勞、勞苦”。支持:鄧國聲。
觀點五:釋“飽”為“不受苦”,釋“苦”為“受苦”。支持:廖承奇。
針對觀點一,李運富認為將“苦”解釋為“勞苦”,與上文的“飽”(“吃飽”義)語義不相對,“苦”應當訓釋為“餓”。
針對觀點二,方有國指出,根據上下文義,“飽”和“苦”應同時著眼于食物和衣物,即分指“豐衣足食”“凍餓痛苦”。“飽”解釋為“吃飽”,“苦”解釋為“饑餓”都僅著眼點在于食物,且“苦”和“饑”不同義。鄧國聲對諸子典籍如《孟子》《荀子》《莊子》《墨子》等進行統計,認為其中的“苦”無一例表示“饑餓”義。
針對觀點三,鄧國聲發現《孟子》中出現了8次“飽”,其中2例表示抽象義,4例僅就食物而言。無法佐證“樂歲終身飽”兼言食物和衣物二者。廖承奇認為“苦”的常用義是“因為某種原因而受苦”,而決定是否受苦的因素很多,包括衣食住行。而將“飽”解釋為“豐衣足食”著眼點也僅僅是衣物和食物,兩者不相對應。
針對觀點四,鄧國聲認為“苦”是勤勞、勞苦之義,《廣韻·姥韻》“苦,勤也。”筆者認為《廣韻》是北宋陳彭年所作,離《孟子》成書年代較遠,漢代許慎的《說文解字》中“苦”并無“勤”義。將“苦”解釋為“勤勞”不符合當時的語用,解釋為“勞苦”則與孔穎達、王力等人的意見(觀點一)相合。
針對觀點五,筆者認為“飽”解釋為“吃飽”“豐足”都能從各種文獻中找到證據,而將“飽”解釋為“不受苦”,我們幾乎找不到材料佐證,從訓詁的角度實在過于牽強。
三
通過總結各家觀點,結合自身思考,得出幾點心得:
其一,“樂歲終身飽(苦)”的斷句應為“樂歲/終身飽(苦)”而非“樂歲終/身飽(苦)”,這一點與大多數學者的觀點相同。廖承奇訓“終”為“冬”并無例證可查,楊伯峻訓“終”為“自始至末的整個階段”也是將“終”附著在“樂歲”之后進行翻譯,“樂歲終”一同翻譯不如“樂歲”單獨翻譯概括的范圍更廣,語義上更能體現《孟子》辭約義豐、大氣磅礴的特點。“樂歲”與“兇年”對舉,形式上更符合《孟子》駢散結合、朗朗上口的文風。
其二,“終身”應解釋為“全身、全部身心”,與方有國先生不同的是,這里的“身”不僅是指人的有形軀體,還應包括人的內心感受。因此“終身”應理解為人從內到外,全部身心。先秦諸子常常講求“修身”,如《孟子》“修身以俟之”“修身見于世”,這里的“修身”譯為“陶冶身心”,“身”包含著人的內心感受和外在軀體。
其三,“飽”應解釋為“滿足”,不能僅僅理解為“吃飽”或“豐衣足食”,因為食物和衣物只著眼于外在,而沒有涉及內心感受。為什么一定要涉及人的內心感受呢?原因有二,一是,與“飽”相對的“苦”更多地表達了一種內心感受,當然,“飽”在先秦時代已經從“吃飽”引申出了“滿足”義,如《詩·大雅》“既醉以酒,既飽以德”。二是,孟子在《梁惠王上》中從農、林、畜、牧、漁、教化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的施政主張,說明其眼界開闊,思想深邃。其中還提到“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無憾”二字更是體現了孟子對人民內心世界的關注。如果僅僅著眼于人民吃不吃飽飯,孟子又怎能稱得上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呢?
其四,筆者認同孔穎達、王力等人將“苦”解釋為“勞苦”的觀點,既含有形體上的辛勞,又涉及內心上的痛苦。“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應翻譯為:“豐年里人民身心滿足,兇年里也能避免死亡。”“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應翻譯為:“豐年里人民身心勞苦,兇年里不能避免死亡。”
最后,需要注意的是,在理解“樂歲終身飽(苦)”一句時,如果將“終身”“飽”“苦”幾個詞割裂開來,單獨討論,在訓詁的過程中難免會有偏頗,如黎業明、曹國安、李運富等在解釋的過程中只關注“終身”,簡單地將“飽”默認為“吃飽”,因此得出“終身”解釋為“眾生”“全家人”“中身”等錯誤觀點。另外,在理解單個語句的時候,還應該聯系上下文,甚至作者的思想和文風,這樣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句意,如果斷章取義、管中窺豹,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誤解。如廖承奇釋“終”為“冬,年末”,李運富釋“苦”為“饑餓”。
作者簡介:
李彥希,1989年生,女,湖南吉首人,碩士研究生,湘西民族職業技術學院教師,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