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二那年,我們班突然要和另一個學校的班級合并。這個學校離家七里多路,沒有宿舍,需要每天早去晚回。
到了新班級,班主任韓老師第一堂課就宣布我做副班長,理由是我本來就是班長。韓老師宣布完了,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晃著微駝的背開始講課了。
兩個班級合起來六十幾個同學。關鍵是這邊原班級有幾個人高馬大、滿頭白發的留級學生,初來乍到,他們一副足智多謀的派頭,看著都打怵,還想讓我在他們面前逞能,不知道班主任安的什么心?反正我是慌張的。
我們那時候剛開始有英語課程,對外語的認知也有限,英語課上,魏老師在上邊挖空心思地講,同學們在下邊稀里糊涂地聽。當挨個讓大家站起來讀單詞短語時,結果都跟一根根木頭似的豎在那里,啥也讀不出。又瘦又矮的魏老師從講臺上走下來,猶如不認識自己的學生,兩個無辜的大眼珠子使勁骨碌著,輪到我時,總算磕磕巴巴地讀完坐下了。結果以后每堂課上,英語老師不再自找難堪,只喊我一個人起來讀。時間長了,我覺得很沒意思,有一次就擰巴起來,站在那里不肯讀。課堂上頓時安靜極了,大約過了一分鐘或十分鐘,從未有過的漫長后,魏老師又從講臺上走下來,在我身邊站著,教室里依然安靜。我低著頭,不知道魏老師的大眼珠子是否又遭遇了不測,終于聽見他嘰里咕嚕說了句什么,沒宣布下課,然后自己走掉了。等我再抬頭的時候,看到韓老師在窗外用惡毒的眼神瞅著我。
下午放學后,我就被叫去了辦公室。韓老師倚在桌子那邊用駝背對著我,英語老師正襟危坐在桌子這邊,面前是攤開的英語課本。我知道今天不把英語課文讀出來,是不會罷休的。就裝模作樣跟英語老師學了一會兒,然后讀了課文……磨蹭夠了,韓老師轉過身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面無表情地說,好,你可以回家了。以后沒學會就來找魏老師補課……
生性懦弱的我,不敢對韓老師哼一句,只是偷偷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咬牙切齒地把英語課本卷成筒狀,緊緊攥住,巴巴地走出了辦公室。下雨天,騎著自行車回家,路上滑膩膩的,眼睛被雨水浸得生疼,蹬著蹬著,忽然連人帶車蹬到了路邊溝里。水沒到腳面,溝其實不深,但是又陡又滑,怎么也爬不出來。天色漸漸暗了,路邊的苞米地里發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響,就是沒有行人路過,我像個失魂落魄的獵物,竄不出逃不得,就杵在泥水溝里嗚嗚地哭。
終于有人把手伸過來了,把我給拉出來,把自行車給拽出來,然后,甩甩手,大踏步走了。
是汲同學,我們班的。聽說他幾歲就沒了親媽,爸爸帶著后媽去了東北,扔下他靠爺爺拉扯著。爺爺沒有什么收入,身體也不好,爺兒倆的生活真是困難重重,可是,汲同學硬是撐住了。此時此刻,我很想知道,那一個個嚴寒酷暑或者狂風暴雨的日子,為啥都阻擋不了他上學的步伐?今天他又為啥也這么晚才回家?但是,我當時實在太窘了,啥也說不出口,只推著自行車抽抽噎噎地跟在后邊。汲同學背著破舊不堪的書包走得飛快,一會兒就看不到了。
終于狼狽不堪地回到家時,家人們正等得焦急,我扔下車子和書包,哭得稀里嘩啦……那時候大姐和我是我們家里的兩個極端。除了父母,大姐對家庭的付出最大,脾氣也最大,我在家里最小,最沒用,可是最能哭,我不會聲嘶力竭地那種哭,那樣哭,我會暈過去,只是哼哼唧唧地哭,軟硬不吃地哭。這次哭完以后,還是不過癮,又沒有其他法子,只有不理人、不上學的伎倆——隨便別人怎樣看吧,反正我是宣泄過了。
那時候還沒有網游、旅游什么的概念,家里連電話都沒有,家務活干不了,不上學也沒啥好玩的,根本不開心。第三天,韓老師就來家了。我母親四十好幾的人,做了二十多年的婦女工作,好歹也有些知事曉理,那時卻像個小學生似的被韓老師數落得面紅耳赤。輪到跟我說話的時候,韓老師的口氣軟了一些,他說,臉皮子薄不要緊,就是別做“嬌氣鬼”……甚至把“嬌氣鬼”三個字輕飄飄地說了一次又一次,直把我說得心驚肉跳。長這么大,第一次被人這樣不留面子的揭底,第四天,我就灰溜溜地上學去了。
都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我的父母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也沒有什么崇高的思想境界。他們比較信奉“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或“行多少春風,下多少秋雨”等,但是行了春風卻沒有秋雨的時候,他們就用“吃虧人常在”之類理念聊以慰藉。那時候,生活上已經能夠吃飽穿暖了,如果我們再安安穩穩地長大成人,他們就心滿意足了。我的父親還用他的一技之長加上他的寬厚仁慈,在當地成了徹頭徹尾的大好人。總之,在那個風氣拙樸的小地方,我們沒有遇上什么牛鬼蛇神,父母活得很體面,我們也跟著無憂無慮。有個從大城市下放來的田老師,跟父親成了至交。在昏黃的燈泡下或者靜悄悄的天井里,他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我的大哥,生性頑劣,無緣無故就想逃學,父母說他,愛聽不聽,再說多了,就跑到我爺爺那里裝可憐,我爺爺一手拉著孫子一手拽著拐杖來了,我爺爺不用說話,站在我家大門外,用眼神剜一下,事情就解決了。一來二去,我父親就由我大哥去了。那個田老師卻急了,經常滿胡同找我大哥,找到了就設法把我大哥背去學校,連哄帶嚇讓大哥留在課堂上,放學了再給背回來。
且說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那兒的學習氛圍仍然松松垮垮的。上體育課時,我有時去操場應付一下,有時就跟幾個同學跑到學校后邊的樹林里玩,老師也不當回事。師資配備不足,一個老師經常兼著好幾門課程,我們班到期末時,史地生等課程只學到一半。中考時,有幾個留級的,包括汲同學,勉強考上高中,應屆生則全軍覆沒。我除了英語考得還行,其他的一塌糊涂。
都說開弓沒有回頭箭,慈父多敗兒……這些道理,我后來終于信以為真。因為,我們家里兄弟姐妹幾個,就大哥和我最沒出息。
再后來,我那個打小就苦哈哈的汲同學終于一飛沖天,直到中紀委某大人物身邊做事。他的爸爸在兒子功成名就之后,就帶著汲同學的后媽回來了。汲同學此時既成大人,自有大量,不但厚待生父后媽,還對附近的父老鄉親恩惠有加。他每次榮歸故里,因為身份特殊,都有地方部門款待,普通百姓無法見到了。
話說某日,我又被生活中的XYZ折騰得頭昏腦漲,實在懶心斷腸了,就跟一群狐朋狗友在微信群里胡謅八扯。明明就是一群烏合之眾,窮酸道邇的群主,偏偏給群冠名“精英群”。一個昵稱叫作“愛國者”的,風塵仆仆地進群了,點開老人家的頭像去看,一張皺巴巴、黑乎乎的臉上貼著一枚鮮艷的五星紅旗,他先噼里啪啦給“精英群”搬來了幾個大鏈接,然后用沙啞得嚇人的語音朗誦:“……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我們正聊得山窮水盡,終于有了新話題。老人說自己小時候當牛做馬,吃不飽穿不暖,這條命都是新社會給的,可不敢蠅營狗茍,后來當兵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如今都土埋半截了,好歹攢了幾萬塊錢,每年給貧困地區捐錢捐物……老人家的自我表白和表達能力,引出了一串串贊美的表情包,老人家又開始吭哧吭哧給我們普及愛國知識。我有些懵圈,心想,這不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嘛,我區區一個陋庸之輩,也配思考如此宏大之命題?老人家說,“愛國”,是一個動詞,不是一個名詞,是一種表現,不是一種形式……萎靡不振的群風好歹被激活了,有人甚至慷慨激昂,有人則說,這是一個和平的年代,雖然無須用肉軀堵住槍眼或用雙手托起炸藥,可是“愛國”還是“不愛國”,既不像勾三股四弦五那樣邊角分明,也無法用香農指數來判定是非,拿什么來證偽……
就這樣七嘴八舌聊得天昏地暗之時,忽然有人加我微信,同意后才知道,對方竟然是韓老師!他說是從同學那兒找到我的微信。
我這個曾經被汲同學拉出泥濘的“嬌氣鬼”,當年中考失利,恨不能跟所有的老師、同學斷絕來往,免得“一想起往事,梅花就落滿了南山”,然后接受了營營役役的打工、因陋就簡地活著的現實。通常,一個不爭氣的人,就約等于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在漫長的無聊的日子里,終于撞得皮糙肉厚之后,“嬌氣”自然就不了了之了……有一次自以為是去申請一個社會組織,人家要求提交個人資料,在學歷一欄,我一時沖動填了“文盲”,結果可想而知。這個故事不知怎么就傳出去了,后來偶有混得風生水起的同學再聯系聚會,我酸溜溜地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你開啥玩笑,咱是個文盲,哪來的同學……
現在想來,我的那些囧事兒在韓老師那兒應該不算什么。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在他的職業生涯中,迎來送往那么多學生,真正不負如來不負卿而修成正果的“桃李”,畢竟是少數。其實大多數“歪瓜裂棗”們,他們未必都是差等生,他們也曾開花,也曾有過鴻鵠之志,只不過,“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是吧——用這些虛頭巴腦的碎碎念把自己哄騙了一番,然后鼓足勇氣去跟韓老師聊天。
韓老師已經退休了,在省城兒子家居住。老了的韓老師更像一個老夫子,鋒芒不露,慈悲有加,他說,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他說,想老家,想同學們,想春節回家時,看看我長什么樣了……我一邊喏喏地回應著,一邊想象“韓老夫子”的模樣,如若視頻或者在老家這邊見面了,那時,我又該如何面對他老人家……
這一天,忐忑著過去了。睡到半夜,夢見去考場的路上,遭遇各種磕絆,好不容易進考場了,做數學卷子時,不是鋼筆壞了,就是把一道簡單的完形填空填得烏七八糟……抓耳撓腮地就急醒了,然后躺在那兒輾轉反側……黑暗中,感覺世界真的是不動聲色地把我擠了又擠……尤其那些我以為躲過了的往事,就像一顆早已出膛的子彈,兜兜轉轉,對我的追殺,終是沒有放過。
又是中秋月圓時
又是一年中秋節。終于盼到了假期,收拾妥當準備啟程回老家時,老同學忽然來電話,說是多年未見的一個發小從國外回來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已經等在酒店,知道我不會開車,已經安排另一個朋友來接我。
一下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從酒店回來,已是暮色四合,經過小區公園時,望見那輪明月,正掛在青幽幽的天上,月色溶溶,掠過高高低低的樓宇,透過香樟樹的枝葉,斑駁傾灑著。就在這樹影月色下,我發現怪老頭一動不動地坐在香樟樹下的長條椅上,椅子的另一頭躺著他的胡琴。他花白的頭發依稀可見。
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今年的秋天,時常陰雨綿綿,夏日的余溫就在這一場場雨水之后很快離去。涼風瑟瑟,曾經熱熱鬧鬧的公園里,各種植物不再厚翠疊蔭,遛彎閑聊的人也越來越少,只有這個怪老頭,仍是風雨無阻天天來公園。怪老頭曾經把一曲《賽馬》拉得驚心動魄,可是今天,他沒有要拉琴的樣子,只是呆呆地坐在長條椅上。我經過他身邊跟他打招呼,他甚至沒反應。
怪老頭在我們這個老居民區里是有些名聲的。他是東北人,父母早逝,一個兄長在國外,老家里已經無牽無掛。在我們單位,他的業務能力超強,拿著普通員工的薪水,干著高級工程師的活兒。他還有個與眾不同的地方:不肯使用智能手機,更不用說微博、微信、釘釘、支付寶、抖音等那些勞什子,一來二去就搞得有些孤立。本來姓“管”的老頭兒,叫來叫去就被叫成了“怪老頭”。新冠疫情時,別人都從網上搶購口罩、酒精、板藍根等,怪老頭家里啥也沒有。兒子或朋友送給他幾個,他也不用,好在他與老伴安然度過了。年末,怪老頭索性辦了病退告老歸家。
賦閑在家的怪老頭更加看淡一切了。小區里的大人孩子,他都能合得來,高興的時候就像個嬉笑怒罵的老頑童,無聊了就半閉半睜著雙眼將一把老胡琴拉得天昏地暗。怪老頭的兩個兒子先后考上名牌大學,大兒子畢業后隨大伯去了國外,小兒子留在北京,有一張戴著博士帽的照片,跟大明星一樣帥氣風光,被怪老頭揣在衣兜里,時常拿出來看。怪老頭把他家某些美好的事情都歸功于家里不用現代通信設備。
幾年前,怪老頭在北京的小兒子生了一對龍鳳雙胞胎,怪老頭更是樂得不行。怪老頭的老伴被接去北京照顧孫子孫女,怪老頭不習慣北京那邊拮據的小蝸居,執意留在自己空敞的大房子里。生活上曾經完全依賴老伴的怪老頭,忽然之間成了孤家寡人,平日的飲食起居就失去了平衡。沒有了照顧,也沒有了管束,早年因為身體原因被迫戒掉的煙酒又撿起來了,當他在小區公園里如癡如醉地拉《二泉映月》的時候,嘴里叼著的香煙就會隨著曲子的高低上下搖擺……遠在北京的老伴自然放心不下,每次打電話對老頭兒千叮嚀萬囑咐,老頭兒嘴上答應著,并不照做。兒子兒媳們經常給老頭郵寄一些吃穿用品甚至外賣快餐,老頭自己用不完時,會分給左鄰右舍。那年春節,孩子們因為疫情不能回家過年,據說怪老頭從快遞員手里接過他們寄來的大小包裹,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管大爺,管大爺”,我從老頭兒身后轉到他面前:“回家吧,這樣坐著會著涼的。”我能猜出,此時此刻,他的寬敞的大房子里,除了堆著一些包裹,空無一人。
老頭兒抱著雙臂,還是沒有吱聲,朦朧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之前他的兒子想通過我微信跟老爸視頻聊天,老頭兒不接受。今天,中秋節,我不知道老頭兒的兒孫們為何沒有回家。我打開手機看他兒子朋友圈,看出來生活挺有滋有味的,也有可愛的雙胞胎孩子的照片,我把手機湊到老頭兒眼前,老頭兒嘆了口氣,伸出手接過了手機。他戴上眼鏡,把我手機里他的老伴、兒子、兒媳、孫子們的照片和視頻,看了又看,還看了我老家發來的視頻,我們一大家子老老少少,已經備好了一桌子飯菜等著我……我趁機鼓動老頭兒把他兒子給他的手機裝上應用,隨時隨地跟他遠方的親人視頻聊天……老頭兒不再固執,同意明天就讓我幫他弄手機,然后拎起他的二胡,晃晃悠悠回家了。
這時候,我網約的出租車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催促我盡快上車,他說干完這一單他就收工,他的老婆孩子正等著一起回他們的老家……
出租車穿過燈火闌珊的市區,上了高速路。歸途漫漫,大大小小的車子形成一瀉千里的車流,我們的車子忽而被裹挾著,忽而被堵住,司機師傅隱忍沉默著,他打開交通廣播,讓歡快的樂曲掩蓋外邊徒勞的鳴笛聲。而天上那輪月亮,就那樣光色迷離著,亦步亦趨地追著我們。它一定知道這漫長的路,來來回回已經發生的故事,它也知道,這漫長的路,還要反反復復發生更多的故事。我想,路的那頭,那輪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永遠清朗如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