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十七,是在紅磨坊影樓拍寫真的時候。當時,我被造型師和化妝師帶進室內,他正站在角落里擺弄相機,二十多歲的樣子,高瘦,白凈,劉海有一點點長,遮住光潔的額頭,只看到他黑而長的眉毛斜插入鬢。此刻,他眼眸低垂,分明是看著很“乖”的一個溫柔小伙,下巴的線條卻給人一種倔強感。
“你是……攝影師?”我有點惶恐,因為我身上穿著開衩到大腿根的旗袍,而且,造型師說還要露背。
他抬起頭,笑了一下,樣子異常無害:“我們這里只有一個女攝影師,不過她出外景了。預約的時候,我們的工作人員應該讓您挑選過攝影師的,我叫十七,我以為我是您指定的。”
他略帶歉意的神情倒讓我不好意思了,我忙說:“沒關系!沒關系!”
作為一個奔六的老太太,去拍寫真其實頗有些難為情。然而,我這一輩子除了證件照、單位形象照,差不多也就是一些集體照了,甚至,平時連生活照都沒拍過幾張。我工作室這幫姑娘們團購這家影樓的3999元套餐時,剛好差一人,便拉我湊數。在她們的極力慫恿之下,我熱血一上頭,便一口答應了下來,覺得在尚未完全干癟成枯枝敗草之前,給自己留一套尚且看得過去的照片,定格一下塵世的自己,也還是有必要的;況且,再過幾個月我就滿六十歲了,我準備把這套寫真當作自己的生日禮物。而此情此景,我才后悔自己當時的沖動,因為像我這樣的年紀,而且根本不知道怎么擺pose的情況下,壓根兒不應該來這里丟人現眼。
“姐姐,您氣質、身材和精神狀態都不錯!隨意一點就好!”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暖,一邊示意助手幫我拿道具,換布景。
姐姐?我不禁扶額嘆息:一個奶奶輩的人被叫“阿姨”都還嫌嫩了,這會兒成了“姐姐”。嘖嘖,服務行業就是不一樣,這小伙子情商挺高,嗯,記住了,他叫十七。
“叫我阿姨吧,這樣不尷尬。另外,我沒擺拍過,你可以教我怎么‘作’得自然一些嗎?”
“好。”他簡短地回答了一個字。
反正都到這兒了,我也豁出去了。這么一想,我干脆不扭扭捏捏了,用平時心理學里指導別人的方法,醞釀了一些自信出來。
民國斜襟盤扣太太裝、清朝宮廷裝……每換一套裝束,就得換妝,過程還是比較煩瑣的。每一套,十七都很耐心地和我解說造型動作,并給我選擇得體的道具。
當我穿上大唐女皇武則天的同款古裝進入攝影棚的時候,十七贊嘆了一句:“阿姨,您還原了歸亞蕾版的武則天!”
我有點驚訝:“你看過1999年出品的《大明宮詞》?”
他笑說:“李少紅導演的影片視角比較特別,學攝影的人,可能都會有自己的愛好傾向。《大明宮詞》無論從故事架構、演員演技,還是影片音樂、光影和場景等,我都比較欣賞。巧的是,我剛好1999年出生。據我母親說,她一邊給我喂奶一邊在看《大明宮詞》。”
1999年出生?我下意識地心算了一下,22周歲。
“你是紅磨坊影樓最年輕的攝影師呀?”我隨口一問。
“是的。”話一出口,他旋即補了一句,“您是不是擔心……”
“不,我一點也不擔心!你是個很不錯的攝影師!”我很認真地說。
最后一套照片完成后,已經黃昏。從攝影棚出來時,十七與我禮貌地告別。爾后,他和助手交代一些后續的事情。此刻,夕陽的余暉穿透玻璃,籠罩著他,他的T恤被汗水浸濕貼在身上,讓他看起來尤其單薄。心理咨詢師的職業習慣讓我直覺他身上應該有著不同于常人的經歷。
當晚八點左右,我手機上進來一個陌生電話,由于正在心理咨詢室接待一位來訪者,便沒有接聽。過了一會兒,短信“叮”了一聲。送走客戶,我拿起手機翻看短信和未接來電,是同一個人。短信內容是:“阿姨,我是十七,您昨天有沒有落下什么東西?”
我翻了翻LV包包。GUCCI太陽鏡?在啊。HERMES絲巾?也在啊。DIOR口紅和香水以及蘋果手機也都在。于是給十七回復短信:“應該沒有落下什么,謝謝十七!”
晚上回到家,洗澡的時候,才發現脖子上的鉆石項鏈不見了!想起那個短信,便撥了一個電話過去。果然,十七說在攝影棚撿到一條項鏈。然后,他詳細問了幾個和項鏈材質、花紋、顏色等相關的問題,確定它應該是我的。
驅車過去,紅磨坊影樓已經打烊。十七站在門口等我,路燈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似乎有種孤獨和凄清的味道。偌大的世界,濃重的黑暗裹挾著這一叢光影,仿佛要把它壓縮吞噬一般。
見我下車,十七迎上前來,把手中一個封口袋遞給我。“阿姨,您看一看,是這條項鏈嗎?”
“應該是的,搭鉤上有我的姓名縮寫Lamp;T。”我打開袋子,把那一處標志給十七看。他點了點頭。
“謝謝你!”我發自內心地說,“你去哪兒?阿姨捎你過去。”
他搖了搖頭,笑說:“我租住在石家岙邊上,騎個共享單車過去就好!阿姨再見!”
石家岙是老城區的城鄉接合部,那里有一大片建筑年齡在六十年以上的老房子,多半租給農民工或初來此地謀生的外地人。看來,十七不是一個手頭寬裕的人,但他沒有昧下這條價值不菲的鉆石項鏈,說明人品還是可圈可點的。我坐在車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莫名地彌散開對這個孩子的好感。
半個月后去紅磨坊影樓選照片,接待我的是一個胖嘟嘟的可愛小伙子。
我問:“十七呢?”
“十七是攝影師,選片由我負責。”胖小伙溫和地說。
“照片是你修的?”雖然按照我的要求保留了歲月的痕跡,但看到一張張照片里自己的皺紋并不影響氣質和暮年的過氣之美,我還是很驚訝,我估計十七和修圖師用心溝通過。
“不是呢,我們有專業的修圖師。”
“好吧。”我說,“你們分工真細。”
“那是!我們每一個流程都很精細。不然‘紅磨坊’怎么會成為全市口碑最好的影樓!”胖小伙一臉傲嬌。
于是,我安下心來仔細選照片。不得不說,十七拍的219張照片幾乎每一張都值得珍藏。但由于一些照片角度和動作相似度比較高,一些照片表情比較接近,我狠心地pass掉109張,只留下110張。
胖小伙去幫我結算并開發票。我在接待室坐著一邊喝茶,一邊看著墻上各位攝影師的資歷簡介。
十七:2020年畢業于天府傳媒職業學院,2017—2020年,三次獲學院年度攝影大賽一等獎;2018年獲“天塹杯”攝影創意獎,2020年獲“神俠嶺微電影制作”二等獎。
看來十七是個足夠優秀的攝影師,從畢業算起,他到這個影樓頂多也只是一年時間。從上次接觸,我便聽出他的北方口音,他為什么要遠涉千里來到浙江,待在這個小城鎮呢?我有點費解。
胖小伙過來的時候,我問:“十七在店里還是出外景了?”
“請假回老家了,好像他母親病了。”
“什么時候的事?”
“一星期前。”
兩個月后,影樓通知我去取件。接待我的是一位新面孔的工作人員。在我確認一切無誤之后,她小心翼翼地幫我把東西打包裝好。
我便問她:“十七在店里嗎?”因為我想再和十七道個謝,順便關心一下他母親的病情,畢竟,我平生唯一一套影樓照出自他的手。另外,上次項鏈能找回來也是因為他。再者,從這里離開,人海茫茫,再碰見他的可能性并不大。
“他在攝影棚忙,這段時間他的單子都很密。”她很禮貌地尋找合適的詞匯,“需要我去叫一下他嗎?我的意思是您如果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的話?”
“不必,我自己去吧!”我說,“只是和他道個謝!”
“您親自去攝影棚,這似乎不太好,涉及客戶的隱私……”她委婉地說,“要不我還是去幫您叫一下吧。”
我略略停頓了幾秒,便從包里取了便利貼寫了幾行字交給她,“既然他忙,就不打擾他,麻煩你把這個交給他。”
一個多月后的某個晚上,我正在電腦上整理客戶案例,手機上突然進來一個似曾相識的電話號碼,便果斷接聽。
“阿姨,您好!我是十七。您還記得我嗎?”
十七!
“當然記得!”我下意識抬頭看著臥室墻壁上的旗袍照,腦子里閃過他舉著相機瞇著眼的樣子,還有那晚把項鏈交還給我的場景。
“阿姨,我……我……”
“你有事找我?”我直覺他遇到難題了。
“嗯。”
“你不方便電話里講?”
“嗯。”
我看了看手機顯示屏,21:06,還不算晚。
“南山苑望湖咖啡館,二十分鐘后我在那邊等你。”我找了一個比較靠近他住的地方。
十幾分鐘后,我把包廂號發給十七。過了約莫十分鐘,十七敲門進來。他消瘦得厲害,整個眼窩幾乎深陷進去。記得上次去影樓,那個工作人員說他很忙,單子很密,很納悶他干嗎這么拼,不禁有點心疼他。
他在我對面坐下,舔著干裂的嘴唇,顯得有些局促。
我示意他喝咖啡,他拿起杯子,像喝開水似的一口氣干掉。我便又給他倒了一杯檸檬水。
“你碰到什么麻煩了?”我直截了當問。
“我母親她……”他欲言又止。
“她病情怎么樣了?”我想起上次幫我選片的胖小伙提起過十七請假回老家的事情。
十七搖了搖頭,神情頹敗。
“我能幫什么忙嗎?”
“我想……我……”他還是吞吞吐吐。
我看著他,等他說下去。但他咽了咽唾沫,始終沒有把話說完。
“你母親她得的什么病?”我換了個方向。
“膽癌,中晚期。”他垂下頭,眼里有亮晶晶的東西。
“治愈率有多高?”
“百分之五十。即使手術成功也可能只存活五六年。”他絞動手指,“可是,可是手術和化療需要一大筆錢。”
“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我是獨子,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在工地上。家里也沒別的人,現在托鄰居在照顧母親。”
“哦。”真是個苦命的孩子,我嘆了口氣,“所以這段時間你賣命工作賺錢,對嗎?”
他點了點頭。
“你想和我借錢,卻又說不出口,是不是?”
他似乎很驚訝于我直白的問話,抬頭看著我,眼睛里有探詢的意思。
“還差多少錢?”我深吸了一口氣,不忍心坐視不管。覺得他如果跟像我這樣的一個素昧平生的人開口借錢,一定是走投無路了。
“八萬。”他聲音有著和年齡不符的低沉蒼涼,“我知道跟阿姨您借錢很唐突,但是……如果您覺得不合適,就當我沒有跟您提過這件事。不管怎么樣,我都謝謝您能出來見我。”
“你把戶名、銀行卡號發我手機上,我轉你十萬。”我說,“不用著急還錢,等你手頭輕松了再說。”
他愣住,淚水瞬間奔涌而出。他含糊而一迭連聲地說著“謝謝”,發信息給我的時候,雙手都是顫抖的。
我當場就給他轉了十萬。他再一次淚奔,語不成句地說:“阿姨……謝謝,謝謝您……等我賺到錢……一定盡快還給您!”
“趕緊去吧,路上小心。”我說,“希望你母親能安全渡過難關!”
十七站起來,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轉身離去。隔著玻璃,我看著他鐵灰色的風衣在冬天的風里擺動,仿佛在和我道別,那瘦弱的肩背,扛著深沉濃重的黑夜,如此倔強。
在春雷炸響的某一天,我正坐在餐桌邊吃飯,這時手機進來一條短信:“阿姨,我媽媽手術和化療都很成功,現在病情已經穩定,并且已經出院回家。謝謝您,大恩難忘!”
女兒見我笑得那么開心,便問:“什么事這么高興?”
我把十七的事情簡單地告訴了她,她大睜著眼睛難以置信地說:“媽,你別不是傻了吧?你還指望他能還錢給你?”
“會的!”我的語氣非常篤定。
一晃就是兩年。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正聞著檀香在古典音樂中和一位客戶談論心靈瑜伽,手機像蜜蜂振翅般震動。我瞥了一眼,那個尾號19的手機號碼太有熟悉感。了
“不好意思,這是一個重要的電話,我必須接聽!”我對客戶說。
“阿姨,是我,十七!”那邊的聲音還是那么暖,“對不起,這么久沒有聯系您!這兩年,我沒日沒夜地接活,把所有其他債務都還清了。現在只剩下您的了。您發給我您的戶名和銀行卡號,過段時間我分期把錢還給您!”
我笑了,不知道為什么,眼里竟情不自禁地漫上淚水。
后來,我的卡里隔一段時間會進來一筆錢,有時候三千,有時候五千。不用說,你也一定猜到匯款的人是誰。
作者簡介:
李虹,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浙江溫嶺人,作品散見于《詩歌月刊》《詩潮》《草堂》《綠風》等刊物。著有詩集《彼岸花開》,長篇小說《木棉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