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記事開始,王叔早晨出門就很有儀式感:身上的中山裝不是藏青色就是灰色,左邊上衣兜里插著兩支銀閃閃的鋼筆,頭上戴著軍帽,推著自行車出門,左腳踩上了自行車踏板。從他家門口到村道一直是下坡路,不知道王叔是不是有意顯擺車技還是什么的,反正我們在后面看到自行車溜出老遠了,他的右腳還沒踩上去。對了,還有一個小包掛在自行車龍頭上。
西邊晚霞滿天時,王叔在家門口上坡處下了自行車,一邊和鄰居打招呼,一邊推著自行車慢慢上坡。
多年來,王叔的早出晚歸像是一道溫暖的風景,深深鐫刻在我的腦海里。
王叔讀過高中,據說成績特別好,一度是家庭的希望。無奈運氣不好,還差一年畢業就趕上“文化大革命”,大學夢在這場運動中灰飛煙滅。后來在村里學校當上民辦教師,也就是大家調侃的“赤腳老師”。
王叔工作認真,他信奉一條真理:“干一行愛一行。”在學校里,他是出了名的工作狂。從備課到批改作業,他身子坐得筆挺,眼睛一直盯著,全神貫注地工作著。他進教室,一張口,房梁上的小燕子嚇得撲棱棱飛出教室,半天也不敢飛回來。他把每個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課堂上恨不得把書本上所有的知識點都教給學生,批改作業時連一個標點問題都會指出來。考試時,看到有的學生做不出來題目,他急得直跺腳……
人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王叔也不例外。他文化水平高,平時不茍言笑,教書非常專注、投入、較真,每年帶的班學習成績一直穩居全鄉前三名。有一回鄉輔導站站長聽他的課,在評課時,指出他的教學設計有點小問題,需要改進。王叔不知道是吃了秤砣還是怎么的,堅決不接受站長意見,跟站長爭論了半天,從高等數學一直談到教學設計,唾沫星子都要成河了。最后站長實在是累了,不愿跟他爭辯。
工作了很多年,王叔依然保持那顆火熱的心。很多老師有了一定的教學經驗,就不愿再鉆研教材了。但王叔還是像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那幾年一樣,認認真真查閱資料備課,制訂教學計劃一絲不茍。課堂上他按照自己的教學計劃展開教學,課后他認真批改作業,有時面對“后進生”,他還要把學生喊到辦公室苦口婆心教育半天。
正因為他的努力,每年期末考試,他教的班級成績都在全鄉排名靠前,而且在市區教學比武中成績也不錯。俗話說,人有多大本事就有多大脾氣。因為有了成績,加上他那犟驢脾氣,他才會跟站長據理力爭。別人都勸他照顧站長的面子,他說得好:“真理面前無領導,在知識面前人人平等。”
在課堂上,王叔是在云端踩著悠揚的旋律飛舞。可是他畢竟不是仙人,是凡人就得面對人間煙火。柴米油鹽的日子平淡如水,家里家外的農活全部落在王嬸身上,喂豬、除草、侍弄莊稼、照顧一家人的日常起居……真是辛苦。王嬸常常是起早貪黑地忙碌,王叔倒好,甩手掌柜一個。“雙搶”時節,村里人忙得午飯都是在田里吃,王叔不,他依然要回家吃飯,而且還要王嬸做熱飯熱菜給他吃。然后按部就班地抽根煙,睡會兒午覺,這是他在學校養成的習慣。在他看來,這是他跟村里人區別的重要標志。
王嬸實在看不下去,別人家的稻子都收割完畢并且曬干了,她家的稻子還在田野里隨風起伏。她氣得指著王叔罵:“放暑假不要上班,就指望著你這段時間在家好好干活,你還要睡覺。全村就我們一家稻子在田里,你不害臊?”
王叔好像沒聽見似的,不聲不響繼續睡他的神仙午覺,沉默中有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王嬸的發飆對他來說完全是毛毛雨,怎奈何他?
逢年過節, 王嬸殺雞宰鴨吃。香噴噴的雞肉和鴨肉端上桌子時,王叔慢慢吞吞拿起筷子左看右看,有時用筷子輕輕在盤子里扒拉半天。王嬸見了,罵他老是一雙筷子扒拉來扒拉去,是不是找金子。王叔一臉納悶:“雞胗呢?”“鴨胗呢?”
王嬸哭笑不得,見他大有不找到不罷休的樣子,只好告訴他:“我另外留了一碗,留給明天吃。”
“哦!怪不得,你也早點告訴我嘛!”王叔放下了心里的石頭,臉上一下子放松了。
所有跟王叔打交道的人都沒辦法用語言形容自己的感受。當地人有句話叫什么來著?說無論干什么都不要跟老師打交道,意思是老師會精打細算,其實背后的意思就是說老師小氣。就說王叔吧,村里人都領教過王叔的較真。平時村里有人來收購農副產品,左右鄰居缺個一兩角錢都是互相借,過后有人就忘記了。按理一兩角錢也不是大數目,忘了就忘了唄,可是王叔偏不,他過幾天就會上門去提醒人家,一定要人家還給他。話也說回來,有一次他在街上忘了帶零錢,借了王伯一角錢。晚上他親自上門到王伯家,鄭重其事將一角錢恭恭敬敬地還給王伯,搞得王伯老兩口哭笑不得。
本來,王叔王嬸兩人兄弟姐妹都多,逢年過節來往親戚很多,但那些小輩外甥、侄兒都不太愿意來他家做客,因為到他家做客就是進了培訓班。王叔穿著他的中山裝,風紀扣扣得嚴嚴實實,他捧一杯茶坐北朝南,面對孩子們,滔滔不絕從中東戰爭談到中美貿易摩擦,從人文地理講到風土人情……特別是談到文明禮儀,左一套禮節,右一套講究,搞得那些小輩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連自己吃飯都不知道怎樣拿筷子……
“做人要有原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馬虎不得!”王叔常常這樣說,他是數學老師,數學講究嚴密的邏輯,一道數學計算題,計算結果是不能出差錯的。可惜王叔沒有擺正位置,生活不是課堂教學,若都按照數學課堂教學來處理生活上的事情,肯定讓人啼笑皆非。
王叔才華出眾,教學成績又好,教而優則仕,本來是有希望當領導的。和他一起參加工作的人陸陸續續擔任了行政工作,就他還沒有。別人勸他遇事稍微圓滑一點,平時和領導、同事言辭別太犀利,說他經常搞得像吵架一樣,讓領導和同事下不來臺,誰還會愿意提拔你?王叔聽了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是和大家探究真理,其實生活中我對領導、同事沒有任何意見。我這個人行得正坐得直,有話就當面說,背后我從來不說人家一句壞話。這叫有譽于前,不若無毀于后。”
王叔一年中最榮耀的時候是在臘月二十以后到大年三十之前。這段時間,王叔每天起得早。洗漱完畢,他準備一張桌子,桌子上蒙一層干凈的臺布,拿出筆墨紙硯,然后開始磨墨。一切結束后,他在椅子上正襟危坐,抽煙喝茶,耐心等待前來有求于他的人。
現在大家知道了,很多人來他家是找他寫春聯。
王叔除了腦子一根筋外,其他都符合一個老師的標準。且不說他認真的工作態度,單說他一手毛筆字就讓人佩服。每年這個時候,村里人都買來紅紙到他家,說幾句客氣話,遞上一根煙,然后把紅紙交給王叔。王叔做任何事情似乎都有儀式感:手洗得干凈,一絲不茍地將紅紙沿著中線對折又對折。直到四角全部對齊后,他才輕輕按住中線,將紅紙抹平了,拿出銀光閃閃的小刀沿著中線慢慢割開,將要寫對聯的紅紙按照字體大小對折。一切結束后,他才不慌不忙拿起毛筆,在硯臺里反復蘸了幾下,再打開一個小本本看了一會兒,就開始在紅紙上寫字,一筆一畫寫得特別認真。周圍的人都屏住呼吸,眼睛跟著他的毛筆上下左右騰挪。王叔寫的是正楷,橫平豎直,也像極了他為人處世的風格。
王叔寫完一副對聯的最后一個字后,提醒鄉親不要急著拿走。他把寫好的對聯全部放在另外一張大桌子上,直到墨水干了。人們對他千恩萬謝,提前說了一肚子的拜年話。王叔十分享用,連連擺手:“哎呀,做得到的事情,不用客氣。”嘿,真難得他這么大方!
王叔辛辛苦苦把別人的子女教到名牌大學去讀書,自己家的兩個孩子卻在外打工。這給了一輩子好要面子的王叔沉重的打擊。表面上他裝得若無其事,其實他的內心痛苦極了。
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再火暴的脾氣都會在歲月面前慢慢服軟。王叔也是這樣,特別是做了爺爺、外公后,整個人好像變了一樣,年輕時的松針樣的板寸頭發和眉毛漸漸舒展開來,怎樣看都像是一個慈眉善目的鄰家老爺爺。退休后的王叔戒了煙酒,一心一意和王嬸在家帶孩子,田地里的活兒也會積極主動去做。頑皮的孫子孫女天天在他身上爬來爬去,他一點也不生氣,心甘情愿享受這份天倫之樂。
晚霞滿天時,王叔推出他的自行車,小孫子坐在前杠上樂得手舞足蹈。王叔左腳上了踏板,利用右腳的力量連續幾次推著自行車往前行駛后,自行車飛速下坡,他左腳依然踩在踏板上。直到自行車下坡很久了,王叔右腳才輕輕掠過后座,嘴里逗著孫子:“哦,去玩嘍!”
很快,晚霞將他們鍍上了一層金光……
(作者單位:江西省鷹潭市余江區教育體育局)
(插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