效率原則下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制度的規范建構

摘要：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不僅必要而且可行。但囿于知識產權案件的特殊屬性，合規建設中仍然面臨著啟動適用存在爭議、計劃制定存在難題、有效實施存在障礙和評估驗收存在挑戰的困境。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與知產刑事合規蘊含的價值追求相契合，可以為其困境解決和制度建構提供充足的學術供給。在效率原則指導下，啟動階段，合規適用的企業應當大小規模皆宜、適用的罪名應當輕罪重罪兼有，啟動程序應當擴展至偵訴審整個流程；制定階段，合規計劃應該在知產第三方組織的指導下進行針對性和差異化的制定；實施階段，空間和技術上應分別建立知產合規異地協作工作機制和智慧知產合規監管平臺；評估階段，應以知產第三方機構為評估人員，以實質和分類評估為標準，以企業自行承擔、政府補充承擔為評估費用承擔方式。

關鍵詞：知識產權；企業合規；效率原則；成本收益分析

一、問題的提出

隨著商品經濟逐步發展，知產領域的刑事案件日益多發，單位犯罪所占比例較大，侵權行為的集團化、規模化特征也日益凸顯。相比于自然人知產犯罪，企業知產犯罪具有涉案金額更大、破壞性更強、隱蔽性更高、反偵察能力更強的特點。其不僅會造成知產權利人的經濟損失，還會危及社會商業誠信道德體系，阻礙企業乃至國家的創新發展。因此，為了加大對知產犯罪的制裁力度，國家也通過修改相關法律規范，來凸顯治理決心。如《刑法修正案（十一）》在新修訂的條文中通過“增設罪名”“修改罪狀”“降低犯罪門檻”“提高刑罰”等方式加大了對知產犯罪的懲治力度。這些修改同樣適用于單位犯罪，刑法第二百二十條就明確了單位犯侵犯知識產權罪7個罪名的雙罰制規定。

隨著對企業知產犯罪追責力度的不斷增強，企業面臨的知產刑事責任風險也越來越大。但是僅憑單一的刑事制裁方式治理知產犯罪問題，效果并不樂觀。對國家而言，知識產權的專業性較強、調查取證難度較大，訴訟各環節花費的司法資源較多，整體來看國家對企業知產犯罪進行事后追責的成本較高。對企業而言，其一旦被貼上“犯罪”的標簽，不僅意味著需要承擔數額不小的經濟賠償，而且會因為判決“污名化”產生一系列負面的“水波效應”和“標簽效應”，給企業投資者、客戶和員工等無辜第三人帶來較重的利益損失。

申言之，單純的刑事制裁和入罪思維對于知產犯罪的治理而言顯然難稱理想，故而將治理理念轉向以國家和企業共治為核心的合規出罪激勵模式，未嘗不是一種理想進路。正如有學者所言：“入罪和出罪在刑事司法活動中應該是兩個既相互對立又有機組合的裁判活動”，刑法這桿天平不能只是一味倒向懲罰犯罪一邊，還要兼顧對行為人的權利保障。在國家優化營商環境、保護民營企業發展的大背景下，企業合規改革無疑對于改變以往嚴刑峻法的涉企犯罪治理模式，推動末端處理與前端治理相融合，促進企業積極整改、有效預防犯罪等方面大有裨益。

理論上，國內學者對刑事合規制度的概念淵源、法理依據和制度框架等進行了充分討論，也取得了豐碩成果，但當前的研究仍存在一些不足。第一，現有關于刑事合規的研究多聚焦于“大而全”的整體討論，較少有理論針對企業涉及的具體風險展開專項刑事合規研究。

第二，在知識產權領域，雖然企業合規的一般原理能夠為知產合規建設提供較多指引，但知識產權自身具有較強的專業屬性，知產刑事合規啟動、制定、實施和評估階段也面臨著諸多特殊的改革難題，因此如何構建出適合企業知產犯罪治理的刑事合規制度便成為理論研究的重點所在。本文將轉換研究視角，通過引入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對知產合規建設各階段的難題進行效益分析，以求探索建構出一套科學高效的知產刑事合規制度。

二、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實踐探索和現實困境

自2020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以下簡稱最高檢）正式啟動企業刑事合規制度改革以來，涉案企業合規整改已在全國范圍內有序展開，并取得了階段性的改革成果。2023年，涉案企業改革進一步深化，全國檢察機關共辦理企業合規案件3866件，對整改合格的1875家企業、2181名責任人依法決定不起訴。在知識產權領域，隨著知識產權特性問題的不斷涌現，以及國家對知識產權保護力度的不斷加強，最高檢、中央相關部門以及地方一些檢察機關，也開始加入知產刑事合規的實踐探索中來。

（一）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實踐探索

從國家層面來看，2021年12月，在最高檢印發的《企業合規典型案例（第二批）》通知中，涉知識產權合規整改的案件有2起，均為中小微企業商標類犯罪案件。2022年3月，最高檢發布的《關于全面加強新時代知識產權檢察工作的意見》中指出要“規范運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做實企業合規，完善檢察辦案保護創新創業容錯機制”。知識產權刑事案件具有認罪認罰率較高的特點，該意見的出臺也為知產刑事合規建設提供了有力背書。2023年8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發布了由國家知識產權局組織起草、國家知識管理標準化技術委員會歸口管理的《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管理體系要求》，該規范強化了企業知識產權管理體系建設的合規要求，將于2024年1月1日正式實施。

從地方層面來看，2021年12月，上海市浦東區人民檢察院和中國信通院聯合發布了《企業知識產權合規標準指引（試行）》，該指引從合規管理的組織體系、制度體系、管理運行體系、風險識別處置體系和第三方監督評估體系等方面對企業知產合規體系建設進行了規定。2022年4月，北京市大興區人民檢察院聯合大興區知識產權局和工商聯，共同制定了《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涉案企業合規整改指南》，該指南主要對知識產權犯罪涉案企業合規整改的適用范圍、整改程序、整改計劃、整改實施以及整改效果評估等內容進行了明確。2022年4月，廣東省深圳市人民檢察院發布了《深圳市檢察機關電子產品翻新產業知識產權刑事合規指引（試行）》，該指引系全國檢察機關首次就特定行業的知產合規問題進行探索，對于厘清電子產品翻新產業合法經營與違法犯罪的法律界限，促進該特定產業的健康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總而言之，無論是從國家層面還是地方層面來看，檢察機關和有關部門的上述實踐無疑對于加強企業知產合規管理、有效防范化解知產合規風險、引導企業依法依規經營意義重大。上述合規文件的制定更是為之后知產刑事合規的立法工作提供了良好素材，也為實踐中妥善處理知產刑事案件提供了規范指引和有益參考。

（二）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現實困境

雖然實踐中企業合規改革的整體進程正在大步向前推進，理論上的研究較之以往也更加系統深入，但是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企業刑事合規才緩緩起步，實踐探索和經驗遠遠不足，知識產權的特殊屬性和構造更是給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帶來了諸多困境。下文將以合規整改的時間階段為依據，分合規啟動、制定、實施和評估四個階段對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現實困境加以羅列和分析。

1.知產犯罪刑事合規的啟動適用存在爭議

在合規啟動實體方面，最先面臨的問題是哪些企業可以適用合規考察，哪些企業不能適用合規考察，這便涉及企業知產刑事合規考察的適用對象問題。關于合規考察對象的爭議可以概括為兩個方面：是否限于大型企業以及是否限于輕微犯罪。在知識產權領域，就涉案企業規模而言，既有大型企業，也有中小微企業；就涉案罪名的輕重而言，知產犯罪包含的7個罪名中，除了假冒專利罪的法定最高刑在三年以下，其他七個罪名均不屬于通說標準劃分下的輕微罪。故而在學理上存在較大爭議的情形下，如何劃定知產犯罪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便成為亟須解決的一大問題。

在合規啟動程序方面，涉案企業合規是限于審查起訴階段還是可以延伸至偵查和審判階段，學界和實務界仍缺乏統一定論。因為知識產權案件事實查明難度高、證據固定收集較難，所以較多刑事案件陷入久偵不決、久偵不訴以及久審未結的掛案狀態。此外，知識產權犯罪屬于行政犯，同一違法行為可能會同時引發民事、行政和刑事上的責任評價。在行刑銜接場域中，一是實務中存在著大量以行代刑、以罰代刑的情況，這導致正常的刑事評價路徑被阻斷，企業刑事合規無法介入開展；二是行政處罰和刑事處罰雙管齊下，導致涉案企業在一事雙罰下經營艱難，嚴重違背合規改革的初衷。因此如何清理知產掛案，在偵查和審判階段適用企業合規程序，以及如何完善知產案件的行刑銜接機制就成為推進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所必須解決的現實困境。

2.知產犯罪刑事合規的計劃制定存在難題

刑事合規計劃旨在發現、控制和應對各種犯罪行為，其實際上是所采取的措施、方案等一系列機制的統稱，在整個合規建設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也決定著后續合規實施和評估的質量。但知識產權類別眾多且專業性強，特別是新興領域的技術問題不僅給辦案人員帶來了較大挑戰，也給合規計劃的制定增加了很大難度。

其一，在合規計劃制定的主體方面，存在企業自主制定和外部力量指導制定兩種模式，其中外部力量同時包括檢察機關和第三方組織。這兩種模式的核心區別在于是否需要介入外部力量來幫助企業制定合規計劃。其二，在合規計劃制定的標準方面，存在著兩種不同思路：體系化整改說和針對性整改說。兩種思路的核心區別在于，是否有必要建立一套完整的合規管理體系，還是僅針對犯罪原因和具體漏洞做針對性的補救就足夠。其三，在合規計劃制定的內容方面，也存在著兩種模式：內容統一型的合規模式和內容差異化的合規模式。兩種模式的核心區別在于，是否有必要制定一套適用于所有企業和情形的合規計劃，還是需要根據企業的不同規模和經營狀況進行差異化制定。例如，大中型企業和中小微企業的知產合規計劃是否應當有所不同，國內企業和涉外跨國企業的知產合規計劃是否應當有所差異。知識產權刑事合規屬于刑事合規中的一種子類型，在合規計劃制定中，如何平衡合規基礎要素和知產專項合規要素的關系，選擇更加科學有效的合規計劃模式便成為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另一大現實困境。

3.知產犯罪刑事合規的有效實施存在障礙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合規的使命也在于合規計劃能夠得到有效實施。但在知產犯罪刑事合規的有效實施上，還存在以下障礙。

其一，空間障礙。國內的知產犯罪跨地域特征較為顯著，很多案件中犯罪企業的注冊經營地、犯罪行為實施地和犯罪結果發生地通常并不在同一地區。例如，在很多商標類案件中，制假售假行為的各環節被鏈條化切割后，所處的地理位置相互分開，銷假行為也不局限于同一地區，相關主體以此來逃避法律制裁。涉外知識產權案件更是如此，其不僅是地域上的空間分離，更體現了不同國家間法律制度的差異和隔閡。這種犯罪地之間相互分離、犯罪地與辦案機關所在地之間相互分離的情形，無疑給企業知產合規計劃的異地實施及考察增加了諸多障礙。

其二，技術障礙。隨著數字化和網絡化時代的來臨，網絡空間的虛擬性特征開始和知識產權的非物質性特征緊密結合起來，使得原本脆弱的知識產權更易遭受技術的損害。例如，隨著智能化設計、數字化創作等眾多智力成果創作的出現，也相應地產生了諸多利用機器、軟件進行拼湊、剪接等知識產權新型侵權方式。這種技術化、智能化的新型犯罪方式，無疑給知產犯罪的偵查、取證、起訴和審判等活動帶來巨大挑戰，也給知產刑事合規計劃的制定和實施帶來諸多技術上的障礙。

4.知產犯罪刑事合規的評估驗收存在挑戰

評估驗收階段是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最后一步，也決定著企業能否最終因為整改成功而獲得刑事合規的出罪及量刑激勵。從國外的合規實踐來看，合規計劃的實施者雖多，但有效者卻鳳毛麟角，故而有效的合規評估十分重要。在國內，雖然最高檢在2021年6月聯合發布了《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但該《指導意見》在一些問題的規定上較為宏觀概括，仍存在值得細化和商榷的地方。特別是在知產專項刑事合規的評估驗收方面，仍不可避免地會遇到以下挑戰。

其一，在評估人員的選任上，實踐中主要探索形成了以下三種模式：檢察機關自我承擔的模式、委托行政機關的模式以及委托獨立第三方監管人的模式。三種模式各有利弊，模式選擇的背后主要是合規專業性和合規成本之間的博弈。知識產權的專業性較強，是否意味著合規評估的天平要倒向專業性而忽視合規評估的相應成本，就成為一個需要衡量思考的問題。其二，在評估標準的制定上，《指導意見》第六條只是明確了制定涉企犯罪的合規考察標準是第三方機制管委會的職責之一，并不涉及具體標準。特別是考慮到知產案件的復雜程度，評估標準如何能夠抓住知產犯罪的發生誘因和特定風險，有的放矢地制定評估標準便成為一大難題。其三，在評估費用的承擔上，各地在實踐中也探索出了以下兩種方案：涉案企業自行承擔和政府財政承擔。知產犯罪涉案企業較多為中小微企業，如果高昂的評估費用由企業一己承擔無疑負擔較重，但如果由政府財政承擔，也會面臨個別企業犯罪由全體納稅人承擔成本的質疑。故如何平衡以上方案，最大效能地開展評估工作也是一大現實困境。

三、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中效率原則的適格引入

通過上述實踐探索和歸納可知，企業知產刑事合規不僅具有一般合規所面臨的部分共性難題，而且受自身專業屬性的影響，在合規的啟動、制定、實施和評估階段也存在著特殊的現實困境。現有的理論探討和制度設計大多以一般合規為研究對象，以某個特定維度為研究重點，并未考慮到知產專項合規的特殊之處，也并未考慮到以一種整體性的思維或方法去系統深入研究知產合規的具體問題。本文認為，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以趨利的理性主體假設作為大前提、以實現效益最大化為激勵目標、以成本收益對比為主要手段，該原則的引入不僅與知產刑事合規所追求的價值目標相一致，而且能夠為知產合規面臨的上述現實困境提供最優方案，實現知產企業和合規改革的雙重利益最大化。

（一）效率原則的實體內涵

自從法律經濟學問世以來，運用經濟學知識和方法分析法律領域相關問題的研究越來越多，效率原則就是一種非常典型的經濟學理論。在經濟學上，效率理論經歷了不同階段的發展。早在古典經濟學時期，亞當·斯密就在其《國富論》中提到了效率，在他看來，“競爭使得社會資源的利用是最有效率的”，“天賦自由與競爭體系”思想的實質就是競爭效率。故該時期的效率主要是指競爭效率。新古典經濟學在古典經濟學競爭效率的基礎上提出了配置效率，也就是我們通常所熟知的帕累托效率，該效率標準堅持相關行為或政策會使一些人受益，而沒有人因此受害。此后，新制度經濟學家又在新經濟學的基礎上，通過引入產權、交易費用等約束條件概念，對配置效率進行了修正。總而言之，無論是競爭效率、配置效率還是修正的配置效率，其內核都在于以某種價值為目標、在相關約束條件下，以最小的成本投入獲得最大的收益產出。下文將分三個維度對效率原則的實體內涵進行具體說明。

1.以趨利的理性人假設為大前提

“理性人假設”是經濟學中的第一假設，該假設認為人們能夠對不同的選擇做出比較，并且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選項。換句話說，每一個從事經濟活動的人所采取的經濟行為都是力圖以自己的最小經濟代價去獲得自己的最大經濟利益。理性人假設，在經濟學中扮演著十分重要的角色，它是許多經濟理論和模型的前提和基礎，例如法經濟分析中的效率原則、供求定律、消費者理論、生產者理論和博弈理論等。理性人會從趨利避害的本性出發，在做選擇前對不同選擇進行“成本－收益的對比分析”，進而選擇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選項。

由于理性人是一種假想的、理想化的經濟人格類型，所以該假設也受到了不少質疑和批判。比如人在做決策時并非完全理性，而是會受到情感、心理、社會等因素的影響，因此現代經濟學理論開始關注接近理性真實世界的有限理性。但總體而言，無論是完全理性還是有限理性，經濟學理性主體的假設，還是非常穩固牢靠的，因為從整體來看，主體都具有自私的基因和趨利避害的天性。

2.以追求效益最大化為價值目標

經濟分析可以自給自足的提出應然論證，其關鍵在于必須有一個要追求的價值和一個有效達成價值的手段，效率原則所要追求的價值取向無疑就是實現效益最大化的激勵目標。

效率是指最有效地使用社會資源來滿足人類的需求，目前主流經濟學使用的效率是“最大化”效率，簡而言之就是在給定技術和稀缺資源下達到的最優配置。在經濟學發展的歷史長河中，經濟學家前后提出了各種經濟效率標準，如庇古的功利主義效率、帕累托最優、卡爾多-希克斯效率以及伯格森-薩繆爾森的“社會福利函數”等，這些效率理論雖然內容各有側重，但本質和追求的價值目標卻是一致的，即追求“給定”資源和技術條件下的“最大化”效率。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從經濟活動、社會活動來判斷，人都是逐利的，雖然逐利的過程和路徑有所差異，但最終都是為了追求最大效用。需要注意的是，這種價值目標是應然層面而非實然層面的，因為在實然層面，受主客觀各種因素的制約和影響，現實狀態并非能達到效益最大化的預設目標。

3.以成本收益對比作為主要手段

成本收益對比分析是效率原則的主要手段和核心分析方法，因為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任何一個經濟主體在進行經濟活動時，都會考慮自身經濟行為在經濟價值上的利弊得失，進而對投入產出關系有一個盡可能科學的預估。成本收益分析具有三個特征，自利性、經濟性和計算性。首先，成本收益分析手段具有自利性。它的出發點和目的都是追求自身利益，而不僅僅是行為人獲得自身利益的一種計算工具。其次，成本收益分析手段具有經濟性。行為者帶著趨利的動機，客觀上也嘗試在經濟活動中以最小投入獲得最大收益，故其本身就蘊含著經濟高效的要求。最后，成本收益分析手段具有計算性。行為者要想達到效率最大化的目的，就需要對自己的投入產出進行計算，故該分析中也蘊含著一種量入為出的計算理性。此外，成本收益對比分析不止面向做出行為的經濟主體本身，還具有外部性，即當一個人選擇某一行為時，其不僅會對個人產生成本和收益，還可能會對社會上的其他主體施加成本或帶來收益。故在做成本收益對比分析時，不僅要考慮主體本身所產生的成本和收益，還要考慮行為外部的成本和收益，將其計算進去。

（二）效率原則的引入動因

在明晰了效率原則的實體內涵后，則需要思考該原則能否被引入到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中去？對此本文持肯定回答，引入的動因也將會從效率原則的假設前提、價值目標和主要手段三個維度出發，一一說明該原則與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的高度適配性。

1.效率原則中的理性主體假設同樣適用于知產刑事合規的參與主體

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以趨利的理性人假設為大前提，其核心主張認為，主體的行為是理性選擇的結果，在既有的約束條件下，理性的主體都會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滿足。要將效率原則中的理性主體假設引入知產刑事合規的主體之中，就要說明知產刑事合規建設是合規參與主體基于理性自主選擇的，以及該選擇對參與主體而言是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體現。企業知產刑事合規的治理主體包括企業、檢察院、法院以及相關知產行政部門。在這些主體中，根據合規制度的運行機制，又可以進一步將上述主體劃分為內部治理主體和外部治理主體。前者主要是指企業本身，后者則是指企業外部的干預、控制和監督主體，例如檢察院、法院、偵查機關以及知產監管部門。

結合效率原則中的理性人假設這一前提，從內部治理主體企業的視角來看，企業在成立知產犯罪既遂后，面臨的選擇有兩個，一個選擇是接受相應的刑法制裁，另一個選擇是在司法機關的指導監督下附條件進行合規整改。企業作為經濟活動中的理性主體，與刑罰帶來的污名化和附隨效果相比，知產合規不起訴雖然會花費較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來彌補企業漏洞，但合規出罪的激勵效能顯然利益更大，更符合企業的持續發展。從外部治理的主體司法和行政機關的視角來看，司法機關在企業知產犯罪后，同樣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國家主導制裁知產犯罪的對抗模式，另一個選擇是國家和企業相互合作的知產合規整改模式。由于知產犯罪的鏈條多、跨地域廣、專業性強，所以與知產刑事合規整改相比，刑事制裁不僅會耗費較多司法資源，而且預防犯罪彌補企業刑事風險漏洞的作用也較為有限。作為掌握國家司法和行政資源的理性機關，知產刑事合規建設這條路徑顯然更為可取。

2.效率原則中的效益最大追求同樣適用于知產刑事合規的激勵目標

經濟學中效率原以追求效益最大化為價值目標，在微觀經濟學意義上是指以最小的投入獲得最大的利益，在宏觀經濟學上則是指通過最優的資源配置實現利益的最大化。要將效率原則的價值目標引入到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中，不僅需要說明效率原則應當與知識產權蘊含的價值追求相契合，而且需要和刑事合規所追求的激勵目標相一致。只有在以上兩個維度得出肯定答案，才能將效率原則價值目標的引入視為正當，所以下文也將從這兩個維度進行論證分析。

首先，本文認為效率原則與知識產權蘊含的價值追求相契合。知識產權制度本身就蘊含著鼓勵和促進知識創新及傳播的價值追求，具體而言，其價值內核既包括對私權的保護，又兼顧對基于私權保護與權利限制雙重架構而產生的公共利益的確保以及利益平衡。這種價值追求在維護知識產權權利人最大利益的同時，也有效保障了社會公眾對知識產品的合理使用需求，故在個人和社會利益層面都實現了效益最大化的價值目標，也與效率原則所追求的價值不謀而合。

其次，本文認為效率原則與刑事合規追求的激勵目標相一致。企業刑事合規從本質上看，是檢察機關為積極發揮刑事司法和社會治理職能，而推動企業建立合規體系的一項激勵改革。其核心的激勵目標就是通過合規整改減免企業的刑事責任，節約國家的司法資源，并最終實現預防企業犯罪的最優效果。從刑事合規的本質和激勵目標不難看出，刑事合規建設不僅是為了懲罰犯罪，還意欲在國家和企業之間搭起一座溝通的橋梁，最大限度實現企業和國家效益最大化的雙贏局面，故與效率原則所追求的效益最大化的目標也高度吻合。所以將效率原則引入知產刑事合規當中，無疑在以上兩個價值維度層面都是合理且正當的。

3.效率原則中的成本收益分析同樣適用于知產刑事合規的制度設計

經濟學中效率原則以成本收益分析作為主要手段。在法經濟學和政策分析中，成本收益分析的核心觀點認為，應在統一尺度下，權衡待審查的法律規范或者政策可能帶來的各種有利和不利后果，在此基礎上比較其他可能存在的替代方案，最后判斷何者更有助于促進社會最優。要將效率原則的分析工具引入到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中，需要面對的問題有兩個：一個問題是常用于貨幣或物質層面的成本收益分析是否能夠運用于合規這樣難以量化的非經濟領域；另一個問題是如果能夠移植運用過來，那么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如何在知產刑事合規領域發揮作用。

首先，針對第一個問題，本文持肯定態度。因為成本收益對比分析方法不只限于追求可量化的價值，其在福利經濟學中，也可以指向在社會規范下人們認可的價值增減，例如社會道德情感受到的傷害可列為成本，公平正義的增加可列為收益。另外，成本收益方法作為一種實質合理性的思考方法，并非僅能機械適用于可量化的經濟領域，只要能比較整體利益的大小，就仍然可以做效率判斷。其次，針對第二個問題，本文認為成本收益分析方法在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中很有用武之地。一方面，成本收益對比分析的前提是需要有多個對比樣本或方案，而如前文現實困境部分所述，知產刑事合規建設在啟動、制定、實施和評估階段，要么是理論上存在若干爭議，要么是實施和評估驗收階段存在若干種選擇方案，在多種方案并存時，正好可以做成本收益的對比分析；另一方面，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不僅要考慮企業合規整改和國家動用司法資源的相關成本，還要追求企業減免刑罰和國家預防犯罪的效果，因此成本收益分析方法的引入將會給知產合規整改的效益最大化提供極大助力。

綜上所述，將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引入到企業知產刑事合規中，無疑具有主體前提、價值目標和分析手段上的適格性和正當性。正如蘭德斯和波斯納所言，在知識產權領域中經濟分析的方法相比其他非經濟學理論而言更具解釋力。不過需要說明的是，本文雖然將效率原則視為知產刑事合規分析的一種主流理論，但卻并不當然認為效率是知產刑事合規所追求的唯一價值。換句話說，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只是知識產權制度中的一種有用方法，因為知識產權領域涉及較多的利益平衡，除了效率之外，還涉及對公平、人權等價值的追求，而這些追求顯然無法用經濟學理論加以分析。但現實情況是，企業知產刑事合規本身就蘊含著保障人權、促進民營企業發展的天然價值傾向，故如何讓具體的知產合規制度建設更具效率和性價比，就成為實踐探索中的重中之重，而經濟學中效率原則的引入無疑就成為了最佳分析工具。

四、效率原則下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制度的規范建構

波斯納在《法律的經濟分析》一書中寫道：“立法機關和司法機關通過明確運用經濟學理論，會使得法律制度得到改善。”就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制度的建構而言，完全可以從經濟學的角度對各階段的方案和制度進行分析，分析的工具便是效率原則。 還有學者也認為，效率是知識產權制度一直追求的目標，在知識產權的權利配置、利用與保護等制度構建方面均體現著效率價值。故本部分將在效率原則的指導下，從啟動、制定、實施和評估四個方面分階段建構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制度，以求在解決前文提到的現實困境的同時，最大程度地實現知產刑事合規制度的科學化和效益化。

（一）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啟動階段的制度建構

在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啟動階段，面臨的制度建構難題分實體和程序兩個方面。在實體上，難題表現為知產刑事合規適用的對象應該是只限于大型企業還是也包括中小微企業，適用的罪名應該是只限于輕罪還是也包括重罪。在程序上，難題表現在合規程序是應當僅限于審查起訴階段還是可以延伸至偵查和審判階段，以及如何做好知產刑事合規案件的行刑銜接工作。

首先，知產刑事合規的適用對象應當既包括大型企業，也包括中小型企業。認為合規適用對象應僅限于大型企業的學者主要認為，小企業因為經營和合規成本高昂等因素而缺乏動力參與到合規建設中來。但此種觀點忽視了廣大中小微企業想開展合規建設的意愿，因為和合規整改成本相比，犯罪后的巨額罰金和被貼上“犯罪化”標簽而喪失的各種商業機會對于中小微企業而言，要承擔的總成本顯然更高。從收益的角度來講，合規整改成功不僅會使企業免受刑事處罰，而且在一定情況下會對社會穩定和員工就業產生較大積極影響，社會效益也更加突出，故而應當將適用對象擴展至廣大中小微企業。

其次，知產刑事合規的適用罪名應當既包括輕罪，也包括重罪。在是否限于輕罪的問題上，持肯定觀點的學者主要認為，對重罪案件做合規不起訴，有放縱犯罪、違反責任原則之嫌。但此種觀點的缺陷在于，一方面，將適用罪名擴至重罪不會放縱犯罪，因為企業合規整改也付出了較大代價，整個合規整改過程需要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和時間，只是相比重罪制裁下國家和企業共同承擔的高昂司法成本而言，合規投入成本較小而已，但實質上合規整改的成本投入也足以威懾企業。另一方面，知產犯罪除了假冒專利罪外，其他七個罪名的法定刑最高刑均在三年以上，并不屬于通說標準劃分下的輕罪，所以一旦將知產合規的適用罪名限縮于輕罪范疇，絕大多數知產涉案企業將無法享受到合規不起訴的激勵紅利，合規激勵效益最大化的價值也難以充分發揮。

再次，知產刑事合規的啟動程序應當既包括起訴階段，也包括偵查和審判階段。其一，啟動程序可向前延伸至偵查階段。在偵查階段，由于知產犯罪種類復雜、技術性強，部分案件事實難查明、證據難固定，故形成了較多知產“掛案”。關于掛案難題，最高檢發布的第二批企業合規典型案例給出了示范指引。在張家港S公司、雎某某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案中，檢察機關認為，該案證明S公司及雎某某犯罪故意的證據不確實、不充分，公安機關也難以再查明軸承及包裝的來源是否合法，案件久拖不決已處于“掛案”狀態，亟待清理，鑒于企業在立案后的經營困境和其擁有較強的合規愿望，故在案件尚未進入檢察環節之前，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偵查，對符合條件的S企業開展了合規整改，并最終幫助企業度過了經營危機。相比于單一的檢察辦案模式，偵查階段的程序延伸無疑更能節省司法成本，實現司法機關和企業雙方的效益最大化。

其二，啟動程序可向后延伸至審判階段。檢察機關對案件僅有量刑建議權，而法院卻具有對刑事案件定罪量刑的裁量權。對于已經移送給法院的知產刑事案件，特別是重罪案件，如果檢察機關認為涉案企業確有合規整改的必要，也可以向法院建議，在溝通的基礎上合力實現知產刑事合規在審判階段的適用。相比于單一的檢察辦案模式，審判階段的程序延伸無疑也能在挽救企業的同時又節約案件在審判執行階段的司法成本。

最后，司法機關應當加強與行政機關的合作，進一步完善行刑銜接程序。具體而言，在知產行政部門接觸知產犯罪案件之際，如果檢察機關能夠做好行刑銜接，提前介入到案件處理中，就可以對符合條件的企業提前適用合規程序。這樣不僅可以避免行政機關出現“以罰代刑”的亂象，還可以在源頭環節開啟合規整改，極大的節約案件進入司法程序后所要花費的高昂司法成本。例如，在大某視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張某等四人侵犯著作權案中，為暢通銜接渠道，解決信息不暢、“以罰代刑”等問題，南山區檢察院會同相關部門，建立健全知識產權案件“行刑銜接”工作機制。對于本案中涉及的APP影片來源、保存方式等專業疑難問題，南山區檢察院主動作為，通過提前介入和偵察引導等方式加強與公安機關的協作配合，并在案件受理后，及時將案件的處理進展情況通報給行政執法機關，對案件辦理中發現的共性問題進行梳理反饋，形成了多部門間全方位保護知識產權的銜接合力。因此，相比于單一的檢察辦案模式，司法程序中良好的行刑銜接工作無疑更能降低司法成本、最大程度實現知產刑事合規的激勵目標。

（二）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制定階段的制度建構

在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制定階段，面臨的制度建構難題包括以下三個方面。第一，合規計劃的制定主體究竟是企業自身，還是由外部的檢察機關和第三方組織來指導制定；第二，合規計劃的制定標準是選擇體系化整改標準還是針對性整改標準；第三，合規計劃的制定內容應該統一還是根據不同對象做差異化呈現。

首先，合規計劃制定的主體方面，應選擇由第三方組織指導制定的模式。相比于企業自主制定和檢察機關指導制定，該模式具有以下兩點顯著優勢：第一，第三方組織指導制定模式更具專業性和權威性。知識產權案件具有較高的專業門檻，新型知產犯罪更是加大了合規整改的技術難度，這時第三方知產專業團隊的介入指導無疑能夠精準抓住知產合規整改的痛點和難點，開出具有專業性的合規藥方。而企業自身和檢察機關由于缺乏專業的知產合規知識和能力，如果由它們來主導制定合規計劃，會使合規整改的效益最大化目標大打折扣，后續也會因為整改不過關和延期整改而產生更多的經濟成本。第二，第三方組織指導制定模式更能滿足不同規模企業的合規整改情況。在小微企業和部分知產案件專業性較弱的場合，涉案企業自主制定或在檢察機關的指導下設計合規計劃并無太大問題，但在中大型企業或部分案件專業性較強的場合，由專業的知產第三方組織來設計合規計劃可能更為恰當。因為中大型企業的知產合規整改環節頗多、流程復雜且技術難度高，故選擇知產專業團隊更能制定出科學的合規計劃，最大程度保證合規激勵目標的實現。

其次，合規計劃制定的標準方面，應優先選擇針對性整改說的標準。因為體系性整改標準雖然從長遠出發、較為系統完備，但該標準完全低估了知識產權具有的復雜性和專業性，而且很少有企業能夠在短期內全部完成整套合規計劃。故該標準下這種“一攬子”“大而全”的綜合合規計劃，無疑是對合規泛化理解的結果，通常也是無效的。而針對性整改標準以問題為導向，能夠直截了當彌補企業存在的具體知產漏洞，也省去了企業因全面整改而花費的高昂合規成本，故更具優越性。此外，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主張選擇針對性整改說的方案，并不代表對體系性整改說棄而不用，只是在適用順序上先制定和實施針對性整改，待化解企業的核心風險后，再逐步建立和完善整體的知產合規體系。這也能夠在短期內有效節約合規成本，緩解中小企業的合規整改壓力，最大限度釋放合規的激勵效能。

最后，合規計劃制定的內容方面，應選擇內容差異化的知產合規模式。內容統一型的知產合規具有普適性，旨在建立一套適用所有企業的合規計劃，但這一模式顯然存在較大問題。因為企業的規模、資金狀況和現實情況均不相同，如果忽視差異而強行適用一套知產合規計劃，對于規模較小、資金狀況不甚樂觀的知產企業而言，顯然是困難和不公平的。因此，合規計劃的制定需要具備適應性，即合規計劃應與具體企業的資產規模、業務特點、人員構成及潛在風險等相適應。具體而言，對于規模較小、合規問題明確，知產專業性較低的刑事案件，應靈活縮短企業的考察期限、簡化企業的合規考察手續，為企業知產合規整改減輕阻力，這不僅有利于降低企業合規建設成本，更能最大限度激發企業開展知產合規建設的熱情。例如，在中某重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劉某余等五人假冒注冊商標案中，中某公司涉嫌構成假冒注冊商標罪的單位犯罪，但鑒于中某公司屬于中小微企業，規模較小，具有“專精特新”的特點，而且中某公司的合規問題明確，風險點集中，故檢察機關會同第三方組織為中某公司量身定制了合規整改計劃和目標，并靈活設置了兩個月左右的較短考察期限。這種充分考慮企業實際情況而制定的差異性合規計劃，不僅提升了合規整改的精準性，也降低了企業的經營負擔，提高了合規整改的效率。除此之外，對國內和涉外知產企業的合規整改也應當有所區別，特別是涉外企業的知產合規計劃必須考慮地域差異性，根據域外相關國家的知產制度以及我國在國際上同其他國家簽署的知產協議加以針對性制定。

（三）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實施階段的制度建構

在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實施階段，面臨的制度建構障礙主要有兩個。第一，空間障礙，主要體現在知產刑事案件中，如何對企業經營地、犯罪行為地和結果發生地相分離的情形進行合規整改；第二，技術障礙，主要體現在如何對企業涉及的新型網絡和人工智能知產犯罪實施技術性整改。

其一，空間上應當建立知產刑事合規異地協作工作機制。知識產權案件的流程鏈條較多、跨地域特征明顯，如果司法機關仍然堅持傳統的異地獨立工作機制，顯然會使企業知產合規計劃的異地實施和考察難度急劇上升，不少司法資源也由此被過度浪費。而且異地之間由于缺乏有效的溝通和協作，信息的不對稱加上進度的不同步，也會導致整改成本大幅提高，整個知產刑事合規流程的推進速度嚴重變緩。這種模式顯然不符合效率原則所主張的投入最少、效益最大的價值內涵，故在合規整改時應予摒棄。知產刑事合規異地協作工作機制則打破了合規整改面臨的空間藩籬，有利于最大程度實現異地資源的優化和整合。

具體而言，在最高檢發布的第二批企業合規典型案例中，上海J公司、朱某某假冒注冊商標案就對企業異地分離的情形做了合規方面的積極探索。當地辦案機關依托長三角區域檢察協作平臺，聯合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異地協作機制，合力破解了異地社會調查、監督考察和行刑銜接等難題，也為企業合規異地檢察協作提供了有益參考和借鑒。相比于傳統的獨立異地工作機制，該種協作機制明顯更能節約司法資源、提高合規整改效率，實現知產合規激勵最大化的價值目標。故全國其他地方在開展異地知產合規整改時，也可以在地區間建立合作協議，或在上級檢察機關的主導下形成符合當地實際情況的知產刑事合規異地協作工作機制。

其二，技術上應當建立專業化的智慧知產合規監管平臺。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知識產權終于掙脫物質載體的束縛開始自由傳播和擴散，這也使得網絡知產犯罪的侵害方式呈現出多樣化和虛擬化的特征。相應地，企業知產刑事合規整改面臨的技術挑戰也越來越高，如果司法機關仍然堅持傳統的知產犯罪治理思路，合規整改中的技術性障礙很難得到有效清除，合規的整體效率和實質效果也將因此大打折扣。核心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人的因素，即知產合規整改的組織人員專業能力不足；另一個是技術平臺的因素，即傳統的案件處理平臺缺乏數字化和智能性。

因此，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也應從“人”和“技術平臺”兩個角度出發進行建構。一方面，檢察機關自身應當加強學習，提高對新型網絡知產犯罪機理的了解，同時要借助好“外腦”，聘請知識產權行業的專家和技術調查官等專業人士參與知產合規的實施監管，確保知產合規計劃實施的針對性和權威性，最大效率推動知產合規整改的順利進行。另一方面，大數據、區塊鏈和人工智能等現代科技成果的誕生和運用，也正極為深刻地影響和改變著企業合規的理念和治理模式。因此，在企業知產合規建設時，檢察機關可以積極打造智慧合規監管平臺，匯聚大量知產犯罪數據的同時，對海量案件進行智能分析，進而提取出新型疑難知產犯罪的技術難點。這在破解知產合規技術難題、節約合規整改的人力物力成本，推動合規整改的整體進程方面無疑具有較大促進作用，也符合效率原則追求效益最大化的價值目標。

（四）企業知產刑事合規評估階段的制度建構

在企業知產刑事合規評估階段，面臨的制度建構挑戰主要有三個。第一，關于評估人員的選任，究竟是選擇檢察院主導評估、委托行政機關評估還是引入第三方機構評估尚存爭議；第二，關于評估標準的制定，如何能夠避免紙面合規和形式主義，建立科學的知產合規標準也有待解決；第三，關于評估費用的承擔，是選擇企業自行承擔還是政府財政承擔也存在不同的觀點。

首先，在評估人員的選任方面，原則上應引入知產第三方機構來評估，但在治理結構簡單、案情清楚、不需要太多知產專業知識的場合，檢察機關自行評估或委托行政機關評估并無大礙。這兩種評估模式的優點是，檢察和行政機關可以全方位參與企業合規整改，在了解企業合規落實情況的前提下對案件作出準確判斷。在案件專業性較弱的場合，由檢察機關或委托行政機關發起評估不僅能節省聘請第三方專業人員的合規成本，也能保證合規評估的質量。但涉及專業性較強的知產案件，如果仍然堅持以上兩種評估模式，無疑會使評估的專業性和有效性備受質疑，因此有必要引入知產第三方組織進行評估驗收。

關于第三方組織，2021年，最高人民檢察院聯合司法部、財政部等九部門，頒布實施了 《關于建立涉案企業合規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指導意見》對第三方機制的啟動和運行做了詳細規定：第三方組織由第三方機制管委會選任，在涉案企業整改考察期內，主要履行以下三項職責。第一，審查涉案企業合規計劃；第二，檢查和評估合規計劃的履行情況；第三，撰寫提交合規考察書面報告。知產第三方組織是由知識產權專業人員組成的臨時組織，引入知產第三方機構進行評估驗收，雖然會花費一定的合規費用，但可以抓住合規整改的核心問題，有效彌補檢察和行政機關專業能力的不足，避免出現無效合規和反復整改的情形出現，該種模式顯然也更符合效率原則。

除此之外，關于知產第三方組織和檢察機關的關系，本文認為知產第三方組織具有受托性和獨立性的特征。一方面，知產第三方組織是在檢察機關的委托下成立運行的，檢察機關對知產第三方組織的成員、合規計劃、定期書面報告和合規考察書面報告具有審查權、建議權與合規考察調查核實權，兩者之間應當加強有效溝通。另一方面，知產第三方組織作為評估一方，需要保持獨立的監管地位。具體而言，知產第三方組織既需要擺脫檢察機關的“指手畫腳”，保持自身履職的獨立性，也需要接受監督，不凌駕于檢察機關的權力職責之上。唯有在內部保持獨立和外部加強協作的基礎上，知產第三方組織才能最大限度地實現介入有度、威懾有力和評估有效的合規整改效能。其次，在評估標準的制定上，應堅持實質評估和分類評估相結合。第一，實質評估是相對于形式評估而言的，評估驗收不能照本宣科、對照流程進行“紙面評估”，而是要實際深入檢查知產合規隱患是否已經完全消除、體系漏洞是否已經做了針對性修補、風險防范機制是否已經實質建立。具體來說，評估時不能僅看涉案企業印發了多少知產手冊、開展了多少次知產專項培訓以及成立了多少知產合規部門，而是要實質細化到產品的生產來源、銷售流向以及合同簽訂是否違反知產法律，企業就制度漏洞和管理隱患是否采取了針對性的制度糾錯和補救措施等具體事項上來。例如，在重慶乾某機械設備有限公司、官某、李某侵犯著作權案中，乾某公司涉嫌構成侵犯著作權罪的單位犯罪，檢察機關收到乾某公司提出的合規整改申請后，依法啟動涉案企業合規整改和第三方監督評估機制。在評估過程中，檢察機關會同第三方組織全面審查了該公司的工商、就業、納稅等材料，會同相關部門實地走訪考察，并督促乾某公司建立了產品研發、生產、銷售審批制度，健全了該公司在知識產權管理和合規風險防控板塊的管控機制，通過全面深入審查和嚴格評估把關，有效防止了“紙面合規”和“虛假合規”現象的出現。這種實質評估模式下的合規評估標準才能防止合規改革淪為走馬觀花式的“形象工程”，確保涉案企業“真整改”“真合規”，促進行業規范，服務創新發展，最大程度保證合規整改的激勵效益得以實現。

第二，分類評估是相對于統一評估而言的，評估驗收時不能大小規模企業一個標準，而是要將合規評估要求進行簡與繁、寬與嚴的區分，進而達到按照企業合規能力制定合規要求的目的。具體來說，如果對實踐中的大多數小微企業制定過于嚴苛的評估標準，不僅會增加企業的經營負擔，而且會極大打擊企業開展合規整改的信心。因此為了提高企業合規整改的意愿和效率，可以對大中型企業規定較高的評估標準，針對小微企業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降低標準，但需達到底線，符合合規的基本要求。

最后，合規費用原則上應當由企業自行承擔，但對于規模較小，合規整改困難的企業也可由政府承擔一定比例的費用。第一，合規費用原則上由企業自行承擔是因為，知產第三方機構的本質是中介機構在檢察機關的委托下對企業合規整改提供專業建議，這種模式近似于商業行為，知產第三方機構是提供服務的一方，而涉案合規整改企業是接受服務的一方，由接受服務的企業承擔評估費用較為合理。此外，該成本由企業承擔也是對涉案知產企業的一種懲罰，企業應當為自己的犯罪行為付出一定的非刑罰代價。

第二，合規費用由政府承擔的原因在于，對于許多本就經營舉步維艱的小微企業而言，高昂的評估和整改成本就像壓死企業的最后一根稻草，容易使企業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兩難困境，這時如果政府能夠施以援手，承擔相應費用，會對小微企業起到雪中送炭的巨大作用，整個合規進程也由此盤活。總體來看，堅持企業自行承擔為原則、政府救濟承擔為例外的模式，不僅會促進能夠費用的企業積極參與合規整改，而且能夠救小微企業于水火，使知產合規的激勵面不斷擴大，產生經濟和社會收益雙重最大化的目標。

五、結語

在我國加大知識產權強國建設、優化營商環境和不斷激勵創新的時代背景下，探索構建知產刑事合規制度無疑對于國家優化知產犯罪治理方式、節約司法資源、提高司法效率大有裨益，也有利于企業防范知產刑事風險、彌補知產刑事漏洞和提高知產核心競爭力。本文立足于知產行業領域內的違法犯罪風險，通過引入經濟學中的效率原則，運用企業合規理論的一般原理，分合規啟動、制定、實施和評估四個階段來嘗試建構可推廣適用的知產專項刑事合規理論模型。該理論模型的建構以國家和涉案企業為理性主體、以追求合規激勵效益最大化為價值目標、以成本收益對比為分析手段，具有相當程度的經濟性和有效性。但從長遠來看，企業知產刑事合規建設并非一蹴而就，而是要逐步實現從實踐廣泛探索到理論深度探討最后到立法積極規定的發展演變。具體而言，在實踐探索方面，最高檢要多發布知產合規典型案例以形成示范指引，地方要擴大知產刑事合規的具體適用，并探索制定相關的知產合規指引文件。在理論研究方面，學界需要以實踐困境和難題為導向，加大對知產專項刑事合規的研究，為知產合規的走深走實提供充分學術供給。在立法規定方面，立法機關則需要在總結知產合規實踐探索經驗和吸收理論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適時立法，為今后涉案企業刑事知產合規的推廣和適用提供規范層面的有力依據。

Normative Construction of Criminal Compliance System for Enterprise Intellectual Property under the Principle of Efficiency

Abstract： The construction of corporate intellectual property criminal compliance is not only necessary but also feasible. However， due to the special attributes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cases， the construction of compliance still faces the dilemmas of controversial application， difficult program development， obstacles to effective implementation， and challenges in evaluation and acceptance. The principle of efficiency in economics is in line with the value pursuit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criminal compliance， which can provide sufficient academic supply for the solution of the dilemma and system construction.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principle of efficiency， at the initiation stage， the enterprises to which compliance applies should be of all sizes and scales， the applicable crimes should be both misdemeanors and felonies， and the initiation procedure should be extended to the entire process of investigation， prosecution， and trial; at the formulation stage， the compliance plan should be formulated with specificity and difference under the guidance of the third-party organizations of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 industry; at the implementation stage， the spatial and technological mechanisms of off-site collaboration in the field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mpliance and the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mpliance monitoring platform should be established respectively; at the assessment stage， the evaluation stage， the space and technology should be established. In the assessment phase， the third-party intellectual property organization should be the assessor， the substantive and categorical assessment should be the criterion， and the assessment costs should be borne by the enterprises themselves and supplemented by the government.

Keywords： Intellectual Property; Corporate Compliance; Efficiency Principle; Cost-Benefit Analysis

作者簡介：辛佳東，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暨刑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