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觀設計審美判斷規則的再體系化

摘要：《專利法》第2條規定了外觀設計“富有美感”的授權要件，專利審查員、法官常常不得不進行相關的審美判斷。由于對審美判斷主觀性的錯誤擔憂，外觀設計中的“守門人”規則正發生異化。以設計特征的非功能性來取代審美判斷是最為典型的做法，功能性特征與裝飾性特征的概念也逐漸成為外觀設計的判斷標準。為應對這一趨勢，美國法院通過“兩步測試法”為美學防御規則的適用開辟了道路，而歐盟法院則運用“因果關系”標準限制了功能原則的過度擴張。我國外觀設計審美判斷規則的再體系化應綜合運用“客觀觀察者視角”“因果邏輯檢驗”以及“整體性評估”測試方法。

關鍵詞：外觀設計；富有美感；審美判斷；功能性特征；“功能/美學二分法”

一、引言

以“馬面裙”與“漢服”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民族服飾，其獨特設計元素如“束腰、寬大下擺、華麗紋飾”等，在全球時尚界引發了廣泛關注。盡管迪奧公司被指涉嫌“抄襲”中國風格的馬面裙設計，但其作品往往仍被外界評價為“主題源于東方，實則彰顯現代西方之韻”。在此背景下，如何通過法律手段有效保護我國傳統文化中富含美感的設計元素，不僅具有深遠的時代意義，更展現出較高的學術價值。當前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判斷外觀設計中哪些元素或特征富有美感？雖然，《專利法》第2條第4款規定了外觀設計“富有美感”的要件，其立法旨在“促進產品的多樣化”，鼓勵更多更美的新設計，但是“富有美感”的具體判斷規則并無詳細規定?！秾＠麑彶橹改稀罚?023年修訂）可以做出解釋：“富有美感，是指判斷是否屬于外觀設計專利權保護客體時關注的是產品的外觀給人的視覺感受，而不是產品的功能特性或技術效果，更不是判斷外觀設計是否相同或者實質相同的具體審查標準”，但是該解釋仍然沒有正面回答外觀設計“富有美感”要件的判斷標準（以下簡稱“審美判斷”）。在某種意義上，它回避了外觀設計的審美判斷。事實上，有些國家和地區的立法也作出了類似的選擇。譬如，歐盟委員會大膽抓住了功能主義的要害，拒絕了“功能/美學二分法”?！稓W共體設計保護指令》第8條與英國《版權、外觀設計與專利法》第51條對設計的定義不僅未規定“美感”的條件，連“視覺吸引力”（Appeal to and are judged solely by the eye）之類的表述也被刪除?！案挥忻栏小弊鳛橥庥^設計專利法的“守門人”規則似乎走到了歷史選擇的“十字路口”。

一件具體的外觀設計產品之美，在于其整體外觀所展現出的輪廓之對稱、比例之協調以及色彩之和諧等客觀要素。從這些客觀要素到審美判斷需要經過審美主體的認知性加工、感覺性加工和情緒性加工這三個過程，呈現經驗性和共情性等主觀特性。鑒于這種審美判斷的主觀性，誠如美國霍姆斯法官（Justice Holmes）在一個版權案件中所指出的：“在最狹窄和最明顯的限度之外，由只受過法律訓練的人成為作品價值判斷的最終法官，這將是一項危險的工作。”鑒于此，本文通過三個部分深入探究外觀設計審美判斷標準的相關問題。首先，聚焦實務中“功能/美學”的區分對外觀設計審美判斷規則的替代現象。在外觀設計糾紛案件中，美學與功能特征的識別往往成為爭議的焦點。隨著美學在外觀設計中的核心地位日益凸顯，我國一些外觀設計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法官需投入大量精力研究審美判斷的適用問題。然而，法院的審美判斷仍然固守著“功能/美學二分法”的單一思維模式，這種方法的局限性導致了邏輯上的異化。其次，從法律層面深入剖析我國外觀設計審美判斷標準被替代的原因。通過對相關法律法規、司法解釋及案例的梳理與分析，文章將探討審美判斷標準被替代的法律根源及其對司法實踐的影響。最后，本文嘗試確立外觀設計的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并對現有的判斷規則進行再體系化。通過構建一套科學、客觀的審美判斷標準體系，本文旨在消除法官對外觀設計審美判斷主觀性的擔憂，為外觀設計專利的審查和糾紛解決提供更加準確、公正的法律依據。

二、“功能/美學”的區分對外觀設計審美判斷規則的替代

（一）美學在外觀設計中的突出地位日益顯現

外觀設計專利通常涉及美學創新的產品，但它們也帶來了功能、消費者偏好、美學（藝術）等問題的融合。設計的美學創新帶來了這樣的啟示：“通過融入裝飾物或為它們的產品采用新的幾何圖形，賦予其產品審美吸引力，同時為消費者提供區分產品的基礎?！痹谕庥^設計中，美學經常被認為與設計的最終表面處理有關。然而，美學并不只是停留在最終的表面處理，也涉及所有有助于實現感官愉悅的產品特性。設計師采用整體的方法，考慮各種元素或特征的融合以喚起用戶積極的情感體驗，增強設計與用戶的聯系。在本質上，現代外觀設計涉及功能和美學之間相互交織和不可分割的關系，往往難以避免“功能與美學相結合”。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在“電動車案”中指出：“一項產品的外觀設計要獲得外觀設計專利權的保護，其要在實現產品一定功能的基礎上，對產品外觀所顯示出的視覺效果做出創新性改進，使得產品能夠體現出功能性和視覺效果的有機結合?！?/p>

在當今實用主義與審美主義相互交織的背景下，美學在外觀設計中的突出地位日益顯現。以鐵礦石的冶煉與鑄造為例，人們不僅將其鍛造成功能性的工業產品，還進一步地探索與發掘鑄鐵產品所承載的裝飾元素與審美價值。這一轉變體現在對鑄鐵產品形態設計的多樣化追求上，如球形、弧形、圓柱形、圓錐形、圓臺形等豐富造型的融入，不僅賦予了工業制品以獨特的視覺美感，同時也助力于這些產品更好地融入并適應不同的環境需求。誠然，設計的多樣化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帶來視覺上的混亂，但這一趨勢并未偏離人類致力于提升自我適應能力的根本方向。相反，它正是人類對于生活品質與審美追求不斷升華的生動體現。因此，美學特征賦予物體以獨特的文化價值和情感共鳴，使之成為超越物質生產層面的精神寄托，是人類適應和改造環境能力提升的“副產品”。專利法保護“美學”這一“副產品”就是保護人類的審美進步。然而，在“Apple v. Samsung案”的里程碑式判決之前，外觀設計法相較于商標法和著作權法等知識產權細分領域，猶如一片沉寂的荒原，尚未引起業界與法律界的廣泛矚目。尤其普遍的現象是，科技公司對于外觀設計法的認知與重視尚顯不足，未能充分發掘美學設計潛在的商業價值及其法律保障作用。在被認為是21世紀早期最重要的知識產權判決之一的“Apple v. Samsung案”中，美國聯邦巡回法院維持了蘋果公司對手機和平板電腦的圓角矩形設計專利是有效的裁決。這場長達七年的訴訟中，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對視覺美學的精益求精，使得蘋果公司對圓角矩形的設計專利主張被證明是最有價值的武器。“Apple v. Samsung案”深刻揭示了科技創新領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真理，即美學在其中的核心地位不容忽視。這一里程碑式的判決不僅凸顯了外觀設計在知識產權法律體系中獨特且顯著的地位，更強調了美學設計在推動科技創新、塑造產品獨特性以及實現市場差異化中的關鍵作用。此案不僅為科技行業的從業者提供了重要的法律指引，同時也強調了美學與科技創新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進而鼓勵了行業內外對于美學設計的深入探索與投入。

（二）“功能/美學”二分法成為審美判斷的典型做法

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判斷美學設計特征時常采用設計特征的二分法或三分法，即功能性特征與裝飾性特征二分法，或者功能性特征、裝飾性特征以及兩者兼具的三分法，將非功能性特征等同于《專利法》第2條第4款的“富有美感”。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在東莞市樂感電子有限公司、葉增侵害外觀設計專利權糾紛案中指出：“收音機的顯示器、揚聲器、按鍵、旋鈕等設計特征，并非由產品功能唯一決定的，其外觀形狀及各部件之間的布局、排列等亦屬于富有美感的裝飾性設計?！?/p>

“功能/美學”二分法具體判斷標準需依賴替代特征“可用性”測試方法，即“只要設計者在設計的過程中對設計方案進行了一定的選擇并使這種選擇體現在產品的外觀設計之中，就可以認為這種設計已經體現了一定的美感特色?！崩纾罡呷嗣穹ㄔ涸跍刂萁鸲γ廊菝腊l器材有限公司、皇家飛利浦有限公司侵害外觀設計專利權糾紛案中指出：“剃須刀產品上的防滑紋設計多種多樣，涉案專利機身背面內凹處及手柄兩側的防滑紋設計并不是實現防滑功能的唯一設計，也不僅由特定功能決定，不屬于純功能性特征?！痹诙偶Х?、中山市鴻寶電業有限公司與中山市藍晨光電科技有限公司侵害外觀設計專利權糾紛案中指出：“內凹形設計并不必然等同于船艙形設計，其還可以設計為其他多種設計方案，因此，船艙形燈體不屬于主要由技術功能決定的設計特征……自由曲面本身有多種選擇。透鏡的形狀設計可以采用棱臺形、方塊形、饅頭形、碗形、不規則形等諸多形狀，且光源的分布亦可采用一字排開、顆粒狀密集分布或星形光源、平面錯位排列的集成光源、立體排列的集成光源等設計，因此，半球形圓形光源不屬于主要由技術功能決定的設計特征?！边@類外觀設計糾紛案件判決書的說理大體上沿著區分功能性與非功能性特征的思路，使用替代設計的可用性進行審美判斷，從而回避了判斷設計是否“富有美感”的復雜任務。

因此，我國法院處理“富有美感”的方法在實質上類似美國法。美國外觀設計審美判斷標準經歷了從高到低的變化，舊的案例采取了更高的美學評價標準。例如，在“Beverage Pitcher案”中，美國第二巡回法院判定涉案飲料罐的設計因缺乏美感而無效，因為“無論是局部還是整體概念，它都沒有包含藝術主題。它的蓋子、罐體、把手和底座在相互結合使用時，沒有產生任何整體的藝術效果?！?1902年，美國外觀設計專利法澄清了設計法不保護功能特征的意圖，它刪除了“有用”一詞，將外觀設計專利的美學保護限定在制造產品的裝飾性特征上，并明確表示它們沒有將外觀設計專利保護擴展到功能元素。這也意味著設計不能僅僅由功能控制，如果整個外觀是由制造商產品的功能要求所預先設定的，那么該設計就不能被授予外觀設計專利。1902年法案通過后，為了解決商品包裝領域的侵權糾紛，美國法院開發了很多證明實用功能性的測試方法。例如，美國最高法院在“Inwood案”中確立的功能性測試方法：“如果一個產品特性對物品的使用或目的至關重要，或者它影響了物品的成本或質量，那么它就是功能性的”?！癎rease Pump案”采用了相同的測試方法，認定泵的設計元素要么降低了生產成本，要么增加了泵的實用性：“底座的形狀有利于節約建筑材料，儲液罐中的透明材料有利于看清泵內的殘余油脂。”

（三）“功能/美學二分法”隱藏的異化邏輯

用“功能/美學”的區分來取代“富有美感”的判斷，它隱藏了外觀設計審美判斷的異化邏輯。一方面，美和功能是難以區分的。隨著科技的發展和人類的審美進步，美與功能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一些具有歷史、文學、建筑或者美術等跨學科背景的設計師開始運用各自的專業知識為設計賦能，他們不再將功能與美學視為對立的元素，而是將其看作相互促進、相互影響的兩部分。在這種思維方式下，設計師在設計過程中會充分考慮產品的功能性，同時關注外觀的美感，以實現內外兼修的設計目標。因此，排除功能性設計，實質上也排除了最優秀的美學設計。例如，“Eco Mfg. v. Honeywel案”證明了區分功能特征與美學特征的做法是困難重重且不穩定的。美國第七巡回法院指出恒溫器的圓形外殼與集成電路控制器件有關，“曾經被視為功能性的特征，在半個世紀以后也可能被判定為裝飾性的……美學特征也可以兼具功能性。”另一方面，功能性本身并非單一概念，其內涵的多義性往往需要進一步解釋與闡釋。在設計中，功能性不僅涉及產品的基本使用功能，還可能涵蓋用戶體驗、人機交互以及有效競爭等多個層面。這種復雜性使得功能性分析在替代審美判斷時，不僅難以全面捕捉設計的精髓，反而可能引入更多的解釋難題。例如，在“Valu Engineering， Inc. v. Rexnord Corp案”中，上訴法院將功能進一步解釋為事實上的功能和法律上的功能，“事實上的功能意味著產品的設計具有使用功能，即瓶子的設計具有容納液體的功能；法律上的功能意味著該產品有一個特殊的形狀，因為它在這種形狀下效果更好?！币虼?，若外觀設計專利法中的審美判斷僅囿于狹隘的“功能/美學二分法”框架，忽略其作為外觀設計專利法中“守門人”規則重要地位，實則對專利授權的門檻設定產生了潛在風險。這種風險表現為外觀設計專利授權的門檻可能過低，導致缺乏創新的設計輕易獲得授權；也可能過高，使得真正具備美學價值和獨特創意的設計特征因功能原則的過度限制被排除在外觀設計專利法的保護范圍之外。這種失衡的狀態不僅削弱了專利制度的篩選功能，還可能對創新激勵和市場競爭造成負面影響。

三、外觀設計審美判斷被替代的原因

當需要判斷“美觀”等純粹主觀的術語時，法院必須先確定專利法是否為衡量該術語的范圍提供了一些標準。然而，設計專利的裝飾性條件既難以為其確立值得尊崇的法律標準，也把立法所鼓勵的藝術性和審美觀拋棄了?！肮δ?美學二分法”企圖避免直面審美判斷標準的主觀性，但將設計特征區分為功能性與非功能性的做法依然無法避免爭議的產生。例如，在“Kiosk System案”中，涉案專利權利要求1指出：“每個元素類型具有與之關聯的多個屬性……提供符合所述界面屏幕的所述統一和美觀的外觀和感覺的元素特征”，本案上訴的爭議焦點是專利的權利要求1中使用的“美觀”的明確性。加州北部地區法院在判斷“美觀”的明確性時，參考了字典中“審美愉悅”的定義，進行了深入的法律分析?！皩徝烙鋹偂边@一術語的慣常意義是“具有引發快樂或享受之美的特質”，而在實際應用中，這種審美愉悅可能體現在按鈕樣式、窗口邊框、顏色組合和字體類型等多個方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盡管這些方面可能構成審美的核心要素，但書面描述在指導具體審美選擇時卻仍然顯得力不從心。這引出了一個核心問題：如何界定哪種設計特征的組合能夠引發“美觀”的感受，而哪些則不能？換言之，如何判斷一種特定的設計特征及其組合是否真正達到了“富有美感”的標準？顯然，涉案專利的權利要求沒有充分地公開和闡明何種元素及其屬性的搭配能夠構成一個“美觀”的圖形界面。因此，正如上訴法院最終裁定的：“美觀一詞是不確定的”。鑒于“美觀”感受所固有的主觀性和不確定性，法官們在司法實踐中逐漸意識到，對于設計的藝術表達或美學特征的判斷，是一項極其主觀且復雜的任務。這種不確定性在專利審查或者司法適用的實踐中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難以用法律的語言定義美學

美學（‘Aesthetics’）來自希臘語“aesthesis”（感覺），意為“美學的、敏感的、感性的”，早期形容人類感官的認識、感受、理解或者知識?！懊缹W”一詞在18世紀首次被哲學家Alexander Baumgarten用來指通過感官進行認知。Frank Sibley提出“美學概念”以來，哲學家們就美學的本質進行了激烈的辯論。一件設計的功能特性，其產生的效果往往具有普適性，能夠被任何具備正常感知能力的人所識別和理解。然而，當涉及審美屬性時，如統一、平衡、整合、生動、精致、輕盈或優雅等，其理解和感受則呈現出顯著的個體差異，并非所有人都能輕易地達成共識。當這些審美屬性被引入法學領域時，其復雜性和主觀性引發了關于該術語法律定義的廣泛討論。

在歐洲設計法規的語境下，美學被賦予了審美進步的內涵?！霸诠I外觀設計中授予專有權的目標是確保在美學領域取得進步，以刺激技術或功能產品之上的審美進步?！备鶕f的英國法律，外觀設計往往被限定在“視覺吸引力”層面，這一要求主要聚焦于產品的外在視覺影響，而未能觸及美學的深層次標準。根據現行的歐洲法律，外觀設計不排除主要是審美性的特征，也不要求必須達到特定的審美品質標準。換言之，即使一件設計具備顯著的美學特征，也并不意味著它必然能夠獲得設計法的保護?！稓W盟理事會共同體外觀設計保護條例》第10條明確規定：“僅僅由技術功能決定的設計不能被授予設計保護，防止阻礙技術創新?！痹凇癝prick案”中，歐盟法院進一步闡釋了這一原則。法院指出：“視覺上的考慮，如由兩個組件組成的結構或允許產品呈現多色外觀的設計，雖然屬于視覺特征，具有一定程度的美學意義，但是完全由其技術功能決定，不能被注冊為外觀設計予以保護?！边@一判決強調了外觀設計保護與技術功能之間的界限，確保設計保護不會阻礙技術創新。

關于將外觀設計中的“富有美感”標準替換為“裝飾性”的討論曾一度引起廣泛關注，這一討論的核心目的在于對外觀設計的美學內涵進行更為精準的界定。然而，全國人大憲法和法律委員會經過審慎考量，最終決定維持原有的“富有美感”這一措辭，認為應當關注外觀給人的視覺感受。盡管我國專利法規定了外觀設計“富有美感”要件，但相較于外觀設計的新穎性和創造性要件，在實際操作中，無論是專利審查還是法院裁決，對于外觀設計的審美判斷已被邊緣化，其重要性往往不及新穎性和創造性。以“卷尺案”為例，當涉案產品被質疑缺乏“富有美感”的外觀設計專利要件時，法院在裁決過程中并未深入探討這一美學標準，而是直接依據國家知識產權局出具的外觀設計專利評價報告作出結論，對審美判斷采取了較為簡化的處理方式。在“接種盒案”中，國家知識產權局在評估外觀設計的美感時，也并未詳細闡述外觀設計的美感與純美學作品如美術作品、工藝品等之間的差異。其僅指出“單憑個別群體的質疑不足以判定某項設計不富有美感，只要外觀設計不是極丑陋的……不會引起人們的憎惡與反感，即可認為其具有專利法意義上的美感。”以上處理方式雖簡化了審美判斷的流程，但也反映出在司法與行政實踐中，對于外觀設計審美判斷標準的界定與運用仍存在一定的模糊性。

（二）難以確定審美判斷適格主體的認知范圍

《專利審查指南》規定在判斷外觀設計是否符合《專利法》第2條第4款時，應當基于涉案專利產品所針對的一般消費者的常識進行評價。鑒于不同種類的產品面向的消費群體具有異質性，這些消費者通常“對外觀設計在形狀、圖案以及色彩上的區別具有一定的分辨力”，但他們對于細微的變化則可能不甚敏感。這些形形色色的消費者群體有可能包括技術領域的“普通技術人員”、設計領域的設計師或者商品的購買者及使用者等。這些被稱為“理性人”（reasonable person）的角色，并非法官肆意擬制，其認知范圍的確定實則關涉到知識產權領域中公共利益與私權利益之間的微妙平衡。在外觀設計審查的語境下，這一角色的認知界定亦構成了審美判斷中的一項重要且復雜的議題。盡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以下簡稱《解釋二》）第14條明確將“與被訴侵權行為發生時授權外觀設計所屬相同或相近種類產品的設計空間”這一概念納入了一般消費者的認知范圍，然而，作為法律擬制的“理性人”，一般消費者及其認知范圍的界定卻缺少可操作的指導規則。這個概念的存在和產生，主要是作為一種工具，旨在滿足立法者對專利授權標準的特定需求，其本質上具有顯著的主觀性、抽象性和不確定性。因此，將這一概念作為外觀設計審美判斷的解釋依據，“無異于是以一個抽象性概念替代另一個抽象性概念”，這無疑增加了判斷和解釋的難度與不確定性。例如，最高人民法院在“線纜連接器案”中對于“外觀設計產品的一般消費者”的界定提出了明確的指導。法院指出，這一群體應基于產品的功能、用途及其具體應用場景來確定，通常涵蓋了在產品交易和使用過程中能夠直接觀察到產品外觀的所有消費者?！叭绻a品的功能和用途決定了其只能被作為組裝產品的部件使用，組裝產品的最終用戶在正常使用組裝產品的過程中仍然能夠看到該部件的外觀設計，則一般消費者既包括該部件的直接購買者、安裝者，也包括組裝產品的最終用戶。如果組裝產品的最終用戶在正常使用組裝產品的過程中無法看到部件的外觀設計，則一般消費者應主要包括該部件的直接購買者、安裝者?！痹诒景钢校b于涉案專利的主要使用場景是作為安裝過程中的電子產品部件，其外觀設計在正常使用中無法被最終用戶直接觀察，法官通過深入分析產品正面的設計元素，特別是轉壓板的輪廓形狀、轉壓板各部分的具體設計、提拉部的具體形狀及與轉壓板相連接的絕緣本體正面中部的條狀安裝槽的具體設計，發現這些設計元素在整體上具有高度相似性?；谶@些分析，法官成功地確定了審美判斷適格主體的認知范圍，即這些設計元素能夠形成直接購買和安裝線纜連接器群體（即審美判斷主體）的整體視覺印象。

（三）難以準確判定外觀設計中的美學特征

“功能/美學”的區分遮蔽了美學本身，以致我們不會去反思在其中起作用的美學判斷機制。由于受到“功能/美學二分法”思路的影響，法官在外觀設計案件裁判中判斷美學特征時常常陷入兩種極端的傾向：一種傾向是過度強調產品的功能性，從而忽視了產品設計中所蘊含的美學特征；另一種傾向則是過分追求整體的美學標準，犧牲較低層度美感設計的保護。以高儀股份公司訴浙江健龍衛浴有限公司侵害外觀設計專利權糾紛案為例，二審法院過度聚焦于淋浴噴頭手柄上的推紐的功能性，而未能充分關注其跑道狀推紐設計的獨特美感。最高人民法院糾正了二審法院的判決并指出：“當一般消費者看到淋浴噴頭手柄上的推鈕時，自然會關注其裝飾性，考慮該推鈕設計是否美觀，而不是僅僅考慮該推鈕是否能實現控制水流開關的功能。”為了糾正這種傾向，《解釋二》第10條明確規定了外觀設計特征的評價原則，即運用功能性設計特征排除規則。根據這一規則，“對于主要由技術功能決定的設計特征以及對整體視覺效果不產生影響的產品的材料、內部結構等特征，應當不予考慮。”這一規定有助于在司法實踐中更加全面地評估產品的美學特征，避免過分強調功能性。在“吊燈案”的裁決中，最高人民法院對吊燈現有設計中的樹狀設計風格的裝飾特征給予了肯定：“盡管已存在將支架設計成樹枝形狀的吊燈設計，但涉案專利所展現的吊燈設計在樹枝形狀、燈筒設計及其整體組合上均展現出顯著的區別，這些差異賦予了二者截然不同的設計風格和視覺效果。由此可見，此類吊燈產品在整體形狀及各部件設計上具有較大設計空間?！痹凇盁艟甙浮敝?，法院將受功能限制較小的裝飾性特征納入外觀設計保護范圍：“鑒于產品外殼設計受功能上的限制較小，其形狀、圖案等元素在設計中擁有較大的設計空間”。在“電動車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對一審法院的判決予以糾正，強調了在分析功能性特征時，應綜合考慮設計空間與產品功能的關系。一審法院在判斷電動車設計是否具有顯著區別時，僅依據主要部位如車把、前面板、踏板等的形狀、位置和連接關系的高度相似性便作出結論，這是不全面的。這些設計特征往往源于產品本身的功能需求。在評估時，還需深入考量各部件的設計空間，特別是車身形狀設計、部件結構造型等多元設計方案的可能性。

由于上述三個方面的不確定性，審美判斷的重心逐漸從單純的美學考量轉向“功能”與“美學”之間的區分。這一轉變動搖了審美判斷在外觀設計制度中的核心地位，其實踐價值逐步被稀釋，甚至在某些情境下，其權重幾乎被忽視，以至于“從沒有因為沒有美感而不被授予外觀設計專利權或者宣告外觀設計專利權無效”。

四、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的運用

知識產權法處理外觀設計案件時，一個備受矚目的爭議點在于法律實踐中往往將美學特征和功能特征視為相互對立的兩極。這種對立觀念的產生，實際上源于法律適用者對于審美判斷本身的擔憂。他們將外觀設計的審美判斷描述為一種主觀的思維過程，無法從法律上進行精確的定義，往往傾向于采用“功能/美學二分法”的極簡主義做法。然而，這種簡化處理的方式忽略了審美判斷在外觀設計制度中的重要作用。如前所述，隨著美學理論在外觀設計制度中逐漸“失語失聲”，日益缺乏深入的審美理論支撐，導致有些設計特征被錯誤地歸類為功能性特征，進而被排除在法律保護之外。因此，有必要重新審視與調整法律實踐中對于美學特征和功能特征的處理方式，以更加全面、客觀地評估外觀設計的價值與保護需求。

（一）破除對審美判斷主觀性的誤解

前述分析的這種擔憂實則是對“審美判斷的本質以及不同法律主體進行審美判斷能力”的誤解?！霸噲D明確區分外觀設計的功能特征以及它們的裝飾或美學特征注定要失敗，因為整體設計幾乎總是或多或少兼具功能性和裝飾性?！蓖庥^設計專利制度保護的是可適用于工業生產的審美進步，它鼓勵生產具有美學價值的物品。“自工藝美術運動直至當代的設計美學理論均揭示了一項常識：設計具有藝術屬性?！蓖庥^設計中的審美判斷固然具有一定的主觀性，但并非完全無法標準化。在司法實踐中，可以通過一系列客觀標準和方法來引導和規范審美判斷，從而確保其在法律適用中的準確性和公正性。此外，審美判斷也并非完全依賴于個體的主觀感受，而是可以通過專業培訓和經驗積累來提升其準確性和一致性。

在外觀設計法的語境中，審美的法律定位并非旨在解答“何為美？”這一哲學難題，而是致力于構建美學在外觀設計中的防御規則體系。這一規則體系的建立，首要任務是發掘一個比“富有美感”更為堅實、更具操作性的概念，作為判定外觀設計是否受保護的“守門人”要件。這一要件需確保實用藝術作品、外觀設計及實用新型保護各自的政策目標得到有效實現。盡管目前尚未形成關于受保護外觀設計的統一法律定義，但各國立法實踐已呈現出一種共同趨勢：即設計中所包含的僅由技術或功能目的所決定的特征，以及直接基于產品原型制造的產品本身，均不在保護之列。例如，“Bonito Boats案”指出“一個設計必須呈現出一個美觀的外觀，這些特征不應僅僅由功能所決定，而應體現出設計的裝飾性創新?！笔鼙Ｗo的外觀設計，其本質在于“觀察者通過形狀、圖案或其他元素所獲得的整體視覺印象”，是線條、輪廓、色彩、形狀或產品裝飾物等外觀特征的集合。這一趨勢體現了外觀設計制度中美學與功能的審慎平衡，為進一步探討和完善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提供了有益的參考。為更精確地界定外觀設計保護的范疇，并規避審美主觀性可能帶來的模糊地帶，建議將原先的“富有美感”這一要件置換為“裝飾性”。這一術語的轉換，在定義層面更為明確地指向了外觀設計專利法保護的本質——即設計本身的外在表現形式，而非基于主觀視角的“美感”評價。因此，建議在《專利法》第2條第4款中作出如下修訂：“外觀設計，是對產品整體或局部之形狀、圖案或其組合，以及色彩與形狀、圖案之結合，所作適于工業應用的裝飾性設計?！比绱苏{整，不僅有助于外觀設計保護范圍的明晰化，還能減少因審美差異而引發的法律紛爭，進而確保外觀設計法律制度的穩定性和公正性。

（二）確立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

“功能/美學二分法”作為一種針對外觀設計美學特性的判斷手段，在涉及較為簡單的案件時，確實展現出了其適用性和有效性。然而，在應對復雜外觀設計案件時，此方法的局限性和機械性逐漸顯現，難以充分保障美學特征的全面保護。鑒于這種情況，有必要對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進行體系化構造，以更有效地解決復雜案件中美學特征保護所面臨的挑戰，確保法律判斷的公正性與準確性。美國第九巡回上訴法院為了解決美學設計特征在版權、商標和設計專利領域的重疊保護問題，為適用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打開了大門。該規則確立了一個雙層次的分析框架，旨在全面評估涉案設計特征的法律屬性及其市場影響。在第一層次，需探究涉案設計特征是否影響物品的質量、使用目的、生產成本或基本功能。這一分析步驟旨在識別設計特征在商品實用功能層面的意義。在第二層次，需深入剖析美學設計特征在被訴產品及相關市場行為中的具體作用，此步驟重點判斷該美學特征是否應受到知識產權法的私權保護，以及這種保護是否契合知識產權立法的根本宗旨，即是否會使競爭對手面臨顯著不合理的市場競爭劣勢。在“Knurling案”中，第六巡回法院的Clay法官采納了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撤銷并發回原審法院基于功能原則的錯誤判決。此案涉及瞄準鏡上的滾花設計，該設計雖在形式上似乎服務于用戶校準實用功能，但實質上并不構成技術進步的核心要素。法官認為，由于這種滾花設計并非旨在創造技術上的競爭優勢，且“獨家使用不會讓競爭對手處于明顯的非聲譽劣勢”，故其實質應被視為裝飾性的。而在“Jay Franco amp; Sons， Inc. v. Franek案”中，法官的裁決明確指出設計元素的基本性與其在知識產權法保護中的關系。法官認為，“圓形作為設計的基本元素，其普遍性使用使得越基本的設計越可能對競爭對手產生負面影響”，因此這類基本設計元素不應成為商標法所保護的獨占性權利客體。在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的指引下，法官審慎地對商標法的公共領域與私權領域進行了細致的劃分。這一劃分不僅體現了對公共領域智力成果的尊重，同時也賦予了公眾自由復制與模仿的權利從而極大促進了文化創新與傳播的活力，為美學設計領域的發展注入了新的動力。在這一過程中，眾多具有顯著視覺吸引力和獨特美學特征的設計得以在更廣闊的領域內自由流通，為文化多樣性和創新提供了豐富土壤。

外觀設計中的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巧妙地規避了美學價值判斷的主觀性，轉而聚焦于美學設計特征在整體外觀中所發揮的作用。為進一步提升《專利法》的規范性和適應性，本文對《專利法》第23條進行適當修訂，納入與審美判斷相關的明確規則。具體而言，應明確指出：“裝飾性，是指被授予專利權的外觀設計特征或其組合不唯一取決于功能，而是對審美進步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睂τ谔卣骰蚱浣M合的評估，應著重考量其是否滿足“不唯一取決于功能”的條件。即，這些特征或組合的存在并非唯一取決于產品的功能需求，而是更多地體現了設計者在美學層面的考量和創新。為了確保上述規則的有效實施，可將其細化為兩步測試：一方面，需要對爭議設計特征的美學特質進行評估。在此環節中，若能夠通過嚴謹的“因果關系”分析，證明產品的成本、質量、用途或目的系影響該設計的唯一因素，則該設計特征不應被認定為具有美學意義的設計。另一方面，需進一步分析美學設計特征在被訴產品及其相關行為中所扮演的角色。此步驟的關鍵在于判斷該美學特征的私權保護是否契合外觀設計法推動審美進步的立法宗旨，并審視其是否對競爭對手構成不合理的競爭限制。

（三）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的運用方法

外觀設計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的再體系化包括三個步驟，這些步驟共同構成了一套嚴謹的美學設計特征判斷標準，為法官在外觀設計侵權案件的審理過程中提供了堅實的理論依據和操作指引。

首先，應根據“客觀觀察者”知情的標準判斷美學設計特征是否屬于公共領域。在探討外觀設計美學特征保護的法律問題時，將審美主體的認知范圍從“一般消費者”的常識轉變為“客觀觀察者”的知情顯得尤為關鍵。由于“一般消費者”的界定往往因具體案件的差異而呈現不同，這種差異可能導致法院在處理外觀設計案件時，過于狹隘地將主體限定在終端消費者群體，從而忽視了局部外觀設計在安裝過程中涉及的知情者和接觸者。以“線纜連接器案”為例，法院在界定一般消費者時，強調了需根據不同應用場景的差異性，并明確指出配件的購買者以及安裝過程中的工程師亦應納入一般消費者的范疇。這一界定實際上更加貼近“客觀觀察者”標準，因為它突破了傳統意義上對消費者身份的狹隘理解，將審美主體的范圍擴展至與外觀設計實際使用、安裝過程密切相關的群體。在日常生活中，一般消費者群體本質上可以視作一系列“客觀觀察者”的抽象集合。這些觀察者的知情能力是有限的，他們依據自身的經驗、知識和技能來判斷物體的形狀及其美感。因此，在回答外觀設計“細微之處不同”的問題時，他們的判斷往往比當前法律體系中泛泛而談的“任何人”的理解要復雜得多。這種復雜性正是“客觀觀察者”知情標準所強調的，它要求我們在判斷外觀設計是否構成侵權時，必須充分考慮那些與外觀設計實際使用、安裝過程緊密相關的知情者和接觸者的觀點。正如美國最高法院在“Gorham案”中闡明的：“國會對外觀設計專利的授權，其目的并非在于功能的保護，而是意在嘉獎那些賦予物品獨特外觀的創新行為”。對于普通觀察者而言，涉案叉子與勺子的外觀呈現出顯著的相似性，這是因為“它們不僅在輪廓上有所呼應，更在于把手邊緣的螺紋圖案、肩部的裝飾細節以及末端的裝飾等方面均呈現出一致性?！迸c之相對，專業觀察者——即那些精通特定行業設計、參與相關物品制造與銷售、習慣于相互比較設計并具備同時審視和檢驗此類設計物品能力的資深業內人士——他們擁有識別細微差別的能力。若將審美判斷主體的要求提升至專業觀察者的層次，而忽視廣大的客觀觀察者的存在與感受，這將會導致模仿設計輕易逃避侵權指責，進而損害專利權人的利益，破壞專利所賦予的市場優勢。

在專利侵權裁判的漫長歷史中，“普通觀察者”測試一度被視為美國外觀設計法學的核心原則。然而，如何界定普通觀察者的認知范圍，成了一個關鍵問題。若過度寬泛地界定普通觀察者的認知邊界，勢必將違背“Gorham案”所確立的基本原則。以“Buffer案”為例，法院明確指出：“盡管普通觀察者并非專家，但他們對于相關設計應有合理的熟悉程度”。換言之，法官認為普通觀察者的認知邊界應建立在現有設計的普遍認知之上，即他們知道哪些設計是新的，哪些設計是舊的。因此，在運用“普通觀察者”測試時，必須審慎界定其認知邊界，以確保法律適用的公正與準確。進一步地，將審美主體的認知范圍從“一般消費者”的常識轉變為“客觀觀察者”的知情，不僅有助于克服我國“一般消費者”標準在身份界定上存在的狹隘性和局限性，還能更好地平衡創新者與社會公眾之間的利益。這一轉變有助于更為精確地識別和保護公共領域的設計元素，進而推動外觀設計領域的健康發展。

其次，為強化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的效力，需采納嚴格的“因果關系”標準。這一標準的構建，在“Doceram案”中得到了歐盟法院的確認。為了評估產品外觀特征是否完全取決于其技術功能，必須確定該功能是決定這些特征的唯一因素，而非基于替代設計的可用性。法院在此強調了經營者將多種形態的產品注冊為共同體設計的潛在風險，尤其當這些產品的外觀特征完全取決于其技術功能時?！耙蚬P系”推理的方法在“Amp v. Utilux案”中得到了進一步應用，用于排除那些“純粹出于功能目的的設計”。當客觀觀察者審視一個設計時，他們會詢問自己：“在選擇一個特定的功能時，除了純粹的功能考慮之外，是否存在相關的美學考量”。

具體而言，只有證明功能是決定某一設計特征（或其集合）的唯一且決定性因素時，該設計方可被排除在外觀設計的保護范圍之外。嚴格“因果關系”的測試標準對于避免“美學/功能二分法”的對立思維對法官的誤導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外觀設計領域，形狀、輪廓或圖案等裝飾性特征，其審美價值應純粹基于視覺判斷。例如，在“Shenzhen Taiden Industrial Co. v. OHIM案”中，上訴委員會指出：“有爭議的裝飾性設計位于設備的背面，而非在用戶的直接視野之內，這意味著它對用戶的感知產生的影響微乎其微。”只有通過“因果關系”測試方可被認定為純粹的功能性設計特征。例如，在前述“電動車案”中，如果按照“因果關系”標準，功能性排除的前提是必須證明“車身的形狀設計、各個部件的結構造型”等設計元素的集合由且僅由功能因素所決定。這種嚴格的測試標準有助于確保法律適用的精確性和公正性，促進外觀設計領域的健康發展。

最后，通過整體原則解釋美學設計權利保護范圍。外觀設計的本質在于其整體外觀，特別是聚焦于裝飾性設計的創新點。例如，在“Richardson v. Stanley Works案”中，法院指出侵權成立是因為“整體設計的相似性，而不是由于裝飾性特征的相似性。”如果采用“功能/美學”區分的對立思維，很容易違背整體原則。例如，在“Ethicon案”中，由于受到這種對立思維的影響，法院首先過濾了一般的功能性設計特征，“盡管這些元素承載著特定的功能目的，但設計專利的保護范圍應超越這些裝飾性設計特征，覆蓋開放式觸發器、凹槽旋鈕及圓形按鈕在內的超聲波手術設備的整體設計?！睂⑦@些組件的剩余裝飾特征視為一個整體，并與Covidien超聲手術剪刀的相應裝飾特征進行比對時，可以發現涉案設計與被指控設計在整體設計上的差異顯著：涉案設計呈現出“整體輪廓形狀”，而被指控設計則表現為“整體線性形狀”，此等差異一目了然。

然而，關于特征過濾的方法，學界中不乏質疑之聲。因為外觀設計法所強調的是設計的整體性，而非其個別部分的孤立特征。裝飾性的法定要求旨在推動設計的裝飾藝術進步，而非局限于單一元素的創新。在此，需總結關于設計專利保護的核心理念。第一，整體性原則要求的是設計特征的整體考量，而非僅關注工業制造產品的整體功能性?！爱a品本身的功能與產品設計的功能性是兩個不同概念，不應相互混淆。”第二，設計法規中的“裝飾性”要求，旨在確保設計并非完全受功能所主導。純粹功能性的設計，若缺乏裝飾性元素或裝飾性方面的考量，將無法滿足外觀設計專利的法定標準。第三，整體的裝飾性強調特征的集合，并不排斥個別特征的功能性，“即使設計的所有組成元素都是功能性的（甚至是純粹的功能性），這些功能元素組合后所呈現的整體外觀仍可能構成可專利的裝飾設計。這是因為外觀設計專利所保護的是整體外觀的創新與獨特性，局部元素的裝飾性并非決定性因素?！?/p>

五、結語

為了深刻揭示外觀設計中審美判斷的內在本質，不僅需要正視審美判斷這一“危險事業”所固有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更應深入理解審美判斷規則在保護我國傳統文化表達方面的獨特價值，以及它在推動外觀設計制度發展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通過深入探究這些規則，不僅能夠更好地理解和把握外觀設計法的精髓，還能為未來的法律實踐提供更為明確和有力的指導。本文的創新之處在于，將防御性審美判斷規則巧妙地融入外觀設計制度之中，使得外觀設計的專利審查或司法實踐不再僅僅依賴于“功能/美學二分法”這一單一審查模式。相反，本文提出了一個更為綜合的框架，結合“客觀觀察者視角”“因果邏輯檢驗”以及“整體性評估”多重測試標準，對外觀設計的審美判斷規則進行了再體系化。外觀設計審美判斷規則的再體系化不僅有助于消解因審美主觀性而引發的疑慮和爭議，更能有效解決功能原則在保護外觀設計美學特征時所存在的局限性和不足。

Re-systematization of Aesthetic Judgment Rules of Appearance Design Law

Abstract： Article 2 of the Patent Law delineates the criteria for authorizing patents based on the “full of aesthetic feeling” of a design’s appearance. This provision necessitates that patent examiners and judges engage in aesthetic judgments. However， the inherent subjectivity of these judgments has led to a departure from the intended" ‘Gatekeeper’ role in the domain of appearance design law. Conventionally， aesthetic judgment are being supplanted by an emphasis on the non-functionality of design elements. This shift has resulted in the dichotomy of functional versus ornamental features becoming the prevalent standard for evaluating appearance designs. In reaction to this evolution， United States courts have facilitated the implementation of defensive aesthetic judgment rules by adopting a “two-step test” .Concurrently， European Union courts have employed the “causality” criterion to curb the excessive application of functionalism. The re-systematization of Aesthetic Judgment Rules of Chinese Appearance Design Law needs to employ a comprehensive analytical framework comprised of distinct evaluative methodologies： the perspective of an objective observer，the application of causal logic， and an overall holistic assessment.

Keywords： Design Patent; Full of Aesthetic Feeling; Aesthetic Judgment; Functional Design Features; “Functional/aesthetic Dichotomy”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外觀設計知識產權多維保護法律問題研究”（項目編號：22AFX01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鄭東，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