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中國文學最早的文體之一,語錄體文章濫觴于先秦時期的史官文化,發揚于先秦諸子百家著作。秦漢之際,中央的高度集權削弱思想的自由表達,賦詩的流行使得語錄體文章逐漸式微。魏晉南北朝時期,清談之風甚行,出現不少記錄時人言論的語錄體文章。及至隋唐,中國化的佛教宗派禪宗產生了以記錄本門師祖口述之經典教義的禪宗語錄。宋代理學興盛,使得語錄體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逐漸成熟和完善,成為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文學體裁,“語錄”逐漸成為特定文體名稱。明清之際,語錄類文獻大量涌現,但受到統治者高壓的思想鉗制和學者的自我規訓,“語錄不可闌入古文”成為一種集體認同。語錄體文章篇幅簡短精煉,語言通俗易懂,有助于受教育對象更準確地理解和把握講授者的思想理念。語錄體文章影響著中國文學語言風格、影響著近代文體變革、強化了中國文學的思想教化功能。
關鍵詞:語錄體;文體演變;經典文獻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1-0049-04
The Words of the Sages:
The Emergence, Development, and Influence of Quotation-Style Essays
Zou Min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5)
Abstract:As one of the earliest literary styles in Chinese literature, the quotation-style essays originated from the culture of historians in the pre-Qin period and carried forward the works of the hundred schools of thought in the pre-Qin period. 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highly centralized power weakened the free expression of thoughts, and the popularity of Fu made the quotation-style essays gradually decline. During the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the trend of pure conversation was prevalent, resulting in the emergence of many quotation-style essays recording the sayings of people at that time. During the Sui and Tang Dynasties, Zen Buddhism, a Chinese-adapted Buddhist sect, produced Zen quotations that recorded the oral teachings of its patriarchs. During the Song Dynasty, Neo-Confucianism flourished, making the quotation-style gradually mature and perfect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 thought, becoming a literary genre with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times. Gradually, “quotation” became a specific literary genre nam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 large number of quotation-style documents emerged, but under the ideological control of the rulers and the self-discipline of scholars, “quotations should not be mixed with classical literature” became a collective identity. The quotation-style essays are concise and refined in length, and its language is easy to understand, which helps the educated individuals to understand and grasp the ideas and beliefs of the lecturer more accurately. Quotation-style essays have influenced the linguistic style of Chinese literature, shap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modern literary forms, and strengthened the moral and educational function of Chinese literature.
Keywords: quotation-style; the transformation of literary forms; classic literature
語錄體,顧名思義,即記錄人物言語的文學體裁,最早可以追溯至先秦時期的史官文化,后因先秦諸子百家著作得到弘揚,這些經典著作中充滿了精辟的言論和深刻的思考,如《論語》《孟子》以“言說行為”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褚斌杰認為:“在中國古代散文發展中,記言體是出現得最早的。”[1]作為中國古代文學的一種獨特形式,語錄體文章的產生與發展深深植根于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中,與古代中國的文化傳統、思想交流及文體演變密切相關。自古以來,先賢智者的言行舉止便被視為智慧的結晶,他們的教誨和箴言在口耳相傳中逐漸形成了語錄體文章的雛形。這些語錄記載了從古至今統治者、思想家、教育家等的思想精髓,也反映了當時社會的價值觀念與道德準則,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語錄體文章的產生與發展
(一)語錄體文章的產生
語錄一詞中,“語”字出現時間早于“錄”字。徐中舒認為,瞽矇傳誦的歷史再經后人記錄下來就稱為“語”,如《周語》《魯語》之類,《國語》就是記錄各國瞽矇傳誦的總集,可見“語”在上古時期便已經作為一種文章典籍形式存在[2]。“錄”字出現的時間較晚,南朝齊劉勰的《文心雕龍》中首次出現“錄”這一文體名,列于筆(即散文類)第三十三記類下第四。阮孝緒《七錄》是第一本在書名中出現“錄”字的典籍(原書經已失傳,僅留有書名與書目保存于《廣弘明集》),但這里的錄是目錄之意,不取記錄的含義。現學界公認“語錄”一詞最早出現于《舊唐書·經籍志》,該書提到“《宋齊語錄》十卷,孔思尚撰”,將此書與《戰國策》《吳越春秋》等史書共同以“雜史”名歸之;《新唐書·藝文志》亦載“孔思尚宋齊語錄十卷”,屬“雜史”類;《宋齊語錄》原書已經失傳,但按照《舊唐書》《新唐書》的分類,可推測此書屬于史書類,與語錄所指意義無關。“語錄”與“語錄體”是相關而又有差異的兩個術語,二者有著較復雜的關聯。“語錄”可指文獻,“語錄體”則是指文體[3]。
語錄體之所以成為我國古代最早的文章體裁之一,與漢代以前缺乏合適的書寫材料有極大的關系。《墨子·兼愛下》載:“子墨子言曰:‘吾非與之并世同時,親聞其聲,見其色也;以其所書于竹帛,鏤于金石,琢于盤盂,傳遺后世子孫者知之。’”竹帛金石都是古人最初用來記錄文字的材料,盤盂則是盛物的器具。在文字出現最初的商朝末期,人們一般將其刻在獸骨或龜甲上,這就是我國最古老的文字甲骨文。隨后出現的刻錄于青銅器上的金文、刻錄于陶器上的陶文、刻錄于石碑上的石刻文、刻錄于竹簡與木牘上的簡牘,以及書寫在縑帛上的帛書,這些書寫的材料并不易得,并且人們在上面刻錄文字需要極大的功夫[4]。書寫工具的簡陋與記錄文字的不便,使得先秦時代著書立說必須講究言簡意賅,儒家強調“微言大義”,力求以最精簡的語言表達出最深奧的道理,語錄體形式的文章因此產生。從記錄形式上來說,將先秦時代的語錄體史書與諸子語錄,以及魏晉南北朝的語錄對話體文章統統以語錄稱之亦無不可,但前者文體定論最終是指向“散文”,或直接稱為歷史散文、諸子散文,或是統一稱呼為語錄體散文,《世說新語》被認為是“筆記體小說”“志人小說”的發端。
(二)語錄體文章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展
褚斌杰在《中國古代文體概論》一書中,將“語錄體”與筆記文、八股文、連珠文共同列于第十二章“古代文章的其他體類”之下,認為語錄體是“直接記錄講學、論證以及傳教者的口談言語的一種文體”。有學者認為語錄體具有以下特征:“編纂之時,言談主體人物已然故去;所述主體為教學內容,多用問答體和口語;既有當時實錄,也有后代追記,流傳于民間,屬于私家著述。”[5]記言與記事是我國古代史官兩種特定的記史手段,由此產生了“記言體”與“記事體”兩種記史方式,而記言體則成為語錄之濫觴。
作為先秦歷史散文的代表作《尚書》,已具備“語錄體”的雛形。《漢書·藝文志》載“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秋》”。《尚書》記言,如《盤庚》三篇,記錄了殷商時期第二十位國王盤庚在遷都前后對臣民發表的演講辭,不僅反映了盤庚的治國理念,也為我們提供了了解當時社會狀況的珍貴資料。《大誥》《多士》《文侯之命》等文章均以“王若曰”開頭,記錄了商朝統治者的發言內容,還有以“周公拜手稽首曰”“周公曰”等開頭的篇章,均為語錄體歷史文獻,是對殷商歷史的片段性記載。在《尚書》之后出現的《國語》《戰國策》等史書,從記錄形式上來說,也算語錄體史書。
春秋戰國時期百家爭鳴,講學之風興盛,《左氏春秋傳》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謂之不朽”。承繼史官記言傳統,先秦諸子著書立說,也大都采用記言的體式[6]。諸子或自行著書,或由其門人弟子在其逝世后編撰師語錄,為其立言,是以語錄體文章被定義為“百家語”。《論語》是諸子散文之首,也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語錄體的思想著作。《漢書·藝文志》所載,《論語》是“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可見,諸子語錄的內容通常不是由書中發表言論的當事人所著,而是由其門人弟子編纂而成,《論語》常以“子曰”的形式開頭,用簡潔的語言表達孔子對某一事件的看法評論。后諸子散文大多承繼了《論語》的行文格式,記錄先哲圣人們通過指示與啟發的方式引導弟子通過不斷思考來領悟問題,而非直接闡釋真理的教學之道[7]。
《孟子》與《墨子》也采取了語錄體的形式,《孟子》是由孟軻在晚年與學生共同編纂而成的,其中不僅記述了孟子的言論,也記述了他與外人論辯的內容。《墨子》與《論語》類似,是記錄師生之間或是孔墨與其他人的對話問答,由二人的門人弟子在其師逝世后追記而成,書中留下的言論往往是孔墨二子最具代表性、最經典的思想言論,與《論語》以“子曰”引出孔子的言語一樣,《墨子》常以“子墨子言(曰)”開頭。《墨子》中《耕柱》《公輸》等五篇是墨子后人輯聚其一生的言行而成的,被胡適稱作墨家之《論語》。戰國以后,經歷始皇焚書坑儒,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近五百年的時間里,或是儒生解經著述,或是方士鑿談術數[8],絕少出現自由表達個人觀點的語錄體文獻。較為特殊的是由西漢淮南王劉安組織編撰的《淮南子》,其《繆稱訓》《說山訓》《說林訓》三篇采取了語錄這一文體形式。漢代將語錄類文獻歸為“經傳傳統”,比起紀傳體通史《史記》,漢賦的興盛,樂府詩的流行,語錄體在秦漢時期的影響可謂微乎其微。
魏晉南北朝時期,以語錄命名的文獻不再單獨歸屬,而是被分別置于經部訓詁、史部雜傳與子部小說三種不同的目錄部類。由于政權分裂,統治者放松了對思想界的鉗制,言論相對自由,清談之風盛行,留下不少記錄時人言論的文章典籍。這些典籍雖然并未出現以“語錄”命名的文集,但從內容上來說,具備語錄體的特征,即以記錄名士言談為主,如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組織編寫的《世說新語》一書,其世說之“新語”與“語錄”之“語”,含義相同,主要記述漢末至劉宋時期名士貴族的言行軼事,《隋書·經籍志》收錄本書并將其歸類于子部小說類下,題有“世說八卷,宋臨川王劉義慶撰”以及“世說十卷,劉孝標注。梁有俗說一卷,亡”等字。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稱贊其“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可見《世說新語》一書在記載人物言語上的功力深厚。此外,裴榮期的《語林》、陽玠松《談藪》等書,都以記載魏晉名士言論而著稱。
從唐代開始,在中國化的佛教宗派禪宗內部出現了以記錄本門師祖口述之經典教義為主的典籍——禪宗語錄。宋代,隨著理學興盛,儒家思想進一步升華,呈現出更加嚴密和思辨的特點,記錄師長、上司或其他名人言行的著述行為日趨流行。這一時期的語錄體如《朱子語類》等,不僅繼承了前人的思想精髓,更在理論層面進行了創新和發展。這使得語錄體在儒家思想的熏陶下逐漸完善,成為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文學體裁,“語錄”逐漸成為特定文體名稱。明清之際,語錄類文獻泛濫,但受到統治者高壓的思想鉗制,學者的自我規訓使“語錄不可闌入古文”成為一種集體認同。
二、語錄體文章的特點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不僅揭示了個人成就的高低次序,也反映了文化傳承的價值導向。“立言”被視為個人德行、功績之后的第三層境界,被視為文化傳承與知識積累的重要方式,也是人類智慧與思想結晶的體現。因此,語錄體文章的形成,最初便源于人們想要通過文字記錄和傳達“立言”的思想。游國恩指出,先秦諸子語錄文體經歷了幾個階段的發展,也呈現了不同的特點。最開始是從純語錄體散文代表《論語》到語錄體議論文《墨子》,然后逐漸轉變為對話式論辯語錄體《孟子》,及至《莊子》,已經開始向論點集中的專題論文過渡。
有學者認為,散、碎和多見于詩論著述是“語錄體”最突出的特點[9],從文體學的角度來看,語錄體的顯著特點通常體現在其簡短精煉的篇幅和通俗易懂的語言上,從內容的角度來看,語錄體的記載通常采用直接且口語化的表達方式,且傾向于使用結論性的判斷語句,因此,語錄體文章的文化特質體現了“質疑精神的缺失與闡釋的多維多向”[10]。語錄體文章的產生,源于古代儒家學者對于經典文獻的整理和闡釋,往往以簡潔的對話為外在形式,以生動形象的言語表達深刻的哲理,如《論語》中“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語錄體文章還具有寓意深刻、語言優美等特點,如《道德經》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隨著歷史的發展,還衍生出詩語錄、詞語錄、散文語錄等,豐富了語錄體文章的內涵和表現手法。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深入梳理可以發現,語錄體文章直接記錄講授者的原話,真實彰顯其個性的明顯特征,由于記錄者不會進行過多的修飾,因此能夠有效地保留原話的核心思想和直接表達,這有助于后世讀者更準確地理解和把握講授者的意圖和語境,增強對文章觀點和思想的信任和接受度。語錄體文章主要依賴于引用講授者的原話,盡管記錄者在整理和選擇這些言論時會融入自己的理解和解讀,但這并不能掩蓋講授者語言的個性化特征。
三、語錄體文章與中國文學演變之關系
一是語錄體文章影響中國文學語言風格。語錄體文章通常具有觀點鮮明、內容深刻、篇幅簡短、語言精煉的特點,通過平實、生動的對話形式來闡述圣人先哲思想,有助于后人理解其教化理念。先秦時期,諸子百家的思想觀念通過語錄的形式得以傳播,使讀者更容易理解先賢的思想,把握其中的道理。唐宋時期,語錄體的文學作品開始興起,如韓愈的《諫太宗十思疏》、柳宗元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等,這些作品以語錄為形式,闡述自己的政治觀點和人生哲學。此外,語錄體的口語化特點還對后來的文體產生了深遠影響,尤其是宋詩話等文學形式,宋詩話在產生之初,其語言風格就受到了語錄體的影響,呈現出通俗化的特點。
二是語錄體文章影響近代文體變革。到了近現代,語錄體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如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等,這些作品以語錄為載體,闡述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改革理念。近現代的語錄文學作品開始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如魯迅的《狂人日記》、郭沫若的《女神》等,這些作品以其獨特的藝術風格和深刻的思想內涵,豐富了中國文學的文體形式。進入現代社會,新媒體技術和社交網絡的迅速發展,推動了網絡語錄的流行。從語錄體文章到當代網絡流行語錄,經典逐漸被消解與重構,“語錄體”的歷史沿革顯示出極其明顯的語體分化融合、文體流變、語言風格變異的軌跡[11]。
三是語錄體文章強化了中國文學的思想教化功能。在中國古代歷史上,思想的變革往往伴隨著文體的重構[12]。不同時代的文學家、思想家對語錄的定義體現了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思想。語錄這一文體,記載先哲圣賢思想、觀點、理念等,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推動了中國文學的不斷發展。語錄體文章言語簡練,平易近人,少雕琢修飾,通過直接客觀的記錄方式,能夠將深刻的思想觀點以簡單易懂的方式呈現給讀者,在教化大眾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此外,語錄體文章往往承載著豐富的傳統文化價值觀,對讀者產生潛移默化的教化作用。“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等語錄,體現了儒家文化中的和諧、包容等價值觀。通過語錄體文章,歷代先賢的思想和智慧得以傳承,為后人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文化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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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鄒旻(1988—),女,漢族,四川德陽人,四川大學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思想政治教育。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