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網絡及其民族志研究

2024-12-31 00:00:00擺男

西部學刊 2024年21期

摘要：在人類學視域中，社會網絡是理解人類社會結構與關系的重要路徑，并產生了涵蓋經濟與社會、人際關系與互動、交換與互惠等多領域的民族志作品。國內外學者通過民族志作品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實證材料，從而揭示出社會網絡視角背后人類社會生活的深層邏輯和豐富內涵。盡管學界在界定社會網絡的概念時各有側重，但行動者、社會關系、結構性視角構成了社會網絡研究中最核心的基本要素。作為社會學的重要分支領域，社會網絡研究是關于社會結構的觀點和方法的集合，豐富了解讀經濟與社會的知識體系，有關概念和理論的提出為社會結構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關鍵詞：社會網絡；社會關系；民族志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21-0147-04

The Social Network and Its Ethnographic Studies

Bai Nan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81）

Abstract： In anthropological perspective， the social network is an important path to understand the structure and relationship of human society， and has produced ethnographic works covering various fields such as economy and society，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and interaction， exchange and reciprocity. Scholars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have provided us with abundant empirical materials through ethnographic works， thus revealing the deep logic and rich connotation of human social life behind the social network perspective. Although scholars have different emphases when defining the concept of social network， actors， social relations， and structural perspectives constitute the core essential elements in social network research. As an important subfield of sociology， social network research is a collection of perspectives and methods on social structure， which enriches the knowledge system for interpreting the economy and society， and the formulation of relevant concepts and theories provides new perspectives for social structure research.

Keywords： social network; social relations; ethnography

社會網絡研究被廣泛用于社會科學領域。本文在梳理社會網絡概念產生學科背景的基礎上，通過對具有代表性的民族志作品的分析，以期拓展當前社會網絡分析研究的邊界。作為橫跨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的核心概念，社會網絡已經發展成為理解和分析經濟社會的重要研究范式之一，并且在研究層次、分析方法等方面形成了多元路徑。通過梳理社會網絡的學術研究脈絡，我們發現這一概念在理論和實證研究等方面均取得了長足的發展。

一、社會網絡的社會學傳統

社會網絡研究具有相當長的歷史淵源和深厚的學術根基。在對社會網絡分析的歷史回顧中，林頓·C.弗里曼（以下簡稱弗里曼）發現西方社會學創始人奧古斯特·孔德（以下簡稱孔德）最早從結構視角清晰地描述了社會生活，并認為他對社會網絡研究領域的發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孔德將社會學分為社會動力學和社會靜力學兩部分。其中，社會動力學側重于以動態視角歷史地研究社會發展的各個過程，社會靜力學則著眼于剖析社會結構，研究社會系統組成部分的作用與反作用規律，以及各部分間相互關系的平衡與和諧［1］。孔德使用了很多廣泛用于今天在社會網絡分析中發現的結構性術語來界定社會，所以弗里曼認為他的觀點非常具有當代特征，并將其認定為第一位根據社會行動者之間的相互聯系來考察社會的學者。

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早期，在接受并采用孔德的結構性視角的基礎上，西方社會學界對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中聯系模式的差異進行了系統性研究。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在1887年出版的著作《社區與社會》中使用共同體（gemeinschaft）、社會（gesellschaft）這樣一對概念來描述傳統社會和現代社會中人類群體生活的基本結合類型。法國社會學家埃米爾·涂爾干將社會團結分為有機團結和機械團結，他認為在傳統社會中機械團結通過強制性的規則，將相似性和同質性較高的個體聯系起來。隨著現代社會出現了明確的社會分工，社會的異質性進一步增加，個體日漸發展成具有獨立意識的行為體，在有機團結基礎上形成相互依賴、合作性的聯系。英國社會學赫伯特·斯賓塞和美國早期社會學家查爾斯·霍頓·庫利都描述了在傳統的、小規模社會中，個人是通過親密的、直接的初級關系聯系起來的；相較之下在現代的、大規模社會中，個人常通過非個人的、次級關系聯系起來。由此可以看出，這些社會學家都在試圖論述在不同形式的社會集體中，將個人聯系起來的社會關系是不同的［2］13。因他們均將社會聯系考慮在內，所以是共享著一種結構性的視角。

二、人類學視野中的社會網絡

人類學家拉德克利夫·布朗在《論社會結構》中首次使用了“社會網絡”的概念：“如果我們著手研究澳大利亞的某一部分土著居民，通過直接觀察，我們可以發現這些人被一種復雜的社會關系網絡聯系在一起。為了表明這種實際存在的關系網絡，我使用了社會結構這個術語。”［3］社會網絡概念的系統形成是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英國社會人類學家巴恩斯通過分析挪威南部一個漁村的社會階級體系，首次明確提出了“社會網絡”的概念。巴恩斯將布雷姆斯的社會體制分為社會領域、工業體制和無邊界朋友等三個領域。就第三個領域來說，大多數關系存在于地位相等的人之間。巴恩斯認為，“正是這些關系構成了布雷姆斯的階級體系”［4］。每個都有自己的親屬和朋友，而且這些親屬又有親屬，朋友又有自己的朋友，這樣便構成了無邊界的朋友（熟人）關系域。巴恩斯發現用網絡來談論這種社會領域是方便的，正因如此，他首次明確提出了“網絡”一詞。巴恩斯認為這些結構共同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具有較高整合性的非正式人際關系域，這意味著他將人際關系網視為更廣泛的社會網絡的一個組成部分，它們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共同構成了復雜的社會網絡結構。

詹姆斯·米切爾認為社會網絡是“某一群體中個人之間特定的聯系關系，其整體的結構，可以稱之為該群體中個人的社會行動”。他強調社會網絡的整體結構概念，并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互動關系是不斷變化的，所以這一整體結構還是一個動態的過程。他還提出“密度”（density）、“互惠性”（reciprocity）、持續性等概念，這些概念成為社會網絡分析使用的基本工具。之后，巴里·韋爾曼將社會網絡定義為“將社會行動者連結在一起的關系模式”，他強調的是社會行動者間既定的社會結構。弗里曼指出：“在社會科學中，以對社會行動者之間的互動研究為基礎的結構性方法被稱作社會網絡分析”［2］2。

通過對概念的梳理，可以發現盡管學界在界定社會網絡的概念時各有側重，但行動者、社會關系、結構性視角構成了社會網絡研究最核心的基本要素。這里的行動者不僅限于個人，也可以是部落、組織、企業；社會關系既可以是個體與個體間的關系，也可以是個體與組織、組織與組織之間的關系。

三、社會網絡的民族志研究

在社會學和人類學領域中，社會網絡逐漸成為重要的研究分支。國內外學者通過民族志作品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實證材料，從而揭示出社會網絡視角背后人類社會生活的深層邏輯和豐富內涵。

美國人類學家路易斯·亨利·摩爾根（以下簡稱摩爾根）在研究易洛魁部落的過程中發現，易洛魁人的親屬稱謂、血緣推算系統與傳統的歐洲社會截然相反，但印第安人與易洛魁人的親屬稱謂制度卻是大體相同的。在《人類家族的血親和姻親制度》一書中，摩爾根通過描述世界上多個民族獨特的親屬關系和親屬稱謂，說明不同的文化中具有不同的親屬稱謂體系，而且與婚姻形式和血統規則相關。

英國人類學家勃洛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以下簡稱馬林諾夫斯基）于1922年出版了《西太平洋的航海者》一書。他的主要田野點是特羅布里恩德群島，當地居民熱衷于通過“庫拉”（kula）的交換制度進行交換：一種是被稱為“soulava”的用紅色貝殼打造的項圈，一種是被稱為“mwali”的用白色貝殼琢磨成的臂鐲，它們被統稱為“vaygu’a”，即庫拉寶物。這兩種庫拉寶物除了在少數儀式中佩戴外，并沒有實際用途，但是島上的居民十分看重它們，誰得到的寶物越多且越珍貴，誰的聲望就越大。馬林諾夫斯基指出庫拉交換的首要規則是按規定的方向不定期流動：紅色的項圈按順時針方向流動、白色的臂鐲按逆時針方向流動，兩種寶物的流動軌跡在整個環形群島間形成一個閉合回路，這個被馬林諾夫斯基稱為“庫拉圈”。島上的居民們并非為了庫拉而庫拉，而是因為庫拉能夠創造出例如親屬關系、婚姻關系、氏族關系等，并以此為基礎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關系網，將族群緊密聯系在一起。

法國人類學家馬爾塞·莫斯（以下簡稱莫斯）撰寫的《禮物——古式社會中交換的形式與理由》一書認為，許多土著部落社會都廣泛存在贈禮習俗。人們交換的不僅是財富、物資等具有經濟價值的東西，更首要交流的是宴會、儀式、軍事、舞蹈、節日、兒童和婦女等。這種禮物交換習俗由義務性送禮、義務性接受、義務性回贈等三個環節構成，即莫斯所稱的“全面酬報制度”。他認為設置全面酬報制度的根本原因是維護社會秩序、維系社會關系，迫使人們進行禮物交換的主要原因是互惠性制度的社會性需要，基本上所有的禮物交換行為都是為了建立某種社會關系，都是為了參與社會活動，交換是社會網絡建立的基本要素［5］。

英國人類學家愛德華·埃文思-普里查德出版的《努爾人——對一個尼羅特人群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的描述》一書，通過對非洲部落政治制度的研究，試圖回答在無國家、無政府統治的部落中，社會是如何組織的。他指出在奴爾人社會，部落是最大的政治群體，村落則是努爾人最小的人群聚合體以及最小的政治單位。努爾人會根據自己所處的這些群體的相對關系來決定自己的行為和態度，努爾人社會通過“地緣”和“血緣”之間的這種既對立又融合的關系達到平衡，形成一個有序的無國家、無政府的社會結構。

《禮物之謎》由法國人類學家莫里斯·古德利爾（以下簡稱古德利爾）撰著，該書探討了禮物交換在人類多種社會形態中的地位變化和重要意義，以及禮物在社會關系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古德利爾在開篇對莫斯和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有關的著作進行了分析，之后介紹了他們在新幾內亞島所進行的田野調查，對禮物贈與的問題進行了重新思考。古德利爾認為那些傳統的禮物和禮物贈與理論的缺陷在于它們所考慮的往往是具有交換性的物件，但他卻將研究重點傾向于那些神圣之物，它們的特征是具有價值，但是從不進行交換。古德利爾認為西方資本主義社會存在悖論：經濟是導致被排除的主要原因，這種排除不但要將人們從經濟中排除出去，而且在根本上來說要把人從社會自身中排除或者是威脅要排除出去。然而這種排除人們的經濟卻又要求社會把那些被排除在外的人們整合進來，除了很少一部分整合進經濟中外，大多是需要整合到社會中［6］。他提出的這一悖論可以借助禮物贈與的整合作用來進行調節，它們是一種與市場關系相對立的、“無算計”的人性禮物。但禮物贈與在起著社會整合乃至心理整合作用的同時，不可避免地在人們心理層面上產生傷害與排拒。總的來說，該書表明了贈與禮物總是指向社會性的，它不僅是社會關系創造、改變和維系的標識，同時也承載著權力資本的流動。

越來越多學者使用社會網絡范式來研究中國社會中的人際關系及其社會影響，并由此產生了差序格局、關系、強關系等一系列具有中國話語特點的民族志作品。

費孝通的《鄉土中國》深入分析了中國鄉土社會的結構及其特點。在《差序格局》一文中，費孝通認為與西方的團體格局不同，傳統中國的社會結構呈現出差序格局，即“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系。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7］28。“差序格局”的概念深刻揭示了中國傳統社會中人際關系網絡的特點，即這種是網絡是以己為中心的，和他人所聯系的社會關系如水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且愈推愈遠、愈推愈薄。“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由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7］34因此，人際關系網絡還具有伸縮性，可以隨著私人聯系的增減而擴大或縮小。

林耀華在《金翼——一個中國家族的史記》中以兩個家族興旺、衰敗的歷史為主線，從人際關系的方面展開敘述。他對人際關系進行了形象的比喻：“一個由竹竿構成的保持微妙平衡的網絡，用橡皮帶緊緊地綁在一起。當太用力地拉動其中一條帶子以致斷裂時，整個網絡就會混亂崩潰。每一根緊緊相連的竹竿就好比生活中與我們相關的一個人，將其中任何一根完全抽離，我們都會混亂、痛苦，直至崩潰，而所有的結點都會暫時松弛。”［8］即像竹竿和橡皮帶的架構一樣，當人際關系的體系處于有恒的平衡狀態，我們可稱之為均衡。同時，他指出對人際關系網絡保持均衡的調整適應能力在很大程度上還受到各種行為、符號和習慣等文化因素的影響，因為在研究人際關系時還應關注到影響和干預人們交往聯系的文化環境。

閻云翔的《禮物的流動——一個中國村莊中的互惠原則與社會網絡》也是討論中國社會網絡的民族志佳作。在這本書中，閻云翔基于在黑龍江省下岬村進行的長期實地調查，考察該村的禮物交換過程和社會網絡培育。在繼承費孝通差序格局理論的基礎上，閻云翔指出村民在既有關系網絡的基礎上會熟練運用傳統倫理道德，從而使他們的社會網絡向村外擴展，這一過程中禮物充當了資源型工具。他認為禮物交換不僅僅是一種物質交換，更是社會關系的表達；村民期待的回報并不體現在禮物本身，而是社會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有需求時可以從其他村民那里獲得幫助。他還用“關系”“人情”等中國本土詞匯概念分析中國農村禮物交換的文化規則與運作邏輯，揭示了禮物交換如何在中國農村社會中構建和維系人際關系網絡。

在民族志作品《跨越邊界的社區——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中，作者項飆采用“關系”視角，從日常行為出發探討了在北京“浙江村”人們如何基于社會關系展開經濟行為，并形成非正式經濟網絡，在社會關系的生成、聯結和依附中對既有的社會邊界形成超越。通過對“浙江村”和其他流動人口群體的觀察中，項飆提出了“系”的行動單位：“‘系’是以某一行動者為中心的多種關系的組合，或者可以叫作‘關系叢’。它是以人們原來的社會關系為基礎，在流動和經營的過程中形成的，是它組織了‘浙江村’內的基本生活，是‘系’內的變化和不同‘系’之間的互動促進了‘浙江村’的形成，并使它具有現在的特性”［9］。在“浙江村”，既包括以親友關系為主的親友圈的“系”，也包括以合作關系為主的生意圈的“系”，兩個亞系重疊的部分就是“核心系”，即構成人們生活中最重要的關系。

呂俊彪以1992年發生的“四月初九”事件為切入點，通過對揚美墟市的商品交換進行民族志考察，完成了《財富與他者：一個古鎮的商品交換與族群關系》。在分析商品交換與族群關系內在關聯的基礎上，呂俊彪探討了不同族群的財富觀念對當地商品交換以及族群關系所產生的影響。他認為中國鄉土社會的商品交換并不是一種簡單意義上的物的交換，即這種商品交換不只與商品的供求關系和價格決定機制等經濟因素有關，但同時也與一定的財富觀念圖示、族群認同方式和社會整合模式等非經濟因素有關。因此，他在文中提出這種形式的商品交換不僅是一種物的交換，而且也是人的觀念和意志的交換，及其一定社會關系的建立［10］。

張鸝的民族志《城市里的陌生人：中國流動人口的空間、權力與社會網絡的重構》是在對北京、溫州兩地進行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完成的。她通過對一個新興的、非政府主導的北京豐臺“浙江村”的發展、繁榮、拆除和重建的全過程描述，展示了改革開放后中國人口流動引發的空間和社會關系的重構，以及跨區域聯系網絡的建構。在探討溫州農村人口源源不斷流入北京的動因以及這種人口遷移靠何種社會網絡維系并促成城郊地區商業繁榮時，張鸝認為家庭和地緣關系網絡在維系人口流動以及在京溫州人社區的早期形成過程中扮演極其重要的角色，這些傳統的社會網絡并不與現代市場經濟對立，反而為流動人口的社會生活、經濟互動提供了組織框架，即成為溫州人組織商品生產、貿易和社會生活的主要手段。此外，張鸝對“浙江村”內存在的垂直分布的三個群體——地方官員、流動人口領導層和普通流動人口家庭之間如何建立庇護網絡進行了解釋。其認為，面對高高在上的地方官員時，流動人口領導層是“受庇護者”，而當他們面對普通流動人口家庭時又成為“庇護者”。也就是說，流動人口領導層成為一個居中調節的社會階層，他們在規范市場秩序、社區生活的同時，又要與政府協商爭取流動人口在北京居住、做生意等權利，幫助外地人獲得資源與保護［11］。張鸝認為這種新興的庇護關系是高度商品化的，常以市場交換價值作衡量標準，并且與國家權力密切聯系。同時，這種高度商品化的庇護網絡使一種治理流動人口的新形態成為可能。

四、結語

社會網絡研究作為系統的理論和研究方法豐富了解讀經濟與社會的知識體系。在繼承社會學、經濟學傳統研究領域的基礎上，社會網絡及其研究方法為進一步理解社會結構、人際關系提供了概念基礎、測量手段以及資料分析技術。

學術領域所特有的包容、互鑒的特質為社會網絡研究的多路徑發展創造了制度條件。以民族志研究為例，社會網絡的概念為學者進行人與人之間、人與社會之間、社會與經濟之間的研究提供了理論視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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