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意蘊的書寫

【摘 要】《百年孤獨》和《額爾古納河右岸》都通過描寫族群的孤獨狀態來揭示非主流文明的孤獨困境，并經由意象隱喻了邊緣文明在存續孤獨中爆發的頑強生命力，由此引發后來者對其困境出路的思考與實踐。

【關鍵詞】《百年孤獨》；《額爾古納河右岸》；孤獨意蘊；共性探析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0—014—03

孤獨是個群遭受外界隔絕或排斥而形成的難以被理解和認同的精神狀態。《百年孤獨》和《額爾古納河右岸》通過描寫布恩迪亞家族和鄂溫克民族的百年興衰史，向我們揭示了非主流文明的孤獨情結。本文擬從孤獨意蘊切入探尋兩部作品的共性，以豐富對非主流文明困境研究的借鑒意義。

一、孤獨意蘊

（一）族群孤獨

難以為繼的生存困境和停滯不前的發展困境，是布恩迪亞家族和鄂溫克民族的孤獨來源。

群體的生存孤獨歸因于外力威脅和死亡逆序。在外力威脅層面，戰爭是懸在馬孔多上空的死亡陰云，外族入侵和惡劣環境造成鄂溫克民族的生存危機。布恩迪亞上校的兒子們全部隕于暗殺，幸存的人民也逃不過恐懼情緒的折磨。外族的侵略迫使鄂溫克民族顛沛流離，嚴寒氣候與野獸襲擊也不時奪走獵民的生命，日益萎縮的氏族人數讓民族心理變得悲哀孤僻。在死亡逆序層面，新生事物和陽剛力量的先行消亡使布恩迪亞家族和鄂溫克民族步入無以為繼的停滯狀態。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七代奧雷里亞諾死在父親之前，第四代奧雷里亞諾第二死在妻子之前，在鄂溫克民族中，妮浩的孩子死在父母之前，丈夫拉吉達和瓦羅加死在“我”之前，他們的死亡有違自然規律，新生事物的消亡葬送了族群可持續發展的未來，陽剛力量的寂滅斷絕了族群開拓進取的動力，失去存續機會的族群是焦慮的，對命運和死亡無能為力的焦慮感促進形成悲涼哀婉的民族心態。

群體的發展孤獨歸因于封閉保守的民族心理。布恩迪亞家族的封閉心理體現在淡漠的人際關系和進步力量的難以為繼，鄂溫克民族的封閉心理則表現為民族文化的邊緣化傾向。布恩迪亞家族成員都以自我為中心，彼此之間缺乏理解和信任，每個人都各行其是，當外力試圖打破這一孤獨狀態時，才會合力抵御以維持封閉怪圈的正常運轉，孤獨使他們不通人道也難以團結；家族的進步力量面臨后繼無人的難題，第一代老布恩迪亞的死亡停止了家族對科學新知的接納，第二代布恩迪亞上校的死亡中斷了家族對現實政治的參與，阿瑪蘭妲的死亡磨滅了家族關系中僅存的溫情，第四代奧雷里亞諾第二的死亡斷送了家族對生命欲望的追求，在安于現狀、不思進取、脫離實際和離心離德的惡習中墮落的家族必將陷入停滯不前的發展困境。鄂溫克獵民出于保全本族文化獨特性的考量而有意維持民族文化的閉塞狀態，外族人因對他族文化缺乏了解而對其持疏離態度，這一方面維護了弱勢文化的穩態，另一方面卻使該民族逐漸落后于世界發展潮流。被邊緣化的民族在現代文明的侵略性沖擊下被動地消化百年積累的文明成果，族民在傳統意識與現代意識的混亂失衡中搖擺不定，不理性不健康的民族心態將威脅民族的穩健發展，由此產生更深的割裂感。

（二）現實孤獨

馬爾克斯和遲子建在作品中都“按照社會生活的本來面目準確地再現生活”[1]，并堅信作為創作源泉的現實比它的文學表現更值得被關注。當我們回歸對現實的探尋，我們將會理解非主流文明的孤獨根源，并從中看到其擺脫孤獨尋求發展的必要性。

拉丁美洲和鄂溫克民族的孤獨都源于地緣孤立與文明沖擊。在地緣孤立層面，拉丁美洲既被海洋環繞，又被山脈和雨林瓜分，形成了內外閉塞的地理格局；鄂溫克民族主要在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里活動，高山密林成了隔絕鄂溫克人與外部世界的天然障壁。封閉的地理環境造就了拉美文明和鄂溫克文明的孤立局面，這時的“孤獨”是歷史維度下的原始思維和本真存在，在世外桃源式的孤立中，兩種文明長期根據自身的觀念來理解和支配客觀世界，在民族的發展中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文化積淀，并逐漸加深了在自己編造的文化傳統中迷戀自身而難以自拔的民族自戀特性。在文明沖擊層面，本尼迪克特在《種族·科學與政治》中由文化關聯性的微弱推斷出文明形態的落后，斯塔夫里阿諾斯則在《全球通史》中對此做出進一步闡釋，他認為“與世隔絕的民族得不到外來的促進和威脅，不具有被淘汰的壓力，可以在不危及生存的情況下按原來的狀況過上千年”[2]，一旦孤立狀態在某種契機下被打破，不同階段的文明之間發生交流與作用，重復自我的弱勢文明勢必面臨被同化被消滅的危險。現代文明的侵略性沖擊導致了弱勢文明原文化體系的內部機制的多層脫序，而原有的社會生產方式并不足以承載歷經百年積淀的現代文明成果，難以消化的現代文化意識造成了傳統精神的斷裂和異變，一方面沉重地打擊了人們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使人們的樸素公平正義觀被取代，人們在墮落的空虛感中懷念傳統意識的單純與從容，同時在欠發達的教育機制下，更多人既麻木于舊風俗，又對新事物感到困惑不解。面對新舊雜陳的混亂現狀，人們既難以堅守和傳承本民族的文化根脈，又找不到傳統文明與現代文明的良性交融之道，在文化失語的狀態下，人們的民族屬性和歷史屬性將會逐漸喪失，這就是非主流文明的孤獨癥結所在，如果不加以重視并努力探索出一條符合區情的可持續發展之路，后果將會是毀滅性的。

二、隱喻書寫

兩部作品的非動植物隱喻意象揭示了相似的孤獨意蘊。馬孔多居民遭遇的屠殺和鄂溫克族民經歷的死亡共同揭示了外界文明對本族文明的侵蝕。為了維護正當權益，馬孔多香蕉種植園爆發了工人起義，卻遭到軍隊的鎮壓，相關部門用欺騙性新聞掩蓋行為，使唯一的幸存者百口莫辯，余生都無法擺脫對死亡的恐懼；達西在山外的政治斗爭中被打斷腿，伊蓮娜作為原始自然與現代社會的迷失者投河自盡，非正常的死亡暗含了作者對走出密林的鄂溫克民族的命運的憂慮和猶疑。非正常死亡隱喻了外界文明將本族文明的生命形式和人性狀態帶入萎頓、卑瑣和異化的境地，人們既無力抵抗外力侵蝕，又對自身局限性缺乏清醒認知，面對即將到來的本族文明的失敗和消亡，他們在無助的憂郁中陷入孤獨的精神困境。摧毀馬孔多的暴雨與颶風和鄂溫克民族迷狂精神的延續預示著文明的存亡繼絕。連年的暴雨將馬孔多夷為廢墟，強勁的颶風將廢墟從大地上徹底抹除，這是強大的新生力量對罪惡的統治和盲從的人民的清算；自此百年家族的孤獨命運不再有重復的可能，則預示著良性文明的新生，寄寓了作者對根本性變革的呼吁和建設拉美美好新世界的信念。這種看似迷狂的狀態暗含了鄂溫克民族面臨疾病與死亡時的鎮定從容和義無反顧的精神內核。但作者筆下的安道爾、安草兒和西班同樣具有迷狂精神，安道爾用善意的目光看待果格力對他的欺負，為了旁人的幸福默默忍受，安草兒愛護動物、關心親人，堅守著傳統的生活方式，西班對大自然和本族語言懷有深厚的感情，希望本族文化能擁有自己的文字并得以流傳。他們的迷狂正是對現代文明的否定，以及對單純善良天性和民族文化傳承的堅守，表達了作者對鄂溫克民族發展前景的樂觀期待。只要希望長存，一時的衰亡并不可怕，暴雨與颶風的滌蕩和迷狂精神的賡續隱喻了文明在瀕臨失落的孤獨中勇于自我革新、敢于力挽狂瀾的頑強生命力。馬孔多小鎮和額爾古納河右岸的一天隱喻著拉丁美洲和使鹿鄂溫克民族的歷史與現實。從烏托邦世界到索多瑪之城，飽嘗內戰分裂、文化侵蝕之苦的國家化小城鎮馬孔多隱喻了拉丁美洲的興衰更迭。其中，作者偏愛表現馬孔多的廢墟狀態，正如瓦爾特·本雅明所說，“意義越是重要，就越是屈從于死亡”[3]，通過呈現街道的凋敝、房屋的坍塌和人心的荒蕪，作者描寫了馬孔多垂死之際的面容，這與衰敗的社會現實有著密切關聯，寄寓了作者對拉丁美洲的發展前景的擔憂，但擔憂并不意味著妥協，結尾暴雨與颶風對馬孔多的摧殘就像象征進步和文明的強大新生力量對代表落后和蒙昧的腐朽勢力的碾壓，從這里我們能夠感受到馬爾克斯的博大胸懷和對拉美復興的期冀。從清晨到傍晚，在現代文明的擠壓下逐漸解體的氏族隱喻了鄂溫克民族的盛衰變遷。其中，作者用半個月亮作為故事的尾聲，并在后續的跋中補充道：“《尾聲》應該是滿懷憧憬的小夜曲，或者是彌散著鐘聲的曲”[4]，半個月亮有著傷而不悲的殘缺美，既指向“彌散著鐘聲的曲”，隱喻了生命萎縮、文化沒落和民族衰亡的現狀，又指向“滿懷憧憬的小夜曲”，暗示了業已衰頹的文明在后來者的奮進下亦有復興的可能，對于行將消亡的鄂溫克民族，作者在悲涼之余也懷有微茫的希望，在更深層面的是對現代人將古老的生活方式連根拔起的思維定勢的不平和抵制。《百年孤獨》和《額爾古納河右岸》對孤獨現實的隱喻書寫不僅是為了引起人們對非主流文明生存和發展狀況的關注，更是為了啟發后來者對困境出路的思考與實踐，從而拯救孤獨，實現民族文明與世界的接軌。

值得一提的是，相對《額爾古納河右岸》而言，《百年孤獨》通過運用原型性主題和原型性敘述，使孤獨成為人類生存狀態的隱喻。《百年孤獨》的故事從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和表妹烏爾蘇拉·伊瓜蘭在共同的良心譴責下結合并被迫遠走他鄉開始，到布恩迪亞后代從精神到肉體進行交媾而形成盤綜錯雜的血脈迷宮，其內容暗合了“家族起源、原罪、繁衍生殖以至末日來臨的循環圖式”[5]；《百年孤獨》的故事情節包含了布恩迪亞家族先代至末代孤獨情結、興衰更迭的多重循環怪圈，每個故事從將來回到過去，又從過去演進到將來，形成顧后瞻前的敘事結構，既形成過去、現在和將來三個時態首尾相連、合為一體的封閉形態，伴生的焦慮感和孤獨感始終籠罩在布恩迪亞家族上空，揭示了拉丁美洲擺脫孤獨、尋求樂園的艱難和困頓，暗合了作為“西方人幾千年來生存斗爭和適應經驗的積淀”的文化中人類尋找家園的歷史方位，而西方統治千年的理性王國在工業革命后急劇崩解，新的文化價值體系亟待建立，新舊交替的空白滋生了現代資本主義世界普遍的孤獨和焦慮心理。葉舒憲在《神話——原型批評》中提到，“他把他正在尋求表達的思想從偶然和短暫提升到永恒的王國之中，把個人的命運納入人類的命運，并在我們身上喚起那些時時激勵著人類擺脫危險、熬過漫漫長夜的親切力量”[6]，馬孔多的百年興衰不但是拉丁美洲的縮影，也是對人類歷史的審視，更是對現代人類生存困境的觀照。

三、結語

《百年孤獨》與《額爾古納河右岸》通過描摹邊緣族群的孤獨狀態來書寫非主流文明的心靈史，從而引起更多人的共情；兩部作品經由意象隱喻了非主流文明在存續孤獨中爆發的頑強生命力，使人們在遺憾中重新看見希望。近代以來非主流文明的生存困境與發展困惑需要有志之士的共同努力，這種孤獨狀態終將被打破，到時的愛情是真正的愛情，幸福很有可能實現，每個人都能在世界的分配中享有自己的生活。

參考文獻：

[1]羅昔明.《百年孤獨》：當代語境下拉丁美洲式的文化讀解[J].佳木斯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1）.

[2]（美）斯塔夫里阿諾斯.全球通史[M].董書慧，王昶，徐正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3]（德）瓦爾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選[M].陳永國，馬海良，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

[4]遲子建.額爾古納河右岸[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5.

[5]蔡健.《百年孤獨》——隱喻框架中的現代神話[J].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0（1）.

[6]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87.

作者簡介：施婕妤（2003—），女，漢族，福建泉州人，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