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刀貴一割

【摘 要】《趙盼兒風月救風塵》是元代戲曲大師關漢卿的代表作，講了汴梁勾欄女子趙盼兒巧用風月手段從鄭州救出慘遭虐待的結義姐妹宋引章的故事。歷來人們關注的往往是趙盼兒、宋引章的形象分析，安秀實這一配角的形象則研究較少，本文簡要分析了安秀實軟弱與癡情的性格特點，探討了這一性格特點的形成原因。

【關鍵詞】《救風塵》；關漢卿；安秀實

【中圖分類號】I207.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9—038—03

《趙盼兒風月救風塵》（后文簡稱《救風塵》）是元代劇作家關漢卿的代表作品，作品講的是汴梁勾欄女子宋引章被官宦子弟周舍所騙，不顧結義姐妹趙盼兒的忠告，拋棄了與自己有婚約的儒生安秀實，成婚后卻慘遭不公待遇，趙盼兒得知消息后不念舊惡，巧用風月手段騙得周舍休書，最終借助官府的力量懲治了周舍，使宋引章、安秀實二人有情人終成眷屬。這部戲劇，嘲笑了周舍這樣借權勢和金錢肆意傷害弱者的浪蕩子弟，謳歌了趙盼兒這樣身處泥淖之中卻信守義氣的風塵俠女，是關漢卿先生一部傳世佳作。

隨著近年電視劇《夢華錄》的熱播，對《救風塵》的關注度重新開始上升，其中對趙盼兒、宋引章等人物形象的研究文章最多，相較而言，對安秀實的研究則相對偏少。《救風塵》的主要戲劇沖突是一場關于欺詐與反制欺詐的沖突，在沖突中，安秀實顯示出了其善良的一面，也表露出其情感豐富的內心世界。盡管與“風塵俠女”趙盼兒相比，安秀實的形象略顯扁平。但通過閱讀文本，我們卻可以發現這一形象的兩個特點：軟弱、癡情。

一、情感中軟弱的失意者

安秀實與宋引章相愛是早于周舍的，在第一折中，他自述“有一個歌者，和小生作伴。當初他（宋引章）要嫁我來……”。然而周舍卻介入了這段關系，在宋引章眼中，周舍“穿著一架子衣服，可也堪愛”形貌昳麗，穿著奢華；體貼入微會“知重”，夏天打扇，冬天暖席，替宋引章“提領系，整釵嬛”；又能甜言蜜語漫天許愿，讓宋引章滿心以為要做“家婦”、“家妻”，能“立個婦名”。這套騙術把涉世未深的宋引章迷得死心塌地，全然把安秀實拋到腦后了。在這場愛情保衛戰中，安秀實失敗了，他感嘆道“當初他（宋引章）要嫁我來，如今卻嫁了周舍”，但卻沒有勇氣自己去與愛人宋引章、情敵周舍當面對質，而是寄希望于他人，“他有個八拜交的姐姐，是趙盼兒，我去央他勸一勸”，期望趙盼兒能伸出援手。趙盼兒見不得姐妹受難，便引用其他姐妹所托非人的悲劇勸誡宋引章，卻沒想到宋引章不僅沒有清醒，反而對前來勸說的趙盼兒說出“我便有那該死的罪，我也不來央告你”的絕情話，又對趙盼兒冷嘲熱諷了一番，趙盼兒為安秀實做的保親徹底失敗了。安秀實仍然沒有勇氣去找宋引章爭取，而是灰心喪氣的說：“這等呵，我上朝求官，應舉去罷。”如果不是趙盼兒勸說他暫且留下，恐怕他也就自奔前途，宋引章也將和他天人永隔了。

為何安秀實顯示出如此的軟弱性，從歷史背景來看，在關漢卿創作《救風塵》的歷史時期，正是金末元初的混亂時期，中原大地飽受兵災、旱災、饑荒的困擾，金王朝內外交困，變亂叢生。金末科舉考試雖堅持到公元1230年前后才被迫終止，但科舉制度日益衰落的趨勢卻不可扭轉。元朝建立后盡管仍有“戊戌選試”等考試，但正規科舉荒廢，規模小，甚至一度中斷。在這一背景下，金末元初知識分子上升渠道萎縮，經濟政治地位有所下降，部分底層知識分子甚至有戰亂中被擄掠成為仆人的情況，以1238年的“戊戌選試”為例，僅錄取的四千人中，就有高達四分之一原本為仆人。

在經濟地位方面，在劇中安秀實自道“范丹守志一生貧”，但這種自評明顯是夸張的說法，安秀實并非貧民階層，在劇中他自述“自幼頗習儒業……只是一生忘情花酒”，不用為生計發愁，如果考慮到關漢卿生活的年代，甚至可能是元代獲得“優免差發”等特權的儒戶。而在趙盼兒勸他不要離開時，他也是“在客店中安下”，從這點看安秀實的經濟狀況不寬裕但絕對談不上窘迫。但與周舍相比，安秀實不過是“忘情花酒”不失知識分子風度的風雅，周舍則是“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識柴米價，只少花錢共酒錢”是個縱情煙花之地的富家公子；安秀實雖然“頗習儒業，學成滿腹文章”卻只是個客居汴梁的小知識分子，而周舍鄭州有自己的產業，還整日奔走于妓院、賭場之間，有錢有閑，儼然是個財主。窮秀才與富財主的鮮明對比，身為勾欄女子的宋引章是最敏感的，她移情別戀后在趙盼兒苦苦勸說，闡明利害之時，她沖動的說出：“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對兒好打蓮花落！”這樣刻薄的話來。在經濟地位上小知識分子安秀實在官宦子弟周舍的面前就是如此的渺小。

社會地位方面，金末元初的政治環境黑暗，金王朝統治末期，變亂多發，在內統治集團內部相互傾軋，王朝江河日下，在外這一時期蒙金戰爭、金宋戰爭極大破壞了人民的生產生活秩序，地方官僚更是借機橫征暴斂，關漢卿創作的《竇娥冤》中昏官桃杌收受張驢兒賄賂，濫用刑罰，冤殺竇娥；《望江亭》中惡徒楊衙內就糊弄糊涂皇帝差點殺害了清官白士中；《蝴蝶夢》里皇親葛彪縱馬撞人；《魯齋郎》中權豪勢要魯齋郎不僅強取豪奪他人財物，甚至奪人妻子，還美其名曰“借”。而周舍父親“周同知”正是地方上的主官，這樣的官員把持基層政權，更是助長了周舍這班紈绔子弟的威風，周舍甚至說出“我手里有打殺的，無有買休賣休的”無恥宣言。反視安秀實，他的那句“料得蒼天如有意，斷然不負讀書人”，既是一句自勉，但又何嘗不是一個慨嘆，“料得蒼天如有意”，可惜的是，正如竇娥在刑場控訴的那樣“天也，你錯勘賢愚枉為天”，這“天”是“無意”的。在當時科舉不興，基層選官制度不健全，廣大知識分子晉身無路，加之社會背景下，滿腹經綸的安秀實只是白身，無處出頭，連自己的愛人都保不住，反倒是品行不端的周舍，作為“周同知之子”，享受各種特權、不服差役、做不法生意、用盡卑鄙手段，做盡腌臜事，欺男霸女，卻享盡榮華富貴。如白身秀才安秀實一樣的底層知識分子，只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人物，而官宦子弟周舍們的影子卻是如此的巨大，他們似乎只需要一根小指頭，就可以把安秀實這樣的小人物推倒。

在情感困境中軟弱的秀才安秀實并不是個人的軟弱，他的軟弱是金末元初知識分子經濟、社會地位低下的縮影。

二、抗爭中堅強的癡情者

安秀實在自己的愛情困境中是軟弱的，但他身上同時也有著癡情的一面，縱使已經被宋引章拋棄，但他仍然時刻關注著宋引章的情況。劇中宋引章所托非人，有被周舍虐待致死的危險，當趙盼兒召喚他前去鄭州官府告狀時，他沒有無動于衷，而是義無反顧前往鄭州衙門。須知周舍在鄭州頗有影響力，連鄭州守都是識得周舍的，如果官員有半點偏袒，趙盼兒、宋引章固然是羊入虎口，但安秀實也是要遭到打擊報復，甚至會因“誣告”而入獄。但安秀實還是去了鄭州官府，在大門口高叫“冤屈也！”進了公堂又控訴周舍：“我安秀實，聘下宋引章，被鄭州周舍搶奪為妻，乞大人做主咱！”，配合著趙盼兒一唱一和，不僅挫敗了周舍企圖強占趙盼兒、宋引章的險惡企圖，還讓周舍最終落得個“弄得尖擔兩頭脫”，“杖六十，與民一體當差”的下場，救出了宋引章。

為什么之前一個連拯救自己愛情都沒有勇氣，要勞煩趙盼兒這個中間人來做說客的人，突然間就有了偌大的勇氣敢于對抗周舍這樣一個在財力、社會地位上都遠遠超過他的人物呢？正是“情”之一字，關漢卿作為偉大的藝術家對愛情是非常重視的，他將自己對情愛觀的認識貫穿于作品中，陳其相先生在其論文《論關漢卿情愛觀》中將其概括為“‘可意’、‘相知’、‘志成’、‘忠信’”。關漢卿重視男女雙方互相了解，彼此喜愛，《拜月亭》中譚記兒寡居三年后，在了解了白士中的人品之后，不經父母之命就嫁給了白士中。《救風塵》第一折中，作者就借趙盼兒之口說到：“我想這姻緣匹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將“可意”、“相知”當做婚姻情愛的重要前提。而“志誠”、“忠信”講的是在感情中彼此真誠而忠實于愛情。在關漢卿劇作《王瑞蘭閨怨拜月亭》中，蔣興福、王瑞蘭夫婦彼此不離不棄，即使在被土匪綁上山寨時也不愿同生，寧愿同死。而在《救風塵》第一折中，趙盼兒勸誡宋引章時指出：“做丈夫的便做不的子弟，那做子弟的他影兒里會虛脾，那做丈夫的忒老實”，周舍這種情感中弄虛作假的人，雖然看起來溫柔體貼，百呼百應，但卻是虛頭巴腦，華而不實。安秀實這樣的人雖然看起來老實無用，卻是對感情真摯之人。在作者筆下對安秀實的真情流露是不吝惜文筆的，在第一折中，安秀實就說“到此汴梁，有一歌者宋引章，和小生（安秀實）作伴”，宋引章是勾欄女子出身，在古代地位是較為低下的，但在安秀實口中，宋引章是“歌者”，是和他作伴的有著同樣人格的伴侶；在趙盼兒同意前往勸說宋引章時，他又提醒趙盼兒“大姐留心者”，生怕因勸說失敗而失去宋引章；當趙盼兒勸說失敗后，他自覺自己將要失去這段愛情時灰心喪氣，說出“求官應舉去罷”的喪氣話；當聽說有機會挽回宋引章時，他又是不辭勞苦奔波數百里，可見安秀實對宋引章的情感是熾熱而真誠的，而正是這種情感給了安秀實力量，使他有勇氣面對似乎無法戰勝的對手，并最終在趙盼兒的幫助下成功取勝。

三、與關漢卿其他作品中知識分子形象的比較

生活在金末元初的關漢卿曾大都（今北京）長時期生活，他混跡梨園，與民間藝人、販夫走卒、風塵女子等各個階層的人物多有交往。正因為他交往不拘一格，善于從民間文化中汲取養分，因此他的作品中官僚、平民、勾欄女子各色人物形象鮮活。而關漢卿創作的知識分子形象也為數不少，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窮困到將女兒賣做童養媳，自此與女兒天人永隔的竇天章；有夸官求妻，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白士中；有逢戰亂而顛沛流離，卻幸有知己、紅顏相伴，最終金榜題名，團圓幸終的蔣世隆；有命運多舛，卻得好友助力，最終抱得佳人歸的韓輔臣。同為關漢卿筆下知識分子形象，安秀實與他們有共同之處，比如都心懷遠大理想，都曾生活貧苦，但安秀實與他們又有不同之處：竇天章抓住機會一步登天，為女兒平反；白士中少年得志，賢妻睿智勇敢，令惡徒落入彀中；蔣世隆雖然歷經患難，身邊卻始終有知己、愛人，最終福祿雙全；韓輔臣雖然窮苦，卻有石敏這個任濟南府尹的朋友，朋友不僅出手闊綽，還巧設妙計幫他救出愛人，愛人杜蕊娘即使身處青樓仍對他癡心不改。但安秀實不同，開篇是他只是個窮秀才，即使到了戲劇結束的部分，他仍然是那個無權無勢的窮秀才，他的友人也不過是和他一樣受壓迫受損害的勾欄女子趙盼兒，而他的愛人是曾經因為愛慕虛榮而走上歧途的宋引章。他的身上沒有得志的豪氣，細讀之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寒傖，于他而言，終章的團圓如同在黑暗大幕上的一抹淡淡的亮色，這種現實感使他與其他劇作中同類形象有著不一樣的底色，少了浪漫主義的粉色，多了現實主義的灰暗。

關漢卿作為金元之交的大藝術家，在《救風塵》中塑造安秀實這樣一個底層知識分子時用筆不多，但他卻巧妙的抓住了安秀實的特點，為這個角色賦予了生命。安秀實自始至終沒有像其他作品中的角色那樣出將入相、福祿雙全，他的身上始終帶著那個時代知識分子的苦悶與不得志，既有軟弱的一面，也有癡情的一面。而喜劇中那個圓滿的結局也正是作者期望的，即使一個人平凡，即使如“鉛刀貴一割”中那曾經不堪一用的鉛刀般軟弱，但只要心懷勇氣，為理想奮斗，為正義斗爭，為愛人抗爭，縱使只有一割之用，但就是這一割，這僅有一次的大展身手，也終能以弱勝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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