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贏的秘密

幾個老友相聚，照例是上午羅漢寺茶園喝茶，中午百花飯店懷舊，下午打幾圈麻將，晚上找個卡拉OK廳，借著酒勁，把上世紀80年代的老歌通嚎一遍，然后左腳敲右腳，興盡而歸。這樣的規模和格局，每一個月原樣復刻一回。

聚會的人有四個，丁老頭，王悶墩，陳小娃，張打鼓。這當然是他們的綽號，老哥們兒在一起，哪個還喊學名啊，搞得跟老媽氣急了要揍人似的。

四個綽號，其實并不顯現他們的特征，只是碰巧跟口語中響亮的名字掛了鉤而已。丁老頭從10歲開始就叫丁老頭了，因為大家都喜歡畫丁老頭的緣故。陳小娃是因為小城有個同名的殺人犯，被小伙伴們訛上了。張打鼓更是冤枉，他從來沒打過鼓，但因為姓張，與外西街著名的張打鼓同姓，打鼓總比小時候被人叫的打滾好，他也就勉強接受了。

只有王悶墩，雖然也來自李伯清的川味評書，但卻還算名如其人，胖，自不必說，腦子轉彎也慢，濃眉大眼一看就是好騙的那種，打麻將幾乎從來不贏。故而，每次聚會，贏家請客，基本算是他在埋單。

這天，聚會結束，王悶墩回家，老婆終于忍不住了，不僅不給他泡茶擰熱帕子醒酒，還擰著脖子沖著墻壁凹造型。上一次這樣，還是王悶墩喝醉了酒把冰箱當成廁所，開門就往里涮那回。

這次王悶墩沒醉那么兇，自然看得清火色，上前攬著老婆胖胖的雙肩，用椒言普通話學電視痔瘡廣告中的口吻問：“親愛的，咋的了？”

老婆繼續扮天鵝，但看起來更像一只不屈的鹵鵝。

“是哪個惹我們家領導生氣了？說出來，我抖他去！”

“還有誰？你自己扇自己兩耳巴子嘛！”

“我？我咋個惹你生氣了？”

“你，你看嘛，每個月和你那幾個狐朋狗友聚一回，比大姨媽還準時。不僅費錢，而且還費身體。這叫啥子？典型的無效社交。你那幾個兄弟，幾十年如一日，沒一個求上進的，不是下崗就是混社保的，能給你帶來啥子好處？有空學一下張大娃，沒得事跟著領導去釣釣魚或到高爾夫球場邊去逛一圈，說不定能碰到個大老板，給你提升提升層次?！?/p>

王悶墩頓時瞪大了眼，像看隔壁家的老婆一樣，看著一臉陌生的老婆。

那些話一氣呵成，顯見在老婆肚里發酵了太久，既然擰開了蓋子，干脆就一口氣全噴放出來。

“你看他們幾個，丁老頭十多年前就下崗，也不好好找份工作，只曉得在家煮飯送娃娃，跟吃軟飯有啥區別？陳小娃那么大把年紀，還買輛五手的神車跑野的。張打鼓就更不用說了，和一班青尻子娃娃一起跑外賣，每天還要電子打卡，也霉撲撲的。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實在沒有檔次。”

王悶墩沒好氣地回懟：“我就是一個開豬場的，要檔次干啥？”

“你亂說，不管咋說，你也是縣長親自掛過紅花的典型人物，咋個能說不需要檔次？你看人家北大畢業賣豬肉的，就是要比我們的肉貴好幾元，生意還爆好。你不能不求上進??！”

妻有點苦口婆心的味道。自從兒子去讀大學之后，手邊沒有管教對象，就把王悶墩拿來過過癮。王悶墩人如其名，像個沙包一樣扛訓，她說啥是啥，也不回嘴，讓她頗有成就感。

但今天卻有些異樣，像是有人在沙袋里裝了磚頭，王悶墩對老婆的話不以為然，脖子一梗，對老婆的說法表示出強烈的不認同。

這既是酒精的作用，同時也似乎觸碰到他最后的底線——說他可以，但說他的兄弟們卻萬萬不能！

他臉色漲紅，想把剛才妻說的每句話挨個懟回去，但覺得話太多，全堵在喉頭中央，讓他很難受。

他喝了一口冷茶，讓喉頭和大腦都冷靜了一下，說：“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賺到第一筆錢的事？”

妻本已做好了迎接噴發而來的反擊的準備，不料竟撲了個空，頗感意外地答：“咋不記得，賣豌豆尖那次，那是你這輩子發的第一筆財，也是我們之后做生意的本錢。你咋想起這個？”

王悶墩笑笑，說：“對，就是那次，那次賣豌豆尖，最先知道信息的，是丁老頭，他發現我們這里八角錢一斤的豌豆尖，運到重慶就賣兩元多。他本來要去賣的，看到我下崗了，就讓給我了。我沒做過生意，心里發怵，陳小娃開車帶我往豌豆田和重慶跑了好多趟，油錢都沒要我出過。我當時沒有本錢，張打鼓帶我去打麻將，把他們幾兄弟全洗白了，我贏了兩千多塊錢。我最初以為是老天可憐我，讓我有了超好的手氣，后來才知道，我的手氣，就是這幾個好兄弟。那天，他們把全部工資都輸給了我，回去沒少挨老婆的罵。他們比我早學會麻將好多年，在茶館跟各路高手風里雨里拼了那么多年，從沒像那天輸得那么慘……”

說著說著，他竟然哭了起來，像小孩子一樣，還蹬了蹬腿。

老婆不再言語，起身泡了一杯熱茶，默默地放在他的手邊。

輕輕地長舒了一口氣——

她為自己終于曉得這家伙打麻將半輩子都不贏的秘密，而有幾分小小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