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靜波微型小說二題

貼" "紙

堂姐玉琤家的客廳里，常年放著貼紙本，那是丈夫和兒子與她交流的最主要的方式。

玉琤的丈夫經營著一家公司，效益不錯。結婚前，丈夫與她協商好，婚后有了孩子，她做全職太太，男主外，女主內。

婚后一年，兒子出生了。玉琤既要養育兒子，又要料理家務，手忙腳亂，結果好幾次忘了丈夫的囑咐。有一天，丈夫拿著一本貼紙本說，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她做的，他就在貼紙本上留言。這對丈夫來說，隨想隨寫，十分方便，對玉琤而言，也不至于遺忘。

兒子大了，也學著丈夫的樣，在貼紙上留言。父子倆似乎越來越忙了，沒有時間和玉琤多說一句話——再說，跟玉琤這位家庭婦女說話，也沒有共同語言。貼紙上的留言卻越來越多，有當天要處理的，也有近幾日需做的，如：明早吃三文魚壽司（兒子）；明天下午外出，備隨帶物品（丈夫）；本周五要幾支2B鉛筆（兒子）；本周六五位同事來吃晚餐（丈夫）……

每天早上，等丈夫和兒子出門后，玉琤就閱讀貼紙本上的留言，按事情的輕重緩急分別處理。

我曾經問玉琤：“你這么做，不累嗎？”她回答，那是她每天的必修課，也是她生活的意義所在。

貼紙本上吩咐的事，只是玉琤工作的一部分。玉琤的日常工作，是做好一日兩餐，打掃衛生，整理家務以及處理其他事務。中午父子倆都不回來吃，玉琤就簡單對付一下，胡亂填一下肚子，忙的時候，就不吃。她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賢妻良母。丈夫換洗的衣服，她總是提早備好，挺括得像剛拆開包裝一樣。兒子的運動鞋，總是潔凈如新，一塵不染。烹飪的小菜，花色多樣，色味俱佳，十天內絕不重復。丈夫常請公司的同事來家吃飯，他們都贊賞玉琤的廚藝，讓丈夫倍兒有面子。

丈夫和兒子在貼紙上寫得很隨意，有時他們寫在同一張貼紙上，有時則各寫一張。好幾次，字跡潦草，難以辨認，或者句子過于簡潔，讓人理解不了。對于那些留言，玉琤就像學生對待難題，要學會自己鉆研，不能輕易問老師。有時候，為了一個字，玉琤得琢磨良久，翻閱之前的貼紙本，查看能否從中找到同樣的字。玉琤習慣將一張張寫滿字的貼紙按時間順序裝訂成冊，放一旁備查。

在貼紙上留言的，只有丈夫和兒子，但也有例外情況，比如玉琤會在丈夫留言有客人要到家里吃飯的那頁紙的背面，一筆一畫地寫上菜譜，再照此買食材。有一天，她騎電動自行車到菜場去，在泥濘的路上摔倒了，小腿火辣辣地疼，她顧不得查看傷情，當看到貼紙還牢牢攥在手里絲毫未損時，才安心。

有一天，她發現丈夫沒有在貼紙上留言，感到十分恐慌，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夠好，讓他不滿意了？她在惴惴不安中度過了一天。深夜，等丈夫回家時，她輕輕說出了她的疑慮。丈夫說：“今天真的沒事叫你做，你想多了。”她終于長長吁了一口氣。

貼紙本很小，只有巴掌那么大。有一次，玉琤整理完家務，發現貼紙本不見了，當天的貼紙還沒來得及撕下來，雖然她記住了留言的內容，但難免有所遺漏。她因為害怕，臉色蒼白。之后，她將正在用的貼紙本放在一只銀盒里。那是她結婚時朋友送的飾品盒，精致、貴重，她一直舍不得用。

一天，她向丈夫討錢。丈夫眉頭一皺，說：“怎么這么快就用完了？怎么用的？”她一愣：“這不跟以前一樣花費的嗎？”忽然，她想起，不久前，丈夫的公司因為經營不善，破產倒閉了。

公司破產后，丈夫的生活節奏被打亂了，有時候在家，有時候不在家，很少在貼紙本上留言了。他還說，負了債，還不能躲，得想法借些錢，去償還。

她的腦袋嗡的一下，有些不安，有些害怕。十幾年來，她好像乘慣了那條船，現在船沉了，她只好下水游泳。

她首次在貼紙上留言：我想出去工作了。

字跡娟秀而清晰，卻不失剛勁。

過了一天，她發現，她寫的那張貼紙，絲毫沒有動過的跡象。也就是說，她在貼紙上的留言，誰也沒有留意。是呀，一向以來，只有丈夫和兒子在貼紙上留言，她只負責接收信息，不必反饋，他們一定沒有想到，現在，出現了一張特別的貼紙。

她將以往的那些貼紙和自己的這張貼紙，統統裝進一只箱子里，換上高跟鞋，挺胸走出了家門。

面 子

我的表弟小顏是個實在人。公司的員工中，除了小顏和一位清潔工，都有自己的車子。特別是這兩年，車子越買越高檔，用途越來越多，除了轎車，還有商務車、越野車、旅行車等。工作之余，同事們愛湊在大辦公室，聊車子。

小顏像一位局外人，插不上話，或者沒有資格插話。若是走出去，更顯得格格不入。他只好低著頭，默默整理整潔的抽屜。有時候，他中途到洗手間抽根煙，返回時，好幾次在走廊里聽到從辦公室里飄出的“面子”“混得不好”“摳門”等詞句。等他在門口出現時，聲音戛然而止。小顏表面上若無其事，心里卻像被無數根鞭子抽打。

有人給他介紹了一個姑娘。初次見面，彼此滿意。分別時，姑娘柔聲地問：“你開什么車過來的？”他實話實說：“電動自行車。”姑娘受了驚，一言不發，一晃，不見了蹤影。

介紹人嗔怪他：“房子是里子，汽車是面子，開電動自行車相親，不要面子啦？”

就在小顏一愣的剎那，那些鞭子仿佛又落了下來。他記起，有幾次，他騎電動自行車路遇幾位熟人，正想同他們打招呼，可是他們卻像沒看見他。他曾想不明白，他們怎么會不理他？以前的關系也不錯呀。原來，都是自己惹的禍，誰會跟一個沒面子的人扯上關系呢。

說起里子，他倒是有的。他預訂了一套婚房，200多萬元，將父母和他的積蓄都交了出去，還貸了款。婚房在新城區，離單位遠，半個小時左右的車程。他計劃，等住進了婚房，再去買車。

不管車子如何普及，對于他來說，現在實在沒有買車的必要。在單位，他做內勤，無需外出。他和父母住的那個老小區，離單位很近，穿過一個弄堂，抄一條小路，步行15分鐘就到了，騎電動自行車則更快，5分鐘。天氣不好時，上下班就打的，的士的速度并不比步行快。那是因為，開汽車得上馬路，中途還有紅綠燈、人行道，遇上塞車，耗時更多。

終于，小顏咬咬牙，買了車。還是越野車，大牌，一步到位。他曾聽同事提起，買越野車，特有面子。

那一天，當他將車子開到單位時，同事們個個驚呆了。他們將小顏上下打量一番，好像要確定車主是否真的是小顏本人，然后，紛紛圍在車子周圍，這個摸摸，那個拍拍，還有幾個索性坐進去，將車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一位同事說：“好你個小顏，不聲不響，一出手就是大氣派，把我們都比下去了。”另一位同事豎起大拇指，說：“太有面子了！”恍惚間，小顏覺得，自己的面貌煥然一新了。

小顏和同事們的關系，當然變得融洽了，他們之間的那道隱形的屏障被拆除了。同事們不再對他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同事間的聊天，他也插得上話了，再也不必沒完沒了地整理那只抽屜。年底，按照民主投票的方式，小顏第一次評上了公司先進工作者。

可是，這輛車子，卻給小顏帶來了諸多煩惱。每年的保險費、保養費得幾萬元。車子油耗大，加滿一次，就需要500多元。他的工資，除了還房貸，如今又添上車貸，所剩無幾。遇到人情開支，只能向父母伸手。最怕的還是跟姑娘約會。有一次，他去相親，當姑娘邁進一家高級西餐廳門檻時，他嚇得臉色蒼白。刷卡時，一下子刷去了他半個月的工資，他感到一陣劇痛，仿佛身上的一塊肉被割去。他決定，目前不再相親了。

小顏住的老小區，停車位十分緊張，很多車主為停車發愁，有時還引發矛盾。車子買來的第一天，小顏開著車在小區兜了幾圈，一直找不到停車位。如果將車停在小區外，他又不放心。他聽說，有人故意用石塊劃傷新車、豪車。他開車到公司停下，然后步行回家。第二天，他好不容易在小區內找到了停車位，便將車停下，干脆不開了。一年多下來，越野車很少上路，更沒去越野。使用頻率高時，車子一星期開一次，最多兩次；低的時候，一個月難得開上一次，車子幾乎被他遺忘了。

小顏還是像以前一樣，騎電動自行車出門。

我問小顏：“你買車子有什么用呢？”

他告訴我，有了車子后，別人看他的眼光和他騎電動自行車時的感覺，畢竟與以往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