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

那晚，在一個朋友安排的飯局上，供電公司工作的哥們兒李平講了一個剛剛發生不久的故事，說供電公司巡線工在一個高壓線鐵塔上拆除一個里面有雛鳥的鷹巢時，一只肚腹羽毛呈乳白色的大鷹凄厲地嘯叫著撲過來，竟一頭撞死在了鐵塔上。

在座的人們聽到這里，心都一下子縮緊了。原本熱烈的場面驀地安靜了下來，靜默了一陣兒，擅長拍攝各種鳥類的畫家老馬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那一定是蒼鷹！”

那段日子，李平講的這個故事一直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又不斷地在腦海中幻化出一個大大的問號：人與大自然和諧相處咋就這么難？！

我就把這心情給李平說了，李平說：“想不到這件事讓你這么上心，要不，哪天我給你找個巡線工，你詳細了解一下吧。”

臨去海南前，李平來電話告知已約好了人，我找了個雅靜的小酒館兒，讓李平請來了供電公司有著多年巡線經驗的老潘。老潘五十多歲，大個兒，腰背挺直。李平作了介紹，末了一句說：“那個鷹巢就是他拆的。”

幾個小菜上來，大家邊喝邊聊起來。

老潘說：“有人說咱這里春天來得晚，那是整天待在屋里沒有戶外活動的人的看法。其實，大興安嶺的春天從四月中旬就開始了。雖然那會兒山嶺的陰坡還有厚厚的積雪，樹木的枝杈還都光禿禿的，但我們這些經常在戶外活動的人已經感覺到，清明過后，鳥兒的鳴唱變得柔美高亢了。山坡上杜鵑花的花蕾頂著料峭的寒風悄悄變得紫瑩瑩了。林間小徑上，偶爾能見到花栗鼠蹦蹦跳跳嬉戲的身影了。這就是說，又一個充滿無限生機的春天就要到來了。而這期間，我們的春季巡線工作也就要開始了。”

老潘的一番話讓我肅然起敬，一個巡線工描述起大興安嶺的春天時，居然那么有詩意，有畫面感。

老潘見我聽得很有興致，就接著說：“這巡線工作看似簡單，其實也挺麻煩的，要提前準備的事項很多。要帶便于觀察線路的高倍望遠鏡，要帶相機拍攝圖片上報留存，要帶遠程衛星電話，以備在沒有信號的區域保持聯絡，要帶急救包，處理臨時摔了碰了發生的外傷，還要提前到醫院打森林腦炎疫苗。大興安嶺山林里有一種毒性很大俗稱‘草爬子’的小蟲子，它藏在樹葉上，人經過時，它會落到人身上，因為它非常小，很難被發現，然后它會爬到人的皮膚嫩處往肉里鉆。人被它咬了可不得了，會引發急性腦炎，弄不好會丟了性命的。”

老潘說：“我是供電公司的老巡線工了，我在這個崗位上已經工作了三十多個年頭。我的工作就是到野外巡查高壓線路是否正常運行，發現高壓線上有異物，如風把農民種地用的塑料地膜刮起來掛在了高壓線上，架設高壓線的鐵塔上搭建的鳥巢等等，要及時清除，因為這類情況都容易造成混電跳閘現象，影響正常輸電。”

我說：“這工作一定很辛苦吧？”

老潘挺直腰板一笑，說：“辛苦是辛苦，但也挺有意思的。當年我剛到供電公司報到時，領導看我是個一米八的帥小伙兒，手腳利落，就說，你干巡線吧。我問領導，巡線都干啥？領導說，巡查線路、排除隱患，還可以順便溜達溜達，欣賞大自然的美景。我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你們不知道，我打小就野，喜歡大自然中的山山水水、樹木花草、飛禽走獸什么的。我爽快地答應領導，行，我干。”

老潘說：“這些年，巡線這份工作，的確讓我無數次地親近了大自然，我在山山嶺嶺的巡線轄區里，領略了許多大自然的奧妙和美景，我見識了黑嘴松雞在林間空地上那獨特的舞蹈，那是不來大興安嶺絕對欣賞不到的動物表演藝術。我喜歡看梅花鹿在林中奔跑的優美姿態，喜歡聆聽鳥類在求偶期間鳴唱的情歌，我還救過一只前肢被鋼絲套子套住的小狍子哩。”

說到這兒，老潘突然面色有些凝重。他看了看我們，好像在猶豫什么，沉默了一會兒，他嘆了一口氣，說：“但在具體工作中，我也遇到了許多不情愿去做而又不得不做的事，那就是拆鳥巢。”

他說：“每拆除一個鳥巢，我在心里都會難過好幾天。鳥類辛辛苦苦搭建一個家，容易嗎？人類說拆就給拆了，這講理嗎？可這就是我的工作，不干還不行。”

他講烏鴉的聰明，講喜鵲的團結互助精神。說有次拆一個烏鴉巢，發現巢的外緣居然是用焊條堆起來的，不但結實，并且幾乎就是一個精妙絕倫的藝術品。原來，聰明的烏鴉在附近工地發現了一包焊條，就偷偷地一根一根銜了來，用心搭建了這個巢。又說喜鵲筑巢時同類會來幫忙，所以喜鵲筑巢的速度特別快，有的還會筑成兩層，上面的那層像個閣樓。

他接著說：“每當拆除烏鴉和喜鵲的巢時，它們都會在我們頭頂上一邊盤旋一邊吱吱喳喳地叫，還往我們頭上身上拉屎。我們知道，這是它們在咒罵我們吶！”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這工作內容倒是挺豐富的，就是太殘忍了。”

老潘說：“可不是嗎。有一次我們決定不殘忍一次，卻違了規，被罰了款。那次，我們在30多米高的一座貓頭型鐵塔上發現了一個白鸛的巢，這是一種體態優美的大鳥。我們在下面用望遠鏡觀察，發現鳥巢里已經孵出了兩只毛絨絨的雛鳥。當我和組長老張準備攀爬鐵塔拆除鳥巢時，巢上那只大鳥嗅到了不祥氣息，張開翅膀撲閃著發出不安的鳴叫。我手持鐵鉤子爬到距鳥巢只有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知道，一旦鳥巢被拆除，那兩只雛鳥必死無疑。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仰起頭對著上面的鳥巢說：‘大鳥啊，你別怪我。’又騰出一只手，指著站在鐵塔下的老張說：‘這事是我們領導讓我干的。’”

話音剛落，就聽老張在下面喊：“老潘，下來！”我說：“我好不容易爬上來，你又讓我下去干啥？”老張說：“叫你下來你就下來，別廢話！”

我下到塔底，老張拉著臉說：“收拾工具，回去。”

我說：“咋地，不拆了？”

老張說：“不拆了。”

我和老張背著工具往山下走，山下公路邊停著一輛白色的皮卡車，那是我們巡線的專用車。

我對老張說：“頭兒，剛才我胡咧咧讓你生氣啦？”

老張說：“咱們老伙計了，生什么氣？我，我也是……不忍心吶！”

他又神秘地對我說：“今天這事就你知我知，咱們誰也不要對外人講，哪天真要是因為這個鳥巢跳了閘，咱認罰就是了。

“我們一個巡線班十來個人，負責巡線的區段長達幾百公里，每個組負責的區段都有明確記錄，哪個區段出了事，都要追究責任的。

“結果那個白鸛巢還真就出了事，我和老張都被扣了一部分工資。好在那是一個月后出的事，我們再去處理時，那兩只雛鳥已經長大會飛了。

“雖然被扣了工資，我和老張并不后悔，那點兒錢算什么？咱畢竟救下了兩條命哩！咱還積了德吶。

“晚上下班后，我和老張找了個小酒館，哥倆喝了個紅頭漲臉。結賬時我倆搶著掏錢，差點兒撕吧起來。”

老潘講到這里，大家都開心得笑起來。這發自內心的笑是對老潘他們善良、正直、豪爽、仗義的點贊！

講著講著，老潘就講到了前不久那只撞死的蒼鷹。

他說：“春季巡線以來，多是沙塵和陰霾天兒，而那天天氣特別好，天空瓦藍瓦藍的，一絲兒云彩也沒有。山上的好多野花開了，各種樹葉也都已經出齊，很有點初夏的意思了。

“我和小李下了車。小李是新分來的大學生，人家有專業，領導讓我先帶他熟悉熟悉基層的業務，將來人家是要干本行的。

“我們背上工具開始巡線，臨近中午時，我們在一座山頭的一個酒杯形的鐵塔上，發現了這個鷹巢。我拿望遠鏡一看，巢里已經有了四只淡黃色的雛鳥。這時，頭上一道黑影掠過，大鷹飛回來了。只見它收攏翅膀落在鐵塔上，眼神兒凌厲地盯著我和小李。小李說：‘師傅，這大鷹威風凜凜的，可真帶勁兒！’我說：‘是挺威風的，可是今天，咱們要對不起它了。’小李也是個善良的孩子，他說：‘師傅，咱把鷹巢拆了，那雛鳥也就活不成了吧？’我說：‘嘁！那還用說嗎！’小李說：‘師傅，如今提倡保護野生動物，咱就不能想個辦法，讓雛鳥活下來嗎？’

“按局里要求的正常程序，一般做法就是爬到距鳥巢一兩米的地方，然后用手里拿著的鐵鉤子把鳥巢捅掉。但小李的話觸到了我心的柔軟處，我腦子一轉悠忽然產生了一個與以往的野外作業不一樣的想法，就對小李說：‘要想讓雛鳥活下來，也有辦法，但得挨點兒累，咱倆都爬到鐵塔上去，想辦法把鷹巢撬活動了，整個兒端下來，然后再就近找個樹杈放上去，這樣，或許就能避免一場悲劇了。’

“小李高興了，說：‘行啊！師傅，我聽您的。’

“憑著多年的巡線經驗，我提醒小李：‘鷹可是猛禽吶，它不一定能理解咱們的好心，咱得先做好自身防護。’

“我和小李戴上安全帽，腰里系好安全繩，一面一個開始往鐵塔上爬。爬到一半左右，那大鷹就鳴叫著繞著我倆盤旋，接近鷹巢時，大鷹就試著往我倆身上撲，我和小李一面用手里的鐵鉤子抵擋胡擼著，一面瞅機會動手，費了半天勁，還真就把鷹巢給整個兒端了起來。

“小李興奮地大叫：‘哇，成功了！’我也激動地沖小李喊：‘好樣的！端穩嘍，咱慢慢往下撤！’

“你們想象不到，我倆在高空端著個大鳥巢栽栽愣愣地很難保持平衡，剛往下挪了幾步，那大鷹又撲過來了。它展開的翅膀讓我倆感到頭頂一黑，我倆都本能地低頭縮緊了脖子，突然，我聽到刺啦一聲響，你們文人不是好用‘裂帛’這個詞兒嗎？我想大概就是那個動靜。緊接著我聽到小李發出了一聲驚叫，忙抬眼去看，見小李身子失了平衡，慌亂中松開了端鳥巢的手，重量一下子傾斜過去，我這邊也就禿嚕手了，眼瞅著那鳥巢連同四只雛鳥晃晃悠悠地摔了下去。

“我懊惱地拍了一下大腿，趕緊爬過去看小李，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好險吶！銳利的鷹爪把小李后背的工作服豁開了一道長長的大口子。虧得里面還穿了一件襯衣，這要是把皮肉豁開，那小小的急救包也是不頂用的。在這荒山野嶺的，麻煩可就大啦！好事沒做成不說，小李的傷我可怎么跟領導和他家人交代呀？

“我和小李連滾帶爬地從鐵塔上下來，見鷹巢已經摔散花了，那四只雛鳥的小命也已經歸了天。

“我和小李頹喪地靠著塔根坐下來。小李說：‘師傅，都怪我，一緊張就松了手。’我說：‘別自責了，那大鷹沒把你薅下去就算萬幸啦！’

“正惋惜著，忽聽得上空一聲凄厲的嘯叫，忙抬頭去看，見那只大鷹箭一般俯沖過來，嘭的一下撞死在鐵塔上。

“我和小李都驚愕得張大了嘴巴。我干了三十多年巡線工，還是頭一次遇見這么慘烈的場面。

“小李一臉詫異地把那只大鷹抱了起來。我看到它羽毛凌亂，喙里往外滴著血，但它的眼睛還瞪得溜圓，眼神兒里有悲哀、有憤怒，還有質問。它仿佛在質問我們：你們憑什么毀了我的家，憑什么害死我的孩子？！

“我別過臉去。我不敢與它的目光對視。我回答不了它。”

老潘的故事講完了，他扯了一張紙巾擦著發紅的眼睛。

大家都沉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