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謝赫六法”讀郎靜山之攝影作品《春樹奇峰》

在中國攝影史上，郎靜山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以“集錦攝影”著名，舍棄了攝影媒介本質的紀實性、瞬間性，而將中國傳統山水畫的風格融入攝影中，他聲稱自己是遵循著中國山水畫的理論在創作攝影作品。對于郎靜山的作品，大多數學者對他贊譽有加，認為他是中國現代攝影的先驅，融合傳統山水畫理論于攝影作品，有開創性意義。同時，對他的作品也有所批判，認為他在抗日戰爭時期的作品有著古代文人的逃避現實的思想，缺少家國情懷。

然而，追溯郎靜山所寫文章，可以發現，雖然他一直聲稱自己遵循著山水畫理論創作攝影，但是，卻從未以這些理論來對自己具體的作品進行分析。首先，筆者以其代表作《春樹奇峰》為例，運用山水畫的理論來分析這幅作品，從中探討他真正的創作意圖。

從20世紀30年代初開始，郎靜山就著手開始他的集錦攝影創作，這也是至今為止他最膾炙人口的創作方式。就攝影而言，“集錦”是指采用各種技法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鏡頭影像經過構思設計，重新組合成一張照片，又被稱為“剪輯照片”，即采用合成技法制作具體作品，以此為基本特色的創作風格。而郎靜山對此的定義是，“集合多數底片的景物，放映在一張感光紙上”。

《春樹奇峰》是郎靜山在1934年以拍攝于黃山的兩張照片為素材而制作的攝影作品，這是目前已知他制作最早的集錦攝影，他憑此圖入選了1934年的英國攝影沙龍。此攝影作品展示的是黃山的景色，卻并非實景，而是將關于黃山的若干攝影作品選擇局部拼接放置而成，將攝影實踐嫁接到了中國山水畫的繪畫傳統中。

在郎靜山自己對作品的解讀中，他認為集錦攝影可以突破自然環境與鏡頭的限制，與中國繪畫相通；同時，他多次聲稱是中國繪畫大師們首先發明了集錦攝影。在他1942年發表的《How to Make Composite Pictures》中，首次介紹了“謝赫六法”，堅持自己是以謝赫六法為綱領進行創作的，然而，在文章中，他并沒有具體以“集錦攝影”與“謝赫六法”的關系進行論述。在此，筆者認為郎靜山提到“謝赫六法”，并非真的將此作為攝影的總領法則，而是想借由古代繪畫大師的理論來強調集錦攝影的藝術地位，同時宣傳中國的藝術理論，由此在西方藝術界獲得一些聲望。關于他是否遵循“謝赫六法”來創作，我認為可以就《春樹奇峰》為例進行分析。

首先是“氣韻生動”，即中國畫描繪景物重在生動、傳神。然而，攝影本身就是對已經存在的景物的復制，比如畫面中的山和云，便沒有描繪得是否生動、傳神一說，而郎靜山通過暗房的拼接技術對畫面進行調整，反而使照片離寫實更遠，或許該做法能使景物更加傳神，但這始終是主觀的看法，很難評價。其次是“骨法用筆”，攝影并沒有用筆可言，要將此方法套用在攝影上，也有些牽強。從此幅作品來看，山與樹的輪廓清晰且明暗有序，或許是符合該方法的表現。再者是“應物象形”，指的是描繪景物首先要與景物本身相似，將其具體樣貌描繪出來。如前文所說，相機本身就是忠實記錄事物形貌的工具，要達到“應物象形”本身就是輕而易舉的事，眼前的山和樹是什么樣，在鏡頭中呈現出來的就是什么樣。如果要從攝影的角度討論，就是攝影鏡頭的焦段有時會引起被拍攝物體的變形，因此，為了避免景物的變形，郎靜山在作品中使用了長焦鏡頭。雖然長焦鏡頭使畫面不容易變形，但是能呈現的景物范圍比較窄，這或許也是郎靜山選擇集錦攝影的原因之一，能夠在不破壞物體本身形貌的情況下將其展現出來。再者，“隨類傳彩”， 以黑白攝影來說，該方法并沒有什么實際借鑒意義。“經營位置”指的是畫面的構圖安排，這可以說是與郎靜山的集錦攝影關聯最大的方法，如前文描述，他通過照片合成，呈現了中國畫中的透視與構圖，這是他對于作品構圖的思考。最后，“傳移模寫”，就攝影作品而言，臨摹他人作品并沒有實質性意義，如果將“傳移”視作局部景物的拍攝練習，而“模寫”視作整體畫面的布局、元素的安排，那就與郎靜山攝影所呈現的內容相符合。從上述論述來看，除了“經營位置”和“傳移模寫”兩個方法關聯性比較大以外，別的都有些困難甚至牽強。郎靜山對于“謝赫六法”的運用，也大多是抄錄一些條規和解釋，關于如何具體應用于攝影上，卻并未詳細深入解釋。因此，筆者更偏向于認為郎靜山對于中國繪畫理論的強調是一種有目的性的附會。

總之，通過“謝赫六法”分析該作品后，可以看出《春樹奇峰》符合一部分郎靜山所提及的中國山水畫理論，但是如果像他自稱的“以中國山水畫理論為準則”而創作的作品，則太過牽強。而且，類似的攝影技法其實在西方的攝影理論中也有同樣的，并非中國山水畫所獨有，而“集錦攝影”也并非郎靜山的發明，黃華安早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這項技術已經在西方攝影界出現了。因此，我認為郎靜山的作品理念更像是受到某種特殊情感和文化認同的牽引，將表達中國文化變為了它作品的核心，在西方攝影師以獵奇方式吸引大眾時，郎靜山對此比較反感，并期望以新山水攝影的方式展示中國新貌。■

（作者系倫敦大學亞非學院藝術史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