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年逾七旬的夫妻為了贍養身患阿爾茨海默癥的母親而備受煎熬,停滯的時間、封閉的世界、混沌的意識、粗言穢語和惡言相向——阿爾茨海默癥帶給這個家庭的并不止于遺忘,還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在如此絕境中,這對夫妻會為母親做出怎樣的選擇?
一
年輕的急救大夫拿出手電筒,扒開母親的眼皮照進去,然后熟練地摸動脈、聽心跳、試鼻息,之后,他用一種低沉緩慢的語調向晏鈞夫婦宣布:“老人已經走了。”
見他們木然沉默,大夫又打開了心電圖機,屏幕上赫然出現的那條筆直的線突然像劍一樣刺過來,一個猝不及防,晏鈞的血流瞬間加速,他差點后退了一步。
“原因呢大夫?原因?”亞昭小聲問。
大夫掏出了紙筆,“長期臥床?咳喘有痰?”
亞昭使勁點了點頭。
大夫頭也沒抬,筆尖飛走,一張“診斷書”很快就遞到了他們面前。晏鈞拿過來,上面寫著“心功能衰竭,合并肺水腫及肺部感染”,他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再看一眼亞昭,她似乎也長長地出了口氣。
哥哥姐姐到了,垂手立在母親床前。“媽!媽!”他們叫了幾聲。
晏鈞把診斷書遞給了他們。
大夫過來交代之后的程序:報告社區,由派出所來人查證,沒有特殊情況的話由他們開具“死亡證明”,最后聯系殯儀館。
哥哥姐姐沒有什么反應,晏鈞的心卻又提了起來,臉上現出悲傷為難的神色:“還是讓媽到醫院里去吧,在家……心里難受的。srrRBCDLm9MiheXKCCMQXKb3HubnLVyeDDGeKfd4vGg=”
他倆都理解地點點頭,堅決拒絕的是大夫——他告訴他們人是在家過世的,醫院不會收。姐姐過來幫腔的當兒,晏鈞忍不住又返回臥室,迅速俯身端詳母親的臉:好像還看不出什么,他遲疑了一下,又輕輕扒開母親的眼角,瞇著眼睛使勁看,內里似乎是有幾個小紅點的,趕忙戴上老花鏡再看,還真有。再看看脖子、鼻子和耳朵,仿佛也微微有了些斑痕。他頓時覺得喉嚨發緊、心臟亂跳,趕緊深吸了兩口氣,又迅速給母親捋了捋頭發,轉身走出去。
姐姐正擺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三萬?拉去醫院要三萬?”晏鈞果斷地沖她一擺手:“別說了,三萬就三萬。”
“說什么呢?”姐姐慍怒地白他一眼:“媽又沒多少……”
“我出。”晏鈞打斷姐姐,“大夫,拉走吧。”
他從衣架上取下那個舊得起了毛邊的斜挎包,走到亞昭身邊貼近她的耳朵:“有事等我回來再說。”亞昭沒說話,他拍拍她的肩膀,又重復了一遍,亞昭這才醒過來一般,眼珠動了動,卻沒有焦點。
醫院的走廊里陰森森的,一個更年輕的醫生匆匆過來,晏鈞扶著墻,一臉沉痛,醫生簡單問了問情況,晏鈞也簡單作答:“老年癡呆癥十幾年,今天早上過去了。”醫生點點頭,很快完成了檢查程序,說了聲“節哀”,告訴他們會有人幫他們處理擦身、穿衣這些事,當然,都是收費的。晏鈞點點頭,謝過他,醫生便又匆匆離去了。死亡證明于是很順利地開出來,一句多余的話都不用說。
晏鈞逐字看完證明,遞給哥哥,哥哥掃了一眼,又遞給他。晏鈞仔細地折好,放到一個筆記本里夾著,再放進包里。
兩個太平間的工人過來了,帶來了最后時刻那種特有的、地獄般的、肅殺又恐怖的氣息,其中一個老工人面膛黝黑,眼珠外凸,一臉兇氣,他向晏鈞瞪過來一眼,晏鈞胸口一緊腿一沉,趕緊看向別處。
母親終于被推走了,一切無可挽回。
剛下完雨,天涼得厲害,兄弟倆一路無話走出醫院,對面銀行前面的臺階是干的,晏鈞瞄了一眼哥哥,道:“抽根煙再走吧。”
他們坐了過去。哥哥之前把煙戒了,這時也接過了弟弟的煙。兄弟倆都重重地吸了一口,又都吐出長長的白煙,就像長嘆了一口氣。
“九十五,老喜喪了。”
晏鈞沒說話,繼續深呼吸似的抽煙。
“這些年,辛苦你了。”
他聽得出,哥哥是真心的。
“媽比爸晚走了二十多年,爸走的時候,就是我這個歲數。”哥哥把目光投向空無一物的灰色天空。
晏鈞看了哥哥一眼:“哥,你的頭發全白了。”
“你也駝了背。”
“不知道咱們有沒有媽媽的長壽基因。”
“最好別有。”哥哥平靜地說。
晏鈞等著哥哥再說些什么,對方卻沉默了下去。天太涼,疾風和潮氣穿透了衣服貼在他們身上,晏鈞感到膝蓋又有點不對勁了。兄弟倆互相攙扶著站起來,晏鈞剛剛張開嘴,哥哥卻一把按住他的胳膊,看了他一眼,道:“別說了。”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晏鈞輕輕推開亞昭的臥室門,她背對著他躺著,他繞到另一側,看到她閉著眼,幾縷灰白色的頭發垂在眼前,人顯得很憔悴,手邊除了睡前常吃的抗抑郁藥,還有速效救心丸。他無聲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是如常的昏暗,他往沙發上一斜,胡亂蓋了件衣服。衣服也是冷冰冰的,他縮了縮身子貼緊了沙發背,閉上眼,把手臂擋在了眼前。
他剛過了七十歲生日,鼓鼓的眼袋像注了水,垂得厲害,眼角則耷拉著——歲月已經把他曾經明亮的圓眼睛磨成了渾濁的三角眼。他的毛衣和秋衣都洗得薄而發白,領口也耷拉著,和他的人一樣,沒有一點精神。
房間里還是彌漫著那股味道,亞昭在好幾處都放了香,這兩年又混進了他倆的中藥味兒,可還是蓋不住那種味道。其實她每天都給老太太擦身的,但沒辦法,人老了就是有味兒,何況母親大小便早就不能自控,卻死活不肯穿尿不濕,穿上就給你扯爛,撕出棉絮攥在手里玩兒。原來床旁邊還放了個便桶,后來她坐不住了,他也抱不動了,只好不給她穿褲子。
世界有多久沒這么安靜了?母親喉嚨里“呼哧呼哧”的聲音、能說話的時候罵人的聲音、能走的時候拖鞋拖在地上“趿拉趿拉”的聲音,全都沒有了。他終于可以踏踏實實睡上一覺了,要是在往常,真是件難得的美事,可今天,他睡不著。
冰窖一樣的家里,他知道這件事已經將他們的生活燒了一個窟窿。
二
“阿爾茨海默病。”他三年前才能記順溜這個詞。
十幾年前母親搬到他家后,家里的東西便開始發生各種奇怪的錯位,比如他掀開母親的枕頭,看到了炒菜的鏟子;兒子晏科午睡醒來,手機赫然被泡在一盆水里;還有一次鬧劇,那天社區的小伙子來傳達會議精神,老太太光著身子就走了出來,小伙子趕緊轉過身,亞昭則跳起來把她拉回房去,問她怎么不穿衣服,她低頭看看自己垂到腰間的雙乳,似恍然大悟:“我忘記了。”
“老糊涂了。”他們這樣彼此安慰,畢竟那時她還是清醒的時候多。
但后來有一件事,真把他們嚇著了。
那天他和亞昭回到家,發現母親在沙發上正襟危坐,一臉凝重與憂愁。
他倆嚇了一跳,馬上一人分坐一邊,問她怎么了。
母親雙眼一閉,兩顆巨大的淚珠滾了下來:“你哥他……”她一副痛徹心扉的樣子,“叛逃了!”
亞昭“啊”的一聲捂住了嘴,晏鈞心里則“咯噔”一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大哥從政幾十年,曾經手握重權,難道……他怎么也不和他說一聲呢?這會給整個家庭帶來什么呢?會不會有人到家里來調查?到時他該怎么說?
“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心翼翼地問。
“你哥剛來了。”母親低聲說,隨即,一股浩然正氣浮現在她的臉上,她大聲說,“他愧對組織對他的培養!愧對黨愧對人民!”
晏鈞急著又問:“那我哥現在去哪兒了?”
母親沉痛地說:“帶著兩個皮箱子,上了國民黨的飛機了!”
夫婦倆再次面面相覷。
似乎有哪里不對,但這樣的大事,總要弄個明白。也不敢打電話,晏鈞決定到大哥家去看看。臨走前他吩咐亞昭,如果有人來,一定等他回來再說。
敲開門,大哥和新嫂子一個揮毫,一個研墨,其樂融融。
晏鈞把母親的話學了一遍,新嫂子被逗得哈哈大笑。還是哥哥見多識廣,說:“到醫院看看吧。”
晏鈞帶母親去了醫院。“阿爾茨海默病。”操著吳儂軟語的女醫生推了推眼鏡,見他有些茫然,解釋道:“可以簡單地理解為老年癡呆癥。主要癥狀是記憶力減退、幻聽、臆想、脾氣暴躁、語言能力下降、大小便失禁等等,最終身體各項機能衰竭。”
“有得治嗎?”
女醫生平靜地搖了搖頭,略帶同情地看著他:“照顧這樣的病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病人會逐漸生活無法自理,可能經常闖禍,再也離不開人了。”
晏鈞一言不發地回了家。
后來果然不止“老糊涂”這么簡單,母親這個曾經那么和藹、得體的人變得完全不可理喻。大冬天里,她穿著自己亂剪得破落不堪的衣服溜到花園里,跟鄰居說她在家里吃不飽飯;晏鈞朋友來家里做客,她含混半天說不出完整的句子,一氣之下拿起桌上的酒就沖人家砸了過去,嚇得朋友落荒而逃;每到哥哥姐姐過來,她就聲淚俱下地控訴說亞昭要害她;還有一次,她尿了褲子,晏鈞忍不住責怪了她,她氣得滿臉通紅,第二天便報復性地把大便抹在了墻上……晏鈞和亞昭不得不放下所有,整天圍著她轉,亞昭收起了所有的花瓶,他則把所有的盆景放到了柜頂,家里所有的利器也都被藏了起來,弄得他倆自己也經常找不到東西,便免不了互相責怪,有幾次甚至吵得不可開交。
漸漸地,他倆都意識到,母親的記憶已如雁過寒潭,了無蹤跡了,她的理智、斯文以及她花費八十年建立起來的生活秩序和生活經驗全部土崩瓦解,暮色中,鐘聲已經敲響,無論他們再如何訓練她的記憶,或是找到再先進的藥物,母親都不會再是以前的母親了,沒有奇跡,只有敗退。對他倆而言,有一種生活也永遠地結束了,就像結婚以后就不再有散漫自由,就像孩子長大了突然離開了家,你寂然伸出手去,卻什么也拉不住,但那時好在新生活尚有新樂趣,不像現在,他們已經被擠壓在了命運的折層深處。
心煩意亂又疲憊不堪的時候,晏鈞只得躲到陽臺抽煙。有一次,正是夕陽西下,遠山是深深淺淺的青黛藍,太陽是泛著金色的胭脂紅,之前一看到這樣的景色,他馬上就開始琢磨怎么給弄成盆景,可現在呢,他已經多久沒摸過石頭了?
他從小就喜歡和石頭打交道,各色各樣的石頭給他帶來的快樂絕不比樂高積木帶給今天的孩子的快樂少。前些年,幾個志趣相投的朋友常常互相串門切磋,品評那些松、榕、柏、梅,興致高的時候還會喝上兩杯。但自從母親把那瓶酒砸在了人家身上,他覺得自己漸漸被疏遠了,尤其在有了微信以后,老朋友們更是連逢年過節都不來了,他孤零零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拜年表情,看著別人曬出的那些新盆景,以及吟詩作畫、出門旅游的視頻,只能悄然嘆息。
其實母親搬來之前,晏鈞想提出幾家輪流的,姐姐卻總是適時地抱怨起有糖尿病的姐夫和有腦膜炎的外甥女來堵他的嘴;哥哥呢,突然離了婚,又很快結了婚,據說在職時沒法辦。有一次喝多了,哥哥拉著他的手說:“鈞啊,別看你哥出門是個人物,卻從沒做過自己,如果現在再不為自己活,這輩子就過去了啊!”
母親黯然說:“我管不了,別帶到我眼前就行。”
晏鈞在心里嘆了口氣,勸說自己要擔待,畢竟這也是他的媽,畢竟年輕時哥哥每月從微薄的工資里摳出錢給他,堅持讓他考大學;而剛生晏科的時候,是插隊回來沒有工作的姐姐給伺候的月子。一直到母親要人照顧之前,他們都還是心無芥蒂的啊。
只是那時他沒想到,這條路這么漫長,這么難。
三
有那么幾次,母親似乎也明白發生了什么。有一天晏鈞扶她到陽臺曬太陽,路過穿衣鏡時,母親停下來,望著里面的自己望了很久——那里面的人臉像是失去了水分的緊皺的蘋果皮,頭頂上稀疏的白發無精打采地耷拉著,人是消瘦的,背是駝的,顯得衣服愈發肥大邋遢。“老三,”她帶著羞赧與傷感的神色說,“我怎么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她又看到陽臺上曬的她的褲子,道:“真沒臉啊。”
晏鈞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母親心疼地看了他一眼:“拖累人啊!”
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十幾歲的時候父母先后撒手人寰,她一個人帶著八歲的妹妹、五歲的弟弟,靠給別人糊紙箱、洗碗養活了他們。晏鈞直到現在還記著母親在那個饑荒年代把一塊窩頭掰了四半給了丈夫和三個孩子,自己去旁邊用幾根咸菜沖了一碗湯充饑的情景。但他從來沒有聽母親叫過苦,此前她也根本不服老的,走得再吃力也不肯用拐杖,這是第一次,他看到母親在衰老面前的無可奈何。
一陣沉默之后,窗外的世界突然活了起來,他們聽到了公交車報站的聲音、孩子嬉鬧的聲音、小鳥嘰嘰喳喳的聲音,母親扭頭望過去,他隱隱約約想起來,小時候母親曾指著窗外的翠柳與青鳥,告訴他“這就是春天”——可現在,這一切已經與她毫無關系了,她帶著徹骨的孤獨,一個人停留在荒野中,他們用力拽著她往前走,她卻不斷倒退,直到在他的面前退化到嬰兒的狀態,直到終于退到了一個他們無法進入的世界里。不僅如此,那個世界仿佛黑洞一般,一不留神,也要把他們吞噬進去。
那天,晏鈞去開藥剛進門,母親就大聲叫喚起來,用已經含混的吐字罵他“王八蛋”。
他走過去,老太太手里的放大鏡“嗖”地一下就扔了過來,他一躲,放大鏡貼著他的臉飛到了墻上,然后又摔到地上,碎了。
晏鈞眉頭皺起來,這已經是第六個放大鏡了。
母親怒目圓睜,手不斷地捶著被子,嘴里嗚哩哇啦地叫,過了半天,他終于弄明白了,她罵他偷了錢——“媽了個巴子的,偷到老子頭上來了!”
他火了:“你胡說!”
老太太右手指著他的鼻子尖,左手把枕頭掀起來,嗚嗚嚕嚕地表明:“我放在枕頭底下,沒了!”
晏鈞氣得渾身發抖,他一輩子老老實實,這簡直是莫大的侮辱。
老太太也滿臉通紅,沖他啐唾沫,還顫巍巍地想下床來打他。
亞昭趕過來阻攔,忽然空氣中傳來“噗嚓嚓”的聲音,一股刺鼻的臭味隨即迎面撲來。
“啪!”晏鈞聽到什么東西在腦袋里繃斷的聲音,血液全涌到臉上,要燒灼起來一般,一股強烈的沖動讓他想馬上沖到陽臺上,再縱身一躍——但隨即,一陣海嘯般的眩暈襲來,他不由自主地向下滑了下去。
老太太則有些茫然,看看床上的污漬,“啊”了一聲,馬上把手伸了過去,等亞昭過去拉她,她已經把大便抓了起來,然后似乎想把自己闖的禍藏起來似的——她把大便塞到上衣兜里去了。
一會兒120鳴叫著來了,鄰居們探頭探腦,都以為是老太太,結果抬出來的是晏鈞。
四
醒來的時候,手被亞昭緊緊拉著,他看出來她剛剛哭過。她不停地說:“嚇死我了,你不管我了!”他沒力氣說話,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這輩子咱還有好多事兒沒干呢呀。”
一會兒哥哥來了,數落他:“你這個人就是太認真,她是個病人,你怎么跟她一般見識呢?”
算了,說了他也理解不了。姐姐曾經也這么說過,但后來,她自己趕上一次,被氣得摔門而去,從此閉了嘴。姐姐這時也打來電話,說她最近總是頭暈耳鳴,沒法去醫院看他,她叮囑他要保重身體,晏鈞“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保重自己?他住幾天院就算休息了。要是在家,每天六點不到,母親就開始哼哼唧唧,有時是因為青光眼疼痛難忍,有時是肚子餓,有時是排不出便,于是天還不亮,亞昭就要起床了,給老太太刷牙、擦臉、穿衣服、換墊子,如果屎尿弄到了衣服和床上,她還要洗衣服、換床單、洗床單。他則要燒好三個人的早飯,然后給老太太喂飯、喂藥、摳屎、刷便桶。然后他倆再匆匆忙忙地洗臉、掃地、點香、擦桌,坐下來胡亂吃兩口。每天這一套做下來,就要九點了,他們倆筋疲力盡。
白天,亞昭買菜做飯,他倆的飯基本就是一兩個簡單的炒菜,老太太的則要細致很多——亞昭輪流給她做各種面食、菜粥、蛋羹,還要把青菜與肉食攪成糊狀。晏鈞則負責喂飯,老太太不知道飽,也不知道餓,甚至有的時候吃著吃著會忘記自己在吃飯,晏鈞不得不隨時提醒她,甚至必須演示出咀嚼和吞咽的動作,引導她“嚼、嚼、咽”。后來老太太又幾次罵過他偷錢,他終于搞明白這種懷疑也是阿爾茨海默癥的典型癥狀,所以他不再爭辯,馬上從抽屜里拿出五百塊錢遞給她,第二天再悄悄拿回去,如此過家家般地循環往復。
這些事,他沒法也不想把它們事無巨細地講給哥哥姐姐,跟許多從那個時代過來的人一樣,“忍”與“熬”早已成為他對抗苦難時的信仰,他被某種令人麻木的東西緊緊抓著,但身為人子,他知道這種感覺里混雜著深沉的感情和一種悲劇般的力量,只是,他的妻子本不應該被這樣拖累的,她的苦楚讓他深感愧疚。
亞昭已經離家出走兩次了。
他一直都是她的天,出門散步、逛商場、買菜、看病,但凡出去,她都想讓他陪著,后來母親來了,這個習慣才不得不改變。她一個人也從不出遠門,同事拉著她去郊區玩,住一宿她都不愿意,說惦記著家里。
可她居然離家出走了。第一次三天,第二次竟然有一個禮拜,每次回來,胳膊和腿上都有傷痕。可無論晏鈞怎么問,她都不說去了哪里,傷又是怎么回事。她一個字都不說。
發現她失蹤后,晏鈞父子給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人打電話,親戚、朋友、前同事、前同學,可是沒人知道;又調了能調到的監控錄像,還是沒有她的影子。他控制不住地將亞昭套入他聽說過的那些出走的悲劇中,便更加傷心傷神、度日如年,于是除了每天跑去派出所,兒子還不得不陪著他在刺骨的寒風中上街游蕩,呼喊著亞昭的名字,喚她回來。
他整夜無法入睡。記憶里,她從沒有這樣將他拋開過,他翻來覆去地思索,到底是什么擊垮了她?是日復一日的辛勞,還是晏科的傷?
這幾年,她好像確實失去了活力。經常呆坐著,有時候母親叫她好幾聲她才好像回過神一樣,她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跟他聊天。走起路來,她變得和母親一樣趿拉著鞋子,以前那么在意的發型也漸漸疏于打理,她不燙了也不染了,滿頭白發胡亂地用皮筋兒扎在腦后。
大概在她出走前一個月,亞昭說,她覺得胳膊腿沉得不行,換尿布、擦身等都成了重體力活,體重不知不覺掉了六斤。說著說著,她哭了,“我感到自己要到極限了。”
他其實也一樣,感覺自己不過是行尸走肉,他們的生命已經無可救藥地凋敗下去,這個小家的活力與快樂也早已消散得無影無蹤。
兒子的事也讓亞昭心里不痛快。
晏科受傷之前,已經很少回來了,他不怪兒子,家里一個90多歲,兩個70歲,除了壓力和勞累,什么都給不了他了。他們甚至拖了他的后腿,盡管兒子從來沒說過。
前幾年,兒子往回帶過兩個女朋友,亞昭每次都會先拿空氣清新劑把屋子噴個遍,可姑娘們來了,第一反應還是捂鼻子。第一個姑娘后來再也沒來過,第二個來了兩回也不來了。問兒子,說“性格不合”,亞昭覺得不對,兒子看人家的眼神分明透著喜歡,后來有一天,亞昭看似隨意地說起樓下403的老夫妻去養老院體驗了倆禮拜,兒子問:“怎么樣?”亞昭說:“沒問,哪天我們倆也去體驗一次,好的話以后你就省事了。”兒子沒說話。
晏鈞的臉色就有點不好看了。
晚上亞昭勸他說:“也不能怪孩子,他們太累了。咱們那時候,大家都差不多,現在呢,孩子一出生就差了十萬八千里,咱們這樣的家庭,一輩子都追不上。”她又嘆了口氣,“網上說了,現在年輕人的擇偶標準都是‘有車有房、父母雙亡’。”
晏鈞“哼”了一聲:“什么話!”
“話糙理不糙啊,咱們現在是三五個人忙乎一個老人,他們呢?都是獨生子女,再有了孩子,怎么受得了?”
晏鈞不說話了。時代就是變了。曾幾何時,“孝子”是個頂光榮的名號,現在卻變得有些“過時”,甚至還有“媽寶”之嫌;養兒也已經防不了老了,年輕人自顧不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很多年輕人都不想要孩子了。
去年大年三十,亞昭好不容易盼回了兒子,她吞下一大把藥片,極力讓自己精神起來,讓家里熱鬧起來—— 一大早,她就張羅著擦地、擦玻璃、洗窗簾,不知是被帶動了還是怎的,母親也非要下地來溜達兩步,亞昭怕她摔倒,沒答應。
母親嘴一噘,抬手把亞昭給她買的新毛衣扔到了地上。
晏科看不過去了,把毛衣撿起來,氣鼓鼓地說:“又欺負我媽。”
老太太恨恨地唔嚕了一句“你們都欺負我”,又把毛衣扔了。
晏科轉身回了屋,亞昭也嘆了口氣,家里那種難以消散的怨懟,像那股老人味兒一樣讓人難受。
晏鈞停下揉面,洗了手,自己過去把毛衣撿了起來。他跟自己說,母親是在慪氣呢,跟他們慪氣,跟自己慪氣,跟衰老慪氣,跟命運慪氣,總之她病了之后,再也沒有了生活,就一直慪著氣。老人都可憐,也許他和亞昭過些年也是這個樣子。過了一會兒,晏鈞把兒子叫過來,想把這些說給他聽。
沒想到,他剛說了幾句,兒子站起來就去穿大衣,然后把手機和車鑰匙往兜里一揣,走了。晚上,他倆正打著瞌睡看春晚,派出所來電話,說晏科開車與人相撞,倆人打進了派出所。
見到撞爛的右車頭和好幾處掛著彩的兒子,晏鈞嘆了口氣,這大過年的。
手術室外,亞昭一直冷著臉,好像都是他把家里搞成了這樣似的。
“我將來絕不要這么拖累孩子。”她突然憤憤地說。
晏鈞想說,媽媽要是還有的選,肯定也不愿意。
亞昭自顧自地說下去:“以后我要是像媽這樣了,或者得了什么不好的病,你答應我,別讓我受什么放化療、ICU的罪,就讓我走吧。”說著,還落下淚來。
他趕緊安慰了她兩句,她最近愛哭得很。
但她似乎并不是意氣用事,反而認真伸出了小拇指:“你答應我。”
她原來也想過這些了。
“彼此彼此。”他把小指鉤了過去。
護士臺的方向傳來電視里跨年的鐘聲,大年初一也正是立春,他握住了她的手:“新的一年來了,都會好起來的。”
可晏科恢復沒幾天,亞昭就出走了。
沒有亞昭的家里,晏鈞不禁又生起對母親的怨,這一次,他不想把它壓下去,她叫他,他偏不理。一天晚上,他又聽到“噗嚓嚓”的聲音,過去一看,母親正在用被子擦拭著大便,他瞬間怒不可遏,以至于事后他都回憶不起來當時是怎樣沖過去、又是怎樣掐住母親的脖子的——他只記得自己咬牙切齒地喊道:“你還讓人活嗎?你怎么還不死呢?”
眼見母親吐出了舌頭,臉憋得越來越紅,他才幡然猛醒,趕緊松了手。
一切都和夢里一模一樣。晏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前是黑的,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滿頭大汗嘩然而落。過了不知道多久,母親的呼吸漸漸平靜了,他沒有看她,緩緩爬起來躲到了亞昭的房間里。他是個好人、是個孝子啊,這么多年了,身邊的人都這么說。一大顆淚珠涌出來,被他狠狠劃去,不知是剛才濕透的衣服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在作怪,他的每一個關節都似乎有螞蟻在嚙噬。這幾年,他經常夢到自己身在漫長的隧道,無論怎么走也看不到盡頭,他已經盡了全力,卻被黑暗里巨大的荒涼襯托得更加絕望。生活真要把他逼成這樣嗎?如果亞昭真的不回來了,也許在某一天,他真的就不松手了吧,然后再對付了自己,這樣對大家都是解脫。
第四天,他正在家中愁坐,忽然聽到了門外的腳步和門鎖轉動的聲音,他“騰”地彈了起來,跑過去拉開門,亞昭站在門口,外套已經不知道哪里去了。“你去哪里了?”他一把抱住她,她的手和臉都涼得像冰。他的鼻子酸酸的。她在他肩上靠了一會兒,又抽出身體,說:“哪兒也沒去。”然后便不說話了。
除了身上的瘀傷,他發現她的指甲連同手指也被咬得血肉模糊,心痛和失去她的恐懼讓他心里沒著沒落的,讓晏科請假帶她去醫院,外傷倒沒有什么,“抑郁癥”三個字卻砸了下來,砸了他一個踉蹌。
吃完晚飯,他偷偷把晏科叫到一邊,仔細問了問這種好像很時髦的病。晏科沒好氣地說,癥狀就是失眠、頭痛、情緒低落、悲觀、無力、行動困難、興趣消失,覺得自己沒有用,拖累家庭及子女什么的,搞不好的話會悲觀厭世甚至自殺。
“這么厲害?”晏鈞吃了一驚,心又涼了一大截。亞昭怎么會得了這個病呢?不都是那些內向的人想不開才這樣嗎?可亞昭,她是多么活潑熱情的人啊!
四十多年前,他剛認識亞昭的時候,她是單位里最出挑的姑娘。眼睛特別亮,喜歡唱歌,喜歡跳舞,后來還被挑到了上級單位的民族舞隊,沒幾個月就成了領舞,一領就是十多年。
后來兩個人都退了休,亞昭一直羨慕別人家兩口子一起出去旅行,但那時兒子想去留學,他不敢動錢,就與亞昭商量,過幾年再陪她出去。亞昭像個小女孩那樣與他拉鉤,說第一站一定要去巴黎,她要看看巴黎圣母院里到底有沒有住著一個怪人。
誰不想為自己活呢?
“定期復查,還要吃藥、做心理疏導。”走的時候,兒子囑咐他。
五
幾天之后,哥哥姐姐來看亞昭,噓寒問暖,說她是“晏家的功臣”,晏鈞順勢提出:“要不,還是大家輪流吧?”
屋子里的空氣一下子凝滯了,過了半天,姐姐說她真是顧不過來,哥哥也搖搖頭,讓弟弟找保姆,他來付錢。
晏鈞就去找,但保姆們一聽是伺候這樣的老人,說什么都不來,只有一個安徽口音的說照顧過不少老人,就是貴點,晏鈞狠狠心給多加了2000塊,可路上保姆說,如果老人過世了,就算只伺候了一兩天,也得算一個月的錢。晏鈞忽然想到曾經看過的那些惡保姆的新聞,沉思了一下說,算了。
后來找了一個60多歲的老保姆,皺紋深重,身形佝僂,看著跟90多歲的母親不分伯仲,每次看著她氣喘吁吁地把母親扶起來,晏鈞都要擔心她們會一起栽倒。老保姆給母親翻身,總要出一頭汗,擦洗身上的動作也很粗糙,她每天晚上還要在自帶的電磁爐上熬中藥,家里于是又平添了幾分衰敗的氣息。幾天之后,晏鈞找了個理由給她結了賬,多塞給她二百塊錢。
亞昭第二次出走回來,晏鈞狠狠心,跟哥姐提出要把母親送到養老院去,哥哥沒異議,姐姐則嘆了口氣:“你姐夫的眼睛已經看不清了,孩子又是這個情況,恐怕明年我們仨也得搬到養老院去了。”
臨送走那天晚上,亞昭一邊給老太太收拾衣服一邊抽泣。他想起她的病,趕緊問:“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抹了把眼淚:“已經伺候了十幾年了,臨了臨了還是要送走。”
晏鈞說這與她無關,心里卻沉得不行。他是希望哥哥姐姐堅決反對的,他希望有人拉住他的,可是他們沒有,也沒有人能給他一個兩全的法子。寂寞地躺在床上,他想起去南方出差的時候,有人跟他提起過當地的一種“瓦罐墳”——就是外形像瓦罐一樣的墳墓,三面有墻,只有一個出口,老人到了年齡之后,子女就會讓其搬進去,此后每天送飯過來,同時在出口那里砌一塊磚,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洞口被全部封閉,老人在密閉的空間里窒息而死。
他自然是唾棄這些不肖子孫的,但后來又想,在人們衣食無著的古代,只能先保證年輕人的存活來延續生命,社會組織也是這樣的,聽說直到現在,西方都一直有種不成文或者說是秘密的實踐,就是當發生了天災、戰亂或者社會危機,各種資源短缺的時候,要先保證年輕人存活下來,而非人人平等。
生活也真是荒誕,人類一直在為長壽而努力,古人為此還孜孜不倦地求煉仙丹,可今天,真的長壽了,才發現與之相伴的病痛、失能、失控、失尊也就都來了,“長壽”并非就等同于“有福”。
人老了,應該怎樣活著?又如何能有尊嚴地死?當失去一切做人的樂趣,失去了生活,失去了尊嚴,失去了快樂,乃至失去了痛苦,我們還需要頑強地耗盡生命最后一點能量甚至歌頌這種生命力嗎?在死亡這件事上,能夠自主、能夠“適可而止”,是不是才是真正的福氣?
胡思亂想中,老太太的鼾聲大起來,晏鈞不禁想起小時候,那時他對失去母親怕得要死,每當想到她終于有一天會撇下他,他都會不寒而栗,誰想到今天,他要親手把她送走?他給她掖了掖被子,輕輕地說:“媽,對不住您了。”他希望母親能夠體諒他,唉,他居然還希望母親能夠體諒他。
六
早上一家三口一起去送,晏鈞跟母親說,去醫院檢查,母親居然沒哭沒鬧。到了養老院,晏鈞給管床的護工小胡塞了個紅包,又說了很多客氣話,不,那不是客氣話,要是小胡真能把母親照顧好,她就是晏家的恩人,幫了他也救了他,他千恩萬謝不為過。
一步三回頭地走了,三個人都耷拉著腦袋,母親居然還用力沖他們笑了笑。車快開進市區的時候,兒子說:“帶你們去吃湖南菜吧,早就想去了,可你們總不能同時出來。”
亞昭愛吃辣,于是晏鈞說:“好。”可亞昭說:“下次吧。”就閉上了眼睛,好像多說一句話都要耗盡氣力一樣。兒子便也不再說話,一家人就這么沉默地回了家。
第二天天一亮,晏鈞就去了養老院。
母親還在睡,小胡說,換了新地方,昨天睡得晚。
“鬧騰了嗎?”
“你放心,我們都會哄老人的。”
晏鈞等了兩個小時,老太太還沒醒。第二天又去,依然如故。小胡倒是每天中午都給晏鈞發來視頻,她給老太太喂飯,老太太慢慢地嚼著,目光直愣愣的。晏鈞打電話過去要跟老太太通話,小胡說:“又睡了呢,放心吧。”
晏鈞于是找了一個傍晚過去,還沒進門,就聽見老太太在聲嘶力竭地叫喚,他趕緊推開門,赫然看見母親被用繩子捆綁在床上,她拼命掙扎著,屎尿沾了一身,見到晏鈞,她“哇”的一聲號啕起來。
晏鈞沖上去,繩子被系了個死結,他費了好大力才解開,屎尿也粘在了他身上,兩個人都臭烘烘的,累得直喘氣。小胡半天才過來,衣服是臟的,也是一股臭味,她面不改色,過來給老太太脫衣服,晏鈞一把把她推開,小胡見他憤憤不已,轉身向外走:“我先去換件衣服,剛才給一個老頭兒喂飯吐了我一身……”
走到門口,她又轉過臉來:“大哥你也別生氣了,對不老實的,我們只能這樣,我要同時伺候八個人的。”
母親于是又回到了家里。
七
亞昭復診回來,告訴晏鈞醫生讓他下次隨診,他惴惴然跟了去,醫生是個雙目炯炯的中年人,鬼使神差一般,醫生還沒有發問,晏鈞自己就開始說個不停:他說現在亞昭頭痛的次數越來越多,說她素日里總是冷冷的,說她沒事就抱著手機,卻目光呆滯,不知道在思索著什么,說其實從她第一次出走,原來那個她就已經完全不見了,他有時候甚至有種錯覺,她的魂兒一直就沒有回來過。
然后他停下來,求助似的望著醫生:“我該怎么辦呢……”
醫生直言不諱地告訴他,多給病人一些關注,但如果不改變現在的生活,亞昭的病只會越來越重,他自己也一樣。
晏鈞心里一驚,知道醫生在他身上也看出了同樣的東西。
走的時候,醫生又握了握晏鈞的手說,“先把自己照顧好。”
他倆一路無話回到家里。夜里,那個在隧道中跋涉的夢又來了。他驚醒過來,很久無法入眠,悄悄起身,去亞昭房間把手機拿了出來,這一看不要緊,他發現她最近常搜一類內容:“窒息死亡的方法”。
如一個炸雷在頭頂響起。兩年前,他第一次生出這種念頭的時候,真是羞愧難當,后脊發涼,可后來,這念頭越來越頻繁,他終于潰了堤,放任自己把那些不易留痕的手段都考慮了一遍,認定“窒息”是最安全的。
“窒息死亡的死者通常會有顏面的腫脹和發紺的情況,且常見兩眼上下眼瞼合膜近彎窿部及內外眼角處有小至針尖、大如粟粒、數目不等的紅色或紅褐色的點狀出血,嚴重時可融合成血斑;面、頸部皮膚有時可見大小不等的溢血點;外耳道壁、鼻腔等處,有時可見出血現象,尸斑出現得比較早。”這段話他幾乎能夠背下來。
兩年來,經常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會看到自己跪壓在母親胸口的樣子,現在,亞昭的身影和他的重合在了一起。
母親走前那個晚上,他倆坐在沙發上,亞昭低頭審視著自己布滿老年斑的雙手,輕輕地嘆息:“我大概看不到巴黎圣母院了。”
“怎么會,”晏鈞以往總是會這么說,這次,他問,“為什么這么說?”
“哪里都不想去了。”
他還要繼續問,電視里突然播了一條新聞:日本,一位八十三歲的母親親手殺死了五十幾歲的智障兒子,鏡頭里,老人眼光木然,喃喃而語:“我終于解脫了。”
他的心被人狠狠捏了一下。電視上稱這位母親患的是“照護者壓力綜合征”,那是一種以身體、精神和情緒的疲憊和痛苦為特征的病癥。看著那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想到她亦如在無盡的隧道里痛苦無望的境遇,想到她動手之前內心的悲痛和情感的糾葛,他毫無征兆地哭了出來。
那是一場真正的哭泣,沒有哽咽也沒有掩飾,悲傷就這么突如其來地淹沒了他、擊垮了他,他像個孩子一般肆意號啕、涕淚交流。
亞昭嚇得使勁抓住了他顫抖的肩:“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我什么時候才能解脫呢?”他脫口而出。
他記得亞昭就那么一直凝望著他,淚水也潤濕了她的眼眶。
第二天早上,亞昭給他列了長長的單子,比以往的要長得多,讓他買菜、買魚、買電、開藥。他看了她一眼,她轉身去洗衣服了;又看了一眼母親,她一如既往地昏睡著。
他在門口的鞋凳上坐了很久,包背上又取下,終于還是拿著條子出去了。
一路上,心嗵嗵地跳。回到樓下才發現,開的藥忘了拿。打開房門,他看到亞昭慌慌張張從老太太的房間跑出來,臉色煞白,頭發凌亂,她圓瞪著眼睛,渾身發抖地拉住他說:“媽沒氣了!”
他把菜一扔,邁著沉重的雙腿跑進屋去,撲在了母親床頭。
母親躺在那里,頭發是亂的,她張著嘴巴,沒了呼吸。
他猛回頭看向亞昭,她慌忙搖頭:“我在洗衣服,我剛看到……”
“媽!媽!”他倆一起叫起來。
八
迷糊中,他感覺有人給他蓋上了被子,是晏科。
晏鈞渾身發冷,費了半天力氣才起身:“回來了?有熱水嗎?”
晏科倒了熱水給他。
“剛去洗了遺像。”兒子輕描淡寫。
兒子和他一樣,從來不會把感情表露出來。晏鈞突然心疼起兒子來,他知道他不如意的。幾個月前,兒子回來說,自己想“換個活法,和幾個哥們兒開個民宿”。
“民宿是什么?”
“就是建在風景區的旅館。”
見晏鈞眉頭一皺,晏科馬上說:“不是你想的那種小旅館,我們會建一個充滿設計感的大房子,依山傍水,現在城里人忙碌又焦慮,都想周末去郊區放松一下,一個周末就能掙好幾千。”
但無論他怎么說,在晏鈞眼里,一個好端端的留學生,創業不成就跑去山溝里開旅館,簡直就是對生活的退縮和逃避。
“找份專業對口的工作重新開始。”他說。
兒子就又離開了家。
但今天,現在,他決定支持兒子,他還年輕,還有新的可能,那就去吧。
改天他會告訴兒子的。
一家三口在冷白的燈光下默默地吃著晚飯,難聞的味道依然沒有消散。
“民宿過幾天就能建好了,到時候你們去休息休息吧。”
他和亞昭都含含糊糊地“唔”了一聲。
“過幾天我找個小時工,把家里來個大掃除吧。”兒子又說。
“唔。”
吃完飯,兒子回去了,亞昭去洗碗。晏鈞想跟到廚房去,看看她會不會說些什么,但躊躇很久,最后還是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母親的床位上空空如也。他呆望了一會兒,慢慢躺在了上面,手伸到枕下的時候,無意中摸到了兩根紅繩。母親生病后把很多事情都忘記了,最后卻唯獨還記得一件事,就是積攢各種各樣的紅色物件,比如禮品盒的紅色帶子、中國結、本命年的紅手鏈,她都要收起來,顫顫巍巍地塞給兒孫,叮囑他們要像她一樣,把這些放在床頭、枕下、兜里,“辟邪的。”她說。
現在他的包里,還放著母親給的紅繩。悲痛在此時洶涌而來,他沒有媽了,他真想看到母親還躺在身旁,手上還有讓他眷戀、讓他感到安全的溫度。
母親最后到底經歷了什么?她有沒有感受到無助與恐懼?他又反復回憶起亞昭的表現和這兩天的點點滴滴,想得出一個不容辯駁的結論,但是,沒有。他給予自己母親的,居然是如此含混、不明不白的結局。
那天夜里,他被亞昭的哭聲吵醒。
他在她床邊坐了很久,終于緩緩伸出手去,可她身體僵直,不肯靠攏,只是一味地哭泣。
他感到她心中似乎有某種巨大的東西在崩塌——她已經看穿了他吧?他無聲地走到陽臺上,空氣干冷,每一口呼出的白氣都掉落成霜,抬頭看,天上有幾顆暗淡的星。深色的夜空里不再有影影綽綽的溫柔,等霧氣散盡,人不再是原來的人,天不再是原來的天。
第二天早上,晏鈞發現亞昭不見了。他坐在她的床邊,呆呆看著枕頭上的凹陷,他從沒想過,他們夫妻是以這種方式分別的。
那天夜里,他夢見亞昭向他招手,他沒有回應,呆立在那里。
作者簡介
李競,曾用筆名段今今,小說及散文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四川文學》《滇池》《都市》等文學雜志。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