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運用列斐伏爾的“空間三一論”分析印度英語文學《白老虎》中的空間政治書寫。“雞籠”的存在反映了印度高種姓富人階級對“空間表征”的設計與規劃,展示了在貧富二元對立與種姓多元對立的社會中底層庶民群體破落殘酷的生存寫照;巴爾拉姆的奶奶、父親與哥哥的“空間實踐”展現出對社會規約的順從。巴爾拉姆雖曾無意識地接受主流社會的規訓,但其“空間實踐”又具有挑戰性的特點,并最終通過暴力手段建立逾越性的主體“表征空間”,實現了從黑暗到光明的跨越。小說中的空間書寫揭露了印度社會高速發展背后的黑暗面,展示了當代印度庶民群體生活的殘酷現實。
【關鍵詞】《白老虎》;空間政治書寫;種姓制度;庶民
【中圖分類號】I3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47-0011-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7.003
《白老虎》(The White Tiger)是印度作家阿拉文德·阿迪加(Aravind Adiga)的首部長篇小說,小說一經出版便受到了文學界和評論家的贊譽,榮獲2008年布克獎。小說以主人公給中國總理寫信的形式講述了底層庶民巴爾拉姆的反抗、謀殺和發家致富等一系列故事。在阿迪加的描寫中,印度底層庶民的空間活動受到限制,他們在“封閉的”空間中被監控和壓迫。正如法國文學理論家亨利·列斐伏爾所言:“空間具有政治性,也具有意識形態性。”[1]31文學是作家用于表達社會空間內涵的陣地,在《白老虎》中,印度高種姓富人階級對“空間表征”的設計與規劃、巴爾拉姆一家的“空間實踐”和用暴力手段建立的逾越性“表征空間”等空間政治書寫,體現了作者對印度族群空間政治的思考。
一、“雞籠”、種姓與階級 —— “空間表征”中的
規訓與懲罰
“空間表征”(representation of space)是列斐伏爾“空間三一論”中最重要的環節,“空間表征與生產關系及其施行的秩序相聯系,因此也與知識、符號、代碼等相關聯。”[2]33即“空間表征”不是指隨意的空間構想,而是社會權勢階層設想的空間秩序,體現了統治階級對于社會空間的主導權利。
《白老虎》中描述的限制印度底層窮人的“雞籠”便是社會權貴階層規劃的一種空間表征。“這個國家在其長達一萬年的歷史上發明出來的最偉大的東西就是雞籠。”[3]153“雞籠”是印度社會用來控制和奴役底層庶民與低種姓窮人的一種空間表征,在“雞籠”中的窮人為了爭奪生存空間而竭盡手段,面對6d5421f3fa8f0c0b1af2a6ce421726e8同伴的慘死無動于衷,他們就相當于家禽市場的“雞”,被培育出奴性,任人宰割,替主人頂罪,為主人賣命。這一構想空間雖然不是真實存在,但已經內化于底層庶民的心里,他們自愿困在其中,甚至以能成為“雞籠”中那只最馴服的“雞”而自豪,“這種奴性甚至發展到了這樣的一個地步:如果你將解放的鑰匙放在他的手中,他會咒罵著將這把鑰匙扔還給你。”[3]156印度窮人之所以不敢逃離“雞籠”,是因為一旦逃離,他們的家族會被主人徹底毀滅。
“雞籠”的存在體現了印度社會對底層貧民的規訓與懲罰,展現了庶民群體的生存困境。福柯認為,現代社會是監獄式社會,其主要特征是規訓性和空間性。在印度社會,規訓在“雞籠”這一空間表征中體現得尤為突出,權貴階層不僅在“雞籠”中監視和規訓底層庶民,還能讓處在“雞籠”中的人惡性競爭、6e32a522cc7725185682fb00136ab8c0互相監視。主人家的高檔汽車是仆人爭奪的空間,汽車不僅代表主人的身份,也暗示仆人的地位。起初,作為主人阿肖克家的二號司機,巴爾拉姆不被允許碰家中的本田車。在這種情況下,心有不甘的巴爾拉姆開始了對一號司機的監視,“世界上還會有哪一種恨比二號仆人對一號仆人的恨更加強烈呢?”[3]69當一次跟蹤后發現一號司機是冒充印度教徒的穆斯林教徒,巴爾拉姆選擇直接揭發他的身份,從而代替了他的位置,并獲得了本田汽車的駕駛權。空間中的對抗性加深了人對空間的信服性和依賴性,因此“雞籠”中能成功地馴化出勤勞、可信且絕對忠誠的仆人。
同時,空間關系表征種姓關系和階級關系。“種姓制度是印度社會特有的等級制度,這一制度把人分為四個等級,即婆羅門、剎帝利、吠舍和首陀羅。”[4]1種姓差別決定一個人的生活模式、居住、文化、職業、空間和社會隔離等。印度種姓間實行嚴格的隔離制度,村落間各種姓分居而處。此外,不同的種姓在飲食、服飾、住房和日常接觸中也執行社會隔離。“空間與空間性締造種族”[5]251,種姓也在空間中建構,空間的等級之分造就種姓的貴賤之分。高貴種姓與低賤種姓在物理空間上區隔開來,仆人居住的房間是一個一個連在一起的“兔子籠”,住所的門矮小狹窄,專為營養不良的仆人使用。“沒有生理基礎,種族卻能通過隔離空間被創造和維持。”[5]255印度社會利用這種居住隔離控制底層庶民,隔離進一步影響其仆人意識,加強他們的種姓和等級觀念。在居住空間規訓下,仆人會對主人給他們提供一個住所而心存感激,認為這是主人的施舍,卻意識不到居住空間是自己本該享有的權利,“直到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天花板上的墻漆已經大塊大塊地剝落了,每個墻角都有蜘蛛網。此前我還一直為能住在這種地方感到高興呢。”[3]71種姓在空間隔離中生產,并以空間為媒介得以建構。
印度幾千年來的種姓制度在小說中又演變為簡單的階級劃分,“簡而言之,以前在印度有上千個種姓,上千種命運。現在只有兩個種姓:大肚子的和癟肚子的。同樣也只有兩種命運:吃人,或者被吃。”[3]57但階級劃分并沒有取代種姓制度,階級層次關系的出現進一步加大了印度社會的貧富差距。權貴階層的富人通過構建貧富二元對立與種姓多元對立的空間表征實施對底層庶民的壓迫,這些空間秩序均致力于構建主體與他者的二元對立,客觀上隔離了兩個群體,從根本上實現了種姓等級和階級劃分的意識形態。
當空間成為一種政治工具,上層階級想方設法利用空間維持自己的統治。階級的空間被嚴格規劃,當上層階級掌控了一個空間,就控制了一個階級,也就掌握了一種權力。這種權力的空間化是現代社會維持統治的基本策略。《白老虎》中的茶鋪就是一個可以被當成工具利用的社會空間。茶鋪是底層窮人打工的場所,屬于底層空間。在選舉開始時,社會黨人會買下茶鋪的控制權,“我們茶鋪所有的伙計登記的都是年滿十八歲,正是法定的投票年齡。一場選舉即將開始,茶鋪老板已經將我們賣了個好價錢。”[3]87統治階級代為行使底層仆人的投票權以維護自己的統治。對于那些試圖越界行使權力的“他者”,統治階級直接以暴力對付。當一個人力車夫想要像標語上所宣傳的那樣“自由投票”時,他直接被警察毆打成泥。統治階級利用社會空間為自己謀得利益,空間中的個體操縱于統治階級手中,以掩蓋其主觀性,剝奪其話語權,確保空間權力實施的有效性。
二、順從與反抗—— “空間實踐”的規約性與挑戰性
“空間實踐”(spacial practices)產生社會空間,包括“每一社會構成特有的生產、再生產及具體場景和空間體系”[2]33。在“空間表征”的規約下,“空間實踐”可以表現出不同的行為,即規約性的空間行為和挑戰性的空間行為。
巴爾拉姆的奶奶庫蘇姆、哥哥基尚和父親維克拉姆就內化了“雞籠”、種姓和階級劃分的空間表征,并嚴格按規約執行空間實踐。作為家族中權力的掌控者,庫蘇姆居高臨下地指示和監視著家族里的每一個人,她嚴格按照社會的規約安排每個人的生活,實際上則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他們。在庫蘇姆的安排下,巴爾拉姆與基尚都輟學去茶鋪打工;她會每月定時索取家中成員的工資;在巴爾拉姆被主人家拉出來頂罪并即將遭受牢獄之災時,庫蘇姆對此表示自豪。雖然庫蘇姆沒有從事仆人的工作,但仆人的意識已融于她的血液里,她對家族的規訓是具化了高種姓富人的意識形態。庫蘇姆內化了社會對低種姓窮人的規約并代為實施權力,家族里的其他人就像是庫蘇姆的傀儡,被安排控制著在規約性的“表征空間”中爬行。
維克拉姆雖然對于自己的職業與巴爾拉姆的教育有過試探性的反抗,但這些在規約下的挑戰并沒有產生影響。作為一名人力車夫,他對待工作兢兢業業,生活的重擔在他的身體上留下刻痕,與富人柔軟且沒疤痕的身體不同,父親的身體滿是疤痕,“現實在父親的身體上書寫出了一部窮人的生活史,筆鋒如刀,入肉三分”[3]25。維克拉姆勇于謀劃巴爾拉姆的教育,但是他不敢逾越庫蘇姆,且沒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保護妻子和兒子,因此他終究沒能逃離規約性的種姓和階級空間,最終因扛不住生活的重壓而死。基尚在庫蘇姆的壓迫下過著印度庶民循規蹈矩的生活。按照庫蘇姆的規定,基尚很早就輟學并老實本分地在茶鋪工作,不敢越雷池一步,“奶奶說了,要我們呆在茶鋪好好干,那我們就該呆在茶鋪好好干。”[3]47面對庫蘇姆包辦的婚姻,基尚不敢有絲毫的拒絕,并且讓庫蘇姆收取了所有的嫁妝。在庫蘇姆的壓榨下,基尚也逐漸變成維克拉姆的模樣,“我眼前不停地晃動著基尚的影子。他們是在活活地吃掉他啊!他們會像對待我父親那樣,從里到外將他一瓢一瓢地掏空……最終悲慘地死去。”[3]79
在種姓和階級等空間表征的規訓下,巴爾拉姆的空間實踐既有唯唯諾諾的順從,也有忍無可忍的反抗。處在種姓和階級壓迫的空間表征中,他也曾經努力地迎合各種規訓,最終卻也忍無可忍地報復性挑戰。
在列斐伏爾看來,空間體現社會現實,展現精神與社會的關聯。反過來,社會與空間影響精神狀態與心理構建。由于長期處在受壓迫的狀態下,并且在高種姓富人階層構建的社會空間中無法形成完整的人格并獨立思考,巴爾拉姆雖然骨子里有著反叛精神,但由于習慣于社會主流空間表征對底層庶民順從的心理構建,他在行動上仍對權貴階級唯命是從。在等級森嚴的種姓與階級的空間表征中,巴爾拉姆潛意識里也認同種姓和階級對于人的等級劃分。對于等級與階層的認同使他在知曉能和主人一起回老家時感到十分驕傲,“要回家了!而且是穿著制服,開著鸛鳥家的車,和他的兒子兒媳談笑風生地回來!我真想趴下來吻吻他的腳。”[3]72他對于主人的命令唯命是從,時時刻刻維護主人的形象,甚至當其他司機隨意臆測阿肖克時,巴爾拉姆都會出言反駁。主人喜歡的是仆人在失語狀態下的順從與忠誠。小說中描述的印度現代社會是一個處處滲透著規訓與懲罰的監獄式社會,主人的規訓、禁令與懲罰無處不在地馴服巴爾拉姆,培養出他的認同感與奴性。巴爾拉姆無意識地接受主流空間表征對自己的規訓,不自覺地按照規約進行空間實踐,成為一名被壓迫的底層庶民。
空間是弱勢群體進行反抗的媒介。巴爾拉姆的空間實踐也在有意地挑戰一些特殊的表征空間。在德里,經濟快速發展,大型購物廣場、高級酒店和高檔住宅隨處可見,但這些都是屬于高種姓富人的,底層庶民不被允許進入這些空間,如果有仆人闖入會遭到門衛的阻攔。巴爾拉姆看到了這種不公平性,并以行動試探性地打破空間區隔,他為自己買了一件富人穿的素色T恤衫,換成富人的裝扮后他從后門進入了購物廣場,“我第一次真實感受到了商場里的一切……要是其他司機也能看到這種景象該多好啊!”[3]135巴爾拉姆的話暗示他已經看到了社會對于窮人和富人之間的空間區隔,并意識到了由區隔造成的不公。
列斐伏爾認為,“我們所謂的意識形態只有插手社會空間及其生產,并在那里實現形體化,才能實現連貫性……意識形態本身可以被視作主要存在于依附于社會空間的話語。”[3]44社會強勢集團的空間規劃無一不滲透著主流的意識形態,同時,權力充斥于空間中,監視無處不在,在監視的空間中被監視者無意識地接受社會主流意識形態,被權力支配與操縱,在心里人認為這個世界本就該如此,即底層庶民無意識地認同一切以高種姓和富人階級優先的觀點,順從貧富二元對立和種姓多元對立的空間表征。
但是,巴爾拉姆清楚地意識到了高種姓富人可以隨意規約有利于自己的空間表征,而這些空間表征決定了低種姓窮人的悲劇人生。對于巴爾拉姆而言,反抗并不是通過換上富人的衣服就能實現的穿越,不公的壓迫與惡劣的環境迫使他采取充滿破壞性的復仇方式,通過暴力的空間實踐來保護自己。巴爾拉姆的謀殺是有意為之,在謀殺后他已經規劃好了自己的逃離和謀生之路,他依靠自己的聰明才智開了一家出租車公司。巴爾拉姆的空間實踐體現出他對高種姓富人所建立的空間表征的逾越性反抗和對主體性的庶民表征空間的創造性建構。
三、從黑暗到光明—— “表征空間”的闡釋與創造
“空間三一論”的最后一個環節“表征空間”(represen tational space)屬于生活空間(lived space),是受控的空間,包含居住者和使用者的空間。雖然受制于空間表征中權力和話語的規約,但表征空間無須絕對地遵守原則并可以在一定范圍內挑戰主流空間表征,在有限的領域內開創有別于監獄式的可以言說自我的表征空間。
《白老虎》首先展現了社會主流空間表征規約下的表征空間—— “黑暗印度”。巴爾拉姆將他的老家拉克斯曼加爾村描述為“黑暗之地”,那是底層窮人生活的地方,生活條件與硬件設施極差:“電線桿——沒通電。水龍頭——不出水。孩子們——一個個瘦得與他們的年齡不相稱,腦袋顯得特別大……”[3]18是“典型的印度鄉村樂土”。村里的土地等公有資源都被“鸛鳥”“野豬”“烏鴉”和“大水牛”四個地主占為私有。四大地主毫無底線地剝削底層窮人,身處底層的村民雖對他們深惡痛絕,卻也無可奈何。地主階級除了占有土地等共有經濟資源外,還操縱剝削了一些隱形資源,如教育和醫療。巴爾拉姆諷刺地將“黑暗印度”的教育體系稱為“糞坑”,老師會貪污政府提供給學生的免費午餐和制服,只因他們已經半年領不到薪水,村民對此習以為常,“沒有人去責怪老師。你不能指望一個人做到出糞坑而不臭。”[3]31醫療服務的管理更為混亂,免費公立醫院只是一個空殼,當巴爾拉姆和基尚歷經千辛萬苦把生病的父親送到公立醫院時,卻不見醫生的蹤影,最終父親死在了醫院,政府花名冊上卻會記載他已經痊愈。醫生這一職業不再為治病救人,而是可以公然謀取福利的資源,通過公開拍賣獲得職位的醫生可以在公立醫院和私立醫院領取兩份薪水。權貴階層通過占有教育和醫療等資源將一代又一代的底層庶民囚禁在像拉克斯曼加爾村這樣的“黑暗印度”,搶奪生存資源并永無止境地控制與壓迫他們。
巴爾拉姆被困在充滿壓迫與規訓的“黑暗印度”,向往去到“光明印度”創建自己的表征空間。“阿迪加也將那些經濟發達、富人居住的城市與城市富人區,所謂能彰顯印度高速發展光環的場域,統統成為‘光明印度’。”[6]69向往平等與自由的巴爾拉姆跟隨阿肖克去到“光明印度”德里,本質上是為擴大自己的生存空間,但他并沒有到達真正的光明空間。趙莉華認為,“統治階級要實現其意識形態的絕對支配地位,必須實行空間分隔,劃分等級空間、特權空間,以體現、實現及保證其統治地位。”[7]在德里,富人與窮人之間的等級空間劃分更為明顯。首先體現在居住空間的差異,富人住在富人區,窮人擠在貧民窟:“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那些棚子里相互緊挨在一起的貧民區居民的側影;你可以看出那是一個個家庭——丈夫、妻子和孩子——全部擠在棚子里的火爐旁,頭頂上是一盞昏黃的燈”[3]168;來自黑暗之地的其他庶民境遇凄慘,“成千上萬的人住在德里的道路兩旁。可以看出他們來自黑暗之地,因為他們身體瘦弱、面目骯臟,像動物一樣住在大橋或者立交橋下面”[3]105-106。其次,不僅是庶民階級仆人的住所與富人階級完全隔離,庶民還被剝奪了進入富人空間的基本權利,富人區的商場、酒店和購物廣場只允許“穿皮鞋的人”進入。無論是在“黑暗之地”還是“光明之地”,印度底層庶民都是在被擠壓的空間中生存,無法言說自我。
斯皮瓦克認為,“如果庶民能夠言說的話,庶民就不再是庶民。”[8]158不論是在“黑暗印度”還是在“光明印度”,底層庶民所受的教育有限,他們無法以主流社會的話語陳述和表達自己,生活在社會空間的邊緣,無人注意也無人在意。庶民被局限在了狹小緊迫的空間里,他們被剝奪了權利與自由,留下的只有監視與壓迫。庶民努力向外爬卻永遠也逃離不了黑暗的空間,他們被困在高種姓富人設置的“雞籠”里,無法迎來屬于自己的光明。
巴爾拉姆也試圖自我言說,他曾經試圖向阿肖克傾訴和懺悔,但遭到了阿肖克的忽視和多次打斷,“我發誓,我準備當場向他坦白一切……只要他說出恰當的話……只要他的手以恰當的方式落在我的肩膀上。可是他根本沒有看我。”[3]232巴爾拉姆的聲音一次一次地被壓制,如同其他庶民一般,他們的話語被所有人忽視,但巴爾拉姆沒有選擇沉默,而是忍無可忍地通過暴力謀殺的方式來言說自我,這是他對主流社會深層意識的反抗。
在《白老虎》中,巴爾拉姆成功建立了不劃分等級的、屬于庶民本體的空間表征。謀殺阿肖克后巴爾拉姆逃到了班加羅爾,通過賄賂警察開了當地最大的出租車公司。巴爾拉姆成為了“主人”,但不是印度傳統意義上的主人,因為他不需要仆人:“我以前是為主人開車的司機,現在是司機們的主人。我不把他們當成仆人——我不扇他們的耳光,不欺負他們,也不嘲笑他們。我不侮辱他們,稱他們為我的‘家人’。”[3]272小說中描述了兩個類似的情節。在德里時,阿肖克的妻子平姬夫人曾醉酒開車撞死了一個小孩,阿肖克一家的做法是讓巴爾拉姆頂罪。后來得知并沒有人去警察局報案巴爾拉姆才得以逃過一劫。而在巴爾拉姆開的車行里,當他的員工不小心撞死一個男孩時,巴爾拉姆選擇當即讓員工報警并去事故現場交涉,雖然是警察局局長擺平了這場事故,但他沒有推卸責任,他去到男孩家里賠償、道歉并承諾安排男孩的哥哥在車行工作,真誠的舉動贏得了男孩一家的原諒。同時,巴爾拉姆對自己的員工沒有半分指責。巴爾拉姆明白處在等級嚴格劃分的空間表征里,“如果被撞死的是騎自行車的人,警方可以連這案子都不記錄。如果被撞死的是騎摩托車的人,警方就必須記錄這個案子。如果被撞死的是開車的人,警方恐怕只好將我關進監獄”[3]279,但他脫離了階級劃分的規訓,平等地對待每一個庶民。或許沒人會理解巴爾拉姆的做法,但正如他所說“我不能像野豬、水牛和烏鴉那樣生活——他們可能還在拉克斯曼加爾過著老一套的生活。我已經來到了光明之地。”[3]282對相似事故的不同處理方法體現了巴爾拉姆對印度社會階級制度的挑戰性反抗。
在巴爾拉姆構建的表征空間里,庶民擁有選擇權和話語權,他們既能選擇做一個有道德的好人,也可以真實地言說自我,并且有人愿意傾聽他們的聲音。巴爾拉姆對于主流表征空間的反抗與重構代表底層庶民從順從的形象轉變為具有自主意識獨立人格的個體,他的斗爭一開始可能是不被人理解的,但他一定會喚醒一些麻木不仁的心靈,呼喚出印度青年內心的反抗因子。他的表征空間顛覆性地挑戰了高種姓富人設定的監獄式的空間表征,他為自己創造了光明的世界。
四、結語
小說中的空間不僅是故事發生的地點和背景,而是蘊含社會權力關系的空間,承載了豐富的政治內涵。《白老虎》中的空間關系表征種姓政治與階級劃分關系。“雞籠”權力化的空間表征中展示了在貧富二元對立與種姓多元對立的社會中底層庶民群體破落殘酷的生存寫照,雖然書中出現的其他庶民形象都是在規約性的表征空間里失語地順從,但阿迪加沒有停留于對底層庶民苦難生活的描述,而是進一步描寫了巴爾拉姆對權力空間抗爭性的逾越與挑戰。印度底層庶民為爭奪自由而斗爭的過程,實際上就是進行主體性空間體驗的過程。巴爾拉姆生長于印度強勢集團構想的空間表征中,最終成功構建光明的表征空間,宣揚自己的社會在場。
阿迪加通過描寫巴爾拉姆的反抗史與發家史,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印度社會黑暗的空間政治與腐敗的政府機構,揭示了繁榮印度背后貧富二元對立的生存處境與印度農村地區依然殘留的種姓等級制度。這些黑暗的社會空間及其帶來的規訓與壓迫構成了當代印度庶民生活的凄慘現實。小說中巴爾拉姆的成功固然可喜,但他通過謊言與謀殺的空間實踐才得以構建主體性表征空間的情節安排引人深思,也給正在高速發展的印度社會敲響了警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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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譚睿潔,女,湖南長沙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