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匹潮合爾

1

多年前，秋草微微變黃的時節(jié)，我升入了小學(xué)四年級。一天下午，自習(xí)課上，班主任領(lǐng)進(jìn)來一個新同學(xué)，讓他站到講臺上做自我介紹。他穿著白色短袖，個子看著比我高一些，偏瘦，微黃的卷發(fā)下是一張布滿雀斑的尖臉。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叫……吉……吉仁臺……14歲。”說完，他左邊的嘴角向上跳動了幾下，隨即露出幾顆白牙，像是在笑，但很不自然。有幾個同學(xué)捂著嘴憋笑，我前排的一個女生偷偷伸出四根手指，跟同桌小聲說：“他比我們大4歲呢！”吉仁臺在掌聲中，坐到了角落里臨時安排的座位上，跟我隔著過道。

吉仁臺沉默寡言，課間也很少出來跟同學(xué)們玩耍、交流。他總是埋頭翻看書本，或望著學(xué)校馬棚里的幾匹馬發(fā)呆。不只年齡、長相，連他的言行舉止也與我們大相徑庭，同學(xué)們自然地與他拉開了距離。老師叫他上黑板前做題，或讓他起身朗讀課文時，他那因為過于緊張而導(dǎo)致的口吃會引來部分同學(xué)的嘲笑。

我和幾個男生常拿他取樂。對此，他未曾表現(xiàn)出任何生氣的樣子，這反倒讓我們泄了氣。但事實上，我們并沒有接納他，他也沒有融入我們。做課間操時，他站在隊伍最后面，每個動作都機(jī)械、刻板，顯得既不協(xié)調(diào)又很好笑。我無意間還注意到他隱藏著的一個缺陷——吉仁臺的左腿短于右腿。他平時走路緩慢，輕易看不出來，可他一旦走得急，或跑起來，身體就會隨著步子微微左傾。那天晚上，我在額吉面前夸張地模仿吉仁臺走路的樣子時，額吉把我拽到墻邊，非常嚴(yán)厲地說：“取笑別人的短處是極其惡劣的行為！你別吃晚飯了，好好反思一下吧。”我一直站到深夜，一種說不上來的羞恥感使我抬不起頭來。

2

很快，有幾個男生也發(fā)現(xiàn)了吉仁臺的缺陷。一天下午的活動課上，一個男生在我旁邊的過道上故意顛著走。我本想大喝一聲，結(jié)束這種羞辱。但我看到吉仁臺正在笑，跟他剛來做自我介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我起身推開男生，說：“這一點都不好笑。”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了。男生說：“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啊，再說，你不比誰都起勁兒嗎？”吉仁臺還在笑，笑得更加夸張。我惱羞成怒地走出了教室。

往后幾天，我不再與那幾個男生打鬧，總是獨來獨往。一個周末，我在回家的路上遇見了三個高年級的男生，他們每人手里握著一把彈弓。領(lǐng)頭的男生沖我喊：“站住！”他拉開彈弓，瞄著我的腿，說：“別動啊，逃跑的話不一定會打到哪兒呢。”他剛說完，一顆石子打在我小腿上，鉆心的疼痛瞬間遍布全身。這時，吉仁臺不知從哪兒突然跑過來，從地上撿起幾個石子，接連往對面扔過去，并大聲喊：“滾！”他的喊聲渾厚有力，像大人似的。幾個男生灰溜溜地跑了。他剛要彎腰查看我的傷口，我就甩開他，跑進(jìn)了白楊林。

第二天，我向老師反映，以看不清黑板上的字為由，把座位往前調(diào)整到中排，與吉仁臺拉開了距離。班里的男生也不再開吉仁臺的玩笑了。也許，對男生來說，沉默是維護(hù)最后一絲尊嚴(yán)的方式。我們都沉默了。

3

一天，我做值日時，看見吉仁臺的課桌上從疊放整齊的一摞課本中伸出了小半張照片。照片不太清晰，一個小男孩摟著一匹帶黑色斑點的白馬駒，一個高大的男人俯下身，一手摸著男孩的頭，一手放在白馬駒的背上。兩人在開懷大笑，像是遇到了世上最開心的事。我把照片放回原處，心里莫名地難過。

周四的體育課上，體育老師家里有急事，把上到一半的課托付給了新來的庫房管理員。他是個30多歲的壯漢。體育老師只是讓管理員看著我們就好，沒想到管理員吹響集合口哨，然后開始下口令，讓我們練習(xí)停止間轉(zhuǎn)法。他似乎對自己的指揮很滿意，臉上浮動著難掩的得意之色。一次向右轉(zhuǎn)的口令過后，吉仁臺轉(zhuǎn)錯了方向。管理員走到他跟前，指著他問：“轉(zhuǎn)對了嗎？”吉仁臺剛要轉(zhuǎn)回去，卻被管理員拉住了。管理員抬起右臂，說：“這么大了連左右都分不清嗎？”吉仁臺又笑了。而這時，我看到了一雙露腳趾的球鞋。

吉仁臺是被管理員薅著頭發(fā)拽出去的。他挨了好幾記耳光，但他還在笑。管理員不停地說：“你還笑……誰跟你開玩笑呢。”他像個待宰的羔羊。我突然大聲喊：“老師打?qū)W生不對！”緊接著，同學(xué)們也跟著喊起來。管理員突然愣在原地，怒氣沖沖地走了。吉仁臺捂著臉，往校園前的白楊林方向走，我跟了上去。

白楊樹光禿禿的枝干一棵棵地挺立著，地上已經(jīng)鋪滿厚厚一層落葉。他一直往西走，我一直跟著他。他走進(jìn)都沁恩格爾村東邊的一個馬棚，不一會兒，他牽出一匹帶黑色斑點的白馬，干凈利落地翻身上馬，然后在草地上馳騁開來。“嗚呼——”他不斷呼喊，像個追風(fēng)的少年。

4

第二天上午，班主任把我叫過去詢問昨天的事情。辦公室里除班主任以外，還有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爺爺。我如實說明了情況。班主任起身，彎著腰說：“吉仁臺爺爺，體育老師已經(jīng)遞交檢討書，那個管理員也已經(jīng)被辭退。但我有監(jiān)管上的漏洞，我向您和孩子道歉！”老爺爺也趕緊起身，說：“吉仁臺這孩子命苦啊，從小跟著我。這孩子心眼實，麻煩您多費點心，這樣以后當(dāng)個牧羊人，我也能放點心。”班主任先讓我回去。我在走廊里聽到了吉仁臺爺爺?shù)囊痪湓挘f：“這孩子有個怪病，一緊張左半邊臉就會痙攣……”原來，我們都誤解了吉仁臺。

那個周末，我用攢下的零花錢買了一雙黑白色相間的運動鞋。周一放學(xué)后，我把吉仁臺領(lǐng)到白楊林，從書包最底部取出運動鞋，說：“比我的大一號，你應(yīng)該能穿。”他左邊的臉開始抽動。我趕緊說：“算你借我的，以后還我。”他的表情這才恢復(fù)正常。新鞋剛好合他的腳，他來回跑起來看不出顛腳了。他高興地說：“穿上這雙鞋，就像騎上了我那匹潮合爾。”

5年前，吉仁臺的阿爸牽來一匹白馬駒潮合爾——渾身帶黑色斑點的白馬。白馬駒還沒長大，他的阿爸還沒來得及教他騎馬，就與他額吉一同出車禍，永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吉仁臺回憶過往時沒有眼淚，唯有他自己也可能沒有意識到的嘆息和平靜。不過他說到潮合爾時，眼睛瞬間就亮了。他說：“我那匹潮合爾啊，很快就能跑上這座山。”畢勒古泰山上飄蕩著一片白云，形狀真像一匹馬。恍惚間，我覺得那是吉仁臺的潮合爾，它不僅跑上了山頂，更是飛上了天空……

下學(xué)期開學(xué)時，吉仁臺沒有來。許多年過去了，我與吉仁臺沒有聯(lián)系。前幾天，無意間聽一個同學(xué)說起，他在老家牧羊，日子過得不錯。我的眼前閃過一個少年騎馬奔馳的身影，我想問同學(xué)：“他是不是騎著一匹潮合爾呢？”但我始終沒有問。

Rene//摘自2024年9月30日《文匯報》，本刊有刪節(jié)，遠(yuǎn)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