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

“講好中國故事也是我們戲劇人的重任?！表n再芬如是說。

作為由上海市安徽商會支持的國家藝術基金資助項目，取材于桐城六尺巷的大型原創(chuàng)黃梅戲《傾寧夫人》為觀眾帶來一場別開生面的視聽盛宴。該劇由國家一級演員、“二度梅”獲得者韓再芬領銜主演，以“法與理”之爭的思辨性倫理為背景的傳統(tǒng)民間故事，嵌套在不乏現代性和創(chuàng)新意識的舞臺敘事中，用戲曲的形式將中國故事講出了新的高度。

六尺巷的故事最早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清朝康熙年間，大學士張英的府邸與吳姓人家相鄰，雙方因蓋房占地發(fā)生糾紛，告到縣衙。兩家都是高官望族，縣官難以定奪，便稱憑相爺做主。相府家人遂馳書京都，求請張英出面解決此事。張英閱罷家書，批詩曰：“一張書來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家人得詩，旋即讓地三尺；吳家深為感動，亦讓地三尺。一條六尺寬的巷道，一段百世流芳的故事，便由此而生。

在2016年的央視春晚上，桐城六尺巷再度進入公眾視野。這條寬不過六尺、長不過百米的小巷隨著趙薇演唱的一曲《六尺巷》風靡大江南北，“六尺巷”亦成為和諧禮讓之傳統(tǒng)文化的代名詞深入人心。

然而無論是說理的古詩還是抒情的歌曲，它們在抵達人心的路徑上所采取的“短、平、快”的手段都無法解決“講故事”的問題。韓再芬坦言：“如何把六尺巷的故事講得入情入理，有法有德有邏輯，這是一個不小的難題，所幸的是，這次創(chuàng)作的《傾寧夫人》，用平常視角，有血有肉的凡人情感進行敘事，展示出良好家風下可及的道德呈現。”或許可以這樣說，《傾寧夫人》的樣本意義正在于將時代性與親和力注入傳統(tǒng)文化和民間故事，以別出機杼的舞臺敘事吸引觀眾，在傳承與弘揚文化自信的同時，不落俗套地講好中國故事。

那么好故事的講法是怎樣的呢？

一般認為，六尺巷典故的主角是清朝一品大員張英，“讓他三尺又何妨”是在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學理念指導下做出的高蹈姿態(tài)。該典故所包含的謙和禮讓精神雖代表著中華傳統(tǒng)文化，卻顯然止步于個人道德層面。所謂“權不為己所用，身以德服天下”，張英以身作則的表率作用凸顯了官方對待民眾的態(tài)度，堪稱一個時代處理官民關系的范本，但對于現代語境的民眾來說，社會和諧并不能寄望于官員的個人修養(yǎng)和精神境界。換句話說，六尺巷的故事固然膾炙人口，卻因為缺乏對當下社會的時代關懷價值，因而傳承性和影響力十分有限。由再芬黃梅推出的《傾寧夫人》以全新的視角演繹傳統(tǒng)故事，對原先約定俗成的民間敘事進行了深刻而立體的價值重構，不僅在道德層面，而且在倫理、法理、社會學、政治學等方面均做出了有益的文化探討。借用網絡熱詞來說，《傾寧夫人》的可貴之處，正是在傳統(tǒng)的故事里“挖呀挖呀挖”，深入地開掘出了中華民族的時代精神寶藏。

視角轉換

在《傾寧夫人》的舞臺呈現中，從江寧嫁入桐城張英家的侄媳傾寧夫人是第一敘事主體。她的視角，而非張英的視角，才是講述故事的重點。

作為張家的主事人，傾寧夫人知書達禮，蕙質蘭心，辦事周到，待人和氣，她在處理張、吳兩家的地皮之爭時講求的是民間倫理。

張家建房，鄰居吳家以“張家占有吳家土地三尺”為由告上衙門。張、吳兩家均有地契為證，怎奈兩張地契有三尺地的重疊，一時讓知縣何熙霓左右為難，在利益權衡之下只好“和稀泥”。傾寧夫人先是據理力爭，在見到吳家地契之后便寄望于衙門的公正裁決。即使案情陷入膠著，修書送京征求大伯公張英的意見，她也絕無仗勢欺人之意。甚至在知縣做出維護張家的不合理判決時，為免墮張英盛名，她還頂住全族壓力延遲復工，寫下責己休書以明志篤行。

在黃梅戲《傾寧夫人》中，大學士張英退居幕后，走到臺前的傾寧夫人代表的是鄉(xiāng)賢文化的體面。她知榮辱，懂進退，謙和而不懦弱，持理而不張狂，人物形象具有親和力和層次感。相較于位高權重的張英，持家有道的傾寧夫人更符合群眾的文化想象，因而也更易引起觀眾的情感共鳴。

細節(jié)呈現

在六尺巷的原版故事中，爭訟的當事人吳家和除張英之外的張家人都是匿名的，爭議內容也被極簡化處理，所有的意義指向不過是為了凸顯張英的涵養(yǎng)和格局，以教化民眾。這就意味著故事是被意義架空的，傳統(tǒng)的民間故事只能停留在道德訓誡的表面，而《傾寧夫人》以120分鐘的舞臺敘事完整地演繹了一個有血有肉有邏輯的故事。其在素材處理上，著力回應新時代的思想命題和現實關懷，選擇那些具有當代價值和意義的材料，體現了對歷史材料現代性不斷生成的文化追求。

吳家老爺吳有理也是個睦鄰友好的體面人，因此他狀告張家的原因，尋根究底是為了面子—吳家長輩都知道地是吳家的，張家建房占地，吳有理不求個說道，面子上過不去。傾寧夫人理解吳老爺的難處，卻不能茍同他的做法，兩家遂遞交呈堂證供，對簿公堂。在這里，無論張家還是吳家，都不過是維權方，他們秉承法治精神，并無道德訓誡的意味。尤其是吳家面對自己的利益可能被侵犯，明知雙方地位懸殊，卻敢于拿起法律的武器依法抗爭，這種精神即使在現代社會也依然值得尊重。

明確了雙方權責利的爭訟官司成為故事的具象化載體，三尺地之爭實為爭得一口氣。這就為后事“讓他三尺又何妨”埋下了情理之中的伏筆。

價值挖掘

德治作為中國古代的治國理論源遠流長，儒家學說提倡的道德規(guī)范一度被封建統(tǒng)治者長期奉為正統(tǒng)思想。張英以德服人的說理詩，大致出于此理論框架。然而現代社會的權利維護與法治息息相關，絕不可能依賴于凌空蹈虛的道德教化。

法治是人類政治文明的重要成果，也是人類社會進入現代文明的重要標志，但法理的冰冷與刻板也無時無刻不提醒著我們，以道德倫理為精神基礎的法治才能起到標本兼治的作用。現代立法當中也采取了“小案議和”的司法形式，即不涉及原則問題的官司，可不完全依據事實和法條來判斷，而是以雙方和解為目的，相互讓步，及早結案。

黃梅戲《傾寧夫人》正是從以上邏輯出發(fā)，突破故事原有的傳統(tǒng)思路與價值觀，通過合情合理的舞臺演繹，抵達歷史的本質真實，在成就一段和諧禮讓的歷史佳話的同時，對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當代價值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其中，吳老爺的維權意識、理性精神和合作態(tài)度難能可貴，正是由于他不畏強權，固執(zhí)地討個說法，才在明事理、有修養(yǎng)的傾寧夫人的主持下，“逼”來張英的家書，鑄就了今天美名傳揚的六尺寬的永和巷。

在任何社會，矛盾和紛爭都在所難免。在面對矛盾和紛爭時，如何求得和平的解決之道，是所有文明社會的現實命題。取材于桐城六尺巷的大型原創(chuàng)黃梅戲《傾寧夫人》，除了化用民間故事的講法，弘揚和諧禮讓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之外，還通過獨特的戲曲形式將謙讓與合作、法理和倫理結合起來，為當下社會提供了更為豐富和寶貴的啟迪價值。其中，傾寧夫人的形象尤其給我們帶來復合性的審美意義。

她是清文華殿大學士張英在老家桐城的侄媳。

她是七竅玲瓏、八面來風的張家主事人。

她是謙和賢惠的傳統(tǒng)女性。

她是具有現代意識的風流人物。

也許每一重定義都限制了她的意義，我們無法用標簽式的語言去指認“活起來”的人物。在她身上可以看到《徽州女人》中的“女人”，也可以看到《徽州往事》中的“舒香”，她生動的外形和有力的內質所呈現的獨特的徽風皖韻讓觀眾直呼過癮。

有學者將韓再芬的《傾寧夫人》與《徽州女人》《徽州往事》并稱為“安徽三部曲”，這三部以安慶和徽州地區(qū)發(fā)生的故事為背景的黃梅戲，帶有濃厚的地域文化色彩，其中的女主人公均表現出了特有的“文化堅守”“敢于擔當”和“大局意識”等品質。文化自信是一個民族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充分肯定和積極踐行，文化的生命力正來自于這種自尊自信的賡續(xù)傳承和創(chuàng)新發(fā)展，戲曲實踐也概莫能外。由再芬黃梅推出的《傾寧夫人》表現出中國戲劇人在傳統(tǒng)戲曲文化上的堅守和開拓，從小故事中汲取大力量，雖遠亦近，其中蘊含的歷史、司法、政治、人文等多重意義值得重視。該劇突破以往戲曲人物塑造的慣性，凸顯家風傳承、德法共治的文化內涵，以黃梅戲藝術的形式成功講述了一個深具時代關懷價值的中國故事。

作者"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