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大的國際金融中心是金融強國的六大關鍵核心金融要素之一。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加快建設上海國際金融中心”,中央金融工作會議要求“增強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的競爭力和影響力”,充分體現了黨中央對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的高度重視與殷切期望,對提升上海國際金融中心能級、助力金融強國建設提出了新的更高要求。
從國際經驗看國際金融中心的關鍵因素
國際金融中心是全球活躍生產要素的匯聚地和網絡樞紐,其建設和競爭涉及方方面面因素,既與國家經濟實力和國際地位有關,也受到營商環境、法律、人才、稅收、監管、聲譽等因素的影響。國際金融中心的核心功能包括市場定價、資源配置和風險管理,與此相應,強大的金融資產配置與風險管理能力,開放條件下跨境交易和資金流動的自由便利,以及有活力、有韌性的良好金融生態,也就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建設的關鍵因素。
強大的金融資產配置與風險管理能力
金融資產配置與風險管理能力是國際金融中心的顯著特征,具體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是金融機構的多樣化和國際化。國際金融中心匯聚全球領先的總部級金融機構,包括銀行、證券、基金、期貨、保險等,外資機構通常占比較高,與本地機構共同形成集聚效應,展現出強大的國際競爭力。國際一流的投行和資產管理機構,以及眾多國際金融組織的存在,進一步提升該中心的金融創新、服務能力和風險管理水平,為全球客戶提供全方位、多層次、多功能的金融服務。
二是投融資主體和產品的多樣化和國際化。國際金融中心通常具備豐富的本幣計價產品類型,不僅涵蓋股票和債券等標準化產品,還包括復雜的衍生品,以及金融機構推出的各類基金和保險產品。多元化的產品序列滿足了投資者的多樣化金融需求,這些產品的活躍交易提升了金融市場深度,有深度的金融市場又吸引來更多全球投資者,形成積極的反饋循環。
三是金融基礎設施的一體化和國際化。國際金融中心的金融基礎設施通常包括金融資產登記托管系統、清算結算系統、交易設施、交易報告庫、重要支付系統和基礎征信系統等,這些設施涵蓋交易、支付、清算、結算和托管等多個環節。種類齊全、機制統一、高效安全且國際化的金融基礎設施,為跨市場、跨境之間的生產要素高效配置提供堅實網絡平臺。
四是金融業務規則的國際化。國際金融中心通常采用與國際接軌或借鑒國際經驗的規則,在全球金融交易規則、金融產品定價和服務標準方面具有較強話語權。國際化規則有助于資金、機構、人才和數據等活躍要素的跨國流動,促進要素的國際化配置,不僅能吸引海外優質要素進入本國市場,還能推動本國資源向海外擴展,提升資源要素配置效率。
開放條件下跨境交易和資金流動的自由便利
國際金融中心最為核心的特征便是國際化,具備全球資源配置能力,能夠提供便捷的國際投融資服務和高效的國際支付清算,國際金融交易相當活躍。這從客觀上要求國際金融中心城市所在國的貨幣具有一定國際使用程度,外匯交易限制較少,投融資匯兌便利,跨境資金流動自由便利,金融數據跨境流動安全可靠。境內機構、產品和投資者可以方便地“走出去”,境外機構、產品和投資者也可以輕松“引進來”,使金融中心的資產價格與國際金融市場有效對接。
然而,跨境交易和資金流動的自由便利并不意味著對資本流動的放任自流。對資金交易開展“反洗錢、反恐怖融資、反逃稅”管制,是國際上普遍認可的必要管理措施。從國際實踐看,許多國家和地區還從宏觀審慎角度來管理跨境資金流動。全球金融危機之后,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調整了對資本流動管理措施的態度,允許甚至支持在面臨匯率貶值和資本流出壓力時采用資本流動管理措施。
有活力、有韌性的良好金融生態
為吸引更多全球投資者,提升國際聲譽和影響力,國際金融中心通常致力于打造良好的金融生態,尤其在金融法治環境、金融人才建設和金融監管體系等方面不遺余力,同時推動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評估機構等各類專業服務機構高效運作。
一是良好的金融法治環境。從狹義上說,金融法治環境包括完善的金融法律法規和糾紛解決機制等。完善的法律法規體系能夠更快適應金融創新的變化,提高金融效率,降低交易成本和風險。多元化的金融糾紛解決機制也能更好保護金融消費者權益,增強投資者對金融市場的信心和信任。從廣義上說,良好的金融法治環境要求有完善的立法、強有力的執法和公正高效的司法,以有效解決國際金融中心發展中出現的各種矛盾。
二是大量一流國際金融人才。金融人才是金融業的核心要素,也是金融機構最重要的競爭優勢。國際金融中心需要大量具備國際經濟、貿易與金融規則知識的高端經濟、金融與管理人才。從國際金融中心建設的經驗來看,金融人才的存量狀況和質量水平決定了國際金融中心的綜合競爭力和可持續發展,世界主要國際金融中心都聚集了大量頂尖國際金融人才。
三是完備先進的金融監管。國際金融中心具有高度開放的特征。全球經濟金融形勢的變化、關聯國家的政治穩定和政策變化、匯率變動和跨境資本流動等因素,均會對國際金融中心的經濟活動產生影響。金融科技等新技術的發展雖然為國際金融中心建設帶來新的機遇,但也加劇隱私保護、數據安全、倫理道德等新風險。完備嚴格的金融監管、有效防范金融風險和維護金融安全,成為國際金融中心持續發展的前提。先進有效的金融監管能夠促進金融創新,推動金融市場的持續繁榮,保持國際金融中心活力和自身發展能力。
上海國際金融中心的關鍵因素分析
在黨中央、國務院正確領導下,經過多年不懈努力,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取得重大進展,人民幣金融資產配置和風險管理中心建設步伐顯著加快,跨境交易和資金流動便利性大幅提升,金融生態持續優化,但與金融強國目標要求相比仍有一定差距,須在找準短板基礎上,有針對性地加以改進提升。
全球資源配置能力有待提高
一是外資金融機構數量多但規模小,頭部機構的創新競爭力與全球影響力較弱。目前,外資機構占上海持牌金融機構總數的近三分之一,總部設在上海的外資法人銀行、合資基金管理公司和外資保險公司均占內地總數的約一半。截至2023年末,上海外資銀行總資產規模僅占上海銀行業總資產的6.6%,而這一比例在紐約、倫敦、新加坡和中國香港分別為19.4%、36.6%、62.7%和40%。與其他主要國際金融中心相比,上海在頭部金融機構的集聚程度和行業影響力方面仍顯不足,機構規模、盈利能力和國際化程度較低,風險控制和定價能力也相對較弱。
二是金融市場雙向開放不斷推進,但國際吸引力與境外投資者參與度總體仍不高。盡管上海金融市場的要素齊全,但競爭力和國際化程度仍有待提升。從股票市場看,上海股市規模僅次于紐約,但外資持有股票的比例不足4%。相比之下,紐約、倫敦、新加坡和中國香港的外資股票持有比例分別為40%、58%、21%和40%。同時,尚未有境外機構在上海股票市場直接上市。從債券市場看,雖然我國債券市場規模僅次于美國,但外資占比顯著低于其他主要金融中心。截至2024年7月末,外資持有我國國債比例為7.2%,而外資持有英國國債和美國國債比例在20%至30%之間。如果看整個債券市場規模中外資占比,我國僅為3%左右。再以衍生品市場為例,無論是境內還是境外主體,參與我國境內衍生品市場的程度仍不充分,參與者數量較少且交易策略同質化。我國境內尚未上市人民幣外匯期貨產品,銀行間金融衍生品市場規模也較小,與我國在全球經濟、貿易和投資中的份額不相匹配。
三是金融基礎設施比較完備,但數據治理能力、國際化程度不足。我國已形成門類齊全、監管有序的金融基礎設施體系,并以上海為主要聚集地。我國34家金融基礎設施中,有19家集中在上海或在上海設立分公司,覆蓋全部六大類別。但從數據治理來看,數據采集、分析、使用、開放和轉移等有待規范,覆蓋全金融市場的交易報告庫建設還處于起步階段。從全球服務來看,金融基礎設施跨境鏈接體系仍有待優化,與國際規則的銜接也須加強。比如,我國金融市場以一級托管模式為主,而國際市場普遍采取多級托管模式。
四是積極對接國際高標準經貿規則,但與國際規則仍有較大差異。作為一個富有中國特色且年輕的國際金融中心,上海的金融業務規則是在我國不同發展階段中逐步形成的,既有理論支撐又有實踐成果,但與國際規則存在一定差異。上海的規則主要由金融管理部門制定,而國際金融業務則多由行業自律組織制定規則;上海的金融業務規則多采用數量性、限制性規定和量化指標,而國際金融業務則多采用原則性和彈性的建議與指引。上海已經在部分領域嘗試與國際規則接軌或與之兼容,如允許境外機構自主選擇簽署國內和國際衍生品主協議、探索在臨港新片區放寬非居民并購貸款限制等。
跨境資金流動自由便利程度仍有提升空間
近年來,人民幣資本項目可兌換取得積極進展,超過90%的資本項目已實現不同程度的開放。跨境直接投資開放水平持續提高,跨境證券投資渠道不斷拓展,多數金融二級市場開放渠道已不存在匯兌限制,跨境融資和資金支付使用更加自主便利。但對標以負面清單為基礎的國際標準,人民幣資本項目可兌換仍有進一步提升空間。此外,從市場主體的反饋來看,個別操作流程還是有些繁瑣,體驗感有待優化。
目前,人民幣在本外幣跨境收付總額中占比超一半。跨境交易和資金流動的自由便利還體現為人民幣在全球范圍內的可得性和可用性。受境外人民幣總體規模小、人民幣服務網點少等因素影響,境外主體獲取人民幣用于支付的難度較大、成本較高。由于部分國家尚未實現人民幣與當地貨幣的直接兌換,匯率避險工具較少,境外交易對手多數情況下會將收到的人民幣兌換成外幣。此外,離岸人民幣市場成熟度依然不足,存在金融配套設施不夠完善、人民幣金融產品不夠豐富、市場流動性不足等問題,導致人民幣在當地不能充分流動起來。這也是境外主體不愿把人民幣留在手里的重要原因。
金融生態的適配性須進一步增強
與全球主要國際金融中心相比,上海在金融生態方面仍存在不小差距。
一是金融法治水平的國際認可度仍有待提高。部分金融法律法規與國際通行規則的銜接尚不夠緊密,尤其是涉及離岸金融、跨境金融的法律適用和管轄權等問題較為突出,跨境金融糾紛處理的話語權較弱,金融爭議解決機制有待完善。此外,金融配套中介的數量有限,高質量的專業服務也不足。國際機構在上海開展業務仍受到執業資格和合作機制等方面的限制。
二是金融人才規模與層級方面存在不小差距。目前,上海金融業從業人員約50萬人,占全部就業人數的比重約4.6%,但高級金融人才數量較少。而紐約和倫敦金融業從業人員占全部就業人數的比重分別達到11.5%和8%。其中,倫敦金融業吸引了大量國際人才,40%以上的員工來自英國以外的地區,國際高端金融人才占比長期居于世界領先地位。三是開放條件下的金融監管能力仍須加強。隨著金融開放不斷擴大,資本項目可兌換程度逐步提升,金融調控和監管難度提高,面臨的潛在風險也有所增加。上海國際金融中心建設須進一步完善金融監管協調機制,防范跨市場和跨境風險,促進金融創新和金融監管形成良性互動。尤其要加強與境外監管當局的協調,提供與國際規則和最佳實踐相一致的監管框架,降低投資者在境內外市場運作的交易成本。
聚焦關鍵因素加快建設上海國際金融中心
建設上海國際金融中心是事關全局的國家戰略,是黨中央交給上海的歷史重任。當前,上海國際金融中心正處于全面提升能級的重要階段,建議抓住關鍵因素、突出關鍵環節,從三個方面持續加力:
加快打造人民幣金融資產配置和風險管理中心
從機構、產品、基礎設施和規則入手,全面提升金融資產配置和風險管理能力。一是大力培育和吸引頭部金融機構集聚,加快打造具備國際競爭力和市場影響力的投資銀行。鼓勵金融機構抓住數字化、智能化、綠色化機遇,著力重塑核心業務,不斷構筑新的戰略優勢,贏得未來發展主動權。二是持續深化金融市場建設,穩妥有序推進金融市場全面制度型開放。增強金融市場透明度、規則性和可預期性,繼續加強境內外金融市場的互聯互通,提高人民幣金融資產的流動性,豐富風險對沖工具,提高外匯交易操作便利性,更好滿足全球人民幣資產投資者資產配置和風險管理需求。三是建設安全高效的金融基礎設施,統一金融市場登記托管、結算清算規則制度。在堅持一級托管為主的前提下,探索建立健全兼容多級托管的包容性制度安排。加強境內外金融基礎設施互聯互通,積極引入境外機構主體參與,不斷提升金融基礎設施國際服務網絡的深度和廣度。四是加強制度規則的深層次對接,不斷增強政策的可預期性和穩定性。以提升金融服務企業“走出去”能級為突破口,優先對接與我國全球化發展相關的制度。加強綠色金融國際交流合作,將具有普適性的國內經驗和規則上升為國際規則,提高我國在國際規則制定中的影響力。
持續提升跨境貿易投融資自由化便利化水平
堅持把服務實體經濟作為根本宗旨,推動跨境交易和資金流動更加自由便利。一是著力提升資本項目開放質量,吸引更多外資金融機構和長期資本來滬展業興業。完善跨國公司本外幣一體化資金池業務試點,加快推動跨國公司財資中心建設,助力跨國公司提升跨境資金運營效率,促進總部經濟發展。充分釋放跨境貿易投資高水平開放試點政策紅利,讓企業辦事更加省時省力省心。二是穩慎扎實推進人民幣國際化,擴大人民幣在跨境貿易和投資中的使用。推動與共建“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在大宗商品貿易、境外承包工程等領域開展人民幣跨境結算,培育境外主體對人民幣的真實需求和使用黏性。探索數字人民幣在跨境支付領域的應用。三是立足實體經濟根基,支持金融機構統籌發展跨境金融、離岸金融,不斷豐富金融產品和服務供給,增強全球一體化金融服務能力,為企業國際化經營提供更好支持。四是依托上海自貿區及臨港新片區制度創新和先行先試優勢,推動金融數據安全有序跨境流動。五是持續推動做好外籍來華人員支付服務,助力上海打造支付服務便利標桿城市。
構建適配國際金融中心發展與競爭的金融生態
充分認識提升軟實力的重大意義,積極營造更加開放包容的金融生態環境。一是積極借鑒和對接國際金融司法規則和治理經驗,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判例體系”和解決金融糾紛的“上海規則”。用足用好浦東新區法規立法授權,對標CPTPP、DEPA等高標準國際經貿規則,對新金融服務等前沿問題進行專項立法探索。二是發揮金融機構對專業服務業的龍頭牽引作用,整體帶動法律、仲裁、會計、審計等專業服務業一起走出去,通過“服務包”形式,助力“走出去”企業在國際市場行穩致遠。三是加強對金融人才隊伍建設的指導、規劃和推進,動員行業力量和社會力量共同參與。參照國際上為留住關鍵領域人才出臺的相關激勵措施,進一步完善海外人才引進實施辦法。四是強化開放條件下的金融安全和風險防范能力。加快建設覆蓋全金融市場的交易報告庫,積極運用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技術提升金融監管數字化水平。持續加強外匯市場形勢動態監測和國際收支風險研判,完善跨境資金流動監測預警和響應機制。加強跨境金融監管合作,構建適應高水平開放的金融監管和風險防控體系。
(金鵬輝為中國人民銀行上海總部主任、中國人民銀行上海市分行行長。責任編輯/王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