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舊事二題

劉建超，出生大連，現居洛陽。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小小說學會副會長。著有小說集《永遠的朋友》《只要朋友快樂著》《老街故事》等15部。獲冰心兒童圖書獎，第八屆《小說選刊》年度大獎、河南省文學期刊獎、小小說金麻雀獎等。

治匪

豫西鬧匪患，山匪騷擾老百姓，也時不時地襲擊官兵。豫西山多林密，易守難攻，當地官員雖然年年征糧剿匪，卻沒有什么效果。

二禿子在吳佩孚的軍營里扛長槍當大兵吃皇糧。干啥啥不行的二禿子對槍械卻是有著天生的好手感。一桿長槍在他的手里玩得溜順，老兵油子都玩不過他，站姿、跪姿、臥姿二禿子都能槍槍命中目標。

別人在運動中射擊時都要停頓下來，瞄準扣扳機。二禿子卻是腳下速度不減，端槍就可以擊發，尤其獨特的是二禿子可以在奔跑中突然轉身向背后射擊。

楓葉紅的季節，二禿子跟著班長去領給養，路過神靈寨的竹林，忽然就竄出幾頭野豬。

幾個人慌得奪路奔逃，人哪能跑得過野豬啊。二禿子奔跑中解下背著的長槍，越過溝坎時忽地轉身，長槍子彈穿透了前邊野豬的腦袋。后面的一頭野豬驚嚇中撞翻了二禿子，遁跡竹林中。

二禿子蹭破點皮，還給連里打了野豬改善伙食。他的反身射擊被傳得神乎其神。

不知怎的，自從被野豬襲擊之后，二禿子總覺得自己背后涼颼颼的有股子陰氣在背后纏繞。二禿子有時候走著走著就忽然回頭，身后什么也沒有，腳下的枯葉被秋風掃著緩緩翻動。二禿子撓著半邊禿禿的腦袋，真是邪門了。

團部郎副官來電，說土匪下山襲擾，要派人通知鄰近駐營人員撤退。他點名讓二禿子去，說二禿子機靈。

二禿子疾跑，到了營部一看，狼藉一片，人都已經逃得無蹤影了。二禿子想離開時，土匪已經圍了上來。他也仗著是本地人，環境地形熟悉，抄小路逃跑。包圍過來的土匪緊隨其后，窮追不舍。跑過山澗一座小木橋，二禿子把手榴彈綁在橋頭，炸毀了橋，才阻止了追捕。

夕陽落山，二禿子坐在山坡上委屈得直想哭，他明明在廢棄的營部聽到了電話鈴聲，線路沒問題嘛，郎副官為啥還讓人冒死跑一趟？

他好像也看到了郎副官那張似笑非笑的尖嘴臉，心里就騰起一股氣。

郎副官和二禿子是有過節的。

郎副官強娶了一房新太太，要給他傳宗接代。怕太太跑走，郎副官就派二禿子去當勤務兵，實際就是去看管太太。誰知新太太用棒槌擊昏了二禿子，逃走了。郎副官雖然嘴上沒說什么，但是二禿子看出來郎副官是不太相信他的，似笑非笑的尖嘴臉總讓二禿子心里發怵。

二禿子居然活著回到了部隊，升為排長。當了排長就可以挎短槍了，可是二禿子還是放不下他那桿長槍。

二禿子的隊伍駐扎在豫西澠池，澠池的土匪很猖獗，打家劫舍禍害鄉鄰。鄉民就到隊伍上請愿，希望能派兵剿匪。

郎副官出的主意，讓二禿子帶著一個排去剿匪，完不成任務軍法處置。

一個排的兵力進山剿匪，那跟去送死也沒啥區別。這二禿子心里跟明鏡似的，這又是郎副官在公報私仇。可軍令難違，他還是帶人去了。

二禿子在各鄉征集參加剿匪人員，鄉長們左推右辭就是派不出人。

二禿子也不急，說派不出剿匪人員的鄉長，先扣押家中財產。如果遇到土匪劫持了鄉鄰財物、人質，所需贖金由鄉長家的財產先行墊付，待剿匪收回后再奉還。有不從者，死！

說罷，二禿子抬手一槍，空中便掉落一只山鷹。

鄉長們嚇得瑟瑟發抖，臉色慘白。

土匪為何猖狂？與這幫兔孫鄉長們有關聯唄，不然他們怎么能官匪勾結渾水摸魚，年年借剿匪之機肥自己的腰包？真把土匪剿滅了。他們也就少了個發橫財之路了。

二禿子沒文化，可二禿子明白事理。

很快，幾百人的剿匪隊伍就集結完畢。

二禿子派人先期摸清了土匪藏匿的老窩。他把排里的骨干士兵分成三個組，每組各帶一百多人的隊伍。晚上摸黑進山，凌晨薄霧中圍住了土匪的老巢。

槍炮聲，鑼鼓聲，號角聲，吶喊聲驚得山雞騰飛野兔亂竄。

二禿子一馬當先，帶人從正門沖鋒。

二禿子移動中感覺有子彈從自己的耳朵后面劃過，有人打黑槍？

奔跑中的二禿子忽地轉身，長槍對準的竟然是郎副官？

郎副官似笑非笑的尖嘴臉，手中舉著的勃朗寧槍正對著二禿子。

二禿子沒敢扣動扳機，只是嘴里喊了一聲：啪！

不知哪里的一顆流彈，正中郎副官的腦門子，他沒出一聲，跪在地上。

鄉民敲鑼打鼓，推著豬羊糧食到團部感謝為民剿匪除害。

二禿子滿嘴流油喜滋滋地啃著羊腿。

治水

二禿子回到老街當縣太爺了，這消息讓老街人驚掉了下巴。

二禿子要治理洛河。這話別說老街人不信，就連在老街開紙扎店的二禿子他爹大禿子都不信，娃子他要弄啥？修理洛河？球！他瞎囂張吧。

不管你信不信，二禿子扛著桿長槍就大模大樣地上任了。

縣太爺的太師椅還沒暖熱，二禿子就召集老街人到洛河灘議事。

八仙桌上擺著筆墨，堆著大洋。

二禿子扛著長槍，我就問問各位老少爺們兒，咱這洛河灘治理還是不治理？

老街臨著洛河。洛河平靜的時候如同溫婉曼妙的少女，嫻雅悠然，放排蕩船垂釣洗浴；洛河肆虐時如野馬狂奔，河水暴漲波浪翻滾，沖塌屋舍卷走人畜淹沒莊稼。

長者說，洛河治理修堤筑壩，咱老街人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可是這修堤壩的錢年年捐，堤壩官府年年修，秋季暴雨來臨還是泛濫成災。老百姓的錢都打了水漂。老街有閑話說是洛河發大水，修堤發大財呢。

二禿子說，以前的事情本官不管，陳糠爛谷子的事也不再提。我上任是跟上面拍了胸脯賭了咒的，洛河治不好我提頭相見。今年洛河固壩筑堤分成上中游三段，每段費用三萬大洋，不得貪腐。老少爺們，誰來接標？

老街人沉默不語，眼神游離。

二禿子——不不，縣太爺，修堤筑壩自然由我們大王社來承辦。說話的人是大王社的社長王大龍。

大王社是老街王姓家族的王大龍、王大虎、王大豹叔伯三兄弟辦的。仗著人多勢眾，在老街欺行霸市。每年大王社都在老街逼捐治河，搜刮的錢財打點官府，河堤上做做樣子，大頭都裝了自己的腰包，老街人敢怒不敢言。

王大龍說，我們大王社三兄弟每人包一段，一定把洛河堤壩建得固若金湯。

二禿子說，各位老少爺們，他們三兄弟的話你們信不信？

沒人搭話。

二禿子說，你看看，老街人信不過啊。要不你對著洛河，對著河神賭個咒？

王大龍怔了一下，說，好，我王大龍保證修好河堤，不貪不腐，如若貪腐死我親娘。

二禿子擺擺手，你貪腐礙你老娘球事。你賭個咒，咒你自己。

王大龍瞥了二禿子一眼，說，我若貪腐你就用槍崩了我。

好！二禿子讓文書攤開紙，把王大龍的話寫在紙上，并簽字畫押。

大王社三兄弟都賭咒畫押后，拿著大洋揚長而去。

老街人把二禿子用賭咒治洛河當成笑話在坊間流傳。二禿子爹都覺得灰頭土臉，在老街挺不起腰。當球個啥官嘛，不勝跟著我做紙扎。

二禿子在老街混，從小就不受老街人待見。二禿子覺得在老街活得窩囊，就跟著吳佩孚的隊伍當兵去了。

二禿子不怕死，槍法好，打仗沖鋒跑在前邊，子彈都繞著他飛。第一仗打完，全班就活他一個，他就當了班長。第二仗打完，全排就活他一個，他就當了排長。剿匪戰打完，他就升為連長。二禿子覺得，都是因為父親做紙扎生意保佑了自己。

二禿子跟著隊伍駐扎老街后，老街先前的縣長跑了，他就提出留在老街當了縣長。

大王社的賬房先生來拜訪二禿子，話里話外軟硬兼施，臨走留下了一萬大洋。說是大王社三兄弟孝敬縣太爺的。

二禿子啥也沒說。

不久，就有傳聞，說王大龍貪污修堤款賭博，輸了五千大洋。

二禿子派人一查，確實如此。二禿子召集老街人到洛河灘議事。

二禿子拿出一張紙，這可是王大龍自己賭咒發誓且簽過字畫過押的，念！

王大龍鄙夷地看了二禿子一眼，滿不在乎地念道：我，王大龍，保證修好河堤，如若貪腐修堤款就死于縣太爺二禿子槍下。

砰——二禿子的槍響了，王大龍一頭栽倒在地。

二禿子把裝有一萬大洋的袋子扔在王大龍的身上，對大王社的人說，買紙扎去我爹店里啊，也算照顧生意了。

扛著槍，走人了。

端午，有人給縣府傳信兒，說大王社的二當家王大虎，貪污了修堤款在夾馬營買了處院子養小妾。

二禿子召集老街人到洛河灘議事。

王大虎拿著畫過押的賭咒盟誓書念道：我，王大虎，保證修好河堤，如若貪腐修堤款就遭天打五雷轟。王大虎還故意抬頭看看天，說老天爺也不下點雨，打點雷哦。

二禿子也不生氣，說不著急，散了吧。

不幾日，老街下雨了。二禿子派人哐哐哐敲著鑼把王大虎押到老街麗景門城頭，綁在旗桿上，等雷。雨下幾時就等幾時，雨下幾日就等幾日。自此往后，只要老街下雨就聽到去捆綁王大虎等雷劈的鑼聲。

王大虎終于受不住，帶著小妾逃了。后來在逃跑的路上，遇到了飛機轟炸，王大虎連個尸首都沒找到。

剛立過秋，二禿子召集老街人到洛河灘議事。

二禿子說，立罷秋涼颼颼，洛河也要進入洪水季了。王大豹，你來念念你立的賭咒誓言。王大豹立馬跪下了，磕著頭說，加緊組織人馬，保證筑好河堤。

王大豹立的賭咒是：保證修好河堤，如若貪腐修堤款就扒皮抽筋。

那年，洛河遭十年不遇大水，洛河堤壩安然無恙，固若金湯。

老街成立人民政府后，本該被鎮壓的偽縣長二禿子因為治理洛河有功，留下一條命。

二禿子接手他爹大禿子的鋪子，正經做起了紙扎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