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波眠,本名胡詢之,甘肅省西和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黃雪地帶》《波眠鄉村詩選》《最好的獎品》等詩集多部。曾獲《飛天》十年文學獎,《詩刊》優秀詩集獎,黃河文學獎。
唐肅宗乾元二年仲冬,杜甫自秦州流寓同谷,途經鹽官、西和期間寫了《寒峽》《鹽井》《法鏡寺》《青羊峽》等12首紀行詩。他走的這條道為古時隴蜀重要通道,群山逶迤,茂林幽谷,湍流急水,地勢險隘,沿途中有不少名寺圣跡,其中法鏡寺大概當初就很有名,杜甫在石堡留宿一晚,早晨經過法鏡寺,并寫了《法鏡寺》一詩。
石堡鎮,西和一帶民間多稱“石堡城”,南距仇池,北鄰祁山,古代因為戰事也叫石營。在西和城以北約十二公里處。《三國志·蜀書·姜維傳》(蜀漢延熙十六年)“夏,維率數萬人出石營,經董亭,圍南安”,即指石堡。石堡的一個朋友說他小時候在石堡念小學,在法鏡寺不遠處的堡子上玩耍,常能撿到古代的箭頭,各式各樣的都有,拿回去在課桌上刻過“早”字之類。
法鏡寺最早就建在石堡鎮西山鋪林崖下,這里峰巒疊嶂,溝壑縱橫,山為丹霞地貌,石質為鐵褐色砂礫巖,結構較松散,漾水河自南向北流經山下。
法鏡寺原形制很大,南北崖前后共有30余座石窟,造像13尊,最大的石龕高有8米,有9尊石胎泥塑。北崖法鏡寺遺址后面的三尊古佛有6米多高。這些石雕造像大都寫意傳神,歷經千年滄桑歲月,有的泥層剝落,有的彩繪消失,有的已風化成一個面容難辨的團沙石柱,只有那尊遠近聞名的“寒山笑世”佛從開鑿到至今,依然肅穆莊重,偉岸雄渾,手勢作大無畏狀,讓人醒心。
據史載,氐人楊茂搜統領的“仇池國”受“佛祖西來意”的影響也篤信佛教,刻佛造像;與法鏡寺相鄰近的天水麥積山曾發現石窟壁畫上有“仇池鎮經生王供養十方諸佛”的字樣,說明麥積山的建造與鄰近的仇池國匠人有關聯,因此可以推斷這些石窟的開鑿與北魏天水麥積山石窟的開鑿時間略近或更早些。
從杜甫寫的《法鏡寺》看,仲冬時節,寒風瑟瑟,“朱甍半光炯,戶牖粲可數”。他只是路途經過,并未去寺里探訪停留。
身危適他州,
勉強終勞苦。
神傷山行深,
愁破崖寺古。
嬋娟碧鮮凈,
蕭摵寒籜聚。
回回山根水,
冉冉松上雨。
泄云蒙清晨,
初日翳復吐。
朱甍半光炯,
戶牖粲可數。
拄策忘前期,
出蘿已亭午。
冥冥子規叫,
微徑不復取。
顯然杜甫描述的是一座古寺,藤枝蔓草,晨煙藹藹。他寫的景致與現在的地貌大致吻合,只是一千多年前這里森林茂密,樹木叢生。曾與友人去法鏡寺,他指著對面北邊的狹溝說那里叫大板溝、小板溝,古時人們伐木,運輸不便就在當地改成木板才能拉運回來,西邊的山溝叫“溜穿彎”,亦是說山勢陡峭,木料砍伐后順山運送而得名。
當時的寺院非常有規模,建造宏麗,村子里有個姓張的人說七十年代搞農田基建,炸毀過一個柱基石,僅一塊就拉了半小四輪車;而現在的河壩因為連年壅沙已脹高了近一丈有余。他們小時候在佛窟下玩耍還可以在舊棧道口攀爬,如今這些棧道口全沒入河底了。石堡傳說法鏡寺高處一石龕里曾放有三片銅瓦,人遠遠望見燦如明鑒,視其為寶,這就是“鏡石法寶”的由來,所以這里坊間有“你打從石堡街上過,不知三片瓦在那兒摞”之說。
詩里寫的“回回山根水,冉冉松上雨”倒是至今漾水河在南崖山腳下蜿蜒回漩,雨水多的季節,水匯聚于石窟下,形成一處河灣。有一年春天我來這里,只見陽光朗照,河水浮光耀金,河邊岸柳叢生,水中野禽嬉戲撲騰,人一走近便飛與崖窟間鳴叫;靠右手是一座簡易木橋,可以直通對面的高速路口,過了橋是一大片菜園子,一畦一畦的以石為界,種著油菜、蔥韭、豆角……也有一些矮桃樹正在放花,園子里仿如紅云一片。
法鏡寺北崖原系石堡五臺山支脈鋪林崖,農業學大寨時期修祁西公路時炸為兩段,公路穿山而過,鋪林崖西邊低處石窟里還有兩尊佛像,同時期已將佛像頭炸毀,近年地方信士用水泥臆造修復了佛像頭,方頭方腦,闊臉彎眉,一個唇開一個唇閉,一副揶揄人的猥瑣樣子,看上去非常滑稽,每到此處觀覽,讓人不禁掩鼻而笑,但笑過之后又覺得似與不似不過是一塊石頭罷了,從當初開鑿雕塑到現在僅剩沙礫一堆,這不正印證了佛經講的“無常”么。《壇經》里講:“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心外求法”“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人圓佛即成”。只要你從當下本心做起,有顆平常心,盡職盡倫,不貪求,在什么位盡什么責,就是最大的修行。“自心本來清凈,原無煩惱”,如果你貪念妄求,千般計較,再神奇的佛也解決不了你的困苦。
石堡城周邊原有十景:龜蛇把洞,獅象守關、鏡石法寶、寒山笑世、滴水千尺、松濤抒歌、山水禪云、九眼流泉、漾波映月、寶泉盈地、寒峽法韻等等,每一處都有美妙的傳說和相對應的景觀,這其中“九眼流泉”與“寶泉盈池”說的是石堡城南邊的飛來峰從西斜抵漾水河濱,不知何年古人將飛來峰依河底鑿通,挖了九眼洞穴,洞穴可開可閉,意圖有點像現在的堤壩水利工程,將漾水河匯聚于此,以備天旱之年澆灌莊稼,人畜飲用,只可惜明代毀于一場洪水,后來再也沒恢復。
至于“寶泉盈池”就在蘇團村前面飛來峰原寶泉寺的前院,今年正月底我約石堡鎮朋友蘇進虎一同去探尋,從灌木叢生的舊路上山,只見荒草凄凄,滿地殘礫碎瓦,他引我找到那處名盛一時的古泉,方形口沿,約有五尺見方;雜草蒿林中井水竟然還清澈盈亮,映著過往的白云藍天。據蘇進虎說當初泉上曾蓋有六角樓亭,立有石碑,后來隨著寺院的衰落也蕩然無存了。名冠千秋的寶泉就在茫茫歲月里落寞地活著,多少法鏡寺周邊的老鄉都飲用過它甘洌的泉水,甚至在匪盜橫行時期,村子里的人在這里避禍,就是靠它躲過一次又一次的劫難。
寶泉寺里曾供有菩薩,寶泉不涸不盈,清涼無染,隨時為需要它的人送上甘甜的泉水,難道它不就是菩薩的化身么?遂想起兩句聯語:
青山原不動
白云自去來
法鏡寺自明代水毀了以后,一段時期暫安置于五臺山下的圣泉寺,圣泉寺先前也有一眼泉,殿宇森森,松翠竹青,建有十王殿、三巧娘娘殿、金花娘娘殿等;“文革”時拆毀,近年十方民眾又在原址上修建了財神廟,每年三月二十左右為財神廟會,唱神戲,正好也是農閑時節,外出打工的人即使過年不回來,唱戲時也樂意回來,在寫有“鏡石法寶”的戲樓下看一場戲,在戲場里吃扯面拌鹵肉,與同伴們放展喝一場酒,再去寺里敬一次香,算是了確一樁心事,放下一種心結,對他們來說,法鏡寺的社戲就是遠在天涯的鄉愁。
法鏡寺后來又移建到石堡鎮以西的五臺山,遠遠望去,峻嶺高崖,叢林蔽野,上得山去,居高得勢,遠山近水,一覽無遺。山上存有康熙、雍正年間重修法鏡寺的三通石碑,常有外地的游客因為仰慕杜甫來這里游覽敬香。
值得一提的是去五臺山的半山腰上,近年熱心地方文化的人建造了一座亭子,里面有一座杜甫的石雕像,亭子兩邊石柱上刻有西和籍學者趙逵夫先生的所撰,書法家寧世忠書寫的楹聯:“回首赤谷鐵堂寒峽蜀道艱難非唯太白嗟嘆;舉目戶牖朱甍石佛古寺莊嚴竟使詩圣開顏”。先生多年關心家鄉文化建設,為家鄉的文化事業發展傾心盡力,他所撰楹聯贊頌家鄉的名勝文脈用意是好的,但杜甫半生落魄,開心顏的事太少,但性格里一直有幾分傲骨與隱逸,“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他的詩多寫下層百姓的困苦艱辛,他的憂國憂民與高風亮節更為天下人敬仰。
與友人蘇進虎在蘇團看完“寶泉盈池”后,下得山來在一個朋友家歇息,剛過完年,天氣還未轉暖,家里的鐵爐子還未拆卸,我們進院,主人便忙著捅爐子添煤,洗茶盅茶罐,讓我們喝罐罐茶,坐定后,火也旺起來,又烤了蒸饃讓我們吃,喝茶間我問主人:莊稼咋樣?地種多少?主人說:現在遠的都不種了,只在近處種了一點,種莊稼現在花費大收益少,也有野豬害,多不劃算了。
是的,盡管種地有國家補貼,但這一帶山地多有撂荒的農田,村子里的年輕人不再安心過父輩們的莊農生活,孩子上學、買房、結婚、養老種種負擔都壓在他們肩上,不得不外出打工,有的幾年不回來,但靠力氣也掙不了多少錢。
我想如果杜甫今日在場,不知又作何感想,以他悲憫體恤黎庶的情懷,也許又要發“吁嗟呼蒼生,稼穡不可救”的嘆喟了。
話又說回來,雖然山地人家以農為生的日子悄然發生了變化,隨著燒柴畜養的減少,將原有損傷的生態慢慢又恢復起來,土地的血液與活力又有了新的生機,這一帶的村莊隨見樹木蔭蓋,閑草蔓生。隴南近年推行拆危治亂,將年久坍損的黑房子拆除維修,村子里房屋瓦舍煥然一新,一些水毀河道也進一步得到疏通治理,植木栽花,道通路暢。因為植被的不斷恢復,一些經年不見的珍稀動物又回到人們的視野,去年,一只來路不明的四不像竟跑到路邊一家包子店去了,后來經林業部門解救放生。說明人敬自然,自然惠及人,和諧共處,此有故彼有,是相互的。
法鏡寺不管建在那里,經歷怎樣的際遇,它釋放和傳導的是慈悲和利他的精神,就像大自然一直在布施我們,汲養我們,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生生不息。一個頹山敗水的環境下我們的心靈一定是枯燥的、乏味的,甚至凄惶的,讓我們順應它、尊重它、感恩它、守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