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風夏日,小雨清涼。忻州市文聯主席王利民捧著一沓詩稿,登門來訪,囑我為之寫序。王利民,來自金元文宗元好問的家鄉。隨其手稿而來的還有作者書寫的元遺山詩詞,和他不久前出版的散文集《家山歸夢》。一看便知,王利民深受元好問的影響。不必說,遺山先生“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世人皆知,那卷“家山歸夢”將我這耄耋之人帶入悠遠的夢境,我也很喜歡那句“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物我相忘,那又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王利民先生,與遺山先生走過同樣的路,看過同樣的風景,雖跨越千年,但定有相通的情愫,緣份是沒有時空界限的。于是,我讀王利民先生的詩,帶著有跡可循的希冀,讀罷,便有一份寬慰!
在浩瀚的文學長空里,詩歌是繁星,點綴的是精神,照亮的是人心。王利民的詩歌,師古,浸潤著中國古典詩詞的精髓;寫今,讓人在時光的穿越中感受到當代文化人的立場與擔當。
從中國詩歌的源頭《詩經》,到楚辭,到漢樂府,到魏晉山水、田園詩,再到唐詩、宋詞,源遠流長的詩歌長河延續至今,總有一些是亙古不變的,那便是我們民族文化的根脈與精魂。王利民擅書法,從小心摹神會中國古典詩詞,其詩風秉承了古典詩詞的節奏與韻律,更傳承了千年詩心。晉王羲之《蘭亭集序》,文字膾炙人口、璀璨奪目,其書法亦使經典永流傳。熱愛詩與書的王利民又怎能不拜謁一番蘭亭?王利民的《再謁蘭亭》寫道:
別卻三年舊夢長,崇山無恙負斜陽。
穿林一曲斯文水,列陣群鵝演教塘。
隨聚隨離猶散抱,歸來歸去似流觴。
林間高士今何在,危坐春風看硬黃。
三年前已來過蘭亭一次,三年后再謁蘭亭,蘭亭夢依舊,青山依舊。曲水雖未見流觴,卻見群鵝游弋。鵝兒一來一去,一聚一離。而在學書癡迷的作者眼里,群鵝倒像是演教筆法舒散懷抱。東漢·李邕《筆論》:“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若迫于事,雖中山兔毫不能佳也。”何止是書法,蕓蕓眾生不也是這樣聚合離散、往往復復嗎?作者在蘭亭山水間,與群鵝共游,與古人對話,在歷史與自然之上,又產生了挖掘與哲思,更見作者從容、自在的人生襟懷。
在王利民的詩中,總能嗅到一些中國古代文人的氣息,不僅在于他對中國古代詩詞技法與傳統的繼承,更在于他延續了中國傳統文人的生活意趣、人生態度和思想境界。于眼前的明處、生活的細處、心靈的深處,取象入詩,依形造境,借景抒情,自成古樸、典雅的詩風,用典無痕,又趣味豐富。這與他長期以來,所積蓄的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對傳統文化不懈的解讀與思考是分不開的。所以,這本詩集,不僅讓我們讀到了詩,而且跟隨作者的筆觸更讀到了歷史與傳統文化。
作者寫晉北一小鄉《烈堡》云:“蕃廡云林籠古堡,燧墩赤立辨前朝。”“蕃廡”意為茂盛。來自《國語·晉語四》中“黍不為黍,不能蕃廡”;“燧墩”指古代烽火臺或望臺。最早見諸《史記·周本紀》“幽王為烽燧大鼓”。作者乘車去觀田野上的胡麻花,云:“百轉千回車,天青云破展旗旌。”“”出自《詩經·小雅·四牡》:“駕彼四駱,載驟。”作者詠唐代名畫曹霸《羸馬圖》,云“長鬃煙塵染,鬣鬣與胸齊。朔風搜勁骨,冰雪浸鐵蹄”,幾筆便將一匹飽經烽煙的戰馬勾勒在眼前,讓我們面對這匹羸馬不僅動容滄桑,更心生敬意。作者品八大山人《寒禽圖》,前兩句“溪山雪霽細痕明,拳曲寒翎調不成”寫景,后兩句“易道履霜須穩健,堅冰深處翠芽生”升華,難能的是,作者聯想到了《易經》的智慧,將古畫與古意結合,告誡人們在履霜時和堅冰處,所應持有的穩健與達觀的人生態度。還有一首《觀王克劍君鋦藝》,是作者偶觀鋦藝匠人王克劍補一破損瓷器時所作,其中有兩句“竊日輕攏凝異彩,裁云細睰掛晴虹。”“竊日輕攏”“裁云細睰”如此的練詞自成意境,不禁讓人想起王國維所謂“有境界,則自成高格。”作者生于代縣,雁門關下,這里是農耕文明與草原文明的交匯處,歷史上中原為抵御外族南下入侵,雁門關筑起了巍峨的長城,于是此地狼煙起,英雄出。雁門關也一次次走入作者的詩中,有“雁門關上秋風勁,獨倚寒松望滹沱”,有“走馬云間落日下,長城如龍鎖鑰牢”,有“老淚秋風渡,登臨意氣豪”,這些詩句讀來蕩氣回腸,又不禁讓我們想起古代邊塞詩,蘊含了雄渾豪健的英雄氣概和建功立業無懼無畏的人生志向。
在文學體裁中,小說注重呈現大千世界,而詩歌則更針對心靈深處、精神歸向,特別是詩人的內心世界。故而讀詩,更易窺探見作者的個性、情趣與品格。有詩《硯石銘》:
蟾宮桂枝,片玉昆岡。
河漢疏雨,融融硯堂。
毫穎湛湛,藜火送光。
欲界溷擾,培風夜航。
文房四寶自古是文人墨客的親密友伴。詩人得一硯臺,刻有圓月、桂枝,材質溫潤如玉。夜晚,滴墨入硯,青墨蕩漾,星漢搖曳。詩人飽蘸墨汁,筆端靈光乍現。在物欲橫流的塵世中,如此的自我沉靜,則能更好地遠航。小小的石硯足見作者寧靜沉穩的個性。
在《赴神池烈堡觀胡麻花開即興》中有“感懷年少風云氣,慨嘆鬢霜隱崢嶸。草樹斜陽能醉客,長天矯首望蒼鷹。”《登竹帛口長城》有“橫眉啐唾奸佞巧,執轡折腰壯士驕。飲馬濯纓寒水窟,融融赤日映孤樵。”《繁峙邊塞行》有“青衫一襲融畫里,暮云凝紫遠天鴻。”《登代州邊靖樓》有“遺臺蔓草訴翻覆,留取清詩鑒世明。”作者看萬物生長———草樹斜陽、融融赤日、蔓草翻覆,經歷世事風霜中以“蒼鷹”“孤樵”“鴻雁”自比,不墜青云志,留取清明心。
王利民又常常“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而這種抒懷又何嘗不是一種對自我的求索與認知?作者家鄉是山西代縣門王村。因秦將蒙恬罹難于此,且后世諱尊,故名“門王”。《清明節歸故里悼筆祖蒙恬將軍》中“勾注連綿覆宿高,天寒雪雨浸征袍。”寫蒙恬將軍不畏艱險,為國為民效力鎮守邊塞。“月峽輕騎馳廣漠,秋風云麾指臨洮。十年臥薪風云帳,八方威鎮經略韜。”寫蒙恬將軍驍勇善戰,堅守邊疆。“沙丘驚變殺機伏,鴆酒一杯鬼夜哭。拔劍茫然刎頸血,蒼天驚怵山靈木。”寫對蒙恬將軍蒙冤而死的悲憤,“慨嘆黃土埋忠骨,復幸芳眆在家鄉。疏雨星落青衫濕,啟后來者煥文章。”是對蒙恬將軍的緬懷與追念,和對其精神的推崇與繼承。《董村懷古》中“系舟山下翠巖東,騷客千年吊董公”,董狐不畏強權,仗義執言,為奸佞所害。“高山有義存嶙骨,流水無能記累鴻。峭石白頭黃土罩,醒眸細品老來紅。”高山有情存義士英骨,盡管流水不能遙寄哀思,但黃土高原上的“老來紅”未嘗不是這種正義品格的延續。
白居易講“歌詩合為事而作”。于王利民而言,詩,同時也是他的一種生活方式。他的詩歌,不斷再現他的生活現場、故鄉記憶、人情交往,俗話說就是接地氣,充滿了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有一首《雪夜憶兒時清景》:
常記故園夢,風飄雪景新。
炕熏布衾暖,簾卷冰花勻。
干鵲報幽喜,炊煙升氳氤。
柴籠蘆羽促,鼠竇虎斑巡。
姥姥乞鹽去,探墻問里鄰。
姥爺清雪遠,細路似旋輪。
物故人已昨,深心泛漣淪。
一場雪勾起了作者對故園雪天的回憶。王利民從小生活在晉北農村,“炕熏衾暖”“簾卷冰花”是那個年代北方農村特有的景致,盡管陳舊,但卻是記憶深處揮之不去的溫暖與詩情畫意。“姥姥乞鹽去,探墻問里鄰。姥爺清雪遠,細路似旋輪。”長輩勤勞質樸,生活清貧淳樸。無怪作者題目用“清景”,而未用“情景”。故鄉如一條清清的河流,是“我”生命的始發地,又送“我”漂流到更廣闊的遠方。此時,故人已去,故園已遠,憶起,是鄉愁,是眷戀,是難忘。
作者將少年時參與的農事勞作“插秧”“打草”寫進詩里,不見愁苦的勞作,只見鄉野的樂趣。作者將自家的書齋變化寫進詩里,“如巢陋室夢之家,輕散墨香疑種花”是最早的書齋,像鳥窩般簡陋,但已能幫作者舞文弄墨,所以墨香倒勝如花香,讓作者內心得到慰藉與滿足。后來女兒上學,小書齋就免不了一番競爭,“嬌兒攤卷饒言催,內子倚門罵聲數。宣紙硯田理不開,客廳餐桌聊為補。”這是九十年代知識分子的生活縮影,社會在新的起點上發展與進步,雖然還有一些困難,但人們抱有熱情、希望和樂觀。再到現在的書齋“清詞淡墨滿書床,瘦竹疏梅吐暗香。窗外數株銀杏樹,幾番風雨看秋黃。”集滿書籍的書床,又有竹梅作伴,銀杏點綴,關于書齋的美好愿景仿佛都得到了完美的落腳。作者還寫友人的生活,《高世偉先生山水居》寫友人高世偉在陀羅山下置辦了小院,仿佛世外桃園,朋友們聚集于此,那是令人向往的安然與閑適。王利民的詩,不怕生活的瑣碎,是因詩,將其每一處瑣碎的生活都流淌出生命的狀態和人性的溫暖。
詩歌,為詩人找到了靈魂的安放處,心靈的棲息地,生活最美好的方式。于王利民而言,寫詩也正有這樣的意義。當下,也有很多人熱衷寫古體詩,但常有人陷于格律的窠臼,閉門造車,“為賦新詩強說愁”,最終未能準確達意,還失了意境。那到底要如何才能寫出好詩?王利民有一首《作詩》,表明了他的觀點與看法———“倘能閉戶守窠臼,何若沿溪散釣鉤。應效柴桑陶靖節,不為時累寫春秋。”就是要深入真實的生活,讓心靈得到自由的放逐。如此這般,才能讓詩歌達到“真”的境界。
人類,生于天地之間,與萬物共呼吸,共成長,共歷雨雪風霜。人與萬物相較同樣渺小,甚而更小。但可貴處是人有思想與情感。而詩歌,無論讀詩,還是寫詩,讓思想和情感得以抵達,得以交互,得以丈量,得以反觀。感謝王利民的詩歌,帶給我深切的感動與慰藉,于風物,于人情,于生命,于生活。我不禁要感慨,人,就要像這樣,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望更多后賢學者,不忘詩歌之本,不忘先輩遺風,將中國詩詞的文化和精神代代相傳,永續發揚!
是為序。
【作者簡介】寓真,1942年11月生,本名李玉臻,著名作家、詩人,中國政法大學兼職教授,詩刊社理事會副理事長、特約編委。曾任山西省高級人民法院院長,山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