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四面環山,每座山都有官稱,人們記不清,統稱東南西北山。四山凹凸有形,合圍成城,狀若鳳鳥,頭在北,尾在南,身子碩肥,綿延西東。據說當年建城,八位陰陽師手執四十八層羅盤,堪輿九九八十一天,閉門謝客七七四十九天,八份設計圖重合,城始定型。沿湫水河修造官路一條,如脊管貫穿鳥身,衙門是心臟,位居正中,鳥身嚴謹,官商士紳,羽翼繁復。有人迷信,說小時候聽見有鳳來鳴,音色清亮,狀似唧唧。聽者故意,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將話題岔開去,唯恐他從頭講起,山海經,沃之國,仁義禮智信。奚落如雷震,飄一陣就過去,人們無論如何想不到,半生浮沉,三十年跌宕,此人還有機會翻身,相片洗成車轱轆大,隔一段路掛一幅,標注為專家,學富五十車,才高十八斗,把脈城市發展。
等一九九七年西山公園建成,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說是開了鳳眼,站上八層塔尖,看得清方圓百十公里風景。人們欣喜若狂,排隊去攀登,兌換硬幣把眼睛送上觀測鏡,卻只看得見眼前。老干部大發雷霆,集體去找縣上,控訴專家夸大其辭,“一百公里都到市里了”,他們說,“坐車都得兩個小時”。信訪局長搬出設計方案、地理位置、物理圖示:“老領導啊,這是視力局限。人眼看不見,可地球還是圓的呀。”
木已成舟,人們只能接受。但上山沒有行車路,臺階又窄又陡,有人調侃,再多幾個九十五階,準能戳天個窟窿,胳膊攀到凌霄殿,把玉皇大帝搖下來。吧唧,四腳朝天。年輕人嘴硬,笑話人老腿無力,躍躍去試,幾趟下來,不見人影。西山公園成為殺人者和自殺者的天堂,人們除非有事,從不去那里。
又過了幾年,永寧著名的攝影師王淺放高無人機,捕捉鳳鳥形態,添加數據和照片,販賣“天然氧吧”“森林康養”“吸氧洗肺”概念,吸引外鄉人前來,帳篷扎進西山,赤腳踩在地面,和宇宙一體,深呼吸。更多人為了一睹鳳身鳳容,駕車前來,小城方位不正,他們東張西望,上下左右,傻傻分不清,總被口腹之欲誘引,土菜,土狗,土豬,土魚,土鴨,土雞,土鱉,都吃遍。小城一改往日閉塞,車來車往,人來人往,錢來錢往。
人們替專家遺憾,死得早,沒等鳳眼睜開。
然后就發生了一件先后登上《臨州新聞》和《永寧新聞》的大事情。公元2024年4月3日晚,西山公園飛起一藍一紅兩只火鳳鳥,身長十米有余,鳥身豐滿絢麗,羽翼巨大靈動,通體如火焰燃燒,互相纏繞嬉戲,時高時低,時快時慢,隱有梵音,如神伴奏。
起先人們不信,直到視頻播放,人們才看清,在這個被神祝福的晚上,有四個女人出現在西山公園。火鳳擦著她們身體飛過,唧唧有聲,如傾訴,似叮嚀,四人四身四念四心,同時應激,和鳳身連在一起。
陳明癑
我給梁方發信:一念起,萬水千山皆有情;一念滅,滄海桑田己無心。
我準備用一周時間,從客觀到主觀,從物質到精神,將他滌除干凈。再用一周把自己嫁出去,找一個高于一米八,瘦于一百六,八塊腹肌,有車有房的。最重要是扯證,頭靠頭,肩并肩,笑對笑,取得國家授權認證,明正言順睡一張床。我把梁方的個人物品列出清單,一二三,四五六,標注購買時間、地點、起因,請他在其中一列填寫是或否,為防態度不清,我附加條款:兩日內不明示,視同默認銷毀。
八年前,我提著拉桿箱,在南門客運汽車站招停一輛出租車,讓“一路向北”開進政法大院。司機從我翹起的尾聲聽出鄉音,斷定我是間斷性外出歸來,還沒來得及調整口音。他不停探問,我如實相告,法學院剛畢業,揣著嶄新法律執業資格證,未來要在家鄉執業。小城沒有夜生活,天一黑四處無人,司機一溜煙開進大院,這里那里看一圈,把我送到律所。
沒幾天,梁方捧著999朵紅玫瑰等在門外。小城人見識淺,傳播消息快:小伙情深,從江蘇趕來;大一到研三,戀愛七年;陳明癑絕情,沒說理由就要分。隔幾分鐘我媽攆來,追問是不是,梁方點頭如搗蒜,系系系。我媽就把梁方領了回家。晚上我和他約法三章:不婚,不孕,不生。梁方說行,只要和你在一起。
所以這屬于重大隱疾,不能與人言。
老實說,如果沒有朱琦和蘇吉紅,我也不會疑慮重重。
朱琦乍開胳膊,探測器從前到后掃過。測到一半她要走,被法警一聲呵,半條腿縮回去。手機、錢包、化妝品、鑰匙,她一邊往外掏,一邊緊緊盯著我問,他來了嗎?眼眸里的光,明了一下,又極快滅了,有一種被全世界遺棄的落寞。我很清楚,不管葉小兵來不來,上訴本身意味著希望將落、夢想將落、未來將落,所有向好意愿都會落空。葉小兵在婚姻中的撤退如同魔咒,一旦解封,就在朱琦身上茁壯,非但第一次勝訴不能使它偃息,這輩子她都會受它蠱使。
“噌”一下,我仿佛被剮了一刀。刀尖鋒利,自肋骨隙縫插入,直抵心臟,我看見它被觸碰,未來得及詫異,已分兩瓣。像過往數次一樣,一半與一半交織、糾纏、爭辯、抗拒,互不相讓。最終,一方蓋棺定論:傻子,把我和朱琦合并同類項。
我沒想給朱琦代理。白費勁。我們這里人心淳樸,寧拆三座廟不毀一樁婚,不管男訴女,女訴男,統統駁回去。除非已經扯了離婚證,分配財產子女,法官才認真。可主任說,你不代理,誰代理。我只能認。因為曾經幫女當事人說話,有兩個男同事遭到圍攻。來自鄉間的男方家屬無法理解立場,受激情指引,不停指責:顛倒黑白!混淆是非!胡說八道!更有甚者,惡毒詛咒:不得好死!斷子絕孫!生個小孩沒屁眼!律所就我一個女人,Women help women,girls help girls,沒啥好說的。
一開始,朱琦信誓旦旦,她明艷地笑,帶著把握世界的自信,對葉小兵充滿愛。她說,他不會跟我離婚的。她的眼珠又大又圓,像兩顆玻璃彈珠,叮咚叮咚彈唱心音。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怎么會說假話呢。蘇吉紅捏著薄薄一頁起訴狀大笑出聲,不說假話,說笑話,天大的笑話,愛你為什么跟你離婚。
原告:葉小兵。被告:朱琦。訴訟請求:與被告離婚。事實理由:沒有夫妻感情。作為鐵桿閨蜜,蘇吉紅時常做評價擔當,我覺得她藉此獲得活著的唯一樂趣。我說我信。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人怎么會不知道呢?蘇吉紅反駁,你信的不是愛,是立場,就像你服務的是立場,不是真相。
朱琦生得漂亮,活得漂亮,自帶光芒,隨便一站,就是眾目焦點,行走的衣裳架子,活廣告。女人們因此信任,在她店里買啊買啊買,她就成了有名的小富婆,身家百萬。可我們這里的人有劣根性,恨人富貴笑人窮,對某件事想不服氣,就自由運用想象,非說她的財富跟服裝店無關,主要來源有三,一是葉小兵跟黑幫老大廝混,二是葉小兵在賭場屢屢得勝,三是朱琦跟某富豪的奸情。蘇吉紅對三大來源都說絕對可靠。這么兩個人,哪配談愛情?
朱琦篤信葉小兵愛她,笑盈盈說,你看他,小孩一樣,我吵了兩句,他就要離婚。原告三十六歲,被告二十七歲,新婚一年,無子女,不涉財產分割。我問朱琦說,葉小兵只要求離婚,他凈身出戶,這不合乎常情。蘇吉紅說,有什么不合常情的,他倆又不缺錢。不是葉小兵出軌就是朱琦出軌,這年頭,誰綠誰都是綠,受不了就得離。但我懶得深究,只問朱琦愿不愿意。她說不愿意:他愛我,真的很愛,這我怎么能感覺不到呢,他就是跟我賭氣。我捏著薄薄一頁紙,很想告訴她,不想離婚就跟他上床,拿出十八般武藝征服他。蘇吉紅說,傻瓜,要這樣,你還掙什么錢呢?蘇吉紅說得對,我歡迎別人把很好解決的事情搞得不好解決,這樣我才有用武之地。我照著身份信息填寫代理合同和授權委托書,讓朱琦簽字。她握筆猶豫了,仿佛一簽字,她腦門就釘上了“離異”標簽。她扔下筆,撥打電話,長長的忙音把她的笑意和自信一點點蠶食———從那一刻起,她就長了霉斑。
那是十個月前,我第一次見朱琦。出門前她再三跟我核實:如果不進入庭審階段,是不是只付五百塊。當時我和她一樣,認定葉小兵會撤訴。
對于“撤訴”一詞,蘇吉紅沒有及時評價,她被自己給絆住了。有天晚上八點半左右,她打電話給我:把車開過來。我開過去,不見人,給她打電話,見她戴著帽子口罩大墨鏡,從一棵大柳樹后踅出來,一步跨上車。盯住。她指著一輛黑色帕薩特,流線漂亮,屁股結實,被路燈照著,泛起古陶質感。這不是你家趙禹嗎?噓。她緊張打斷,好像趙禹是一只蒼蠅、一陣空氣、一縷月光,一句話功夫就神不知鬼不覺溜進去,發動它,駕駛它,不光離開她的眼球,還離開地球,離開宇宙。我搡她一把:神經啊,到底什么事?別說話。她狠狠說:繼續盯。我不管她狂躁暴怒,發動車子,帶她離開。
他有別的女人了。哭鬧過后,蘇吉紅疲憊地說,精致臉上蒙上一層死灰,一顆淚無聲掛了三秒鐘,消失了。我將她摟在懷里,被一種情緒擊中。
我說,這種事要講證據,不能胡說。
我沒有證據,但我沒胡說。
婚內出軌是過錯方,有證據法官才會向你傾斜。
誰說我要離婚?她沖我狂嘯:我又不愛他,為什么要跟他離婚?
好像我的提議很荒繆,她又連續嘶吼“我又不愛他,憑什么離婚”。這么說我就不明白了,不愛,不是更應該離開嗎?可我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我自己的感情就在一團亂麻里,所以我只好閉嘴。她覺得說服了我,又講了好多大道理,在我就要被她征服時,突然想起趙禹的吐槽:她得了疑心病,有受迫害妄想癥,總覺著我欺騙她,我為什么騙她?一張床上躺了七年,連這都不知道?我裝作沒聽見。當時我在等梁方———我們信守承諾,一個未婚,一個未嫁,八年同居,格局未變。
朱琦鐵定葉小兵愛她。蘇吉紅鐵定自己不愛趙禹。梁方到底愛不愛我?我漸生疑慮,當初“約法三章”是梁方蠱惑,是他一點一滴灌輸,以觀點強行改變觀點,讓我盲目。我八年不動搖,也是受他不斷強化、提醒。
你愛我嗎?
愛。
我不和你領證。
結婚證不會讓愛情保鮮,只會讓愛人變仇人。
你沒有小孩。
你就是我的小孩。我愛你,如父、如兄、如弟、如子,集中所有的男性角色愛你,如母,如姐,如妹,如女。
婚姻是愛情的墳墓。
是的,我理解你。
結婚后會厭倦,會爭吵,會冷漠,會輕視,會失去愛的能力。
是的,我尊重你。
愛情比婚姻更重要。
傻瓜,我做出這么大犧牲,就是離不開愛,離不開你。
人只有離開物質才會死,離開人不會死,何況愛。蘇吉紅痛心疾首,你就是被愛毒害了,愛會變的,今天愛明天就不愛了。上一秒愛,下一秒就不愛了。我沒反駁,同情她,一個不相信愛情的女人,哪里會有愛情。
朱琦通過安檢。我們一起經過候審廳,經過長長走廊,來到第八審判庭。門虛掩著,走進去,一股冷氣撲面,她打了個寒戰,坐上被告席。
庭內肅靜,書記員打開音箱,一個冷靜的聲音不斷提醒:不準……不準……不準……不準……朱琦眼神癡癡的,看著面前的電腦屏幕,視頻正切換到原告席。跟上次不同,那里還沒人。
上一次,葉小兵早于我們坐進審判庭,那是我第一次見他。不論從哪個角度審視,他都清冷如冰。我和她沒有感情。他一口咬定,甚至在朱琦痛哭流涕陳述他愛她的諸多證明后依然冷冰冰說,那只是假象,是演戲。我不愛你,從來沒愛過。
不可能!朱琦屢次打斷,都被法官溫和制止:被告,讓原告先說,輪到你時你再說。
原告不說了。
我戳戳朱琦,你說。她不說,拼命哭,兩個膀子一聳一聳,聲音忽高忽低,如果不是我強拉著她,她鐵定沖到葉小兵懷里,哭到地老天荒。直到庭審結束,法官退場,葉小兵離去,她依然不能自持:他愛我,他真的愛我,這我怎么會感覺不到呢。
演戲給誰看呀,這年頭,有誰離不開誰的,何況她那么有錢,何況她那么漂亮。蘇吉紅我告訴你,衡量愛的指標不只有物質,還有精神。可我不想說,反復思量,原告沒有“不愛”的證據,被告也沒有“愛”的證據,法律規定,他們愛不愛,由法官自由裁量。法官認定他們愛———沒有脅迫,沒有家暴,沒有出軌,沒有可資斟酌的其他事體,既然結婚自愿,當然認定有感情基礎———判決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維持雙方夫妻關系。
判決在九個月前下達。
九個月發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趙禹終于被蘇吉紅抓了現行。
痛快!蘇吉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四十度玫瑰汾,清香型,二百二十五毫升,入口綿柔,飲后留香,回味悠長。她說,你沒有看到他的表情,被雷擊一樣,木了,變形了,當場嚇尿了。我從沒見過他那樣。我把截圖調出來,他抱著她,兩個人都在笑,她說他愛我。我愛他。永遠相愛,不棄不離。吻你,不多,就一生;擁你,不長,就一世。我把照片甩了他一臉。
我說離婚吧。
我又給她斟滿一杯,這次她沒端,定睛看著,不,我不離婚。我又不愛他。
朱琦說:我愛他,我不能跟他離婚。
蘇吉紅說:我不愛他,為什么要跟他離婚。
梁方說:我愛你,我可以不跟你結婚。
我的智商情商都不夠,想這些容易失眠頭疼內分泌失調,所以我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起訴狀副本、答辯狀、證據目錄、四份證據,我翻了一遍,在A4紙答辯狀頁頭寫下一句話:愛情不具有實物性,它不能被拿來拿去,但它可以由具體的事例證明。證明材料就在電腦桌面,舉證質證環節會當庭播放。
朱琦沒有這種心機,是我私下授意,小視頻、電話錄音、微信短信聊天記錄,都行。
她照辦了。
四份視聽資料,我看過三次,葉小兵看見朱琦受傷,焦灼心疼,投入深情,嬌縱包容。一個愛女人的男人!你就是受立場引誘。蘇吉紅嗤之以鼻,你割破手跟誰求救他也會第一時間到場。你嬌滴滴賣萌,一百個男人有九十九個會受誘引。我叱道,不要用邪門歪道扭曲愛情。她朝我翻白眼,不知道你真傻還是裝傻。我把它們打開,又試了一遍,播放流暢,音質清晰,內容錄成WORD文檔提交給了法庭。這些都是間接證據,沒有愛的直接證明,沒有什么能證明愛的合法性。它們互相佐證,就是我在庭上的利器。
我默念一遍代理詞,準備好恰當的語氣音調,發現朱琦極度不安,怎么還不到呢?她不停看表,不停朝外看。庭門緊閉。
拿到一審判決后朱琦就沒那么堅決了,她用紅筆劃出一句話:原告葉小兵反復陳述其并不愛被告。她癡癡盯著,足有幾分鐘,反復問,是不是我不夠愛他?她坐在吧臺,右手食指輕捻鼠標滾輪,將一首《像魚》切得七零八落:“我要…記住…你的樣子,像魚…記住水的…擁抱,像云在…天空中停…靠……”天已昏黃,她隱入暗黑,像無助的孩子。
我說,感情的事,法官做不了主,誰也做不了主,還得你自己爭取。
她說:以前我認定他愛我,可他愛我為什么跟我離婚?還是不愛!
我被這句話擊中要害,它跟“愛我為什么不娶我”異曲同工,我永遠無法洞悉真相。我沒辦法勸解,她糾結的,糾結了我更長時間。除了偶爾癲狂,法律沒有教會我妥當的處理方法。
我拿出手機,蘇吉紅在微信聒噪:開完庭了嗎?到底有沒有出軌啊?他們到底為什么離婚啊?
這世上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一審后葉小兵找過我。原告在判決不準離婚的六個月內不得再行提起離婚訴訟,是嗎?他問我。我說是的。他臉上的冰冷削減了幾分,看起來疲累或空洞,他一手旋轉紙杯,一手摩娑A4紙的邊角,那是判決書首頁。
請你做做她的工作。
你還要跟她離婚?為什么你一定要跟她離婚?
你不懂。
是的,我不懂,我真不懂。那時我正和梁方冷戰。我說,梁方你不能不負責任,我把最好的八年給了你。這不正是你想要的?我們就是為彼此負責,才不婚不娶,你忘了?他邊說,邊將我拉向他,我狠勁掙脫,男人愛女人的唯一標準就是娶她,給她一個家。他在一尺之外嘲弄,然后吵架,分手,爭奪孩子,爭奪財產,結成死仇?愛情有無數種走向,為什么你要拿最悲催的這一種類比?因為這是你對愛情的唯一設想。梁方說,你別忘了,約法三章的是你,不是我。我吃了啞巴虧,不能說服,不能被說服,豎起鋼鐵壁壘,不理他。
我沒法做朱琦的工作,我說我只是律師,不是她媽媽,要知道,感情的事情,連媽媽也無能為力。葉小兵站起身,我以為他要走,不料他在地上轉圈圈,你怎么這么不懂事,我必須跟她離婚你知道嗎,必須離婚!我不能害她,毀她一輩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我不明白!我說,請你把話說清說透,為什么?她沒有在感情里患得患失,死心塌地愛你,對你一心一意。
蠢女人!都是些蠢女人!他咬牙切齒,走了。
朱琦第二次委托我時,說葉小兵搬出去了,不知道住在哪里,跟誰一起。但她受我蠱使撥打電話時,他接得很快,來得也很快。
除卻一紙婚書,我跟朱琦的境地一模一樣,都是感情的弱者,不知道怎么把付出的收回,不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不愛。總有個結橫在心尖上,動一動,渾身疼。我想讓梁方懂,我真不在乎一紙婚書,但我在乎他的態度。我進不得退不得,前不得后不得,舍不得,是因為愛。但他不能以此為柄。
我讓朱琦放心,我一定像對待自己的事一樣對待你的事,傾盡全力替你挽回婚姻。
你也只剩表態了,《婚姻法》規定夫妻感情破裂就許離婚,可天底下有多少夫妻感情破成渣子了還在一起過著。蘇吉紅你說對了,愛情就是這么個東西,沒有標準衡量,不能直接量化,可它卻是世上最美的存在。切,蘇吉紅朝我翻白眼,書本把你教壞了。
時間又過去一小時。主審法官把第三次穿上的法官袍又脫下來,搭到椅背上說,給原告打電話。書記員埋首手機,臉上折射出幽幽藍光,聽言,反應了兩秒,撥號。關機了,她說。那再等等。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情,即便走到法庭,對一般民事案件適用的“按撤訴”“缺席判”也不能運用于離婚案件,簡言之,原被告雙方必須到庭。
我把這一原則告訴蘇吉紅,我說老天爺都無法裁決,何況我。她不,非逼我寫“忠誠協議”:夫妻應互敬互愛,對家庭、配偶、子女要有道德觀和責任感。特別強調:若一方在婚內出軌,要賠償對方名譽損失及精神損失共計50萬元。
給不了愛,就給錢。她憤憤然,把50萬改成100萬。
你倆是一家,他的錢不就是你的錢?
真到某些時候,就不是。
我羨慕起蘇吉紅,她能把感情物化,把忠誠物化,把婚姻物化,而我不行,我總跟梁方談愛情,像談空氣,抓不著。
蘇吉紅押著趙禹過來。我把協議打印了兩份遞給他們,蘇吉紅看也沒看,提筆就簽。趙禹卻看了足有十分鐘,看著看著,一縷冷笑自嘴角泛起———病入膏肓,感情癌癥患者,絕望冷笑,我不簽,這太荒唐了。你是心虛。蘇吉紅咄咄。
趙禹最終簽了協議。他說,從今天起我就死了,蘇吉紅你記好,今天起我就死了,你跟一個死人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睡在一起。
我毛骨悚然,蘇吉紅歡快地笑,我寧愿你死,也不想看你跟別的女人騷情。
等回家,我拍桌子、跺腳,梁方咱們得談談,我要跟你談談。我本來想學蘇吉紅,讓他簽“忠誠協議”,發誓這輩子非我不愛,不跟任何人曖昧,做不到,給我100萬。但等他從書房出來,毛茸茸的眼睛看我一眼又一眼。那是兩眼老井啊,我們八年走過的路,看過的山水,說過的情話,都醞在里面,緩緩升起一絲,都是濃情蜜意。他走過來,把我攬進懷里,手溫柔地撫上我的頭發,我心里的毛刺就這樣被他一根根馴服。我說梁方你知道嗎,我好愛你,我真的好愛你。他說傻瓜,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就這樣虛弱地說服了自己。阿Q,你就是阿Q!蘇吉紅說著說著,哭了,你能說服自己,還是因為梁方愛你。如果不愛,你會失去所有底氣。一個人愛不愛你,你總會感覺到的,不管怎么說。
朱琦越來越不安,她不停撥打電話: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她說。
會有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但他從來不這樣的。他的手機24小時為我開著,他不會讓我找不到他。
不會來了。我想,葉小兵不會來了。把待播文件一個個關閉時,我有種嚴陣以待卻被告知出局的空虛感。書記員關閉音頻,聒噪一上午的“不準,不準”總算停歇了。審判庭靜極了。再等半小時。法官把披散的頭發往后攏了一把,露出清秀的臉。她還很年輕。
朱琦的手機就在這時清脆響起:什么?公安局?……
我們立即明白:葉小兵出事了。
后來我讓蘇吉紅猜,猜到十七次她求饒,到底為什么?
因為愛。
是的,我愛她,越來越愛。第一次會見葉小兵時,他只說這一句。我又去會見幾次,他才告訴我,我以為沒人知道。我逃出來,逃得很遠很遠。我說我是黑人,沒有戶口,干爹信了,他讓我跟他姓,給我落了戶。我買房買車,還結了婚。沒人知道。可我忘不了,刀子穿刺皮膚時,又沉又悶,鮮血噴涌出來,帶著熱的騷腥。我想忘,可越想忘越記得清,我甚至聽到他留在我身上的嘆息聲,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哀怨。我不能用借來的半條命愛她,不能在偷來的歲月里愛她。我愛她,就應該和她離婚,讓她享受更好的愛。
有些話我沒跟朱琦說,她也知道了。才十六歲,她說,還是個孩子。
四月三日上午刑事案件開庭,朱琦來得很早,坐在旁聽席第一排。法警押著葉小兵出來,她說,我愛你。葉小兵看她一眼,她又說,我愛你。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他聽見。
朱琦說:我愛他,我不能跟他離婚。
蘇吉紅說:我不愛他,為什么要跟他離婚。
梁方說:我愛你,我可以不跟你結婚。
到底什么是愛?
西山公園少有人來,我們攀九十五級臺階,踩在泥土地,眼前開闊,小城如同躺在襁褓,被落日漾出詩意。我尋找痕跡,像拿放大鏡檢視藏寶圖,一條路一條巷,看見我們一齊走過的腳印,不規則卻規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淚迷蒙了眼睛。
蘇吉紅
事后陳明癑告訴我,飛機如灰鳥降落小城,她等了許久,方看見郭鳳珍。郭鳳珍頭發蓬亂,身形萎靡,似乎不是走出來,是被傳送帶一節一節送出來,她顯然沒有判別力,跟著人流機械移動,直到她迎上去叫“姨”,仍麻木不見一絲緩沖,雙目耷拉,紅血絲如鐵絲箍在眼底。拉手,沒反應,手心一團衛生紙已濕透。
明癑說,阿姨的眼神豈止絕望,是荒蕪,像看到世界盡頭、時間盡頭,什么都沒有,白茫茫一片大地干凈。
明癑說,真不敢想象。
咖喱在郭鳳珍懷里掙扎,不停抗議,姥姥你弄疼我了。姥姥你放開我。姥姥你快回你的東北去吧。
退休教師郭鳳珍慣于征服,將咖喱摟得更緊。三天前她接到趙禹電話,從加格達奇起身,兩天兩夜滴水未進,做了最壞打算:是開始也是結束,是過去也是未來。她說我坐在最后一排,機翼是巨大隱喻,提醒我,人都受制于某種約束和規范。老天將你生在大興安嶺,你就是大興安嶺的一部分,你不該扔下我跑這么遠,被局限和偏見迷了心。這是命中注定,你早該洞見異樣,從你踏進這里第一步,你就應該察覺到,你不會被小城接納。你應該離開,把這里當遺跡,燃起心香憑吊。
我說媽你別說了,我不會離開。我愛趙禹,趙禹也愛我,我們要在這里扎根。我媽和趙禹迅速交換眼神。我裝作沒看見。
一年前我剪了短發,板寸,端乍,露青皮茬那種。出門后我把罩在外面的寬大連衣裙脫下,卷起,塞進包內,照著鏡子化妝,粉底,眼影,睫毛膏,口紅,厚厚一層,又一層。
我招手叫停出租車,南門,客運汽車站。我想起第一次來,趙禹摟著我介紹,我上學的地方。我玩耍的地方。我每天回家都要經過的地方。他恨不得把我沒參與的前二十七年解剖、切割、拉直、撫平,托在手心向我攤牌:你看你看,你看呀。七年后,他的小賤人申請添加我為微信好友:你好愛情。
大巴車腳踏板太高,我把裙子往高提了一下,邁上去。靠窗座位已經坐滿,靠過道空著幾個,我正猶豫,一臨窗男子站起來緊讓,坐這里吧。他隨手把包拿過去,遞上行李架。用不用調一下?他問,牙齒白得晃眼,一直呲開,手朝上指。空調正對我的胸口,涼風如一張溫柔小嘴,將細汗一點點吮吸,真舒坦。我搖搖頭。他調整了座椅靠背,把雙手交叉放在腿上,過了一會兒,又把右胳膊舉高,把空調口往外撥了撥,女孩子不敢一直吹空調。我朝他笑笑。
環城高速凌駕于小城之上,通向無數出口。大巴車如一頭穩健老馬,把田野一截一截甩在身后。變幻的風景讓我疼痛。自從生下咖喱,我就沒有離開過小城。小區、幼兒園、菜市場以及圍繞小城的變與不變,是我生活的全部,當初趙禹選擇我:安靜,老實,適合當老婆。他冊封我為家庭主婦,恩準我獨守空房。再往前,他以增加房產證姓名、上交工資卡等條件,不斷俘虜我。
小城凝滯如瀝青,分子已固定,我作為外來物被合圍。偶爾我會懷疑,一城人全是同謀,待我如被拐賣婦女,合伙挽留,善意接納,將古老笑容懸掛頭頂,用“哪里黃土不埋人”消磨理想。從這一點說,觀念比刀槍棍棒更容易困人,我被鎖在這座城,離不開。
我動了動,屁股和坐墊粘在一起。細小纖維被剝離,死死粘在身上,或飛揚在空中,被經由無數人吞吐產生的氣體席卷,廂體東搖西晃,肉隨之緊縮,蜷在一起。我下意識挺胸,直腰,豎脊背,把肩胛骨朝后拉伸,兩塊肉互相挨不上,但它們靠近。這讓我舒爽。
小賤人申請添加好友的信息傳來時,我正在煲雞湯,電砂鍋調至三檔,溫度由高至低,十粒枸杞,五粒紅棗,伴著蔥白、干椒、茴香、八角,在湯水里浮浮沉沉,雞塊慢慢出油,香氣撲出來,滿屋縈繞。你好愛情!頭像里一泓綠水,泛著幽光。我通過,點開,一張圖片出現:趙禹摟著一個女人,在笑。我一驚,待細看,對方已經撤回。她的朋友圈:他給我吹頭發。他給我洗腳腳。他給我買姨媽巾。他喂我吃飯飯。他愛我。我愛他。永遠相愛,不棄不離。吻你,不多,就一生;擁你,不長,就一世。
我把信息看了三遍,圖片看了八秒,十指緊扣的背后,雙唇吻合的瞬間,還有多少不可與人言的齷齪?為什么不承認呢?
男子一步從車門跨到座位。喏,給你。他遞過來一杯奶茶,熱氣縈縈,被空調口吸著朝上飄。我猶豫了一下,接過來。這個也給你。他又從背后伸出一把小野花,小小黃黃,細細弱弱,總共五六朵,被捏在一起。我被奇異感召喚,不由自主接過來,送到鼻前。熱湯溫軟,小花滋養,把我倆那點距離迅速填滿。
你也去桃花節?我問。
對。明天是我和我老婆相識三周年紀念。一年桃花節,年年桃花節。
你們每年都去?
我每年都去!等了三秒,他說,她死了。
淚從他眼角迸出來,斜射進來的陽光照著,閃了一下又一下,像刀鋒,一刀一刀刺入我的心。我難過起來,看見我死了,趙禹不等把我埋葬就和小賤人上床。物品被一把火燒光;記憶被一點點頂替;咖喱被放進寄宿制學校,孤兒一樣生活;我再無痕跡。
汽車經過一片茂密桃林,花香經過無數只被春日暖陽醺醉了的鼻腔、眼睛、耳朵、嘴巴,自縫隙插進來,穿進我體內,我被它鼓脹得失態,一只手穿透空氣阻隔,在他腿上拍了拍,生死是常態。
早沒事了。他順勢將我拉住,握在手心,一瓣屁股隨之貼近,我感覺他全身血朝一處涌,像遠處起伏的山脈,無遮無掩(我對此后一切渾然無知,不然就會在此時,或者更早之前結束)。他鼻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至停留在我腦袋上方,頭發太短,頭皮承接到他的吻,像點燃一根引線,在全身爆開。
我懷著惡毒的報復欲,“你好愛情”!趙禹坦露手機,你查,你看,哪里有?機器沒有善惡之分,人才有是非之意,為顯清白他刪除了記錄、圖片、朋友圈等物質痕跡。聲音呢,眼神呢,愛的氣息呢。我愛你!我也愛你!永遠相愛!不棄不離!如重錘狂擊,心悸不已。此刻、每刻、無時無刻,小賤人的蜜意。問世間情為何物,趙禹你忘了來時路。
斯德文說,我們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吧。
我想都沒想,說,行。
大巴停在高速路口,網約車等在那里。他攬腰把我送進后排,自己也擠進來。去最大的購物商場。他說。
憑借腕力,我不得不倚靠他前行。他有兩條大長腿,鼻梁高挺,眼睛似笑非笑,被人信任。我被送進試衣間,一件接一件試。他點頭,或搖頭。跟理查·基爾在《風月俏佳人》里對薇薇安一樣。一段愛的旅程。我默許他買單(他刷信用卡,為償還賬單不得不節衣縮食,也許他刷的是別人的信用卡,因為到期未償付被他人逼債、訴訟、加入失信人名單,從此不得高消費),看著他打開卡包,捻出一張卡,用拇指和食指夾住,遞過去,輸入密碼時他說,三七二十一。服務員噗哧一笑。我從領口看到腿(袍子又長又寬,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走路時,它隨身體一晃一晃,像水做的,活的,一波一波蕩開),我扭了扭腰,它闊闊展開,我把它里面的一切都看到了。看到就看到,人不需要欺騙自己。
想到趙禹也這樣護衛小賤人,從旁走過的路人側目注視他們時,一定如同注視我倆。我再一次堅定,趙禹我要背叛你,一如你已經背叛我。我們相擁走在大街上,兩旁柳樹低垂,一根一根起舞,我的心也隨它一起一伏蕩漾。
郭鳳珍要視頻聊天,被拒絕:我在外面散心,不方便連接。我們隔著距離,兩千五百七十二公里,三十二年排斥抗拒,控制與逃離,她是我的因,我是她的果,我們互為報應,無法親近。趙禹洞悉這一漏洞,正如赫拉克勒斯發現大地之子的秘密,在此之前,安泰俄斯力大無窮,不可戰勝。趙禹將我征服,帶回小城。高大梧桐樹落下的陰影罩滿路面,蟲鳴鳥叫如歌吟,自由歡快,人來人往親切,像自家人,謐若桃源。我被小城吸引,而非趙禹,于是我留下來。
“你好愛情”給我發來圖片和信息,我看都沒看就刪除了。我把電話也關了。世界于我而言,只有一個人(斯德文),一件事(旅行),一個念想(時間擱淺,我們不間斷纏綿繾綣)。經山西去陜西,經陜西飛西寧,我們把旅游平臺推薦的景點都看了,都轉了,都玩了。
天空湛藍,號稱天空之鏡的茶卡鹽湖也湛藍,我們十指緊扣,一步一步往深處行進。隨處可見大大小小的鹽溶洞,在平整的湖面洞開,旁邊端立紅底白字的警示標志:危險,禁止踩踏!我蹲下身,將手探入,攪動一周,觸摸一周,只覺周旁結晶鹽粒的粗糙,中間一泓水,冰涼徹骨。極目進去,無際無涯,深不見底。鹽溶洞的盡頭,會有另外一個世界嗎?我以手遮目,朝上斜瞄,碰到他的目光,正溫柔對過來:我們試試!他一步踏入。鹽溶洞本只尺余寬,一經觸碰,竟擴大至數倍,將他半條腿悉沒了,并以強大吸力繼續吞噬。左腳、左腿、腰、右腳、右腿、胸、左手、脖、右手,這將是斯德文被吞的合理順序,最后他會在湖面留一雙眼睛,看我被他牽著,以右手、右臂、頭、頸、左臂、左手、胸、腰、雙腿、雙腳的順序被吞入。這樣的殉情方式適于被文字追憶,或者,當作某部科幻片的開始,我們成功進入另一維度,開始生命之外的生命,光陰之外的光陰,空間之外的空間。世界濃縮在他手心,他將我一把摟緊,因為用力過猛,我的心臟受到擠壓,心跳更加強勁。
回來后婆婆數落,你到哪去了?說好三天,結果十天才回來,害得我沒辦法參加旗袍秀。咖喱撲過來,反復問,媽媽你到底去哪了呀。我朝后一縮。
趙禹不在意我有沒有離開,他身上的香水味,前調玫瑰,中調玫瑰,后調玫瑰,濃郁刺激。我想就這樣吧,趙禹,問世間情為何物,一物傷一物,咱們就互相傷害,互相背叛,互相撕裂。我不愛,我不在乎!
然而愛像火苗,熊熊燃燒,燒得人疼。我摟緊咖喱,被一個念頭折磨:分開十三天,斯德文沒聯系(我沒他電話號碼,愛要靠情感供養),再也不會見面了?想起我從他手心脫離,他淺淺笑意傳遞出墜回人間的穩妥,溫軟情話征服。一個又一個耳朵,炙熱眼神刺穿一個又一個靈魂。我不能心安。
斯德文屈起右手指關節,咚—咚—咚,咚咚,三長兩短,中間停歇五秒,又咚—咚—咚,咚咚,他的氣味自門縫穿入,蜿蜒入心。
趙禹將門把旋開,問,你是誰?
新搬來的,住隔壁,請多關照。
斯德文和新鮮蛋撻一起進來,他們寒暄客套,我聞嗅到他的體味,被愧疚死死糾住(沒有消息的十三天,他以希望開道,用信心擔保,各種詢問,才找到702第三手房東。出于安全考慮,這個先后將房子租給小姐、保險推銷員、大學畢業生、落魄單身漢的壯碩男人一再盤問,排除了搶劫、同性戀、商業間諜等種種可能,才與他簽下一紙合同)。冷汗自背脊徐行,匯到腰際,塌濕睡衣。透過臥房虛掩之門,我看到他坐得筆直,藍色休閑裝和表情一樣得體,自然,松馳。
我在門后盤桓、糾結,緊緊握著門把手,把銅捂成液體。突然他回頭,四道目光自空里交結,啪啪激火,吞噬一切,時間,空間,萬物,世界。這就是愛,這就是被愛,我越發確認,我沒有愛過趙禹,趙禹他不愛我。明癑說得對,愛不愛,人總會知道,騙天騙地,人騙不了自己:悸動、慌亂、甜蜜。
第二天送咖喱去幼兒園,我一開門,對門也開了。早上好!斯德文朝趙禹說,邊蹲下身,小咖喱,還認得叔叔不?
蛋撻叔叔。
真乖。你上哪個幼兒園啊?
雙語幼兒園。
這么巧?他站起身,我就在幼兒園旁邊上班。
是嗎?趙禹說,居然順路。
趙禹發動帕薩特時,斯德文駕白色自由光從停車場駛離,右屁股一閃一閃。朝東行駛九百二十三米,左拐,至秧歌廣場,北行一點七公里,而后右拐,就是雙語幼兒園。斯德文一邊從后視鏡觀察,一邊調整車速,使兩車不遠不近。趙禹在幼兒園停車,自由光在前面兩百米拐入一幢大樓。紫光科技,微軟雅黑,加粗,豎排,銀白色,亞克力,LOGO下有個七位數電話號碼。
我乘三路公交車返回,白色自由光在路口拐彎,停在我面前,上車。我迫不及待,越過換擋把頭和他擁抱。空間逼仄。
你相信愛情嗎?
我相信。
你相信人為了愛情什么都干得出來嗎?
我相信。
你相信有些事一旦開始,就只能結束嗎?
我相信。
你相信我接近你是想謀你的財,害你的命,搞得你家破人亡嗎?
我相信。
早晨七點四十五分。我站在樓道,窗戶涌進來甜絲絲、親膩的味道,是七年前我拋下郭鳳珍,遠離加格達奇,奔赴小城的原因。我受它之蠱,如同受“你好愛情”之蠱,源起于趙禹———他抬起腕子看表。就在這時,斯德文將門打開。
又一次心鼓亂捶,丘比特粲然一笑,拉弓射箭,正中心門,撲嗵撲嗵。陳明癑,我相信愛,就理解你。趙禹,我理解你,就原諒你。郭鳳珍,我原諒你,才能接納你。在此之前我不相信愛情。父親出軌醫院護士,被人看見兩件白大褂纏在一起,家屬院傳言,除非小護士在,蘇明德拿不動手術刀。只有郭鳳珍不信,老蘇是什么樣人,我還不知道嗎?可等蘇明德病逝,她清理物品,相片都不留一張,一百四十三平米那么空。
郭鳳珍說她戀愛了,夕陽紅。我同學早發過視頻,阿姨開心,每天衣服換三身,赤橙黃綠青藍紫。我無所謂,她高興就行。血緣天定,各成體統,小城沒人知道郭鳳珍,白大褂被回收,粉碎、拆解、再生,布里來布里去。
不好意思啊,起遲了點。斯德文抱起咖喱,后者正用赤裸手臂擦抹眼淚。怎么啦?放心,叔叔開車快,不會遲到的。
我跟在他們身后進入電梯,咖喱被斯德文用胡子蹭腋窩,咯咯笑出聲,趙禹也呵呵笑。
我們在停車場分開,趙禹朝東,我們朝南。我看到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小賤人在召喚:來呀,快活呀。脈率瞬間提起,心臟疾馳堪比高速,一腳油門到底),然后朝我瞄。我迅速鉆進車里。咖喱一邊揮手,一邊喊,蛋撻叔叔,下午別遲到哦。
噓,別說話。斯德文加了兩分力道,把我摟緊。我們擁得激烈,貼得很近,密不透風。
你是個好女人。
可他不愛我。
不不不,他愛你。所有一切都是因為他愛你。
他愛我,就不會有別人。那女人天天給我發圖,在朋友圈秀恩愛。
是假的。趙禹不愛她,她就來激怒你。她以為趙禹離婚后會娶她。
你怎么知道?
有這種可能。
世上有一千一萬種可能。我不信。
“你好愛情”更新了朋友圈:有一種愛,叫陪伴,配圖兩張:四只放在沙灘上的腳,兩大兩小,緊緊挨靠;一雙映在青石板上的影子,一高一低,甜蜜擁抱。
五天前趙禹排兵布陣:一號到十三號去北京見客戶。他一遍一遍擺順毛巾、牙刷、洗護套、內褲、襯衣、拖鞋。早晨又演戲演全套,匆匆出門后折返,拿起遺漏的剃須刀、喝水杯、連鎖酒店會員卡,他用左手摟我肩,右手摟我腰,告訴我,晚上把老斯的飯一起做了。當時我就該懟他:我不光給老斯做飯,還跟老斯做愛。現在我極度后悔,迫不及待,想讓他知道,趙禹會憤怒羞恥,血氣炸裂:離婚吧離婚吧離婚吧。
好的好的好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我不愛你。我不在乎你。所以我不會和你離婚!
下午五時,斯德文沐浴、更衣,乘坐電梯到負一層,駕車離開小區。他將在二十五分鐘后停在幼兒園附近,憑借接送卡通過警戒線,守在門口,等待中五班小朋友排隊過來。
當那個渾圓的肉體脫離地心引力,結結實實被摟在懷里,我正往面盆里打第四只蛋黃(我將它們打散,倒入由白砂糖、煉乳、淡奶油、牛奶混合而成的液體,攪拌均勻,倒入蛋撻皮,放進烤箱,上火238度,下火220度,烘烤20分鐘)。
郭鳳珍告訴我,她正參加終局考試,成敗在此一舉。母女三十二年,我才發現她是戀愛腦、傻白甜,被對方拿捏。我難得清閑,大段文字鼓勵:人和事都一樣,趁新鮮,活一把,愛一把,恨一把,失望一把,希望一把,因為時間遲早會改變一切。
湯在煲鍋內咕嘟,最后一道菜擺上餐桌。時鐘指向下午五點四十五分,這個節點,世界上正發生三件與我相關的事情:
一、電話響起,一個蒼老的朝著死亡日夜兼程的聲音最后清嗓:你兒子被綁架了,快準備一百萬贖人(前面九次中,他的音調音質音量毫無起伏,頻率節奏拿捏得到位,恰好讓我的心臟戛然而止后勉強搏起);
二、斯德文把咖喱抱起,舉高高,后者因為目力不及想象提出抗議(蛋撻叔叔是比爸爸有意思,但我還是愛爸爸,想爸爸。他每天晚上與趙禹視頻,聽不出他敷衍,也想不到有人從旁百般阻撓);
三、航班如巨鳥緩緩降落,滑行過程中,趙禹耳朵進入蚊蟲,嗡嗡鳴響,不得不騰出摟抱小賤人的右手(或左手),緊捂雙耳,或許還要輕輕揉搓,等飛機平穩(他跟滴滴平臺約車,或撥打95128,先送小賤人,因為過分黏膩,司機連摁喇叭,催促了十來分鐘才把他們分開)。
四十五分后,電話沒響,在排除關機、靜音、故障以后,我把它握在左手,靜靜等待,右手因為無聊,一根一根捏頭發(頭發長起來,先將耳輪掩蓋,接著耳舟、耳屏,慢慢將耳垂也吞了。我慌了。一是荒草般沒法打理,二為剪不剪猶豫。我把長發照片給斯德文看,他說喜歡現在,清爽,干練,決斷,果敢,人生就該斷舍離。斷誰?舍誰?離誰?)我把三千根頭發摸過,把五千根也摸過。我想咖喱不可能被綁架,電話一定打錯了,像充話費充錯號,轉賬轉錯號,找人找錯號,發覺錯了,就不能再打,再打對不起良心,他應該登門向我致歉,告訴我他是被迫,走投無路,解脫不開,只好綁架。
咖喱應該正纏著斯德文去德克士、麥當勞,用兩只胳膊摟緊他的脖子,肉乎乎的小臉蹭上去,叔叔,叔叔,叔叔。像前幾次一樣,叔叔難以抗拒,只好做微臣、賤妾、卑職,受他俘虜,聽命于他。
就這樣,我樂觀地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直到月亮作為夜的使者駕臨,街燈給整座城披上霓裳。
斯德文是你什么人?
鄰居。
他就住隔壁。趙禹說。一會再問你。警察說。
咖喱怎么啦。我問。
他什么時候帶走你兒子的?
早上他送咖喱,我不知道他有沒有送到幼兒園。
是的警官,他順路。警察皺起眉。你先等一下,請配合我們工作。
為什么你每天接到綁架電話,還放心他接送孩子?
咖喱每天都按時回來。
趙禹試圖敲開702,門沉悶地響一聲,紋絲不動,他撥打紫光科技電話,對方說,沒有這個人。樓體把陽光折堵,投下巨大陰影,像怪物,慢慢移行。我活在這團陰影里,斯德文和咖喱也是,現在他們去了另外一團陰影,或者另外一個世界。我以世界已經完蛋的絕望看著趙禹,他也同樣看著我。
七層。二十一米。大地在溫柔地召喚。我爬上,跳下。
腦漿在水泥地面迸出。身體被撞擊、撕裂、擦傷。鮮血呈濺落狀、滴落狀、拋甩狀、噴濺狀、流柱狀、浸染狀。
3平方米皮膚同時死去。
500萬個毛孔同時閉合。
300萬個汗腺停止呼吸。
300萬根汗毛瞬間萎縮。
趙禹,你讓我怎么活。趙禹一把拉住我,不會有事的,相信我。他如深海托載著我,浮浮沉沉,蕩蕩漾漾,恍惚間我聽見自己不停問,你愛我嗎?你到底愛我嗎?趙禹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不能區分,被現實和夢境混淆,看見一大片灰白色霧霾從眼前浮起,漫卷周身。咖喱被斯德文蒙眼睛,塞嘴巴,縛手腳,他先想,爸爸啊,媽媽啊,快來救我啊。想了幾十遍無人回應,又喊爸爸啊,媽媽啊,我要死了呀。斯德文等不及,說,撕吧。撕吧。撕吧。呲。如撕開一紙婚書,撕開結婚照,撕開過去現在,撕開時間空間。
趙禹給郭鳳珍打電話,媽媽,她不吃不喝。
郭鳳珍從一片狼藉進入另一片狼藉,被蘇明德的白骨拽緊,來吧,這里是存在的意義,是時間和空間的盡頭。離得那么近,觸手可探。她只能承接,幸與不幸,遇與不遇,歡與不歡,一場又一場,一次又一次,虛無,荒涼,空茫。
她說女兒,我愛你。我第一次看到她柔軟,蘇明德沒給過的愛,改變了她,終將改變我。
心悸悸的,疼。
斯德文抱起咖喱,舉高高,舉過頭頂,讓他坐在他脖子上,雄糾糾朝前去。蛋撻叔叔,你要帶我去哪兒啊?去看大河,大山,大樹,大地,看每個人這輩子都要去的地方。我們什么時候回來啊?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或者一輩子。你帶我離開爸爸媽媽,他們會想我的。
斯德文在警察臂彎里平靜,對趙禹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你要怨就怨你自己。我愛她,我真的很愛她。可她不愛我,她愛你。我想成全她,沒有孩子你一定會離婚,我一定會娶她。我設計好一切,可我抱著咖喱走得越遠,越沒有底氣,我看到愛情作為我實施犯罪的唯一依據已經離我很遠很遠,遠得沒有一點味道,一點顏色,一點聲音,原來我憑借記憶鞏固的愛情,不堪一擊。我就回來了。
咖喱拉著他,蛋撻叔叔,你什么時候再帶我去玩啊,那里可真美!
他摸著咖喱小腦袋說,你已經是男子漢了,以后你帶爸爸媽媽去好不好?
好!咖喱撲進我懷里,身上有淡淡青草氣息,同斯德文身上的味道一樣。我嘔了又嘔,膽汁噴濺在葉片上。
時光如風緩緩流過,一縷一縷霞光鋪灑在西山公園。云從橘紅色變成暗黑、寶藍,及至一層一層白泛起來,熠熠閃光。趙禹背對我站成剪影,等著我靠近,我沒動。郭鳳珍幾次挑開話題,被我岔開。過去決定現在,改變不了現在,我不樂意將精力耗費在過往。何況結局已定。
郭鳳珍
電話鈴聲打亂了“貪吃蛇”的陣腳,被我控制的紅色大蛇化成團霧,融在眼底。它活了三十四分鐘,身子壯碩,行動笨拙,只能蜷在角落,等著吃,或被吃。我沉迷的理由是戰勝———如果不出手抗拒,孤獨會伸出八腳抓挖,每一腳都有八十八只帶刺尖趾。
結局已定,年輕時逆不了天命,老了,老了,逆不了人命。
我對魚德坤說,認了。
三年前,一雙巨手操控,把我和魚德坤一左一右拎定,扔在黑亮階梯上,它被乘務員放下,不情愿嘎答,卡死,需要單手或雙手理順。同一輛綠皮車,同一方向,同一目的地———“回”到失去配偶的“家”,空間意義、情感意義相同。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我倆相視一笑。后來我懷疑那是對旅程的恐懼,像對獨居的恐懼,對未知的恐懼,對一個人去死的恐懼。火車擠滿人,他屁股一再朝我挪,空出更多位置給老婆婆,她一只膝蓋坐一個小孩,并放任他們打鬧。偶爾他覺察到,朝外擠,讓我松動。君子,會體貼。
相談甚歡。即將抵達時,他歪腦袋睡去,鼻頭矮塌,雙眼細瞇。有時在鏡子里看見,我也遺憾,恨不能提捏揉搓,讓其變化,此刻看見,又如此親切。自戀而他戀,是局限,人活得表面。蘇明德嘴硬,趣味難以遮掩,后來他與白大褂糾纏,那么刻意,樣樣作對,拿著標尺量角器,高低、胖瘦、薄厚,大小、寬窄、深淺。他遭了報應,沒等退休就病逝,醫院撬開抽屜儲物柜,收集一箱愛的見證。我一把火燒光。蘇吉紅因此對我產生芥蒂。我恨她身上的血,目光一模一樣,烙了印。人不能逆行,選錯蘇明德選錯人生,再沒有一個人余生相守,夕陽情深。我于是沖動,自包里摸出圓珠筆、衛生紙,借納蘭性德《浣溪沙》抒情: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寫完他醒了,要看,我藏,一奪,撕爛了,各捏了一角,笑。
回來后魚德坤像幼稚少年,不停發送曖昧圖片,我都沒回復。半世滄桑,受盡感傷,有免疫力。防患,最好于未然。直到有一天,他展開那角衛生紙,拍照,說,你字寫得好。
我仿佛看見畫面:展開、鋪平,手指細致撫摸,衛生紙質地柔軟,稍一用力就卷曲、破爛,他小心翼翼地提防。我在他指下溫軟,欲望被拉伸,回他,這話暴露你見識淺,或者虛偽。
我對你無防,你對我不犯,無非惺惺相惜,一種情緒,兩重表露。
我看見你的想象抵達之所。
我想象你的看見抵達之所。
送你一掛南墻。
收你二挑憂傷。
許你三味人生。
回你四兩千斤。
文字呼應著,舒展、彈跳、有生命,快感豐盈靈魂,感情日益升溫,兩顆心終于貼近。咚咚,咚咚,他拿指關節叩擊,節拍節率相同,令靈魂抖顫。我受到鼓舞,一顆心歡暢,有如人生最初,情竇剛開,容易臉紅,激動,對視一眼就心悸。我把房門鑰匙給他,授權他隨時來,指配三居中最大一居歸他,更新被罩褥單、室內裝潢,掛180號上衣,三尺腰寬褲子,43碼鞋,55厘米頭圍帽子,甚至不惜重金,以他右手食指指紋為模,黃銅雕刻,定制專屬飾品擺在床頭。他說我幼稚,不像五十八。我說對了,愛你,永遠十八。我含笑看他,再濃情也不夠,想為他做更多。有情關情,以物載情,再沒有其他事能讓我如此興奮。
我強迫他剃須、梳發,脫光衣服到處走,把指紋、足印、毛發、皮屑、纖維留在一百四十三平米每一厘米之內,不舍清理,讓它們沉浮。有光,無光。有影,無影。等他離開,我不知疲倦溫習,認定他還在,空中瞇眼看,偶爾開懷,落一串笑,把捆綁我的寂寞擊碎。
起初,我把蕓蕓眾生都看成他———人類基因不過有限種種,好比作家碼字,左右不過3500個,隨心組合。單眼皮、雙眼皮,高鼻子、塌鼻子,薄嘴唇、厚嘴唇,我只需用意念微調。后來,我把花鳥魚蟲看成他,把山川河流看成他,把日月星辰也看成他,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你來,你快來,你快些來。
魚德坤說,你不能這樣束縛。
我把這句話展開、拓寬,看到本質。魚德坤憑借這一借口拒絕,不過是因為源頭站立更重要的人———橫亙在他生命里,不會被拆分,哪怕已經去世,埋進地底,變成累累白骨。我羞愧不已,蘇明德早教我看透,活著沒有意義,我的終極是死。我告訴自己,我倆矛盾從頭到尾堅硬,不會因為愛和時間改變,不會因為我與日俱增的依賴改變。想象無力填滿空缺,一旦當真,漏洞更甚!
比起熱情、愛、希望,悲觀麻木更容易接近,我強迫自己冷靜。
加起來一百二十三歲了。他的兒子魚貴向人吐槽,每天還逼老頭說我愛你,你說她要不要臉?她們模仿他,嘴一撇,露出被蟲蛀空的牙。我們跳廣場舞,網購兩面高開叉露大腿旗袍走秀,偶爾出游,披掛五顏六色的紗巾,但她們沒有“我愛你”,一輩子沒聽過“我愛你”。我愛你,生也愛你,死也愛你。
蘇明德就不說,不說就不聽。不是人生必需品,餓不死。
我做好心理建設:不見就不見了,今天不見,明天不見,后天不見,大后天不見。這輩子不見,下輩子不見。不見是好事,可以結束,重新開始。人不能掛在一棵樹上等死,何況人老樹老,里面都朽空了,風一吹就倒。
魚德坤卻來敲門,咚—咚—咚。鑰匙插入匙孔,轉動,一圈,兩圈,三圈,吱呀。他像沒經過惡戰,把我裹在懷里。我想你,我不能不見你。
被愛,被嬌慣,智昏,我如鼓風機嘶嘶喘氣,惡毒攻擊,你不要見我。你憑什么見我?你活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死了要埋在她身邊。
我們這里土葬,夫妻同穴,“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與其說為著恩愛,不如說為著后代上墳方便,他們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葬進一個坑里,燒一次紙,點一次香,磕一次頭,生活越來越快捷,哪有時間?魚德坤還活著,已經被埋進土里,躺在她身邊,他敲一敲棺材板,親愛的,咱回去看看。手拉手,肩并肩,沿岔開的小道走進家門。你看呀,你快看,他鼻子像我,眼睛像你。魚貴在躺椅上搖,三十七歲,已經像他一樣禿掉。他滿足于工作穩定,收入固定,掰指頭計算,月租金八百,一年九千六,十年九萬六,二十年十九萬二。他預備在八十歲死去,最少留一百萬。
他被這樣計算,只好騰房,讓兒子收房租。他做飯、洗衣、打掃房間,帶三歲孫女乘坐電梯。人類繁衍像霸王芋,葉片里抽出葉片來,新的萌芽,舊的很快死掉。他在瀕死的第二節,上還有八十八歲老母。隔著闊大空氣,我由下而上,他由上而下,像竊賊犯被抓了現行,他不自然地笑,彎腰,像攙扶疲憊的老奶奶,急切抱孫女離開,她殺豬般嚎叫:
我不回,爺爺。
我要坐梯梯,爺爺。
你是壞人,爺爺。
爺爺。
爺爺。
爺爺。
孫女把情緒帶回家,一只腳探進門,一只腳還朝外撲騰。斷奶兩年,她保存吃奶的勁兒抗拒世界,氣沉丹田,哇,放出聲響,老練如活過八輩子的女人。她扭動身體,痛苦倍增,眼里卻不掉一滴眼淚。他沒辦法阻止,只好松手。兒子兒媳同時出聲,怎么啦寶貝?不哭啊乖,親,我的小可愛。一邊用眼神瞄,無聲譴責。他靠墻坐下,面向客廳,像經年累月扎在這里,做一場不曾醒來的夢———若干年前,他像兒子一樣,把兒子捧在手心。兒子一哭,他就心疼,想把全世界摧毀。時間沒有起止,一茬一茬的人在它掌心里活著,死了,把前人經歷過的再經歷一次,又一次。一次次哭,一次次笑,一次次以為天塌下來,而天仍在撐起。
加格達奇人煙稀疏,我和魚德坤演大戲,接續白大褂的傳說。為防觀眾熱情,擅自增減劇情,我將消息告給蘇吉紅。她沒反應。
我不在乎!我想象她冷漠,跟我有什么關系?三十二年母女情,我沒能力讓她親近,母愛早被蘇明德剝奪。有一次蘇吉紅沒考及格,我隨口問原因,蘇明德就說,她這么難受,你還斥責。蘇吉紅受鼓動,離家出走。夜黑如瀝青,手電筒掃向地面,只照到飛塵,街上一個人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只黃色流浪土狗跟著我走了一程,縮脖子躲回角落。世界不復空闊,天地交融一起,沉重得讓人絕望。我一條街一條街找,一條巷一條巷找,只在友誼食堂爐膛底下,看見一個像灶灰的人,他靠爐火不滅的溫度喘息,眨巴眼睛,他說,你走開,這是我的地盤。后來我坐在甘河畔絕望,想跳河,一點點泡爛,喂水草、水蛇、蝌蚪和青蛙。蘇明德就在醫院,在高窗前,看一星燈火游移,看我被絕望吞噬。蘇吉紅不會察覺,受蘇明德慫恿,她輕車熟路,離家打后門去醫院,留我整夜不眠。
我有苦難言,不愿給死人抹黑,說了蘇吉紅也不信。人對人的誤讀,靠語言無法校正。我看出她敷衍,基于義務和良知,隔三岔五問候。對她而言,也許我和蘇明德一起死了,開視頻是憑吊,像打開死人影像,慰藉自己。她給我匯錢,發大量圖片,勸我去養老院,那里有陪護,還有診療。遠嫁七年,她忘了加格達奇人稀,養老院只負責“死”,看護都是老人,把更老的人當玉米桿粗魯對待。我在他們手腳下?惶,如雞如狗,老得連肉都沒人吃,等死。
我對魚德坤說,實在不行,算了。
魚德坤說,我們堂堂正正,不丟人。
他像做錯事的孩子,貼著魚貴坐下。電視里,雌雄雙獅正在交好,震顫不已。闊野風動,空中掠過兩只飛鳥,啾鳴三聲。他端起水杯抿,一口、兩口,一口、兩口。直等孫女累了,兒媳抱進臥房。才開口,只露一點邊角,就被尖銳攔阻。魚貴說:
都六十五了,你好意思說,我不好意思聽。
這話題到此為止,你不在社會上活人,我還要活。
你要跟她走,就永遠離開。我們活著不管你,死了也不埋你。全當沒你這個爸。
他驚在原地,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思緒如尖刀,一點一點剔除僅有的希望,像剔開怪獸巨大毛麟,他窺見它的血肉、骨架,細密排列著一行行漢字:不行!不能!他只好住嘴,回屋。九平米,一床,一窗,他長久站著,黑里看黑,暗里看暗,心事消亡,慢慢死去。
我六十五了,心臟不好,頸椎不好,腿腳不好,走著走著就休克。魚德坤和我說,不斷地,重復地。我說是啊,我們都一樣,馬上就會死了,現在黑土埋至脖頸,不能移動。我想到《?山節考》,山離人老遠,老鴰不吉嘶鳴,白骨累累疊疊,宿命巨大的輪回。
蘇明德的棺材“底四幫五天板六”,十幾個人彎著腰身,屁股翹起老高,嘴巴不停吼叫,向東向東,你再往后退一點,呼呼喝喝像玩游戲,一點不莊重。挪動繁瑣,卻簡單,像宋丹丹把大象關進冰箱,一二三,就是全過程。半小時后它擺進墓坑,四面雕花,大頭朝南,飛檐翹角,小頭朝北,福祿壽喜,東側八仙過海,西側龍鳳呈祥。蘇明德對小護士再有百般承諾,也不留一絲情緒,孟婆湯會讓他遺忘。我由是心灰,對魚德坤說,隨緣,能見見,不能見就算了。
魚德坤說,你不能這么殘忍。
沒有誰能對你殘忍,只有你對自己殘忍。
我不能不要他們。
這正是他們要求的。
我也不想失去你。
這二者并不沖突。
他凄惶一笑,我看到強大的宿命。
骨灰撒到空中,愛落哪就落哪。二妹在許多場合重復這句話,強化親友記憶。等我死去,她名正言順拿到財產———遺贈扶養協議。甲方、遺贈人、被撫養人:郭鳳珍。乙方、受贈人、撫養人:郭芳珍。甲方去世后所有財產歸乙方。她以此為盾,準備抵御全世界的質疑。根本沒有什么財產,這主意就是蘇吉紅拿的。
蘇吉紅說,只要不把她餓死就行。她猜到我不想和蘇明德埋一起,死后繼續受冷落。
郭芳珍隔幾天來一次,蒸饅頭、包子,燉排骨、雞塊,塞進冰柜。有時帶一兒一女。起初他們只是不小心,才讓我看出,現在越來越明顯,只差敲鑼打鼓唱起來:零存整取。合法占有。遲早是我們的。你快點死吧,求求你了,就快點去死吧。
人終有一死,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不是這樣死,就是那樣死。對經歷過的人來說,死不比語言猙獰。手機屏幕上,顯現一行又一行字,像怪獸從沼澤深處冒出來,披散狂野長發,垂吊碩長舌頭,呲開尖利獠牙:
狐貍精,老得剩一把騷骨頭,還勾引人。
別不要臉了,留一點顏面去見死人吧。
我跟你形同路人,恩斷義絕,請不要再自作多情。
我無法回復,世界由物質組成,無精神容身之所,越強調精神,越顯得神經。我看到他被魚貴縛在門后,面壁思過,一日三省。他從此不來,我以習慣置換習慣,慢慢腐朽,落入時間的掌心。天陰沉,陽光藏在濃云背后,有如心被肉身遮擋,我光腳在地板上踩,足印覆蓋足印,想把痕跡抹平。這里,那里。他來過,他走了,痕跡比空氣執拗。
然而他又來了。推開門,我倆同時探手,像茫茫大海中兩葉浮萍。他頭發掉了許多。樓下門面房外,掛著植發補發的招牌,年輕的阿米動員過他幾回,人不只是為自己活,要取悅別人,你為什么不呢?為什么呢?他克服不了的只有自己,無法忍受頭頂突然出現一簇毛,再密織也是外來物,不會呼吸,不會滲露,只有可恥的自欺欺人。他們含笑,吃了靈丹妙藥吧?眼神賊竊,秘而不宣。他不能忍受,把左邊頭發留長,毯子一樣蓋住右邊。有風吹過,頭發亂飄,他五指叉開,把它們捋回去。后來他戴帽子,貝雷帽,漁夫帽,棒球帽,卻發現不過是更深刻的暗示。現在,令他無比珍視的頭發集體出逃,像同謀威逼:離開她,你必須離開她。
我生起疼惜,為什么來。
你還在。
你不該來。
它們還活著。
他添置的植物長勢興旺,不斷抽出嫩芽。他躬身察視,剝離老去枯葉,澆水,施肥,松土。陽光照住他,和植物影子一起斑駁,一半留在我身上,一半踩在我腳底,揪得心疼。
魚德坤說,明天你來。
他雙腿直立,膝蓋繃直,腰身彎折四十五度,桌頭敬到桌尾,這頭游至那頭。然后,拿起麥克:有件事,我勸不動自己,想求你們定奪。你不能說。魚貴一步搶過,奪走麥克。呲啦,音響雜亂轟鳴,他被拖拽,一柱花籃倒地,粉色白色綠色紅色,踩過來踩過去,爛在腳底。松開!魚德坤說,讓大家定,不同意我就死心。五十五歲以后,他骨頭縮了三分,肉松皮馳,外界一丁點打擊就直搗內臟。人老了就活回去,把一輩子身經百戰的經驗遺忘,只憑恃內心就敢和全世界對峙。讓開,所有人,和事,都讓到一邊,讓我來。他帶著一股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從兒子手下掙脫。他說,今年我六十五歲了,到我媽這個年齡,還有二十三年。二十三年是多少天,多少小時,多少分鐘,我怎么活?
門被重重踢開,二妹帶領一隊人馬沖進來。不要欺負我姐。她以龐大數據佐證,學識、容貌、身家,你均在中下層,何德何能?一看就是居了叵測之心,騙婚。不行,不能。眾人同聲,不行,不能。他被兩股力量輪番擊打,全身血水倒流,跌在地上。
一場壽宴,致敬八十八歲的老母。
我把耳機塞進耳洞,走出宴會廳。事情與我有關,與我無關。充盈靈魂的,恰恰是摧殘的動力。無比熱望的,只需一點反向力,就成千上萬一潰到底。去勢比來勢兇猛,我需要清理。錯亂的腦神經兀自糾結,能不能,行不行,肯不肯,得拽一個決心,割骨療傷,徹底醫治這個傷!
四月三日,魚德坤選擇“加格達奇———哈爾濱———北京———臨州”航線,用時兩天兩夜,來到小城。像乘坐一列身長兩萬米的綠皮火車,我在車頭,他在車尾。因劇情延宕過久,生疏,目光遞過來有距離。咖喱輕易打碎,姥爺你不回東北了吧?魚德坤說是呀。他經驗豐富,很快和咖喱打成一片,兩人像多年老友,一見面就歡喜。
肖紅
事后回想,肖紅真正被我們認知,是2024年3月17日。小城歷來無法醫,偶有需要,縣醫院騰出手術床,恭7254c2e51e8e8096e001e4a544023b90cd7425245ed60a40a059333385d8c468迎各路專家蒞臨,迎來送往,接待宴請,詳情不被民眾熟知。多年核算,懂行的人說,費用頂得過一幢樓。由是設立法醫科。
五年前,法醫學碩士肖紅獨占鰲頭,國考獨木桿上擠掉三百二十四人,方才入職,工資財政撥付,社保齊全,未來無憂。小城著名的媒婆把頭發高高梳攏在頭頂,像鳥窩留一個洞口,插進去一把發簪。她搖著它東門出西門進,成功配成三十七對,其中十四人離婚后復婚,八人離婚后交換對象再婚,五人交底要獨身,她仍不死心,有點希望就拉攏。她以自己的專業精神為肖紅安排過四次相親,均告失敗,下了定論:學歷太高、閱歷太深。人把人都看清看透了,還能對人有什么希望。
她把話放出去的第二天,有人在秧歌公園看見肖紅和陳政。
眾聲喧嘩,陳政斜靠廓柱,在亭下讀書,左腿很長地延展出去,右膝束住,勾在腹溝。這個姿勢能柔韌肌肉關節,時間過長,則血流不暢,麻木酸痛,乃至僵死。果然,幾分鐘后,他換了一下,右腿延長,左膝側盤,仍舊陶醉。其時滿架紫藤被光照耀,篩下點滴銀光,讓人聯想他在古代,疆場征戰,打得酣暢,勝負難解。
肖紅距他二十五米坐下,盤腿,打開速畫本。高髻、長袍、戰靴、長戟,颯颯古風刮過,有來自西域的冷。她打個寒戰,掀翻一頁。癡情公子單戀,繡樓探手不及、爬梯難入,處處銅墻鐵壁,兵丁日夜巡邏,盯的就是你。你有飛檐走壁之功,我檐下壁上等你。你從天而降,我張開大網。除非你變一口真氣。柔弱書生萬事不能,望書嗟嘆,眉間眼底愁緒宛轉。她細細勾,慢慢描。
看見的人說,那幅場景像拍電影。等肖紅畫完,離手,抬頭,對面人不見,新坐一對情侶,一個將一個勾住,兩嘴對緊,舌津交換,滋滋作響。傳話人像看進肖紅內心,說她像被扔進冷柜,心臟猛地收縮,咚—叮,疼。忽聽耳邊喘息,細弱、柔軟,回頭,撞到一雙眼,鹿一般,瞇長、雙皮,眼珠漆黑如新生,盯住她。
肖紅將速畫本合住,卻合不住心事,朝右上方斜看,身高一米八,體重八十公斤,年齡三十到三十五,膚白,面嫩,不喜戶外運動,非體力勞動者。發量較小,眼周有細紋,用腦用眼過度。無紋身刺青。未染發化妝。無耳釘戒指鏈環印痕。身體口腔無異味。衣著休閑正常。當是白領,或公務員。
你干嘛?陳政笑問,指速畫本。他的手細長、凈白,大拇指約6.4公分,食指7.7公分,中指8.2公分,無名指8公分,小指5.4公分,比例近于黃金,小指再長一點,整體會更好。
她沒說話,起身,與他并肩。
肖紅說,介意的話,可以撕掉。
陳政說,不要撕,不要撕。你可以送給我,我請你吃飯。
兩人同時笑。一個去畫本上揭,一個在線預定。
“三味書屋”不賣書。書架僅作隔斷,精裝書空殼,翻開一本,又一本,潮氣霉氣同時洇出,像解開封印,嘩地消散,四方飄逸。肖紅犯了職業病,聯想。酒掛在杯壁,血一樣紅,被一口抿下。肉身奇妙,可容可泄,到處是溫暖巢穴,它找地方住下,蟄伏,或躁動,進攻,或投降,喜歡就長久待住,膩了就滑出肉身。血色溫暖,它一手抓一綹,蕩若秋千,硬化、狹窄、閉塞、曲張。有時解剖,在痕跡里尋找痕跡,就會這樣。總有兩個“她”掐架。畫家“她”說,像玫瑰初綻,將開未開,露出微黃芯蕊。法醫“她”說,匕首刺入死者身體17厘米,穿透心臟,導致其流血死亡。
感性、理性。
浪漫、嚴謹。
積極、消極。
激昂、厭倦。
肖紅受共存之害,總被撕裂,很難找到平衡,也受共存之利,能看見多面,容易洞悉真相。她想,我不該一眼看清:“三味書屋”都是雙人卡座,一男一女,“情侶餐廳”“相親餐廳”,茶酒菜三味,以情感調和,慢火相炙,入腦入心,成與不成,十之八九。她看出他笨拙,屁股落下去才想起當紳士,站到一半她已落座,倉促中他半蹲半坐,狀若便秘,大聲喊叫服務員,請倒茶水,請把菜單拿來,試圖掩蓋慌亂,未曾留意每個字都是出賣:沒有戀愛經驗,有限認知來自書本,或小視頻。她想象他搜索,如何討女孩歡心,鮮花、戒指、單膝跪地,形式主義走不了心,她想耳提面命。
陳政讓肖紅點餐,她拒絕了。看著他翻菜單,被怎么點、點什么、點多少糾纏,他沒有這方面知識,或者有,自認為不適合,他不停度量、權衡,憑借圖片而不是經驗,在“此”與“彼”猶疑,每一頁停留過久,直到服務員不堪,手指摁住,給他推薦,這個,這個。他如獲救星,行,行,行。
肖紅說,男人套路。你知道我一定未婚?
陳政說,我不知道。
肖紅問,那為什么來這個餐廳?
陳政說,這餐廳怎么啦?
他將眼皮掀起,肖紅看見火光四溢,不屬于木訥之人當有之物,迅速想到另一種可能:裝糊涂,城府太深。她感覺怪異,像被放置于懸疑劇中,明知道過程結局,還要演著急。興許從孩童起,他就積累經驗,之所以笨拙,是要試探、偽裝,表現一種想讓她看見的清純。
她“哼”了一聲。
半小時后,肖紅向法學院校友、小城女律師陳明癑提起陳政。
明癑問,他在哪兒工作,有車嗎,有房嗎?
肖紅說,又不和他相親。
肖紅心想,“相親”是偽命題,作為檢材的只有皮囊,而這東西最經不起琢磨。法醫五年,長不長,短不短,正在一個關鍵節點:被神化、佛化、美化的人,經她剖開、摘下、提取、檢驗,冷酷提醒,不同外衣包裹下,內里物質形狀相同,成分相同,重量略有差異,區分“它”和“它”,不過一個又一個編號,十個阿拉伯數字組合。她以888,或999,為他命名,從上端詳,身形勻稱、樣貌嬌好,不忍切開,又不得不切開。她笑了。
明癑問,那他知道你是法醫嗎?
肖紅說,又不和他處對象。
明癑心說,又是個傻子。她沒管理好邏輯,以小城婦女的普遍觀點勸說肖紅,被反擊,那你呢?關系太好,不留情。肖紅有意緩沖,提起一則舊聞:學校人工湖邊,老教授裸身腫脹,脖頸系條紅絲巾,延了三米長。工人提起四腳,一路拖出來,留一片濕痕。從此無人看景,石階上綠苔復綠苔,延長到路上,曬成干片,掃進垃圾箱。事后傳出,教授幻視幻聽,一輩子研學人體物質結構,最后被精神控制。這東西玄妙,非人力可控,一旦不歸肉身束縛,瘋狂行進,只聽自己的命令。皮囊只是皮囊,越精美越顯荒唐。
肖紅說,他皮囊不錯。
明癑說,我看見你騷動,樹欲靜,風不止。
肖紅說,閉嘴吧,說下去容易神經。
明癑說,神經好啊,把陳政召來寵幸。
肖紅說,你有便利條件,直接召喚梁方,我替你喊山。
明癑說,我受寵,你喊山,勁頭這么足,容易讓人想岔。
肖紅說,淡定,千萬里我已經岔過去很多。
第一次媒婆介紹相親,她坦白,對方愣怔,當場捂嘴,吐到衛生間,出來逼問:上午解剖,中午吃肉,不會膈應?兩眼瞪起,看她如看孫二娘,人倒提,剮一片鍋里煮一片,肥而不膩,瘦而不柴,鮮嫩無比。小學老師只有中師文憑,隱藏起自卑,對未知領域陌生,深知無法駕馭,不惜陷構污蔑:法醫乃合法劊子手,本質形同殺人。讓死人再死一次。死臭味環繞,比日月星辰恒久。為示清白正義,他捂住口鼻,匆匆而去。肖紅不屑,懶得向媒婆說明,法醫不是屠夫,某種意義上又是,接受不了是常情。
小學老師順從小城的價值評判,迎娶一位幼兒園老師,婚后他們不停爭吵,以觀點征服觀點。每一次他都會想念肖紅,白衣、白裙、白月光,可當有一天迎頭碰上,他轉身,佯裝沒看見,提醒自己聞,你聞,你好好聞,再一次說服自己。
這可怕的邏輯被小城信奉,肖紅和陳政因此不被看好。按照人們的劃分標準,陳政和肖紅差著三層,碩士研究生———本科———專科,公務員———事業編———自收自支人員,他倆還沒入腦入心,早有人確定悲情。小城三十五萬人,沒有一對被人們看見愛情,眼光活過五千年,越幸福越被懷疑是陷阱。
肖紅吃過虧,選擇隨意,不強求,不輕信,見面往空里揚,虛里走,感覺怪異。一邊生出好感,落地生根,一絲一縷往魂里釘,往骨頭上卯,整個人頭重腳輕。一邊感覺一股甜意從身體最深處被召喚,浮在頭頂,好似屏障,距離被糖分填滿,和被水泥、瀝青填滿一樣,她無法貼近陳政,也無法被陳政貼近。
2024年3月17日,是關鍵節點。在此之前,殺人者和自殺者都選西山公園,還沒有誰懶到在家門口埋人。
錦繡苑內,保潔阿姨連續三天聞到惡臭,一查,花圃內果然有新土痕跡,罵著誰家死掉寵物,淺埋敷衍,動員同事一起,掘地三尺,撬出一截人腿,吱哇亂叫,全小區驚動。
肖紅深呼吸,被氣息籠罩。左右端詳,各個窗口長出腦袋,不掩恐懼,以自己為圓心,轉來轉去。她低頭,自土里篩,查驗有無其它尸骨,聽見上下牙咯噔噔叩響,顫如灰鳥翅膀。當初在醫學院查看尸體,總覺輕淺,如塑料制成,被無數人揭開,心肝脾肺腎。死于肝硬化,病變這樣那樣。沉悶一聲,蓋子蓋上,結束課程。走出解剖室,帶滿身福爾馬林味,先還介意,水下十次八次洗,漸漸慣了,揮揮袖子,味便散了。不過如此。不止如此。從業后才知尸腐味濃郁,無以言喻,胃里翻江倒海,幾次欲嘔,忍住,自己選擇的路,還是得走下去。她從箱里拿出袋子,撐開,將尸骨裝進。它無語,有聲,會告訴她許多……
肖紅認真解讀。
一截右側小腿,從骨茬分析系重物錘砸或碾壓所致,排除刀斧鋸鍘等利器切割。身體其它部分呢?錘擊。水煮。火化。肉身輕薄,依骨長初判死者身高一米六左右,即便體胖超五百公斤,不過微塵,一風吹散,如何找尋?美國作家勞洛斯·布洛克說,八百萬種死法,只有一個真相,像鏡像,最終投向自身,抨擊心靈。肖紅和死神凝神,總覺和它目的相同,有共情:要弄清死因,不能讓人像一陣風,來了,走了。揭密過程也苦,也酣暢,像鄉村婦女聚合,理論東長西短,一個線索是一層推理,推翻重來,是線稿易色,需另一重巧妙。容易迷醉。
寫完鑒定結論,夜已深。解剖室燈極亮,暗黑中的白晝,照著肖紅,也照著墻上一排玻璃柜。一切都一覽無余,毫無隱密,里面有一百零六種骨骼、器官。一百零六條命,男女老少,天南地北,都自娘胎里來,到塵世中去,各有各的死因,其實一樣。肉身卑微,被時鐘滴答滴答扯著往死里去。人不需要互相打擊,都只有一條狹路走到黑。
肖紅想起陳政,果有一條信息,說吃晚飯,看電影。一個人久了,疏于跟世界聯絡,一旦被人關切,就有極大喜悅,又極大不安,急回復,今日事情多,忙起來昏頭,明天再約。她一晚上半睡半醒,總覺眼前有黑影飄,起來一看,眼圈深了兩層,滿面浮腫。臉是臟腑顯示屏,陰晴圓缺藏不住。她撲兩層粉,涂兩遍唇,勉強入眼,拿起手機,一條信沒有,一個電話沒有。
他一定知道了,嫌棄。肖紅想。
心起了漣漪,動蕩不息。鐘擺左右叮咚,不偏離軌跡方向,她不同,越搖擺,離真相越遠。越想確定,越難以確定。索性想算了吧,就這么算了吧,是騾子是馬,等塵埃落定。相識不足半年,只當又被嫌棄一回。臭啊,真臭,你跟死人打交道,我不能聞著死人味過一生。味蕾只是隨從,和口眼鼻一樣,聽從心令。以前她總淡漠:你愛聞不聞。我有自己的高貴。不需要你點評。這次卻凄惶,他瘦白臉子分明,漸次突出、擴大,跳得她腦仁子疼。錯過他就是錯過一生,沒有他就沒有一切。愛。希望。未來。不念。不想。不動。越說不,越往骨子里印。
人們對她高看,警服外穿白大褂,如此混搭疊加,只在《重案六組》看過。她不是普通公務員。小城轟動,我們一邊毫無根據猜測案情,一面想念肖紅,短發干練,朝后一甩,潔白脖頸露出來,微汗津濕,絨毛倒伏,熱氣蒸騰。多好的姑娘,職責如此神圣,陳政哪里配得上他?人們又對她低看,小姑娘家,跟尸體相伴,死鬼不甘心,腳脖子拽緊,哪得安生?人們不停思忖,愛與自由、安全與冒險、親密與獨立、理性與感性,如楚人手執矛盾,用黑對抗白,用白挽救黑,最終被曳入一片灰色深海,心酸發現,只能隨波逐流,辨不清方向,看不明道理,被迷茫一層層吞噬。
是意大利詩人彼特拉克拯救了人們:
我結束了戰爭,卻找不到和平;
我發燒又發冷,希望混著恐怖;
我乘風飛翔,又離不開泥土;
我占有整個世界,卻兩手空空;
我并無繩索纏身枷鎖套頸,
我卻仍是個無法逃脫的囚徒;
我既無生之路,也無死之途,
即便我自尋,也仍求死不能,
我不用眼而看,不用舌頭而抱怨;
我愿滅亡,但我仍要求健康;
我愛一個人,卻又把自己怨恨;
我在悲哀中食,我在痛苦中笑;
不論生和死都一樣叫我苦惱,
我的歡樂啊,正是愁苦的原因
《愛的矛盾》,1327年,古老的人類情感,不可超越的矛盾糾纏。我們由是心安,冷眼旁觀,看肖紅陷入兩難。我們都清楚,世上有一千一萬種“有可能”,只有一種“會發生”,如同左右、南北、黑白、對錯,意義相反,立場相對,她只能選一種,按照古老的“權責利”相統一原則,承擔一切后果。
陳政沒回信。小城如巨大鐵印,蓋棺定論:此一章已翻篇。咖喱綁架案轟動全城,人們咒罵社會不行,樓越蓋越高,情越來越淡,路越修越寬,人越來越壞。懷念過往,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小孩上學自己走,留一路歡聲笑語。
肖紅去找刑警隊長,說不應該是綁架。
隊長說這世上沒什么應該不應該,不應該發生的應該似地發生了,應該發生的都不應該地沉默著。
肖紅說,如果是綁架,會提要求。
隊長說,現在人心浮躁,人性變態,殺人都不一定有動機。
她還要說,被隊長制止了。肖紅你真行,全市35萬人,大大小小案件每天有。你入行五年了,違反紀律?
肖紅獨坐解剖室。一百零六種骨骼、器官,來路不明,只有一種可能。意義寬泛或狹窄,指向不同。以前理性,結構名稱、搭接方式,倘給她機會,能完美合體,榫卯結構,樞紐開啟,起身,立正,稍息,請你向左向右轉。現在糾結,它是誰?一個器官來自一個肉身,彈跳、奔跑、躍動。
明癑來電,說蘇吉紅不吃不喝,送醫院了。
二人同去探視,枯坐良久,氣氛凝滯,語言無能為力,說什么都多余。
自醫院出來,聽見一串銳哭,肖紅站住,朝急診室張望,模糊幾只白影子玻璃后晃。哀愁若霧霾,浮浮沉沉,驅趕不離。醫院外兩排店,賣小吃、水果、百貨,也賣花圈壽衣,門額藍底白字,大如斗,明燦燦,日光里晃。一簍筐黃菊擺在石階,店主一朵朵剪,插上竹架。一定被誰預定了。小小的,臉盆大,密密實實插滿鮮花,像工藝品,擺在棺前。人聞著香,蟻蟲螂菌也聞著香,不忍噬啃,保全肉身。不對,現在都火化,一把火燒光,骨中骨,灰中灰,誰是誰?
肖紅恨得牙癢,想抓到真兇。看守所四面黑墻,獨一孔天光,與世界連結。人將肉身安置,靈魂突出,徑自去了。空中遇到,互打招呼,不相不識,要重新認定,好比電腦格式化,存在的消失,清楚的混沌。風沒有重量,也會移動。魂游來蕩去,都只是微塵。想親自執行。是的,是你干的。你承認不承認,痕跡能夠證明。硫噴妥納刺入肉身,中樞神經抑制,慢慢消沉,人往深淵落,或往高空升。
一轉念又想起陳政。種種設想矛盾,心思與心思對仗,反復折騰,停不下來。愛情是龍卷風,有個邊角,就要掀一場風浪。起先以為應著《入殮師》的景,日式電影淺淺笑意后的疼痛,哀而不傷,安靜克制,靜水深流,那份揪心,讓人看一次,感動一次,哭一次。不料生活有更大反轉,竟是另一種訣別。
人們聽見嘆息,和她一樣神不歸位,諸事不利。低頭,在桌面磕個大包,伸腰,麻筋撞到桌角,翻書,被紙劃條血口子。迷迷蒙蒙的,被什么東西附了體,不這樣不行,非這樣不可。
人們看誰都疑心,老師、警察、醫生,每個人都有可能。橫切三十八,豎切三十八,剁了一整夜,星路坦蕩,粒粒星子親見,它們兀自運轉,不會開口一言。執刀行兇者正是切中此脈。人殺人、毀人、滅人,只需避開人,再讓它不像人。人們把小孩抓緊,威脅不要亂跑亂動,世道多壞,每棵樹都長眼睛,給壞人通風報信。小孩純潔,乖乖坐定。老人不聽話,仍聚在廣場,制造、散布、傳播各類消息,日以繼夜,夜以繼日。
四月一日,水廠職工斯德文回城,在南門客運站被攔下。警察一圈圍定,槍栓拉動,怒氣沖沖,下車,手抱頭上。咖喱激烈反抗,拋擲水杯、石子、靠墊,大喊蛋撻叔叔,快開車,離開這里。警察怕誤傷,不敢妄動,直到趙禹趕來。咖喱說爸爸,他們都是壞人。
四月二日,刑警隊經過DNA比對,鎖定小學教師郭啟明。女兒車禍,當場軋成三段。父親舍不得,女兒最好看就在這里,筆直修長,十三年舞蹈練出來的。他偷偷揀回腿骨保存,沒想到再美也會腐臭,過了一天就不能聞,又不知怎么處理。
四月三日,陳明癑駕車,帶外鄉人蘇吉紅、郭鳳珍去機場接人。肖紅等在飯店,小城風味,鐵鍋涮肉,扔一片進去,浮一片起來,滿嘴紅潤,像剛剛體驗過法式熱吻,持久戰,在世界大賽上奪得冠軍。
塵埃落定,肖紅想,真遺憾,沒等我坦白,就已結案。她覺到疼痛,不只心,全身。從里至外,如容器不停外擴。從外至里,被一種重力縛緊。陽光淺淡,一層薄云罩著,漏出疏朗幾縷,斜斜靠在墻上。突然手機鈴響,明癑手快,點了免提。陳政約見面,眾人起哄,齊見,齊見。
陽光極好,如一把利劍,忽地刺到全身。肖紅晃了一下,被陳政一把拉住。你沒事吧?十六天是時間,也是空間,容納太多。感情被擠壓成細線,忽忽悠悠飄,兩人都默著,像賈璋珂電影畫面,一鏡到底。細蚊飛起,絨毛在光里顫微。他消瘦了些,臉色發白,像隨時會飄起來。肖紅想把話說透,我不是畫家,是法醫,每天和死尸打交道,你聞不到臭嗎?她不停催促,開口啊,你快說啊。抬頭,他瞇瞇笑,充滿暖意,好似一幅法式田園畫,淡黃色調,花香樹擺,云飄鈴搖,悠悠民調反復歌吟,在花蕊里躍動,也在人心里雕琢。
兩人攀九十五級臺階上山,西北角站定,陳政指向一處,看到了嗎?那里,冒黑煙的地方,在燒死人。我天天干的就是這個,我不敢向你明說,怕嫌棄。
這是職業。
這也是生活。我身上有味,死人味。他們被燒成灰,味還留在我身上。
那你聞到我身上有味道嗎?我是法醫。人活不明白,不能死不明白。我讓人死得明白。
我們都跟死人打交道,你探究死因,為它尋找正義公平,我不管不問,一把火燒個精光。都殘忍,都溫存。
兩絡頭發順額垂下,蓋住眼睛。肖紅想替他撩上去,摟在懷里,孩子,你不孤獨,我們同行。朝前,朝后,迎光,背光,側光,反反復復幾圈,看不見足跡。瀝青比人心堅硬。她聽見自己淪陷,白旗子豎起,雪崩一樣徹底,忘記抵抗。她摸出速畫本,讓他站、跳、坐,上下左右,東西南北。你還是躺下,煙從胸口飄出,你就是焚尸爐。心火熱,有一千度,融化世界都可以。我渾身軟綿綿,在你身邊,像兩片葉子被風吹落,無聲無息。天上有無數只眼睛,看見。記下。永恒。煙黑了一下,變灰白,越散越開,消失了。高低胖瘦,黑白美丑,都一樣,一把火燒光。骨灰有多重?
等畫完,他睡著了。陽光好到不真實。他展開,解剖臺長度,沿切口剖開,掀翻,臟器精密排列,有人倒置,是基因變異,也可能上帝偏愛,給他派了別的使命。她對人體構造了如指掌,卻進不了夢里。他唇角上揚,是與誰牽動著情愫?眉目含情,是蕩在誰的溫柔鄉?
仿佛一眨眼,西邊紅霞熱烈,火焰燃燒如萬馬奔騰,灼熱流動,一點點溫熱身體,她聽見竹林輕音,被風賦予靈性,溫情漫上心頭,一起一浪。想追上風,到三千米高度看見。起筆相同,落勢一樣,世界觀會有多不同?畫畫用手,也用心。相由心生。肖紅在陳政臉上照見未來,急迫,急切,想起一首歌:我怕來不及……我怕時間太快……我怕時間太慢……
太陽將落未落,黑夜將來未來,一隊人馬轟轟烈烈,齊聚西山公園。王淺是總導演,他說預備,十幾人調試,他說放,鳳鳥颯颯有聲,振翅升天。雙鳥飛繞,纏繞嬉戲,展翅、回旋、攀升。人們被驚動,縣電視臺架起三臺攝影機,放飛兩架無人機,爭分奪秒拍攝畫面。新聞播出,三十五萬人同時看見:
陳政一手捉著肖紅,一手在包里摸。四周聲音龐雜,鳳鳥振翅聲,照相機快門聲,林海咆哮聲,人群喧囂聲。肖紅說,摸這么久,是要變一個江山出來嗎?陳政“噓”,我不愛江山愛美人,只是太激動,心不穩。正好摸到,迅捷如風,戒指像從肉里長出來,肖紅捕到一縷光,鉆石恒久遠,一顆永流傳。陳政說,鳳鳥傳了幾千年,今天飛出來見證,你不答應都不行。
眾人助陣,答應,答應。
肖紅說,明癑答應我就答應。
梁方捧999朵玫瑰,手指南門客運汽車站方向,說時間多么快,一晃八年。當年我站在那里,人生地不熟,東南西北不分,像被扔進狼群。如今我聽南方人講話,反過來嘲諷,膩膩歪歪,像含著大棗。眾人齊笑,梁方又說,以前我不肯承認,我消極害怕。全球平均每天死亡159000人,每小時6640人,每分鐘111人,每秒1.85個人,什么概念,就是我跟你說我愛你,還不等出口,已經有人咕咚死掉了。輪到我怎么辦?現在我不怕了,我要和你結婚、領證、生小孩,等我死了,讓他繼續愛你。
好啊,好。眾人說。
梁方說,陳明癑,你明天就和我領證。
眾聲齊說,行。太行了。
梁方說,陳明癑,你后天就給我生小孩。
眾人齊說,行。太行了。
梁方說,陳明癑,你愛我嗎?
眾人齊說,愛。太愛了。
梁方說,陳明癑,你答應我了?
眾人齊喊,答應,我們全答應。
閉嘴吧你,明癑說,真不想答應。八年過去,還只會這一招,沒勁。
趙禹把咖喱架在肩上,一手摟著蘇吉紅。魚德坤手下用力,將郭鳳珍捏緊。一家人被簇涌在中間。王淺端著照相機聒噪:西瓜甜不甜。甜。好,集體靠緊一點,老爺子笑開一點,阿姨臉朝右一點點,好,古德,古德,歪瑞古德。
圖景被縣電視臺記錄,當天晚上,王淺在電視里吹牛:鳳鳥飛天利用現代科技,模仿大型鳥類飛行方式,依靠撲動翅膀產生推力和升力,通過尾部控制方向、實現轉彎,包含空氣動力學、飛行力學、仿生學、材料學、電氣和控制理論等多門學科的融合創新,可飛行一小時。
人們興奮異常,不約而同轉發信息,悼懷死去的城建專家,他何其睿智,早就算準今天。誠如新聞所言,鳳鳥展翅翱翔,生生不息,淬火中亮出弧線,傳承中追求創新,它自過去而來,也必將去往未來,賡續小城“有鳳來儀”的傳奇。
【作者簡介】梅鈺,中國作協會員,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山西省“三晉英才”。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黃河》文學獎、《海燕》人氣作家獎等,著有《大河之魂》《十二個異相》等。
責任編輯:鐘小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