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現代貨幣理論;經濟思想史;經濟學派;研究傳統;經濟學革命
中圖分類號:F09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176X(2024)12-0028-12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已成為中國治國理政的核心概念之一,在學術界引發了諸多討論。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指出,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是繼續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強調“科學的宏觀調控、有效的政府治理是發揮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優勢的內在要求”。理解國家治理、政府治理和宏觀調控的特有理論邏輯,需要超越傳統微觀經濟學和正統宏觀經濟學的理論框架,從西方更加多元化的非正統經濟思想中吸收洞見。近些年,在國內外引發了廣泛關注和討論的一股新的宏觀經濟思潮——現代貨幣理論(Modern Money Theory,簡稱MMT),恰恰可以為本文提供新的視野。
回顧過去幾年,從2019年的美國“綠色新政”討論,到2020年的新冠疫情,再到2021年的通貨膨脹回歸,被推向“風口浪尖”的現代貨幣理論的命運一波三折。從一開始被視為“現代貨幣謬論或巫術”而廣受詬病,被斥為極端危險和不負責任的思想而備受壓制;到之后隨著應對新冠疫情各國“火力全開”的非常規政策的出臺,被認為“正在大規模付諸實踐”,因而迎來了“榮耀時刻”而大受追捧;再到后來被認為已被全球回歸的通貨膨脹所證偽,已不合時宜[1]。囿于這些政治紛爭和政策爭論,人們對現代貨幣理論的認識和理解產生了大量誤識和曲解。一些研究從當前時代背景出發[2],從現代貨幣理論著眼[3],對現代貨幣理論爭論的一些誤解予以澄清。本文基于經濟思想史視角,從思想淵源、思想學派、研究傳統和思想革命四個方面,全方位地廓清現代貨幣理論的本來面目,展望該理論的未來走向,以期為現代貨幣理論提供歷史視野,為當前中國國家治理和宏觀經濟治理提供思想借鑒。①
一、思想淵源:從貨幣國定論到新宏觀經濟學
一些接觸了現代貨幣理論的學者批判該理論并非“現代”,都是一些陳詞濫調和老生常談,因而了無新意,即便包含了新的要素也大抵是錯誤的[7]。這不禁讓人聯想起經濟思想史上重農學派和奧地利學派一些學者對斯密的批評:凡是正確合理的都不是他原創的,凡是他原創和新增的都是錯誤的[8]。正如熊彼特所指出的,《國富論》中所包含的分析思想、分析原則或分析方法沒有一個在1776年是全新的[9],現代貨幣理論的開創者在一開始就承認并強調,其理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之上”[10]構建而成的。現代貨幣理論的思想淵源和學派譜系如圖1所示。
在眾多的思想巨人中,被現代貨幣理論借力最多的,同時也是現代貨幣理論論者公認的先驅,是德國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克納普。他于1905年出版的《貨幣國定論》,開創了所謂“貨幣國定論”的先河[11],將德國歷史學派所重視的“國家”概念置于現代貨幣理論的中心,并認為“貨幣是國家的產物”,其源自國家創造的“效力”,與其本身的材質價值無關,而是取決于國家是否“接受”將其用作納稅的手段。國家因而界定了“現代貨幣”體系,并依托“稅收驅動貨幣機制”使國家貨幣處于現代貨幣(債務) 體系的頂層。克納普提出的貨幣國定論構成了現代貨幣理論的基石,其貨幣國定觀和債務層級觀成為現代貨幣理論論者審視和分析現代主權貨幣體系運行的“棱鏡”[12],因而現代貨幣理論一開始的名稱便是“新貨幣國定論”或“稅收驅動貨幣理論”[4]。
第二位巨人是名不見經傳的英國外交官——米歇爾—因尼斯。1913—1914年,米歇爾—因尼斯先后發表的《貨幣是什么》《信用貨幣理論》,被現代貨幣理論論者視作20世紀有關貨幣本質最好的兩篇論文[13]。他不僅和克納普一樣意識到貨幣的國家屬性和貨幣價值的稅收驅動機制,還清晰明了地從信用的角度闡釋了貨幣的起源和本質,將國家主權貨幣視作信用貨幣的一種形式,從而以“貨幣信用論”補充和發展了貨幣國定論。這位藉藉無名的學者之所以受到現代貨幣理論論者如此之高的評價,主要原因在于他將貨幣的國家維度與信用維度有機結合起來,為現代貨幣理論奠定了基礎,為刻畫現實貨幣經濟運行提供了理論框架。
凱恩斯是為現代貨幣理論提供堅實“肩膀”的第三位巨人。他不僅在1930年出版的《貨幣論》中贊許性地引用了克納普的貨幣國定論,還宣稱貨幣作為一種“國家貨幣”或“國定貨幣”至少已有四千年了[14]。凱恩斯在1936年出版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對財政政策的強調,特別是將就業、利息和貨幣等與金融部門整合成一個一般性理論的努力嘗試[15],為現代貨幣理論的構建指明了方向。現代貨幣理論通過理論和政策探討,將貨幣和金融、政府支出和稅收、投資和融資、就業和通貨膨脹等整合到一個相互關聯的、統一的框架之中的嘗試,便是旨在回歸真正的凱恩斯[16]。
作為復興貨幣國定論的先驅,并助推現代貨幣理論發展的另一位巨人是經濟學家勒納。他在1947年發表于《美國經濟評論》的題為《貨幣作為一種國家的產物》的論文中重申了貨幣國定論的核心思想——稅收驅動貨幣[17],并在此基礎之上開創性地闡釋了“功能財政”的思想[18]。該思想成為了現代貨幣理論的政策框架和原則,其基本要義在于,財政應當是功能導向的,旨在實現社會公共目標,即實現充分就業和價格穩定。
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中贏得很高聲譽的美國經濟學家明斯基,他對現代貨幣理論的發展產生了直接影響[19] 2-3。一方面,這種影響表現在明斯基有關貨幣、債務、資本主義內生不穩定性和長期演變,以及資產負債表和現金流量表分析的實證性認識上,尤其是其內生貨幣理論和著名的“金融不穩定性假說”。另一方面,該影響更為鮮明地體現在其規范性建議上,明斯基在1986年出版的《穩定不穩定的經濟》中提出的“大政府”政策框架,特別是“最后雇傭者”就業保障計劃設想[20],構成現代貨幣理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為該計劃可以在實現充分就業的同時保障價格和金融穩定。
為現代貨幣理論“拼圖”提供最后一個重要“板塊”的巨人是同樣湮沒無聞,但卻被認為成功預見到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經濟學家戈德利。他所開創的部門收支分析或存量—流量一致性模型框架,為現代貨幣理論論者考察和分析現實宏觀經濟運行提供了視角,確保了他們構建的統一理論框架在存量和流量邏輯上的一致性[21]。最為典型的表現在于,通過三部門收支核算恒等式(政府部門收支余額+國內私人部門收支余額+國外部門收支余額=0),現代貨幣理論成功將政府部門、國內私人部門與國外部門有機結合起來,揭示了它們之間在流量(收入、支出和盈余或赤字) 和存量(資產、負債和凈資產) 層面的一一對應和循環流轉關系。
除此之外,現代貨幣理論還吸收了其他經濟學家、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等巨人的各種貨幣思想要素[22]。盡管以上這些思想并非現代貨幣理論原創,但大部分自二戰之后在主流經濟學中逐漸“銷聲匿跡”。現代貨幣理論的創新之處就在于將這些被經濟學界遺忘或忽視的各種思想綜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邏輯上連貫一致的、新的宏觀經濟學研究進路。事實上,從經濟思想史視角看,思想的進步往往也正是通過重新組合或發展已有的思想而實現,新的思想以一種累積的相互作用的方式從舊有思想中產生出來[23]。現代貨幣理論這股思潮的興起同樣也契合這種思想的重新組合和雜交增長原理。
二、思想學派:從后凱恩斯主義到新興的宏觀經濟學派
從以上思想淵源的梳理來看,現代貨幣理論這股思潮更多為經濟思想史上的所謂非正統經濟學家所牽引。貨幣國定論的開創者克納普是德國新歷史學派的杰出代表,該學派與當時流行的古典經濟學派截然對立。另一位代表米歇爾—因尼斯也是傳統貨幣觀念的反對者,與克納普一樣,二人發表的“異見”在當時均引起了軒然大波和激烈爭論。凱恩斯和勒納雖然不屬于任何非正統經濟學派,但其貨幣和財政方面的思想在當時及之后與主流思想格格不入。至于明斯基和戈德利,他們都是后凱恩斯主義的杰出代表。上述提及的“現代貨幣理論三杰”之一的雷是美國后凱恩斯主義的第二代杰出代表。事實上,作為現代貨幣理論的開創者之一,雷成功吸引了不少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的追隨。他們主要集中在美國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城分校和巴德學院利維經濟研究所,成為推動現代貨幣理論發展和傳播的主要力量。2019年之前,在基本上被主流經濟學界、金融界和政界忽視的情況下,現代貨幣理論主要是在后凱恩斯主義陣營中展開熱烈爭論和探討的。
盡管雷歷經近三十年的辛勤耕耘終于捕獲了越來越多后凱恩斯主義的追隨者,但仍有一些后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對這種“雜交變異”的理論持保留態度。一方面,他們注重銀行貨幣創造的內生貨幣理論,對現代貨幣理論將國家或政府貨幣與銀行信用貨幣兼容統一起來的分析感到懷疑。特別是,現代貨幣理論對于國家的強調似乎與貨幣主義的外生貨幣之間表現出概念上的相似性,這些內生貨幣理論的支持者為此深感不安。另一方面,他們也像其他的批評者一樣,質疑現代貨幣理論將政府或財政部與中央銀行合并起來展開分析所得出結論的可靠性。因此,不同于內生貨幣理論,現代貨幣理論并非為后凱恩斯主義者所公認的理論。
但是,不可將現代貨幣理論僅限于后凱恩斯主義這一個學派,那樣定會“冒犯”另外兩位開創者,雖然他們三人一開始也的確是因為后凱恩斯主義而結緣。20世紀90年代初,他們因網上的一個“后凱恩斯主義思想”(PKT) 郵件討論小組走到一起,自此結成“三人幫”,共同推動現代貨幣理論事業的發展。其中之一的莫斯勒原本是一名商人,既是一位富于創新的汽車制造商,也是一個成績斐然的債券投資者和對沖基金經理。他從工作中逐漸發現了貨幣和財政的一些與主流教科書截然不同的現實運行機制。按照他自己的話說,“我從未閱讀或聽說過勒納、克納普、米歇爾—因尼斯和貨幣國定論,只是通過閱讀他人的引文而得知凱恩斯。我完全是獨立于這些先驅的經濟思想而‘創造出’現在為人所知的現代貨幣理論。它源自我對現實貨幣運作中的親身經驗”[24]。他將這些經驗寫入《軟通貨經濟學》,其通常被視作現代貨幣理論的肇始[25],并將這些發現和理念付諸投資實踐。然后,他開始對自己這套獨特的理論感到著迷,渴望與經濟學家進行交流,結果才在網上的郵件討論小組的討論中先后結識了另外兩位開創者,從此開啟了現代貨幣理論篳路藍縷的經營歷程。而另一位開創者、澳大利亞經濟學家米切爾——“現代貨幣理論”術語的創造者,則同樣不屬于后凱恩斯主義學派,其主要關注和研究的是就業和勞動力市場。
更重要的是,這三位現代貨幣理論的開創者還通過開設和經營自己的經濟學博客“推銷”現代貨幣理論,以贏得后凱恩斯主義之外的志同道合的經濟學家、金融從業者和政策制定者的追隨和支持。正如莫斯勒的博客(名為“宇宙的中心”) 所指明的,在經濟學的博客世界里,任何地方都可以成為匯集的“中心”。博客圈打破了舊有學派的區隔和院系機構的局限,在將現代貨幣理論呈現給全世界的同時,將許多來自經濟學領域核心地帶之外的學者匯集到一起,形成了“邊緣革命”之勢[26]。雷和桑德斯、凱爾頓開設的博客(名為“新經濟視野”),更多致力于回應和厘清對現代貨幣理論的各種批評和誤解。例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克魯格曼便是通過自己的博客與該博客的互動開展有關現代貨幣理論爭論的。而米切爾的博客則每周上線現代貨幣理論測驗,以確保粉絲關注并不斷學習現代貨幣理論的基礎知識。
因此,現代貨幣理論并不是等同于或局限于后凱恩斯主義的一個學派,而是一個獨立的宏觀經濟學派。如圖1所示,它在學術譜系上與后凱恩斯主義最為親近,也主要依靠該學派的大力推動。作為當今最有影響力的非正統經濟學派,現代貨幣理論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各種非正統經濟學派思想的綜合和發展,包括后凱恩斯主義、制度學派、馬克思主義和卡萊茨基主義等,以至于可以在這些學派中發現現代貨幣理論的擁躉。事實上,“現代貨幣理論三杰”之一的雷在一開始所接受到的經濟學教育,便主要是制度學派和馬克思主義等非正統經濟學派的思想[22]。因此,現代貨幣理論不僅是各種經濟思想重新組合而產生的新的思想,也是諸多思想學派雜交形成的新的學派。
2019年初一面世就搶購一空的《宏觀經濟學》教材,是現代貨幣理論綜合各非正統經濟學派的集大成之作[27]。原本該書作者將教材的標題定為“現代貨幣理論”,但最后決定索性就稱作“宏觀經濟學”,并認為沒有必要加上現代貨幣理論這個副標題。因為在他們看來,他們所研究的就是宏觀經濟學,而在這方面并不存在一個邏輯上一致的替代性宏觀經濟學體系。這意味著,現代貨幣理論所構建的宏觀經濟學旨在取代主流的基于新凱恩斯主義與新古典宏觀經濟學二者融合(即所謂的“新新古典綜合”) 的、以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框架占據主導地位的宏觀經濟學體系。現代貨幣理論的宏觀經濟學對貨幣和銀行體系的現實運作,以及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的現實操作給予了高度關注和細致闡述。
三、研究傳統:非正統經濟學的復興和發展
回望經濟思想漫漫歷史長河的盡頭,以上提及的各類思想學派通常分布于這條大河的不同支流之上而得以傳承和發展。這種“分流”產生自經濟學競爭性的分化演化模式。經濟學的歷史發展并不像一棵筆直的參天大樹,單向線性地呈現出累積式進步的“步步高升”,而是仿佛博弈論中枝繁葉茂的“博弈樹”,在許多節點形成不同的分支和分叉,沿著不同的研究進路產生相互競爭的經濟思想、理論及學派的競相發展和螺旋式進步。經濟學中世界觀與方法論的歧異造就了經濟學的競爭性發展模式。一方面,經濟學家通常會受到某種帶有意識形態的先入之見的強烈影響,從某個視角出發將現實世界視為一幅獨特的圖景。另一方面,經濟學中流行的方法論(如邏輯實證主義),也不足以依靠某種“公認的”“判決性實驗”般的標準來評判和篩選經濟學家從不同圖景出發提出的大相徑庭的理論分析。其結果是,這些形形色色的思想、理論和學派因遵循迥乎不同的世界觀(或本體論) 和方法論的規則或信條,而構成了涇渭分明的“研究傳統”,在各自的“支流”中不斷地繼承、延續和發展[28]。
從經濟思想史看,可以識別出兩種由來已久、相互對立的經濟學研究傳統的競相發展和螺旋式進步[29]。其中,相對比較熟悉的一大傳統,是濫觴于啟蒙運動時期,從重農主義、古典經濟學、新古典經濟學,一直延續到當代主流宏觀經濟學派(新古典綜合、貨幣主義、新古典宏觀經濟學、新凱恩斯主義、新新古典綜合) 的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或牛頓主義傳統。該傳統從一種機械的、原子論的、靜態的和封閉的世界觀出發,預設制度、技術和偏好等保持不變,將經濟行為主體的行為簡化為約束條件下的理性最優化行為,因而集中于分析交換和消費。與之相對立的古老傳統,則是起源自文藝復興時期,歷經重商主義、美國學派、德國歷史學派,一直延續到當代非正統經濟學派(后凱恩斯主義、新熊彼特學派、現代貨幣理論) 的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或達爾文主義傳統。該傳統從一種系統的、有機的、動態的和開放的世界觀出發,認為制度、技術和偏好等所謂的“底層數據”處于變化之中,將經濟行為主體刻畫為面對根本的不確定性時依照得失權衡和制度慣例行事,因而集中于分析生產和創新。在當今經濟學譜系中,牛頓主義傳統因往往被視為正統而成為了主流,而達爾文主義傳統則因大多被視為非正統而淪為了非主流。由以上思想淵源和學派譜系追蹤可見,現代貨幣理論作為一個新興的學派,屬于被主流一直排斥乃至壓制的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并通過對該傳統中的許多學派的綜合雜交構成了這種傳統最為新近的繼承、發展和創新,因而助推了這條支流的“洶涌澎湃”。
這兩大經濟學研究傳統在最為艱深復雜的貨幣領域中得到了相應的體現[30]。一方面,由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形成了關于貨幣研究的西方正統交易或商品傳統。這種傳統以“貨幣金屬論”“貨幣商品論”為典型理論,最早可追溯至亞里士多德,之后得到經院學派、古典學派和新古典學派中大多數著名經濟學家的支持,以及被當代主流宏觀經濟學派沿襲和拓展,并通過流行的經濟學教科書的傳播而成為貨幣學的常識。該傳統預設貨幣本質上是一種可充當交易媒介物的特殊商品,從交易媒介這一首要貨幣職能出發,基于私人部門內部交易成本最小化構建貨幣的邏輯起源和歷史演進。貨幣在產生之時作為“潤滑劑”可以降低交易成本,但在形成之后則淪為了物物交換經濟之上的一層中性“面紗”。作為一種商品,貨幣的價值自然而然遵循商品價值的內在決定規律,古老的商品貨幣體系也自然而然是理想的貨幣體系。在當今法定貨幣體系之下,中央銀行應當以商品貨幣體系運行為準繩,堅持中央銀行獨立性,恪守貨幣政策規則。至于國際貨幣體系,同樣可以基于交易成本最小化的邏輯、約束政府開支的需要,放棄一國貨幣主權,加入中性的區域貨幣體系。另一方面,從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中衍生出關于貨幣研究的西方非正統債務或信用傳統。這種傳統以“貨幣國定論”“貨幣信用論”等“貨幣名目論”為典型理論,最早可追溯至柏拉圖,之后得到重商主義、美國學派和德國歷史學派中一些經濟學家的支持,在當代更多被一些不那么知名的經濟學家,以及后凱恩斯主義等非正統經濟學派所繼承和發揚。該傳統預設貨幣本質上是一種可以轉讓的特殊債務或“欠條”,從記賬單位這一首要貨幣職能出發,基于公共部門債務量度和結算的需要,構建貨幣的邏輯起源和歷史演進。在經濟貨幣化之后,貨幣就成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也從根本上改變了經濟的運行法則。作為一種信用,貨幣本身并沒有價值,其購買力取決于發行貨幣的具體信用主體和信用制度。體現貨幣這種信用本質的信用貨幣體系是理想的貨幣體系。為了充分利用這種體系為一國經濟穩定和發展服務,中央銀行應當采取相機決策的貨幣政策,與財政部門協調配合,一個國家也應當堅持貨幣主權,以創造更具有彈性的政策空間。
與上述這兩種經濟學研究傳統相比,現代貨幣理論顯然屬于非正統債務傳統,并將這種傳統發揮到極致。一方面,現代貨幣理論從貨幣視角出發,將作為貨幣發行者的公共財政與作為貨幣使用者的私人財務區分開來,從而得出與“穩健財政”截然不同的“功能財政”,進而將貨幣與財政緊密聯系在一起,試圖打破“中央銀行獨立性”的流行神話。另一方面,在貨幣創造維度,現代貨幣理論著力區分和剖析了政府的法定貨幣創造與銀行的信用貨幣創造。政府支出縱向創造貨幣與銀行貸款橫向創造貨幣在機理上具有共性,但在貨幣等級和經濟影響上具有本質差異。
除了貨幣領域及相關的財政領域之外,現代貨幣理論還代表著對諸如就業、貿易和經濟周期等領域的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的當代復興和新近發展。①在就業領域,與正統的著眼于通過總需求管理間接促進就業的傳統不同,現代貨幣理論復興了依靠就業保障計劃直接創造就業、實現充分就業的傳統。在貿易領域,不同于自由貿易和資本自由流動的正統主張,現代貨幣理論吸收的是從一國經濟發展和政策空間需要出發衍生出來的必要的貿易保護和資本管制的悠久傳統。而在經濟周期領域,與正統的從經濟體系外部尋求各種沖擊的“內在穩定—外在沖擊”的研究傳統不同,現代貨幣理論繼承的是從經濟體系內部尋找固有的內在不穩定性和波動的內生研究傳統。兩大經濟學研究傳統關于研究領域的對比如表1所示。
四、思想革命:宏觀經濟學的范式轉換
無論是庫恩流行的“范式”術語,還是拉卡托斯有名的“研究綱領”概念,它們都被廣泛應用于社會科學。相比之下,上述應用于經濟學的來自于另一位科學哲學家勞丹的“研究傳統”概念則鮮為人知。研究傳統往往具有一個相對松散和靈活的內部結構,可以涵蓋和概括同一陣營的多個學派,因而體現為同一傳統內部的不同理論和學派的“和平共處”。這些不盡相同甚至相互沖突的理論學說,通常會不斷受到經驗驗證而得到修正和發展。容納這些理論學說的研究傳統,本身則難以依據經驗證據在絕對意義上進行簡單檢驗和評判,而往往只能在相對意義上、在比較視野中接受檢視和評價,因而會在競爭過程中呈現出交替興衰和競相發展。一個在某一時期被拒斥和取代的研究傳統,可能在之后某一個時期因環境變化而被重新接受,迎來復興。不同研究傳統之間的競爭過程就好比“游擊戰”,某個傳統在受到競爭性傳統的攻擊而偃旗息鼓之后,并未被徹底擊敗,而是有機會重整旗鼓展開反攻[31] 144。換言之,一個研究傳統通常并非被其他競爭性傳統所完全取代,而是往往又回過頭來取代那個曾經取代它的研究傳統。這種不同研究傳統之間的交替興衰和競相發展并非悄無聲息地進行,而是往往以所謂“革命”的方式大張旗鼓實現的。
這意味著經濟學領域中的革命不同于自然科學領域中的革命。在很大程度上,經濟學的理論“范式”“研究綱領”并不像在自然科學中所發生的那樣,往往并沒有迅速、全面和最終被其他“范式”“研究綱領”所取代和摧毀。這是因為經濟學與自然科學不同,基本上不存在相對決定性的檢驗標準。類比勞丹的看法,當一個迄今為止未被某一研究領域的經濟學家所知或被他們忽視的經濟學研究傳統發展到某個階段,該分支領域的經濟學家感到有責任認真對待這個研究傳統,把它看成是對他們或他們同行的忠誠的挑戰時,一場“經濟學革命”事實上就已經爆發了[31] 143。經濟思想史上發生的幾次具有代表性的經濟學革命(如邊際革命、凱恩斯革命和理性預期革命),基本上符合以上特征。一方面,它們均是對革命前早已存在的研究傳統的復興和發展,由過去的非主流的支流或暗流轉變為主流的支流。另一方面,它們之所以可稱作革命,并不是因為其所承載的研究傳統大獲全勝而獲得普遍認同,而是由于這種傳統在新形勢下的發展已對主流的傳統構成重大沖擊和挑戰,因而它們不得不對此作出反應。
在研究傳統交替興衰和競相發展的視野下,現代貨幣理論這股暗流的興起和迸發,是“時勢造英雄”的必然產物,而且更重要的是,它也與主流研究傳統面對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的重大失敗息息相關。以動態隨機一般均衡模型為宏觀經濟分析工具的主流傳統,本質上是一個貨幣和金融缺失的、由實物因素驅動的市場均衡的研究進路。它不僅沒有預測到這次危機的爆發,也沒有預見到這場“大衰退”的嚴重性,而且在其外生經濟周期研究傳統中也無法提供有力的解釋。在該傳統所秉持的世界觀中,這場危機既不可能也不應該發生。正如該傳統最有影響力的代表之一盧卡斯在危機爆發前幾年的美國經濟學會主席演講中所宣稱的,“預防蕭條這一宏觀經濟學的核心問題早已宣告解決了”[32],該傳統的著名信奉者格林斯潘一開始在面對這場危機時感到不可思議,就如同遭遇信仰危機那樣感覺到自己信仰的這座理論大廈轟然倒塌。自然而然,也就無法奢望用這一傳統有效應對這場危機,因為他們基本上將過去二三十年伯南克所稱的“大緩和”歸功于貨幣政策,而財政政策卻因“李嘉圖等價”的遁詞被束之高閣。加上危機之后政府赤字和債務激增,西方各國受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穩健財政”的羈絆在暫時性的財政刺激之后又轉向緊縮,導致經濟運行雪上加霜。
相比之下,作為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的當前復興和最新發展,現代貨幣理論綜合了該傳統內部被主流傳統所忽視或摒棄的國家和信用貨幣、內生貨幣創造、功能財政和內生經濟周期等思想。在該傳統的視野中,正如明斯基的“穩定孕育著不穩定”的名言所表明的,危機會反復發生[19] 150。事實上,現代貨幣理論的確預見到了國際金融危機的爆發。在一項調查研究[33]中,12位經濟學家被認為成功預見到了這場危機。其中,除了上述提及的戈德利外,至少還有兩位(基恩和赫德森) 是現代貨幣理論的倡導者和支持者。為了有效應對危機,必須采取“功能財政”的“大政府”政策框架,破除傳統“穩健財政”的迷信,克服談財政赤字色變的恐懼,積極有力地通過政策推動經濟復蘇。這并非像那些“我們現在都是現代貨幣理論論者了”[1]的鼓吹者所誤解的,現代貨幣理論就主張西方盛行的量化寬松貨幣政策或財政赤字貨幣化政策,恰恰相反,現代貨幣理論強調的是直接以就業為導向的就業保障計劃,有效推動實體—金融經濟循環。
因此,現代貨幣理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視角與主流研究傳統大相徑庭,像庫恩[34] 所描述的,經濟學家仿佛面向了一個不同的世界。如表2所示,在這個世界中,不是儲蓄決定投資,而是投資決定儲蓄;不是稅收為政府支出融資,而是政府支出為納稅提供“融資”;不是銀行存款創造貸款,而是銀行貸款創造存款;財政收支沒有必要在整個經濟周期內保持平衡,財政赤字并非意味著未來更高的稅收;財政盈余不是有助于國民儲蓄,而是不利于國民儲蓄;財政赤字不是推升利率、擠出私人投資,而是降低利率、擠入私人投資;主權貨幣政府面臨的并非財務或預算約束,而是資源約束;政府赤字和債務不一定是壞事,政府盈余不一定是好事;等等。可見,相較于傳統經濟學,現代貨幣理論意味著庫恩意義上的“范式轉換”或“格式塔轉換”,即世界觀的改變。①
正是在這種危機的沖擊之下,兩股支流力量形成鮮明對比和競爭,才使當今主流宏觀經濟學家不得不對現代貨幣理論這股暗流作出反應。諸如克魯格曼、布蘭查德和曼昆等有影響力的大部分宏觀經濟學家都被迫對現代貨幣理論表明態度。這并非意味著他們全然表示贊同,而只是意味著他們都或多或少被卷入與該傳統相關的研究,為了維護自身、捍衛自身的聲譽而不得不考慮對這種挑戰作出反應。就此而論,現代貨幣理論已然掀起了一場經濟學革命。但是,它是否已經改變了當前的宏觀經濟學呢?迄今為止,與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前相比,主流宏觀經濟學并沒有發生任何根本性的變化。然而,正如布蘭查德和薩默斯所依然堅信的,“大衰退”有望在接下來幾年引發像20世紀的“大蕭條”“大通脹”所帶來的那種經濟學革命(如凱恩斯革命、理性預期革命)[35]。如果這一預言實現的話,那么現代貨幣理論必然會是這場新的革命的重要組成部分。
五、結語
現代貨幣理論源自20世紀90年代初三位志同道合的經濟學家在郵件討論小組的相遇,隨后開啟了近三十年默默耕耘的艱難歷程,最終開花結果,成為當今宏觀經濟學討論中不可或缺(盡管充滿爭議) 的一部分。其中,對沖基金經理出身的莫斯勒,通常被稱為“現代貨幣理論之父”,在一開始根據自身的投資經驗和對主權債券市場的現實觀察,提出了分析現代主權貨幣運行的基本原理和思想。另外兩位在郵件討論小組討論后便意識到這些思想的非正統經濟學根源,并基本認同這些觀點。莫斯勒于是提供資金支持,成立研究機構,舉辦學術研討會,資助著作出版,致力于尋找和闡釋現代貨幣理論的理論基礎和思想淵源[24]。
經過近三十年的堅持和努力,“現代貨幣理論三杰”已經系統完成了該理論的思想溯源工作。①正如一開始他們所意識到的,這種思想的確根植于歷史上的非正統經濟學說。無論是克納普、米切爾—因尼斯,還是凱恩斯、勒納、明斯基和戈德利,他們這方面的思想在當時基本上都與流行的“傳統智慧”格格不入,后來逐漸被主流經濟學忽視和遺忘。然而,這些思想并沒有消失,而是前后勾連和傳承,形成了“研究傳統”。現代貨幣理論就是把這些與貨幣、財政、就業和經濟周期等領域相關的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中被遺忘、被忽視的“巨人”的思想重新組合和系統綜合起來,因而代表的是對這些研究傳統的當代復興和最新發展。
由于“現代貨幣理論三杰”的背景各異,且隸屬不同的學派,因而現代貨幣理論并不是任何既有學派下的理論,而在創立之初便旨在提供一個全新的宏觀政策分析框架,為此吸收了諸多非主流或非正統經濟學派的思想和理論。因此,現代貨幣理論并非一個單一的理論,也并非通常意義上的“貨幣理論”,而是建立在對“現代貨幣”運行分析基礎之上的、新的獨立的宏觀經濟學派,試圖取代當今主流的新凱恩斯主義、新古典宏觀經濟學或新新古典綜合。
與主流宏觀經濟學相比,現代貨幣理論建構的世界觀或認識世界的圖景顯然稱得上是庫恩意義上的“范式轉換”。盡管庫恩意義上的突變式經濟學革命迄今為止尚未發生,現代貨幣理論還未能取代主流宏觀經濟學,成為經濟學普遍接受的經濟學說,但毋庸置疑的是,現代貨幣理論正在悄然改變著當今的宏觀經濟學。②無論未來是否會迎來庫恩意義上的突變式經濟學革命,現代貨幣理論已然引發了勞丹意義上的經濟學革命——任何從事宏觀經濟學研究的學者,都不得不對其表明態度和立場。在經濟思想史上,能享受到這種“榮耀”的學說大多最終成功實現了經濟學革命,改變了經濟學的發展方向。
通過對現代貨幣理論全方位的經濟思想史考察,能夠從根本上理解和認識當前現代貨幣理論爭論中為何充斥著如此之多的分歧和誤解。
首先,作為一個新興的宏觀經濟學流派,現代貨幣理論尚未實現學派內部的統一,這種內在的異質性是產生紛爭和誤識的根源。現代貨幣理論的三位開創者背景各異,雖然一直保持著交流和合作,但事實上構建和闡釋現代貨幣理論的思路卻不盡相同,加上各自通過博客這種碎片化和非系統性的知識傳播媒介,導致人們不僅難以回避現代貨幣理論這個熱門話題,而且也難以準確理解現代貨幣理論究竟是什么。在一些學者看來,現代貨幣理論似乎呈現出兩個版本或派別:一個是以雷和米切爾為代表的教材版、學術版或學院派,另一個則是以莫斯勒為代表的運動版、政治版或實踐派[37]。雷甚至將學院派進一步劃分為兩大研究進路,將他自身遵循的“堪薩斯城研究進路”(以美國密蘇里大學堪薩斯城分校和巴德學院利維經濟研究所為研究中心) 與米切爾秉承的“紐卡斯爾研究進路”(以澳大利亞紐卡斯爾大學為研究中心) 區分開來[38]。
其次,鑒于現代貨幣理論繼承和發展的是與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截然對立的非正統經濟學研究傳統,從秉持主流經濟學角度出發先入為主地審視和評判現代貨幣理論,勢必容易產生誤解。經濟學研究傳統的歧異從本質上源自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歧見,它們之間不僅難以通約甚至不可通約,而且還會自我強化,形成路徑依賴。面對現代貨幣理論所構想和描繪的一個嶄新世界,當今主流宏觀經濟學家第一反應自然在于嘗試用自己的世界觀理解這個“黑白顛倒”的世界,當發覺這個“虛擬”世界不可理喻時,便會聲稱現代貨幣理論有違經濟學常識,背離了樸素的經濟學原理。特別是當現代貨幣理論產生了較大影響力,對主流宏觀經濟學構成重大沖擊和挑戰時,他們會竭力為自身辯護,并攻擊現代貨幣理論的軟肋,以將潛在的庫恩意義上的突變式經濟學革命扼殺在搖籃之中。
最后,不同經濟學派和經濟學家的意識形態偏見,無疑助長和加劇了人們對現代貨幣理論的誤識和曲解。在世界觀和方法論的背后,經濟思想不可避免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這種偏見會在研究者構想世界圖景時登堂入室,并在整個經濟分析過程中如影隨形。在經濟學中最為典型的意識形態偏見,莫過于對政府與市場關系的看法層面。從學派譜系(如圖1所示) 來看,現代貨幣理論在政治光譜上偏左,主張“大政府”,反對市場自由放任;當今主流宏觀經濟學,特別是新古典宏觀經濟學,則位于政治光譜的右端,主張“小政府”,崇尚市場至上。戴上意識形態這副有色眼鏡,一些對政府干預抱有偏見的學者便不會正視和試圖理解現代貨幣理論,而只會將其解讀和歪曲為一套他們一直所厭惡和排斥的政策主張,如財政赤字貨幣化和廢除獨立的中央銀行制度等。①
鑒于此,在歷史長河的重要關頭,既不應無視現代貨幣理論這股洶涌澎湃的流行思潮,更不能抱有先入之見而武斷地盲目貶斥,而是應勇立潮頭,以積極、開放和包容的心態去學習、研究和發展。特別是,可以將其與中國現實問題相結合來研究。一方面,在現代貨幣理論的新視野下觀察和探究中國的財政、金融、國家治理和政府治理等相關重大問題[40]。另一方面,可以利用中國的豐富歷史實踐去修正和發展現代貨幣理論。
(責任編輯:尚培培)